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美学视角下王维诗歌英译比较研究

2023-10-10 21:34杨世英
美与时代·下 2023年8期
关键词:禅境王维

摘  要:王维对佛禅的独特理解与山水自然的感性形式的完美浑融使他的诗歌常常出现空灵淡远的禅境。虽然目前一些翻译学者业已发现王维与禅宗之间的独特关系,但是由于对原诗、中国佛禅思想的理解尚不充分,他们的译作与王维原诗呈现的禅境仍然存在较大距离。德国美学家格诺特·波默的气氛美学反叛了传统的存在论,将气氛定义为一种主客之间的存在,并认为气氛生成的关键在于空间中的身体在场。从波默气氛美学的角度出发,在翻译的过程中重视物表达其在场的迷狂状态,关注王维诗歌中物如何“绽出”是还原王维诗歌禅境的关键。

关键词:王维;终南别业;气氛美学;禅境

在中国文学史中,王维可以被称得上全才,他集诗人、佛学家、画家、书法家、音乐家的多种身份于一身,又能将不同的艺术融会贯通,苏轼称其诗画“诗中有画,画中有诗”。19世纪后半叶英国汉学家翟理斯是较早开始翻译和研究中国古典诗歌的学者之一,翟理斯在其中诗英译如《古文选珍》(1884)、《中诗英韵》(1884)中都有王维诗歌的选译。在王维进入欧美视野的一个半世纪的时间里,专门研究王维的专著或论文并不丰富,直至20世纪70年代英语世界才出现了王维研究的繁荣时期,1972年叶维廉发表《王维与纯粹经验美学》,在随后五年内魏玛莎《王维诗歌艺术》、陆润棠《从比较文学的角度研究王维的山水诗》、余宝琳《王维的诗歌世界:象征主义诗学的阐释》、费纳曼《王维的诗》等博士论文相继出现。王维被称为“诗佛”,是少数能够与“诗仙”李白、“诗圣”杜甫比肩的诗人之一,这些学者业已发现王维诗歌魅力与佛教的密切关联,然而王维诗歌与佛学概念的朦胧关系让英文世界对于王维与佛教之间的关系研究明显比不上本土学界。

德国美学家格诺特·波默的气氛美学不同于以黑格尔为代表的趣味判断为核心的传统美学,它实现了对鲍姆嘉通所主张的美学作为感性认知的科学的回歸。波默认为:“气氛是知觉和被知觉者共有的现实性。它是被知觉者的现实性,即作为其在场的领地;它也是知觉者的现实性,就觉察着气氛的知觉者以一定的方式身体性地在场而言。”[1]波默将气氛视为一种主客体之间的东西,气氛来源于物的“绽出”作用于知觉着的人。王维对禅学的理解完美融合于山水自然的感性形式之中,其诗歌也展现出与众不同的禅境。从气氛美学的视角出发,关注王维诗歌中物如何“绽出”,物的“绽出”如何作用于感知的人等问题能够更大限度地帮助王维诗歌英译取得和谐的翻译效果。

一、气氛制造的关键:物的“绽出”

波默将气氛定义为一种空间性的存在,是处于主、客体之间的东西,气氛的一方面由客观环境条件营造,另一方面被客体加以经验。根据波默在《气氛美学》中对于“气氛”的论述,气氛主要有三点特征:首先,气氛是居间性的,它是主客体之间的东西,气氛由物的“绽出”生成而又能够为审美者所感知,成为物与审美者之间的桥梁;其次,气氛具有侵袭性,气氛以一种侵袭的力量被给予感知主体,使主体陷入某种特征性的情调。最后,气氛是可感知的,审美者通过身体的不同感官感受到环境中散发的情调特质,并结合自身的处境感受体会该情调。由此可知气氛产生的关键在于物的“绽出”与审美者感知的共同在场,制造气氛的关键就在于如何抓住物的“绽出”促进其被审美者所感知。王维的部分诗歌以其禅境的自然流露为神韵,而翻译时也最难还原这一特点,结合气氛美学对于气氛生成的理解,有助于我们以更为豁达的眼光审视翻译活动,启迪思维。

理解物如何“绽出”首先要理解波默的物存在论。波默“气氛美学”是从生态自然美学出发的,这种生态批判将我们长久以来践行的人类中心主义、主客两分的传统存在论视为当今生态问题产生和严重化的源头。波默梳理了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康德、笛卡尔对于“物”的理解,发现传统存在论是以物为例证而发展起来的。而其他的一些性质,比如形状、颜色、气味等成为了次要的存在者。传统的存在论剥夺了一些无形的事物,如风、雨、黄昏、夜晚的存在意义,自然也将“气氛”排除在实存之外,但在波默看来形状、颜色、气味等具体性质是物的“绽出”,是物的在场方式,这更新了审美者看待物的方式。波默以蓝色的杯子做了形象的论述,蓝色使得在空间中在场的杯子成为可察觉的,蓝色是杯子的存在方式,是杯子在场的表达。

制造气氛的关键不是去赋予大理石、画布等物一定的属性,让大理石或者画布成为某种形式或者某种颜色的东西,而是让物以一定的方式使自身的在场成为可觉察的。

二、《终南别业》原诗及品鉴

终南别业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

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若说北阙为朝堂,那么南山为江湖;北阙象征着政治上的进步,南山象征着生命的回归。在唐朝人的书写中,终南山已不再是单纯的地理概念,而上升为文化与思想的领域。王维在唐朝的诗人中是特殊的存在,仕宦和归隐的矛盾增加了他作品的深度,他晚年居于终南山脚时的创作一直围绕着终南山的静寂山水,建构着终南山对其人生的特殊意义。王维的《终南别业》创作年代尚不明确,但多数学者认为应该处于唐玄宗开元二十九年(741年)到天宝三载(741年)之间,而这也正是王维走向半仕半隐的关键时期。

“中岁”即诗人创作时的年龄,这也符合王维仕途失意渐渐选择“独善其身”的年龄。“好道”中的“道”是理解这首诗、理解王维的关键点。“道”是一个极为复杂的哲学范畴,不同的流派对“道”有着不同的认识。老子将“道”视为宇宙的起源,即“道”是包含了万物的生、灭的宇宙法则。但王维并不是一个道教的追随者,王维幼年丧父,其母崔氏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王维受到其母亲影响早年就对佛教有所研习,始习北宗禅,后转向南宗,仕途受挫后更加倾心佛教。故而这一句中的“道”指的应该是佛教思想中的“道”。到中年,王维终于归隐终南山下,终南山的宁静安抚了痛失发妻、仕途失意的他。明明是“中岁”,却感慨“晚家”,足以见得诗人对于归隐终南的恨晚,虽说欣喜却只如释迦拈花、迦叶微笑一般淡淡地说一句“晚家南山陲”。

“兴来”即如苏轼“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可王维却不同于苏轼“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而是“每独往”,苏轼尚且能与张怀民一起欣赏月下竹影,可王维却常常是“胜事空自知”,一个“空”字又露出诗人在肆意山水时隐约的孤独。

颈、尾联是这首诗中最具禅意的两联。“行”“穷” “坐”“起”“值”“谈笑”等一系列的动词呈现出强烈的动态感,让“水”和“云”自由舒展的形态跃然诗中。漫无目的而遇“水穷处”,似乎路已尽头,然诗人就顺“水穷”之高坐下仰看云卷云舒、苍龙白狗。水穷处遇云起,轻云出岫,返程中值林叟,谈笑甚欢,诗人这种对于一切境遇顺遂自然的态度,颇有禅宗“无往”的境界。“水穷云起”是这首诗歌禅境气氛生成的关键,流水蜿蜒而乏自由,清风自由而缺飘逸,唯有“云”自由、飘逸而有灵性,是禅诗中理想的知觉对象。

三、译本选择与比较研读

王维对禅学的体验与理解流露在他对终南山水的观照之中,整首诗歌疏朗旷达,颈联“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动静结合,诗人于“水穷云起”之处“寂照”,达到一种静穆的境界。颈尾两联是这首诗歌禅境形成的关键诗句,所以节选许渊冲、余宝琳、宇文所安以及杨宪益和戴乃迭所译《终南别业》中此两联的部分比较分析,其中译文1为许渊冲所译,译文2为余宝琳所译,译文3为宇文所安所译,译文4为杨宪益和戴乃迭合译。

译文1

I'd go as far as the end of a stream or fountain

And sit and gaze on cloud rising over the mountain.

If I happen to meet with an old forest man,

We'd chat and laugh endlessly,as long as we can.[2]

译文2

I walk to the place where the water ends

And sit and watch the time when clouds rise.

Meeting by chance an old man of the forest,

I chat and laugh without a date to return.[3]

译文3

I'll walk to the place where the waters end

Or sit and watch times when the clouds rise.

Maybe I'll run into an old man of the woods——

We'll laugh, chat, no hour that we have to be home.[4]

译文4

l walk to where streams rise,

Sit watching as the clouds drift up the sky,

And meeting with an old man in the woods

Talk and laugh with him, forgetting to return. [5]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作为这首诗歌最具有禅境氛围的一联,如何将这种禅境的气氛还原或者说如何在翻译中再制造出来成为此联翻译的难点,从气氛美学的视角出发,气氛制造的关键在于抓住关键的物以及物的在场方式。王维的诗歌中存在着丰富的如水、云、风、空山等一些传统存在论中无意义的物,这些物虽然缥缈无影但却是王维诗歌中独特的气氛营造物。王维敏锐地感知这些物的“在场”,细腻地刻画出这些物的“绽放”,气氛侵袭在诗句之中被读者所觉察。在这联诗歌中,关键的物是“水”和“云”,“穷”和“起”是“水”和“云”一种“绽出”,此种状态的物浸润着周遭环境,为此间空间注入张力和运动性。“行”“到”“穷”“坐”“看”“起”六个动词串联起的诗句充满了动态感。“水”是终南山中之水,山涧之水必然是流动的,是蜿蜒的、潺潺的,这种蜿蜒與潺潺正是“水”的“绽出”。译文2“I walk to the place where the water ends,And sit and watch the time when clouds rise.”将“水”翻译为“water”,“water”可以指江、河、湖、海,却不能传达原诗中“水”涓涓细流的具体形态。译文3将“水”翻译为“waters”指水域,显然不符合原诗所描述的“水”。译本1、2将“水”译为“stream”“streams”更为准确,表达了原诗山间小溪的意义,并且译文1用“fountain”、译文4用“rise”突出了溪流源源不断冒出,蜿蜒向下流淌的动态,抓住了“水”的“绽出”。但是译文2采用了复数形式确有不妥,因为诗人能够沿着“水”走到源头,“水”的对象必定是单一的。

译文2、3对“坐看云起时”的翻译采用了以“time”“times”为中心词的定语从句结构,让诗句的重点从“云起”变成了“云起时”,有悖于诗人的本意,行至于此不是为了“云起”之时,坐看云起只是行至水穷、随遇而安的举动。译文3用“Or”连接两个句子,“or”可以表选择,取两者之一,这打破了原诗遇水穷则坐而观云的“无往”“寂照”的态度。译文1用“and”表示并列,虽然较译文3更自然,但还是不及原诗“行”与“坐”的关系随性,“as far as”让诗人“坐看云起时”变成了“行到水穷处”的目的所在。“云起”是指“云”的舒卷,时而苍龙,时而白狗,自由多变是“云”的“绽出”。译文1“And sit and gaze on cloud rising over the mountain”,译文4“Sit watching as the clouds drift up the sky”中“rising over”“drift up”都较好地还原了“云”的“绽出”,但译文1使用的“gaze”(凝视)过于强调对“云”的关注,缺少原诗的自然。译文4“as the clouds drift up the sky”将“云起时”译为时间状语从句,私以为去掉“as”作“watch”的复合宾语更加忠于原诗。

此外,译文1、2、3、4均为颈联补上了主语。英语中对于无主语句子的翻译通常有两种解决方法,一种是补主语,第二种则是改为被动语态,显然这一联诗无法改为被动语态,而补上主语又破坏了原诗的空白,这确实是中诗英译的难题之一。

对于尾联,译文1翻译为一种揣测,译文3翻译为将来时态,均与原诗不符。“偶然值林叟”重点在于“偶然”,如上一联的“水穷”“云起”一样都是偶然发生的,而诗人对于这些却不生悲喜,无往于心,禅境由此生成。译文2“by chance”传达了偶然,译文4直接翻译为“meet with”(偶然遇见)则更为简洁。“谈笑无还期”表明诗人偶遇知音,谈笑甚欢以至于忘了时间。译文3先译“laugh”后译“chat”显然与逻辑不符,诗人偶遇林叟,两人一定不认识,所以应该是先有了攀谈,聊得来,才有说笑。“无还期”译文1译为“endlessly,as long as we can”,译文2“without a date to return”,“date”(日期)而非诗歌所要表达的时间,译文4“forgetting to return”。译文1反过来表达两人攀谈甚欢,“endlessly”(无穷地)与原诗要突出的乐而忘返还是存在出入。译文4简单明了,有中国成语“流连忘返”“乐而忘返”的味道。

《终南别业》一诗充分展现了王维诗歌以“诗中有画”“诗中有禅”的特点,尤其是颈联,而如何再现诗中画境、禅境正是能否成功翻译王维诗歌的关键。《终南别业》一诗的四个译本中,译文4较为生动地还原了原诗中动、静结合呈现的画意,在同样采用补主语的翻译策略的情况下,译文4采用伴随状语的方式表达了行至水穷则观云起的自然行为,并且抓住了对禅境气氛制造十分关键的“水”与“云”的“绽出”,以“水穷”“云起”的局部动态衬托出了终南山整体的静谧,为诗歌中的空间染色,较好地还原了这一联中禅境生成的状态。波默的气氛美学是由生态美学启发而来,气氛美学中的身体性表明人栖居于事物之中,而非事物之外。自然存在者以其绽出状态而为人所体验到,只有这种身体性被翻译出,译作的目标读者才可能察觉到,进而感受到整首诗的气氛。同时,如果译者能够关注到物的在场与气氛生成的关系,译者对于自然的理解也会逐渐受到影响,最终在译作中呈现出物我同情、物我两适的化境。

参考文献:

[1]波默.氣氛美学[M].贾红雨,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22.

[2]王维.王维诗选[M].许渊冲,译.北京:中译出版社,2021:65.

[3]Pauline Yu.The Poetry of Wang Wei: New Translations and Commentary[M].Bloomington: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80:171.

[4]Stephen Owen.The Great Age of Chinese Poetry:The High T'ang[M].New Haven and London: Yale University Press,1981:34-35.

[5]王维.王维诗选:汉英对照[M].杨宪益,等译.北京:中国文学出版社;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1999:7.

作者简介:杨世英,中南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文艺学专业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艺美学。

实习编辑:孙怡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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