守望敦煌

2023-09-28 11:38罗丹
大学生 2023年9期
关键词:洞窟莫高窟壁画

罗丹

我是敦煌的一瞬间,想让更多人知道她的一千年。

亲手打开洞窟门

2018年,“敦煌壁画艺术精品进校园展览”走进上海交通大学程及美术馆,我作为志愿者接受讲解培训,方才看到这颗丝路明珠熠熠辉光下的厚重历史。敦煌作为世界四大古文明的交汇之处,蕴藏着文化共同体的密码,这让就读于新闻传播学(文化管理)专业的我生发出探索文明传播的好奇心。基于这一认识,2019年我投身“敦煌文化守望者计划”,奔赴三千里外的敦煌。敦煌文化守望者是一个全球志愿者派遣计划,每年选出10 位志愿者前往敦煌接受敦煌艺术文化知识赋能,并化身洞窟讲解员向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传播敦煌之美。

坐在前往敦煌的火车上,窗外的沙丘线条柔美,远处的雪山白雪皑皑,触目所及是不同于烟雨江南的苍凉之美,内心激荡的心绪难以平息。在敦煌的40余天单纯且快乐。敦煌莫高窟距离敦煌县城20公里,每天早起去莫高窟“上学”,学习一个新洞窟,晚上背诵敦煌地理、敦煌学相关的知识,以备第二天“考试”。休息日驱车游览敦煌周边的考古遗址,历史的吉光片羽被埋藏在黄沙下,汉时的悬泉置驿站,魏晋时期的古墓,让人大开眼界。日復一日的文化盛宴,在耳濡目染间我成为了一个“敦煌人”。

前20天,我们穿梭在一个个洞窟中,见肃穆的佛像、婀娜的菩萨、灵动的飞天、虔诚的供养人,在“魔鬼教头”边磊老师的“鞭策”下,通过讲解员考核。后20天,作为敦煌志愿讲解员,我偕同天南海北的游客,赏北魏的粗犷、隋代的绚丽、大唐的浪漫、五代的清异,斑斓的色彩混杂着历史的气息,领略敦煌独特的风情。

每一天,边老师总是让志愿者亲手打开洞窟大门,体验整个洞窟世界在自己眼前展开的震撼。莫高窟壁画与佛教相关,当光线涌入,整个净土世界在眼前敞开。我打开的第16窟很特别,闻名于世的敦煌藏经洞(第17窟)正位于其甬道,本是晚唐时期河西僧都统洪辩打坐修行的“自习室”。触摸第16窟的木门,上面挂着的门锁沾染了鸣沙山的风沙,钥匙咔嗒的响声似乎惊动了历史的尘埃。推开门,西夏时绘制的翠眉朱唇、手持莲花的菩萨渐次分明,窟内佛像的眼睛折射出光芒,天王、弟子的身影隐约可见。洞窟上方还有龙纹藻井,真可谓“方丈室内,化尽十方,一窟之中,宛然三界”。经过甬道时,流畅的壁画突然出现缺口,映入眼帘的是空荡荡的第17窟,曾经满满当当的经卷文书绢帛画卷已然不见,不过一丈见方的禅窟内只有洪辩和尚的塑像静静注视着来往的人。洪辩双眼微阖作禅修状,身姿端正,一如曾经。其身后的墙壁上描绘着枝叶葳蕤的菩提树,树上挂着的经文包现在依然流行。左侧的黄衣侍女手持一杖一巾,右边有一位沙弥双手执扇,彼此守望千年。

打开第217窟,欣赏观无量寿经变所呈现的净土世界时,我看见了壁画中美轮美奂的建筑、不鼓自鸣的天乐、众星拱月式的听法菩萨、反弹琵琶的舞伎。此时我突然了悟,在窗明几净的教室中学习,接受老师谆谆教诲,不时参与文化活动的我们,不正是净土世界的现代版吗?

讲解莫高窟的日子

讲解是一个需要眼观六路的工作,更是一个体力活。六月的敦煌阳光炙热,每天清晨游客尚沉醉在球幕电影“梦幻佛宫”的体验时,我们已经“上山”。我们前往莫高窟九层楼前领取讲解耳机,在小牌坊处分发完后整队进入窟区,向游客介绍莫高窟的历史与地理位置,并约法三章:不可以触碰壁画或塑像、不可以拍照、请勿掉队。莫高窟有735个洞窟,其中492个洞窟有壁画与塑像,其本质是文物库房,对这些文物进行保护是第一要务,也是讲解过程中最重要的工作之一。随后便开始90分钟的石窟之旅。首先开始的总是唐代的洞窟。唐代塑像气韵生动,活灵活现,壁画别出心裁刻画细腻。我一边讲述壁画中维摩诘与文殊菩萨的论辩,一边留意游客的位置与状态,同时需要控制讲解时长,毕竟游客长时间停留在洞窟内产生大量二氧化碳与水分,湿度和温度变化会给石窟保护带来负担。

顶着烈日拾级而上,进入的是南北朝时期的洞窟。莫高窟位于鸣沙山南北走向的崖壁之上,南北朝时期最早开凿洞窟,自然而然占据了“黄金地段”,随后以此为原点开始了持续千年的营建。这里既没有“总规划师”,也没有“设计蓝图”,因此洞窟分布并不均匀,低处有一层,高处有五层,每一层都隐藏着不同时代的风采。在敦煌的夏天,顶着烈日爬上五层楼,真是对体力的巨大考验。而进入洞窟后,凉意扑面而来,坐西朝东的洞窟为壁画保存提供了天然的低温环境。

游客从天南海北而来,对敦煌的认知与想象天差地别,而莫高窟每日的参观情况也有不同,因此每次的讲解路线并不固定。大多数时候,我会根据团队成员的构成设计,兼顾游览要求与游客对某一特定洞窟的渴望。有人喜爱北宋时第61窟清冷的色调与五台山图的精准写实,也有人满心期待隋代第420窟“细密而精美”的说法图与疾驰于空的飞天。前者位于莫高窟一层,后者位于最高层,方向也南辕北辙,在参观时就需要设计游览路线,一是避免不断上下楼消耗体力,二是杜绝“逆行”与其他参观团队“狭路相逢”。因此在莫高窟讲解需要的不仅是表达能力,还有空间想象力。我听到最多的诉求是“想去看九色鹿”,绘制于北魏时期的九色鹿位于第257窟,因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的动画片为人熟知,可谓一代人的童年回忆。千百年来,九色鹿救人反被出卖的故事流传甚广,而诚信待人、信守诺言的道德准则也是人之为人的信条,可谓莫高窟“顶流”。

实际上,敦煌石窟内还有很多值得挖掘的“明星”。比如第328窟的唐代佛像端庄肃穆,第249窟的野猪一家安详自在。壁画中还记录着古代生活的场面,有行走于丝绸之路的驼队,也有终于抵达长安的马夫在角落小憩。敦煌是属于大众的、生活化的敦煌。

在敦煌的四十天里,最特殊的是农历四月初八的浴佛节。这一天是佛祖的诞辰,莫高窟就像举办庙会一般热闹。敦煌当地人会到此烧香礼佛为佛祖庆生,绕九层楼内的北大佛“钻观”,在第148窟瞻仰睡佛,到第138窟祈求送子娘娘庇佑。直至午后,莫高窟九层楼前依旧人潮涌动,更有唱大戏、扭秧歌等民间“自乐班”在窟前奏乐舞蹈,欢庆佛诞日。这一天我们并没有讲解任务,而是守在洞窟中维持秩序。留守在第148窟的我看着络绎不绝的信徒巡礼式瞻仰睡佛,佛像眼睛半睁半闭,慈和地注视着往来的信徒,突然就明白了“涅槃”的含义。人世间的快乐与真善全然呈现在佛祖面前,独乐乐汇聚为众乐乐,鼓乐吹笙者有之,手舞足蹈者有之,焚香祷告者有之。莫高窟似乎再现了壁画中绘制的净土世界,时间与空间的壁垒在这一刻荡然无存,当下的欢歌与千百年前敦煌的笑语汇集,织就的是同一个盛大辉煌的敦煌。

守望敦煌的日子

逃离舒适圈,去敦煌享受纯粹热爱,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敦煌的气候。作为沙漠绿洲,敦煌长期受到沙尘暴的威胁。来自南方的我第一次在敦煌感受到了沙尘暴的威力:霎时间狂风大作,天昏地暗,整个世界都变成了暗黄色。志愿者们一起躲进了讲解员的“红房子”,发现大家都变成了“出土文物”。莫高窟“窟霸”乐乐大王也未能幸免,被染成了一条小“金狗”。

气候威胁是文化遗址保护长期面对的难题。一是由于持续的沙尘暴,鸣沙山上的沙砾被狂风席卷而下,位于一层的第61窟的甬道至今仍有流沙磨损的痕迹。敦煌研究院成立之后,采用麦草方格、防沙网等方式应对沙尘暴,已经减少了约80%的飞沙。二是随着全球变暖加剧,降水日益频繁,频繁的雨水溶解沙砾间的结晶盐,壁画颜色也面临脱落的危险。敦煌研究院多次尝试使用竹竿支撑着整面壁画的方法,助力墙壁稳固。

面对气候变化与旅游活动带来的潜在威胁,学界寄希望于通过数字化的方式实现数字典藏与石窟复制。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敦煌便率先开始了探索,目前已经完成两百余个洞窟的数字化工作。上万张照片的重叠纠偏,实现了敦煌壁画的高精度復制。这些图像通过“数字敦煌”网站对公众开放,让热爱敦煌的同好者能够在不进入洞窟的情况下欣赏石窟艺术,也能减少人类活动对石窟与壁画造成的损坏。正是立足于这些高精度的数字资源,敦煌文化在千里之外与大众见面,这也是我后续工作与学习的重要来源。

从佛国回到上海,我继续通过线上直播和线下展览讲解的方式传播敦煌文化。我跟随敦煌主题展览团队,出没于上海文化广场、茑尾书店等文化空间,担任志愿讲解员,利用我在敦煌的所学所思,在现代化国际都市讲述千年前国际化的敦煌生活。我在学校开设了敦煌艺术赏析课程,在现代化语境中探讨敦煌文化创新性转化与创造性发展的方向与可能,用美育丰富学弟学妹们的精神世界。

除此之外,我关注到了壁画中并不起眼却又无处不在的动物,行走在丝绸之路上的骆驼,流连在清凉五台山的“打工驴”,还有在丝绸之路上历久弥新的共用耳朵的三只兔子……这些动物并不是壁画中的主角,也不是我们生活中的主角,但是它们的存在给我们提供了“他者”的视角,让我得以用不同的角度重新体察壁画,重新思考生活。因此从敦煌回来后,我经常从“萌宠”这个有趣的视角切入,通过直播的方式与大小朋友们分享敦煌石窟艺术,让他们在网络世界触摸千年的文化生命。正是这一次尝试,让我更加深切地理解到敦煌文化是属于民间的文化,莫高窟是属于大众的艺术,即便时代变化,我们依然能够与壁画中的生命共鸣。

到如今,每年我依然会回到敦煌学习一段时间,持续获得力量,带着新的经历重新思考技术与文化、我们与文化的关系。

责任编辑:贾倩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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