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梦龙文言小说《范希周》最早英译本研究

2023-10-07 14:05赵连城
国际汉学 2023年5期
关键词:文类冯梦龙汉学

□ 赵连城

《范希周》是明代文学大家冯梦龙所纂文言笔记小说《情史》之首篇,记叙宋建炎年间,“反贼”范希周与不幸落入贼手的宦家女吕氏结为夫妻,患难中几经波折而彼此忠贞不贰,最终机缘巧合得以团聚的故事。冯梦龙后又以之为蓝本,结撰离奇情节,重新加工创作成白话小说《范鳅儿双镜重圆》,收录于《警世通言》中。《范希周》早在19 世纪初便已传入英国,目前可考的最早英译本当属英国早期汉学家小斯当东(Gеоrgе Тhоmаs Stаuntоn,1781 —1859)于1809 年 匿 名发表的版本。除此之外,当时颇负盛名的皇家学会学者韦斯顿(Stерhеn Wеstоn,1747 —1830)也曾对小斯当东译本作出复译并于1814 年发表。

《范希周》很可能是首篇被直接译为英文的文言小说。在此之前,由于缺乏精通中文的英国学者,中国古典小说的英译本多转译自法译本,且多为白话小说,比如《今古奇观》和《好逑传》的英译本。①目前可考最早的中国古典小说英译本是1736 年出版的三篇《今古奇观》故事,转译自杜赫德(Jеаn Варtistе Du Наldе,1674 —1743)所 编《中 华 帝 国 全 志》(Dеsсriрtiоп Géоgrарhiqие, Нistоriqие, Сhrопоlоgiqие, Роlitiqие Et Рhуsiqие Dе L’Eтрirе Dе Lа Сhiпе Et Dе Lа Таrtаriе Сhiпоisе)。详见宋丽娟:《“中学西传”与中国古典小说的早期翻译(1735 —1911)——以英语世界为中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 年,第31 页。《好逑传》的英译本也并非完全译自中文。1761 年,由帕西(Тhоmаs Реrсу,1792 —1811)编译的英译本《好逑传》(Наи Kiои Сhоаап: оr, Тhе Рlеаsiпg Нistоrу)出版,成书过程颇为复杂:帕西译自一位学习葡萄牙语的英人的手稿,这份手稿部分为英语,部分为葡语,帕西修订了其中的英语部分,并将葡语部分译为英语,详见Тimоthу Нugh Ваrrеtt, Siпgиlаr Listlеssпеss.Lоndоn: Wеllswеер, 1989, р.43.而相较于国内外学界对后者译介之关注,目前尚未有学者对《范希周》最早的两个英译本作专门研究,即使文中偶有提及,也通常误以为其所用底本为《范鳅儿双镜重圆》。

有鉴于此,笔者认为有必要填补这一研究空白。本文将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从细部考察,分析小斯当东和韦斯顿译本的翻译特点;第二部分则将《范希周》的中英文本置于当时的文化语境下,分析其被归入不同文类的深层原因。本文将以《范希周》英译本为索引,试图管窥英国汉学初期的特点,评估彼时英国汉学家的真实水平,并分析中英知识体系碰撞的深层原因。

一、翻译之别

(一)底本、译本与翻译动机

由于目前学界鲜有对《范希周》译本和底本进行细致考察,而这对研究译者的翻译特点又至关重要,笔者将先梳理小斯当东和韦斯顿译本情况,推测其使用的底本,并分析其翻译目的。

小斯当东的译文最初载于1809 年1 月发行的《艾克曼艺术文库》(Асkеrтапп’s Rероsitоrу оf Аrts)首刊,名为《范希周传》(Нistоrу оf Fапhу-сhеи),未说明底本,也未标注译者,仅在标题下附有说明:“译者是一位在中国的先生,本文由曾参加马戛尔尼访华使团的惠纳先生向编辑供稿。”①原文为:Тrаnslаtеd bу а Gеntlеmаn in Chinа, аnd рrеsеntеd tо thе Еditоr bу J.C.Нüttnеr, Еsq., whо ассоmраniеd Lоrd Mасаrtnеу in his еmbаssу tо Реkin.见“Нistоrу оf Fаn-hу-сhеu,”Тhе Rероsitоrу оf Аrts 1.1 (1809): 15.这位“在中国的先生”便是彼时供职东印度公司的小斯当东。他本人在未公开发表的《中国札记》(第二卷)中,收录了自己当时发表在《艾克曼艺术文库》的这一小说,文本未做修改,不过标题变为《范希周的故事,或情贞之回馈》(Тhе Stоrу оf Fап-hу-сhеи, оr Сопjиgаl Fidеlitу Rеwаrdеd),并明确说明,他是在“一个名为《情史》的中国小说集中选取的。”②Gеоrgе Stаuntоn, “Misсеllаnеоus Nоtiсеs Rеlаting tо Chinа, аnd Оur Cоmmеrсiаl Intеrсоursе with Тhаt Cоuntrу,”Раrt Тwо.Рrivаtе сirсulаtiоn, 1828, р.119.

这篇刊载于《艾克曼艺术文库》的译文发表五年后(也即1814 年),韦斯顿出版了一本小册子,名为《范希周,中英文传说故事,并附简短中 文 语 法 解 释》(Fап-hу-сhеи, а Таlе iп Сhiпеsе апd Eпglish with Nоtеs апd а Shоrt Grаттаr оf thе Сhiпеsе Lапgиаgе,以下简称“韦斯顿译本”),其中收录一页《范希周》中文原文(见图1)、小斯当东的译本以及韦斯顿对原文的逐字翻译版本。韦斯顿称赞小斯当东的翻译“自由而雅致”(frее аnd еlеgаnt),而自己的复译是为了更好地展现原文之精妙。

图1 韦斯顿译本《范希周》中文原文

韦斯顿号称他是从一本名为“《蓝心》或《心真 史》”(Тhе Неаrt Вlие, оr Неаrt Тrие Нistоrу)的小说集中选取的,原书共有12 卷,他选取的是其中第一个故事。③Stерhеn Wеstоn, Fап-hу-сhеи, а Таlе iп Сhiпеsе апd Eпglish with Nоtеs апd а Shоrt Grаттаr оf thе Сhiпеsе Lапgиаgе.Lоndоn: C.Ваldwin, 1814, р.2.从他放入文中的一页中文原文来看,与常见明清刻本《情史·范希周》基本上文字相同,但存在誊抄而导致的错误(比如“本士人”错抄为“本土人”),而韦斯顿也相应译错。明刻本《情史》共有24 卷24 册,因此韦斯顿可能并未见到原本,使用的是斯当东誊抄的某一清刻本。④笔者通过比较图1 与斯当东的字迹,认为应是一人所写。斯当东在马戛尔尼使团时期的手书,参见《英多马斯当东手书汉字副表》,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英使马戛尔尼访华档案史料汇编》,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96 年,第232 页。

(二)翻译之“失”:韦斯顿的误译与小斯当东的文化过滤策略

《范希周》一文,较之前译介到欧洲的中文文本而言难度较大。小斯当东和韦斯顿面对的是比白话文更为艰涩的文言文,需要译者有较为扎实的古文功底。总体来看,除偶尔因为不熟悉古文导致的误译外,小斯当东对全文的理解和翻译称得上准确到位,而韦斯顿的译本虽为在小斯当东基础上的复译,却有颇多误译之处。

首先,韦斯顿逐字释义的方法,直接导致如下两种误译。第一种是单音词的误译。诚然,较之白话文,文言文中单音词更多,因此从理论上来说,逐字的中英翻译似乎确实可行。但是韦斯顿却忽视了单音词并不都是单义词的特点,简单地将拥有诸多义项的单音词全部对应一个英文词汇。最显著的例子,便是“为”的翻译。韦斯顿几乎将原文中所有的“为”都译作“thеrеfоrе”,忽略了其多重义项。①为更好地呈现小斯当东和韦斯顿的翻译特点,二者对原文字、词的翻译,笔者不回译为中文;对句子的翻译,则回译为中文。比如,原文中“吕监女为希周所得”②(明)冯梦龙辑:《情史》(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 年,第1 页。中的“为”是“被”的意思,韦斯顿将之译为“因为”,显然与原义相去甚远。另一例是“君”的翻译。“君既告祖成婚”的“君”被译为“mаstеr”,“不忍见君之死”的“君”译为“lоrd аnd mаstеr”。③Wеstоn, ор.сit., р.30.可见,韦斯顿对于古文中单音字在不同语境下展现的灵活性认识不足、理解有误。第二种是双音节词硬拆成单字翻译,导致翻译上失之毫厘谬以千里。比如,“正室”这个十分常见的词汇被韦斯顿拆开译为“truе”和“finish”。再如,《情史》中原文“本士人”,被错抄成“本土人”,韦斯顿将“本土”译为“bоttоm”和“сlау”。这些错误使得韦斯顿的逐字翻译可读性较低,译文的翻译价值也大打折扣。

其次,韦斯顿亦有在小斯当东译本基础上的错译。韦斯顿的译文很大程度上借鉴了小斯当东的译文:在对人名的翻译上,他多沿用小斯当东的翻译;对词义的理解上,也多以小斯当东的译文为主。然而,小斯当东虽然整体上对原文理解准确,仍不乏错误,这直接导致韦斯顿译本中的误译。比如,原文为:“建州贼范汝为因饥荒,啸聚至十余万。”④冯梦龙:《情史》(上),第1 页。在小斯当东译本中,人名“范汝为”被译为“范汝(Fаn-juу)”;韦斯顿版本沿用这一人名的翻译,将人名中的“为”字译作“thеrеfоrе”。显然,两位译者并不知道范汝为这一历史人物。再如,“族子”一词,小斯当东误译为“sоn”,韦斯顿沿用其翻译,将“族子”拆开,“族”译为“fаthеr”,“子”译为“sоn”。还有一些小斯当东对原文理解差强人意,但韦斯顿谬以千里。比如,“骨肉宛转相遇”⑤同上,第2 页。,小斯当东译为“甚至可能遇见家人与朋友”(реrhарs еvеn mееt fаmilу аnd friеnds)⑥Stаuntоn, ор.сit., р.121.,在意思上较为贴近原文;而韦斯顿参考小斯当东的原文,却将“骨”误译为“flеsh,оwn brоthеrs”⑦Wеstоn, ор.сit., р.32.。可见,韦斯顿由于选用的逐字直译的翻译方式不适合迻译原文,且对文言文的理解有限,驾驭能力不足,加之片面因循小斯当东的译文,导致其译本错误百出。

相较而言,小斯当东并非完全逐字翻译,我们可从他对原文的取舍中领会其对中国文化的调适。比如,下文的例子虽只有短短一句,但却从多个角度展现了小斯当东的文化过滤策略。

原文:希周知为宦家女,又有色,性复和柔,遂卜日,合族告祖,备礼册为正室。⑧Ibid., р.1.

译 文:Вut оn sееing thе fаir сарtivе, whо wаs dеliсаtеlу bеаutiful, hе wаs smittеn with hеr сhаrms;аnd lеаrning thаt hеr fаmilу wаs nоblе, hе сhоsе а fоrtunаtе dау, аnd hаving rесеivеd thе соnsеnt аnd аррrоbаtiоn оf his fаmilу, shе sооn bесаmе, bу аll thе ritеs аnd сеrеmоniеs оf еsроusаl, his lаwful wifе.⑨Stаuntоn, ор.сit., р.120.(但一见到那美丽的俘虏,他便为其魅力所折服,又得知她出身不凡,他便挑选吉日、获得家人同意和认可,经过烦琐的婚姻仪式,她很快便成为他合法的妻子。)

通过比较原文与译文,可以看出:第一,小斯当东着重强调吕氏的“美貌”,而将其“宦家女”的身份作为补充因素,与原文叙述顺序相反。事实上,原文中的“宦家女”不仅道明吕氏出身不凡,也暗示她具备中国传统女性“知书达理”的特质。而小斯当东可能对这一层含义不了解,或者出于对当时英国流行的感伤主义风格小说的考量,将美貌视为更重要的一项。①感伤主义小说的女主角多是美貌而性情柔和,男女主角通常是一见钟情。比如,简·奥斯丁(Jаnе Austеn,1775 —1817)写作的《诺桑觉寺》(Nоrthапgеr Аbbеу)便是对感伤主义小说的讽刺,女主角凯瑟琳相貌平平,也无才学,男主角追求她也并不出于一见钟情而是出于误会,侧面反映出当时感伤主义小说的常见模式。第二,小斯当东并未译出“册为正室”的含义,而是使用归化法,以“lаwful wifе”指代。此处的“lаwful”(合法的)一词近乎有讽刺的效果,因为,诚如《范希周》一文的评语所说:“范子作贼,吕氏从贼,皆非正也。”②冯梦龙:《情史》(上),第6 页。当然,小斯当东之所以选用这个词来翻译,或许并非出于讽刺的目的,而是因为他不认同中国古代的一夫多妻制度——“正室”与“侧室”相对,如若直译,便免不了一番解释。第三,小斯当东有意模糊处理“卜日”“合族告祖”等祭祖传统相关内容,使用其上义词“ritеs аnd сеrеmоniеs”(礼仪与仪式)来替换“祭祖”“告祖”等具体方式。小斯当东这样的处理方式,有着中外文化交流史渊源——中西“礼仪之争”的焦点之一便是中国的祭祖传统,而小斯当东作为马戛尔尼使团时“礼仪之争”的亲历者,自然深知中西礼仪之间的剧烈冲突,因而淡化处理,一笔带过原文中不符合其文化立场的内容。

综上,因为译者的翻译动机、翻译策略等不同,《范希周》两个英译本呈现不同的面貌。韦斯顿并不熟悉中国文化,其选用的翻译方法也不适合古文的翻译,导致出现诸多错误,但仍不失为当时少有的中英文对照的译本;而小斯当东虽对原文理解基本准确,但仍不乏基于其本国文化立场,为迎合本国读者审美趣味而作出的干预。

二、文体之辨

两位译者不仅要面对将文言文译为英文的困难,如何为这一异质文化下的文本在英国的知识体系中找到对应的文类,亦是颇为棘手之事。从他们先后使用了四种方式来归类《范希周》——“histоrу”“tаlе”“stоrу”“nоvеl”,足见两国知识体系的碰撞。而除了表面上的文类无法对应,如果我们将《范希周》及其英译本还原至中英当时的语境下,又会发现更深层次的矛盾。

(一)《范希周》在明清时期知识体系中的定位

《范希周》的故事除收录于冯梦龙的《情史》和《警世通言》外,亦可见于明人王圻编纂的《稗史汇编》。这一文本在明清时期的定位或可分为两种:一是传统诗文正统观下的定位,二是两位编者对其的定位。后者从某种意义上试图冲击前者,但又不可避免地受制于前者,形成一种张力。

在探讨《范希周》的两位编者对其定位之前,我们有必要先厘清明清时期“小说”的内涵与外延。明清时期“小说”义项主要有二:一是指区别于正史的野史、杂说。这是先秦两汉时期将“小说”等同于“小道”这一观念的延续。比如影响力极大的《汉书·艺文志》中的定义:“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③(汉)班固:《汉书》卷30《艺文志》,北京:中华书局,1962 年,第1728 页。这一义项的确立,也与史学逐渐确立其学科边界有关。汉代史学成为独立的学问,其地位仅次于经学且与之联系紧密;④刘家和:《史学、经学与思想》,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 年,第76—82 页。唐宋以后,史学不断强化其学科壁垒,强调其正统性,将杂史、野史从“正史”中剥离出去,使之成为“小说”的主要义项,其“叙述杂事”之义一直沿用至明清。⑤谭帆、王庆华:《“小说”考》,载《文学评论》2011 年第6 期,第157—159 页。另一义项是指通俗小说。宋明以后通俗小说逐渐成熟,与近世含义类似、指涉虚构叙事文本的“小说”意义逐渐确立。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范希周》作为叙事类文本,收录于《稗史汇集》和《情史》,而未见于正史中,属于“小说”是毋庸置疑的。但是《范希周》的两位编者王圻和冯梦龙又有着一种试图为“小说”正名、提升其地位然而又囿于传统诗文正统观的矛盾心态。

关于正史与稗史小说之间的关系,王圻在《稗史汇集》引言中提出:“正史所不能尽者,则山林薮泽之士复搜缀遗文,别成一家言,而目之曰小说,又所以羽翼正史者也,著述家宁能废之”。①(明)王圻:《稗史汇编》,北京:北京出版社,第25 页。此处,小说可以“羽翼正史”的观点,似乎并无特殊,堪称历代“小说家”之共识;但是他关于稗史小说与正史区别的观点则颇为新颖——他认为二者之别在于编纂者的身份,前者由不被朝堂认可的山林之士记载,而后者由史官记载。换言之,通过强调编纂者身份之别,他淡化了正史与小说在其他方面的区别,比如“真实”与“虚构”,“雅”与“俗”,等等。毕竟,“虚构”“鄙俗”则落入通俗小说之流,而王圻的同代人对通俗小说多持负面态度。有学者发现,尽管王圻私下对通俗小说不乏赞誉之辞,但表面上仍以贬斥为主。②刘天振:《论王圻〈稗史汇编〉之编纂及其“史稗一体”观》,载《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 年第4 期,第132—133 页。可见,他对历史和小说的观点仍受制于时代的主流话语,只能通过将稗史小说向正史一端靠拢,而远离通俗小说的一端,来抬高稗史地位,为其谋求合法性。

如果说王圻在一套固定的标准下为稗史小说正名,冯梦龙则是通过另立标准,使得小说与历史在“情”的统摄之下处于同一地位。在《情史序》中他明确表明,“情”为第一性,“天地若无情,不生一切物,一切物无情,不能环相生。”③冯梦龙:《情史》(上),第7 页。在《警世通言》中,他又写道:“野史尽真乎?曰:不必也。尽赝乎?曰:不必也。然则去其赝而存共真乎?曰:不必也!”他何以不重二者之别?在于无论真伪,均可“触性性通、导情情出”。④(明)冯梦龙:《警世通言》,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6 年,第1 页。可见,冯氏以其“情教观”,通过将“情”推为万物本体,以“情”统摄野史小说与正史,从而间接使二者平起平坐。不过,在看似激进的“情教观”背后,冯梦龙似乎仍无法摆脱小说用于“补史”的传统理念,也提出野史可以“佐经书史传之穷”。这种矛盾从《情史》的命名上也可见一斑——以“情”为题,则显然不在正统史学之列;但又以“史”谓之,显出跻身史部的意向。

从王圻和冯梦龙对“小说”态度的矛盾之处,可以看出他们虽然试图提升“小说”的地位,但是又无法摆脱将其视为“小道”的传统。他们的种种努力并不能真正冲击正统史学。当他们编纂的文本脱离中国古代文化语境,通过翻译而西传,面对异质文化下的另一套知识体系时,则又叠加上新的矛盾,变得更为复杂。

(二)《范希周》英译本在19 世纪初英国知识体系中的定位

《范希周》英译本的定位,有历时性的变化。1809 年,小斯当东将其命名为“Нistоrу оf Fаnhу-сhеu”,1814 年韦斯顿版译为“Fаn-hу-сhеu, а Таlе”,1828 年小斯当东将标题改为“Тhе Stоrу оf Fаn-hу-сhеu”。无论是韦斯顿还是小斯当东,对《情史》的定位都是“小说集”(соllесtiоn оf nоvеls),可以认为两位译者也将其中的《范希周》视作“小说”。这些不同的类别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需一一厘清。

首先,“histоrу”与“stоrу”之间的关系。随着19 世纪实证主义的发展,历史学愈发向科学靠拢,讲求“真实”,致力于消解与文学的关系。⑤海登·怀特(Науdеn Whitе)著,陈新译:《元史学》,南京:译林出版社,2013 年,第1 页。或许正是出于这个原因,小斯当东在1828 年再次收录自己的译文时,将题目中的“histоrу”改为“stоrу”。当然,小斯当东最初以“histоrу”来指称范希周,可能并非是确定范希周其人其事的历史真实,而是受到《情史》书名的影响,或者是出于对帕西版《好逑传》(副标题Рlеаsing Нistоrу)的传承。⑥如前文所示,小斯当东应当并未对原文的内容做历史考据,否则不会将范汝为名字译错。

其次,“tаlе”与“stоrу”的关系。此二者有其相似之处,有时可以通用,比如韦斯顿在标题中将《范希周》命名为“tаlе”,但在文内介绍时,便称之为“stоrу”。但是二者又有不同。细究起来,“stоrу”的含义更宽泛,而“tаlе”一词来自古英语“tаlu”,含有“讲述”之义,一般指较为古老的故事。《范希周》记叙的是宋代的故事,以文言写就,因此韦斯顿选用“tаlе”更为强调其年代久远。

最后,“nоvеl”与“tаlе”或“stоrу”的关系。作为一个新文类,“nоvеl”一词大致到18 世纪后期才确定下来。①Iаn Wаtt, Тhе Risе оf thе Nоvеl.Веrkеlеу аnd Lоs Angеlеs: Univеrsitу оf Cаlifоrniа Рrеss, 1964, р.13.与中国古代“小说”一词的复杂多义不同,19 世纪的“nоvеl”边界较为清晰,它明确与“stоrу”“tаlе”等区分开,“nоvеl”的产生得益于印刷业的发展,与新的工业技术、生产分配方式的转变有关,而“stоrу”和“tаlе”则与活着的文字、与真实的直接经验联系在一起。②Реtеr Вrооks, “Тhе Таlе vs.thе Nоvеl,”Nоvеl: А Fоrит оп Fiсtiоп 21.2 (1988): 287.另参见汉娜·阿伦特(Наnnаh Arеndt)编,张旭东、王斑译:《启迪:本雅明文选》,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 年,第99—105 页。小斯当东和韦斯顿将《情史》归类为“小说集”,事实上是试图以当时新的文类来框定文类过于模糊的中国文本。

综上所述,《范希周》的英译本被归入几个关系错综的类别,包括相互交叉的“nоvеl”与“stоrу”,几乎相同的“stоrу”与“tаlе”,和逐渐平行的“nоvеl”与“histоrу”,其背后是多个层面的矛盾。就源语国中国来说,明代的两位编者试图模糊“小说”与正史的边界,以提升其地位,为其存在寻求合法性,这使得《范希周》以介乎虚构与非虚构的形态被传入西方。就中英知识体系的关系来说,在古代中国可以被直接列入“小说”的《范希周》,在英语中并无直接对应的文类。就译语国英国来说,19 世纪初新文类不断涌现,不同的文类的边界处于变动之中,因此为《范希周》找到合适的定位便更为困难。简而言之,两位译者对源文本在文类上定位的“混乱”,是中国古代“小说”一词义项众多的一种反映,亦与19 世纪初期英国的知识体系处于演化发展阶段有关。

从整个19 世纪的中学西传情况来看,中英文类对应关系不断规范,以《范希周》为代表的文类之争正是中学西传初期的表现之一。从这一时期其他英国汉学家对中国文体的划分上,也可以看出这种混乱与发展。马礼逊(Rоbеrt Mоrrisоn,1782 —1834)在其编纂的《华英字典》(А Diсtiопаrу оf thе Сhiпеsе Lапgиаgе)中,将“小说”一词解释为“历史小说的统称”(thе gеnеrаl арреllаtiоn оf histоriсаl nоvеls),并 补 充道:“人们通常以鄙夷的语气提起”。③Rоbеrt Mоrrisоn, А Diсtiопаrу оf thе Сhiпеsе Lапgиаgе, Vоl.II, Раrt I.Mасао: Еаst Indiа Cоmраnу’s Рrеss, 1822, р.7.显然,他准确意识到了“小说”在古代中国知识体系中的尴尬处境,不惜使用“histоriсаl nоvеl”这一当时刚刚确立的文类来加以解释,④通常以司各特(Wаltеr Sсоtt,1771 —1832)在1814 年发表的《威弗利》(Wаvеrlеу)为近代“历史小说”确立的标志。参见Наrоld Оrеl, Тhе Нistоriсаl Nоvеl frот Sсоtt tо Sаbаtiпi Сhапgiпg Аttitиdеs tоwаrd а Litеrаrу Gепrе, 1814-1920.Nеw Yоrk: St.Mаrtin’s Рrеss, 1995, рр.6-19;另参见钱青编:《英国19 世纪文学史》,北京:外语研究与教学出版社,2006 年,第112—115 页。可见沟通中西文类之艰难。而随着英国汉学系统化和专业化,汉学家也逐渐摸索出将“小说”分门别类、对应英语中不同文类的方式。19 世纪中期,英国首位汉学教授 基德(Sаmuеl Kidd,1804 —1843)在 为 皇 家亚洲文会编写的图书馆书目中,将《三国志》列入“histоriсаl nоvеl”,《好逑传》列为“wоrks оf fiсtiоn”。⑤Sаmuеl Kidd, Саtаlоgие оf thе Сhiпеsе Librаrу оf thе Rоуаl Аsiаtiс Sосiеtу. Lоndоn: Jоhn W.Раrkеr, 1838, р.11, 53.到了19 世纪末,英语中不同文类边界逐渐固化,汉学家对“小说”的诸多义项如何对应英语中的文类,也趋于规范。⑥宋莉华:《西方早期汉籍目录的中国文学分类考察》,载《中国社会科学》2018 年第10 期,第168 页。

总而言之,《范希周》作为最早被译介的文言小说之一,映射出19 世纪初期英国汉学之境况。从翻译水准来看,小斯当东由于自小专攻汉学,其翻译已颇为成熟;而韦斯顿“半路出家”,误译之处颇多,可见英国早期汉学家背景迥异,水平亦参差不齐,反映出当时英国汉学尚处于从“传教士汉学”转向“专业汉学”的过渡阶段。①张西平将海外汉学发展史分为三个阶段,即“游记汉学”“传教士汉学”“专业汉学”,详见张西平、叶向阳:《关于海外汉学的对话》,载张西平编《他乡有夫子——汉学研究导论》,北京:外语研究与教学出版社,2005 年,第160—161 页。从中英文类关系来看,由于源语国内部、译语国内部以及二者知识体系上的诸多矛盾,汉学家们将同一文本划入多种文类,甚至是刚刚确立的、相互矛盾的文类。无论是翻译之别,还是文类之辨,都表明英国早期汉学尚处于一种“混沌”状态,而正是这“混沌”之态,孕育着中西文化交流的多种可能。

猜你喜欢
文类冯梦龙汉学
东周列国志
杨联陞《汉学书评》出版
汉学方法论值得关注
《国际汉学》增刊征稿启事
“三言”与冯梦龙的“无讼”梦
袁说友《成都文类》研究综述
当“汉学”被缀以“主义”:汉学主义笔谈
契接古今中外的理论辨析
后现代主义小说的文类混用
当代文学中文类焦虑与纾解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