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和劳伦斯小说中的畸形爱恋

2023-09-28 01:05闫梦瑶
世界文化 2023年8期
关键词:俄狄浦斯劳伦斯弗洛伊德

闫梦瑶

弗洛伊德学说对西方现代文学影响巨大,他的学说在世界各地广泛传播并深刻影响了后世的文学创作和文学批评。作为精神分析学派的创始人,弗洛伊德提出了“无意识”“力比多”“释梦”等理论,不仅开创了心理学研究的新领域,促进了心理学的发展,也影响了20世纪的文学创作。张爱玲和劳伦斯同为20世纪初期的中西方现实主义作家,在成长经历、家庭生活上具有一定的相似之处,并不同程度地受到了弗洛伊德学说的影响。他们的作品对男女两性问题做出了深刻的探讨,生动描写了两性间的关系和心理。

“俄狄浦斯情结”又称“恋母情结”,是弗洛伊德创立的精神分析学中的术语,也是其重要学说之一。该词出自古希腊英雄俄狄浦斯的传说,他无意中杀死了生父,并娶生母为妻。弗洛伊德认为这个情节反映了男孩儿恋母憎父的本能愿望,并定义它为“俄狄浦斯情结”。而相应的,女孩儿则是具有“恋父情结”,即“厄勒克特拉情结”。弗洛伊德认为,这种本能愿望自古有之,是從原始就继承下来的,它不可避免,无法抗拒。他提到:“孩子在父母间的抉择既取决于其自身的性本能,同时也是在父母所呈现的偏爱的刺激下完成的。”这里所说的爱恋,强调的是性冲动中的精神层面的内容,而非身体和肉欲层面的需求。“俄狄浦斯情结”在每个人身上发展的程度不同,和家庭环境、个人因素等都密切相关。欲探究张爱玲和劳伦斯小说中人物的畸形爱恋和畸形心理,需要对两位作家的成长经历、创作经历做一番考察。

20世纪初,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论开始传入中国,随之出现了相关理论的介绍和研究的作品。之后,越来越多的文人和作家也将弗洛伊德式的精神分析理论作为一种崭新的文学技巧运用到自己的作品中。张爱玲也受到弗洛伊德理论的影响并加以运用,“表现在细腻的心理描写和以暗喻充实故事内涵等方面”(夏志清)。劳伦斯被认为是弗洛伊德学说在英国文坛忠实的代言人。弗洛伊德有关人的意识和无意识的理论,以及诸如“力比多”“恋母情结”等涉及性欲、性爱的精神现象在他的小说中得到了充分反映。

除了受弗洛伊德学说的影响,两位作家在成长环境、成长经历上也有相似性。张爱玲生长在一个畸形的家庭中,父母个性思想的不同、教育观念的差异,导致二人婚后无休止的矛盾和争吵。张爱玲的父亲继承了祖辈的财产,不思进取,终日无所事事;而母亲受西方文化影响,有着强烈的女性主义追求。在一次被父亲和继母殴打并关禁闭之后,不堪忍受的张爱玲逃出家投奔了母亲。父母不幸的婚姻、童年的创伤性体验,为张爱玲的创作定下了苍凉悲观的基调。在她的创作中,不少作品展现了不幸婚姻下人物的畸形心理和畸形爱恋。

与张爱玲的童年经历相反,劳伦斯得到的是极端的母爱。他的父亲是一位矿工,每日在陈旧不堪、机器轰鸣的矿区工作,母亲则来自中产阶级家庭,生活方式跟丈夫截然不同。他的母亲喜欢读书,思考哲学、文学等问题,虽然生活在矿区,但始终与矿工生活格格不入。两个人在生活习惯和个性上的差异造成了夫妻不和,这使劳伦斯从小就生活在父母的争吵之中。对丈夫和生活的失望使母亲把强烈的感情倾注在劳伦斯身上,然而过分强烈的母爱也影响了他的成长与感情的正常发展。

依照弗洛伊德的理论,所谓的“情结”其实是受压抑的欲望曲折的表现形式,自然也会以某种方式表现在艺术领域。弗洛伊德认为艺术家都是“白日梦”者,艺术家们通过创造性的工作发泄那些被压抑的冲动。张爱玲和劳伦斯作品中的“恋父情结”“恋母情结”一定程度上也映射了他们心中压抑的情感,这种情感从童年时期便扎根在他们的潜意识深处。张爱玲童年缺少母亲的关爱,对父亲则是爱恨交织,虽然父亲有不少恶习,但仍是和她相依为命的人。畸形的家庭让张爱玲渴望长辈的爱,从她后来的恋爱也可以看出,她专寻年纪比自己大的男子,这可能与她童年时代情感的缺失与渴求有很大关系。相比之下,劳伦斯的母亲则将爱和希望都寄托在劳伦斯的身上,对儿子有一种强烈的占有欲,她希望把儿子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中,而之后他的爱情和婚姻也同样受到母亲的牵制。由此看来,他们关于“恋父”“恋母”主题的创作并非巧合,这可能映射出他们从小备受压抑的心理。

从心理批评的角度看,劳伦斯的《美妇人》《儿子与情人》和张爱玲的《金锁记》《心经》等作品在某些地方可以说很好地诠释了弗洛伊德的“俄狄浦斯情结”学说。

劳伦斯的作品探索了一种畸形的“母子”关系。这些对丈夫失望、无法享受到爱情的女人,便把自己全部的感情倾注在儿子身上,企图把儿子塑造成自己理想中的丈夫形象。劳伦斯的代表作《儿子与情人》带有很强的自传色彩,描写了保罗和母亲莫雷尔太太之间的畸形爱恋,以及和米利亚姆、克莱拉之间的感情纠葛。小说中的莫雷尔太太与丈夫的婚姻生活是失败的,她对儿子有一种强烈的占有欲,希望把儿子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中。这种过分的爱导致保罗对母亲同样具有特别的依恋,母子间的关系似乎隐藏着某种隐晦的情感,而母亲潜意识中存在着她自己也难以言说的“恋子情结”。弗洛伊德认为,“假如夫妻间深爱不在,那么,孩子就被视作失去的爱人的替身。子女也由此更易于产生这种‘俄狄浦斯情结’”。保罗严重的“恋母情结”和母亲对他感情的长期支配,使他无法同米利亚姆等人建立正常的恋爱关系。他从小在这份爱的裹挟下,无法形成独立的感情世界,也无法全身心去爱母亲之外的女人。母亲成为儿子的情人,儿子在感情上完全依恋母亲,家庭关系的错位、一方位置的空缺,促成了家庭成员间畸形的情感。而母亲自己也在和儿子这种畸形情感的矛盾斗争中伤害了自己,最后在郁郁寡欢中离世。劳伦斯的另一部作品《美妇人》可以说是《儿子与情人》的缩略版,讲述了善葆青春的“美妇人”宝玲对儿子罗伯特的精神控制。罗伯特在母亲的控制下,“就像一朵弱小的花朝着太阳,他并不爱他的母亲,他是被她迷惑住了,只剩得终身的困惑和不能自主”。罗伯特爱的本能受到压抑,情感不能自立,即使和表妹西西莉亚产生了情愫,母亲对罗伯特的控制仍使他无法正常恋爱。

在这两部小说中,两位母亲的婚姻生活都不幸福,在情欲、爱欲不能得到满足的情况下,母亲便将这种情感寄托在儿子身上。由于母子之情的过度膨胀,强烈的占有心理也随之出现。当儿子进行一段正常的恋爱时,母亲则会出面干预、百般阻拦,对这段感情抱着嫉恨的情感;而儿子也一直与母亲有着一种无法割舍的精神联系,以至于产生了逃避恋爱的心理缺陷。

在类似“恋子情结”的小说中,张爱玲与劳伦斯的创作有着异曲同工之处。畸形母爱这一主题在张爱玲的作品中最具代表性的是《金锁记》,小说讲述了出生在麻油店的下层妇女曹七巧的坎坷一生。年轻时的曹七巧样貌俊俏,不乏有人追求,而她对爱情也充满着渴望。但之后她嫁到了一个腐朽没落的封建大家庭中,丈夫是个骨痨,无法进行正常的性生活。于是她将小叔子姜季泽作为追求对象,但迫于封建礼教,姜季泽拒绝了她。爱情无法得到满足的她转而追求金钱,但难以压抑的情欲总会通过某种方式发泄出来。这首先表现在她对儿子长白潜意识的占有欲上。儿子作为她生命中唯一的男性,她拼命想留住儿子,情欲一直被压制的她在儿子婚后不断打听儿子和儿媳的隐私,将二人的隐私不加遮掩地公之于众,破坏了他们的正常生活,直至逼死儿媳。做母亲的因为对丈夫、对婚姻的不满而表现出对儿子强烈的独占性的爱,想通过儿子的爱来弥补婚姻生活的不幸,这是一种畸形的母爱。其次,曹七巧的变态还表现在对女儿婚姻的极力反对和破坏上。当女儿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时,她捏造女儿吸食鸦片的事情,从而破坏了女儿的幸福。由于自身痛苦的经历,她嫉恨女儿拥有自己从未得到的爱情,便想方设法阻拦女儿找寻幸福。假如说曹七巧对儿子表现更多的是占有的话,那么她对女儿则是嫉妒。正如弗洛伊德所说,这种“情结”是人的一种本能的异性爱倾向,男孩儿在恋母时同父亲发生冲突,女孩儿在恋父时成为母亲的情敌。而这种畸形心理最终使得曹七巧用亲生子女的幸福与生命陪葬了自己的不幸遭遇。

此外,张爱玲的《心经》讲述了父女之间的畸形爱恋,是一篇表现“恋父情结”的作品。已上中学的许小寒恋上了自己的父亲许峰仪,父女之间产生了许多情感上的困惑和痛苦。出于无奈,父亲和长相类似小寒的同学绫卿好上了,许小寒痛苦之极,想要疯狂阻止和破坏这段感情。然而,父亲为了逃离这个家庭,最终与段绫卿私奔,而曾被小寒当作情敌的母亲却来替她收拾残局。从某种意义上讲,这篇作品是“俄狄浦斯情结”的一种图解。

从这几篇小说我们可以看出,由于正常情欲的无法满足、正常父母之爱的缺失,“俄狄浦斯情结”发展到极端,便会形成一种变态心理。父母之爱,因其双双存在,才使孩子爱的欲求处于一种平衡状态。而一方的缺失必然意味着对另一方依赖的加强,这种加强达到一定的程度,就形成了一种难以扭转的“情结”,进而影响人身心的正常发展。

从两位作家的创作中,我们可以发现其中蕴涵着的作家个人的心理情感,寻找到作家个人童年经历在作品中的印记,并发掘作家创作心理中深层的微妙动机。张爱玲和劳伦斯本身受弗洛伊德学说的影响,会不自觉地契合和运用弗氏学说,但他们的创作并非简单地套用理论,而是在此基础上挖掘背后的社会问题,闪露出深刻独到的社会批判锋芒。

多数评论家认为劳伦斯对心理意识的洞察显然受惠于弗洛伊德。但弗式学说只能从心理学上帮助我们分析“俄狄浦斯情结”产生的心理机制,至于最后如何发展为一种畸形的、非健全人格的情感,我们则需要从社会、家庭环境等因素来思考。劳伦斯在生动描绘人物矛盾心理的同时,还深刻揭示了莫雷尔夫妇婚姻危机和保羅“恋母情结”的社会根源—畸形的工业文明社会压抑了人们的正常情感。劳伦斯在作品中将英国中部矿区的贫困以及煤矿工人悲惨、压抑的生活描绘出来,这样的环境压抑着人们的精神,束缚着人们的身心。在这种机械文明下,被压榨的莫雷尔只能用酗酒来逃避生活的苦痛,而对生活失去希望的莫雷尔太太则将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想让儿子替她实现自己在婚姻生活中难以实现的社会抱负。作者深刻揭示了主人公情感走向扭曲的社会根源,从而使作品的心理探索与社会批判融为一体。

此外,劳伦斯对人性的探索同弗洛伊德学说也存在明显分歧。劳伦斯认为两性问题的根源不在于幼年时的欲望受到压抑,而是机器文明损坏了人的自然本性;只要男女之间达到了肉体和精神上的平衡,就可以处于和谐的状态,各种问题就都能得到解决。在他的长篇小说创作中,劳伦斯始终围绕着“对现代理性和工业文明的否定”“对自然本能的复归和向往”这一主题。在《美妇人》这篇小说中,“美妇人”宝玲企图通过金钱控制儿子罗伯特,并在精神上占有儿子。宝玲的侄女西西莉亚看到了宝玲以吸食别人的生命为养分的本质,于是开始反抗并唤醒了罗伯特身上沉睡的自我。小说揭露了现代工业社会对人们精神和肉体的压抑,批判了工业文明对人的异化——现代工业文明不仅破坏了自然万物、人与人、人与自然之间的和谐,也破坏了人自身的完整性。在这种僵硬、机械的现代文明下,人始终不能享受到身体和心灵的双重解放。

反观张爱玲的创作,则是以一个女性特有的细腻、敏感,揭露出新旧文明交替下旧社会对女性的压迫。在《金锁记》中,曹七巧之所以从一个可怜的女人变成一个可怕的女人,恰是因为腐朽的封建社会让她一步步走向毁灭。她先是被买卖婚姻制度所残害,被迫嫁给大户人家的残疾少爷,而丈夫的残疾使她无法获得正常的性需求。出身低微的她在这个大家庭中备受排挤和歧视,瘫痪的丈夫、不和谐的家庭渐渐挤压着她的心灵。长期以来的种种压抑、煎熬与封建大家庭气息的渲染,使她的人性渐趋扭曲。在这种压抑的环境下,她将自己常年未满足的情欲施加到儿子身上,并怨恨女儿找到幸福,不断地折磨着儿女的婚姻。而这一切的根源,除了她自身心理的扭曲,更多的是不公的封建社会和家庭使然。“吃人”的环境最终把一个正常性格的人变成“吃人”的人。《心经》也通过描写父女的畸形之恋,探究了封建男权社会下女性被压抑的主体地位和主体意识。母亲和女儿,包括女儿的同学,都成了男权社会的牺牲品,三个女人为了一个男人互相争斗、隐忍不言,也不同程度地受到了伤害,而男人却选择回避和转移情感,造成了三个女人的悲剧。

弗洛伊德的“俄狄浦斯情结”理论可以帮助我们从心理学角度更好地分析人物心理,探究这种“情结”产生的生理及心理机制。但我们又不能将人物性格和命运的悲剧全部归结于生理、心理因素,而忽略一部小说背后所蕴含的社会意义。劳伦斯和张爱玲的小说是在“俄狄浦斯情结”的外衣下,从各自生活的社会环境入手,对自己所生活的时代和人物作了真实描绘。通过作品中描写的畸形爱恋,小说揭露了使人与人之间关系异化的畸形社会如何残酷地压抑、扭曲人性,抨击了当时腐朽的社会体制和僵化的婚姻模式,具有深刻的社会批判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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