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性灵之美,渡生命长河

2023-10-14 15:58李瑞雪
雨露风 2023年8期
关键词:白釉徽宗迟子建

李瑞雪

迟子建的写作有着极强的辨识性,在其独有的个人灵性背后又充盈着对东北独特景色的勾勒,《白釉黑花罐与碑桥》便是如此。在漂泊巴兰湖畔的奇幻旅程中,迟子建描绘了一场穿梭古今,使人身临其境的白釉黑花罐和碑桥梦境,在冰冷历史与真情人间的交织下看世间百态、赏性灵之美、探人性光辉。

一、苍凉人生与珍贵温情

《白釉黑花罐与碑桥》以“我”这位事业上小有名气、生活上一敗涂地的文物鉴定专家三访依兰,见证太多以假乱真的藏宝人,夜游巴兰河遇雷暴雨卷入一场奇特的穿越,在窑工和渔人的讲述中了解宋徽宗与白釉黑花罐、碑桥的故事为中心线索,用简单又充满奇幻色彩的故事搭配跌宕起伏的情节设计,让读者体会到,漫长生命旅途苍凉,而人间少许温情便是支撑旅途的良药。

迟子建的写作通过现实和梦境的交互空间展开双重叙事,“我”体验了一场宋徽宗的人生。梦境中是窑工和渔人讲故事,却回到了宋徽宗被囚禁的历史现场,“我”了解了白釉黑花罐和碑桥的故事,与徽宗产生心灵同频共振的力量。被囚于五国城、抱憾而终的宋代皇帝和退休到处游历的文物爱好者,通过承载着世间因果、人间苍凉以及生命温情的巴兰河联系在一起。

梦境与现实交织延绵的写作中夹杂着浪漫的情愫,使得《白釉黑花罐与碑桥》尽管叙事基调悲怆,但在迟子建笔下文学带给人生的还有昂扬,展现出苍凉中的温暖。苍凉的是人生,温暖的是人心。对徽宗而言,人生如梦,潇洒岁月之后沦为囚徒,看遍人生苍凉之后感受到了可贵的温暖。窑工祖先跟随徽宗来到五国城,将文化艺术体现在烧坏的瓷器上,献给徽宗,滋养其艺术灵魂,徽宗又将自身献给艺术,用牙齿研磨做釉料制成的白釉黑花罐被窑工世世代代隐姓埋名地守候,徽宗的生命体得以用艺术的方式流传,这是徽宗灰暗下半生苍凉中的一缕寄托。渔人祖先舒氏帮助徽宗凿刻青石碑,这块青石碑寄托着徽宗的思乡之情,徽宗意志和青石碑的凿刻合二为一,伫立在巴兰河畔西山上,舒氏一族代代守护着,这是徽宗迟暮之年的一缕温情。白釉黑花罐和碑桥是徽宗生命的延续,艺术与人的合二为一告诉世界尽管生命有限、命运多舛,但精神本真的追求不可放弃,这才是人的立身之本,具有跨时代意义。在迟子建的笔下,人间尽管苍凉但依旧富有温情,最难能可贵的便是雪中送炭。

二、梦境理想与现实沟壑

《白釉黑花罐与碑桥》采用第一人称的叙事角度,将作者化作文本中的“我”,在混沌生活里发出喃喃自语,抒发心中所盼的人性纯良。现实生活中的“我”,在潜意识里也有着对人间真情的向往和社会拜金主义等生活现实的批判。弗洛伊德《梦的解析》中提到梦是实打实的精神现象,实际上是为了满足欲望,梦绝非毫无意义、荒诞不经的。[1]梦是由于隐藏在潜意识中的欲望之火因现实的原因遭受压抑不能满足,而潜意识中的冲动与压抑不断斗争,形成一对矛盾、动力,使得欲望寻找到另外一种途径或满足而产生的。在文物爱好者的内心世界,一来因为潜意识里“我”这位文物爱好者很喜爱一面之缘的白釉黑花罐,二来便是“我”被生活禁锢,唠叨多疑的母亲、功利挥霍的妻子、现实出轨的前妻,现实生活的各种不如意让“我”产生了对人间是否存在真情的怀疑。

现代生活太多的尔虞我诈,“我”在生活中见识了太多为了权和利不顾一切的人,自称赵氏后裔的持宝者络绎不绝地前来,渴望一夜暴富,而真正的赵氏后裔却隐姓埋名坚守着文物——现实与梦境的对比之一。舒氏和父亲在知晓徽宗是亡国之君后,反而对这位满脸沧桑的老人多了几分同情。之后更是不计回报、无私真诚地帮助徽宗留下艺术和念想遥望故乡。在现实城市生活中,“我”和徽宗有着相似之处,徽宗被局势禁锢,“我”被生活禁锢,不信有徽宗所遇舒氏这般无私皎洁的人,两段婚姻貌合神离,家就像一个开放的码头,为了利益,什么船都可以靠港,最亲的母亲也是锱铢必较——现实与梦境的对比之二。小说呈现的现实如此残酷,而梦境中的真情又如此难得,在潜意识里,人性美德得以诠释,窑工的执着坚守、渔人的纯粹守候,这才是“我”心中美好的人性良善,也是作者的理想国度。

潜意识下不符合现实的梦境写作,如不续柴却一直燃烧的火堆和沸水中怡然自得的游鱼,为小说增添了几抹超现实主义色彩,梦境将人与现实分隔开,在荒诞离奇中讲述历史社会。其高明之处在于抹去了现实主义叙述的麻烦,也摆脱了正史和时空的束缚,这是属于迟子建的国度,历史是冰冷的,而人是有生气的。徽宗的故事少了固有的批判,体现历史应该被尊重的同时,感性的人文同样具有力量,不应被忽视。正如“我”谨遵历史的客观询问,被渔人讽刺“这是哪辈子的说法,你们这些肚子灌了墨水的人,就是好画圈圈”。当过去成为历史,在探究其真实性的同时,不要忘记回到历史现场感受生活的真善美。迟子建带读者领略存于心底的人间温情,尽管世事苍凉,但总有人举起心底温情奔你而来,照亮你心中的荒寂。而我们则要鼓起勇气,探寻生命的意义。

三、人性美德与人间真情

迟子建笔下的世界横跨古今,聚焦的却是“人”本体生命。小说以徽钦二帝被囚五国城“坐井观天”为历史背景,以被俘的徽钦二帝遥望都城汴梁的屈辱感、孤寂感、悲凉感、绝望感为感情基调,当滔天之势散去,徽宗成为一名阶下囚、小人物时,由其身份带来的距离感消失殆尽,他是一位头发稀疏花白、缺了好几颗牙、目光浑浊、一脸倦怠的迟暮老人。徽宗被拉下神坛的那一刻,迟子建的小说有了灵魂。《白釉黑花罐与碑桥》中的徽宗少了历史感,多了人性,回归到了“人”本体!在虚构的梦境中,徽宗生活在五国城这个可以回归艺术生活的世外桃源,在乌托邦空间里,摆脱了身份的束缚,脱离了形势的枷锁,真情实感得以显露,徽宗成为活生生的人,他有着对艺术真实热爱的灵魂,有内心丰富的情感,这是历史无法表达的,是徽宗作为自然生命本体的张力。徽宗的生命悲歌在冥冥之中与现实中的“我”产生了联系,“我”在徽宗这找到了共鸣,对文化的传承、对文化的守望,舒氏之于徽宗,司机夫妇之于“我”,迟子建以白釉黑花罐和碑桥连接徽宗和文物爱好者,探寻人间真情,也守护文化根脉。

在徽宗以外,《白釉黑花罐与碑桥》还描写了窑工祖先、舒氏、司机夫妇这样作为人间真善美及温情代表的一类人。梦境中的窑工祖先、舒氏对徽宗的奉献、守候,助“我”收获心灵鼓舞,得以延续生命,摆脱生活枷锁。司机夫妇在长脖老等的引领下到河边救了“我”,相较于城市闻名的“扶不扶”话题,司机夫妇纯粹、不求回报的行动,相处间家的温情使梦境变为现实,梦境中对生活的期盼在司机夫妇这里成真。迟子建有一双善于发现生活美的眼睛和细腻的心灵,平凡夫妇的爱情、善良得以彰显。人间一遭,哪能一帆风顺,而世间善意、温情便是走下去的动力。“忘川河”上走一遭后,面对民宿老板的自私冷漠、保安的有眼无珠以及公路上油燃尽无人施救,“我”心中有着司机夫妇带来的温暖,得以重拾起微弱但坚韧地对人性之美的信心。人间本苍茫,温情之事少有,遇见方知珍贵。

小说在我历经世间冷暖回到哈尔滨后本可以结束,司机夫妇得以团圆,“我”也收获人间温情,完成了自我精神的修复。但迟子建并不停留至此,她将故事推向了更深处。“我”四访依兰,见证了梦境中的石碑,此时也收到了救助站长脖老等的照片以及它凝望处的白釉黑花罐。三个承载着历史的意象交互在一个时空,现实与梦境空间串联,细雨夹杂着历史的“美”与现实的“凉”,带领“我”在似梦似真中完成心灵的重现,获得自我的生命张力。

四、自然生态与万物有灵

生态文明建设在现代文明发展中备受关注,迟子建出生在北极村这个全年有一半时间都在下雪的村子,听着外婆讲的神话故事长大,也是在这里,迟子建与大自然融为一体,形成其独特的生态观和性灵论,她说:“我少年时代的生活世界就是这样,在大自然的围场里,我是它的一个小小生物,与牛马猪羊、树木花鸟一样,感受这世界的风霜雨雪。”[2]正是如此,对迟子建来说大自然不再只是一个宽泛概念,而是带着一种平等甚至敬畏的目光将大自然视为与人类个体一样存在于世间的生灵。万物有灵的自然观悄然成长于迟子建的思想建设中,展现着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理念,而动物有情,无处不彰显着性灵之美。

徽宗遇见舒氏,世间善意使死去的他以碑桥庇护一方人,徽宗借碑桥渡过了生命长河,苍凉人生的温情助徽宗活得有意义、死得有价值,而性灵之美的主角除了人,还有万物。小说中对景物的描写着墨不多,但自然描写都极具氛围并添有几分神秘、奇幻色彩,巴兰河畔自带的传奇故事、天然的美景色彩,让人联想起羽化成仙的圣人、拥有智慧的生灵,自然之美给予人开阔的胸怀和愉悦的心情,唤醒人内心的炙热。迟子建立足现实描写超现实的巴兰河畔,山川花鸟皆有情。苍鹭便是万物皆有灵的化身,带有几分传奇色彩。长脖老等伫立着、等待着,旁观人间。苍鹭意象贯穿全文,第一次遇到是在前往巴兰河的路上,第二次是在徽宗凿刻碑桥旁,第三次是苍鹭救了“我”。在“我”因心怀生活不如意的怨气对苍鹭见死不救,而最后被这只有着仿佛活了千年的眼神,那么笃定安详,好像深藏着高山和大河的苍鹭救下的几分戏剧性描述下,长脖老等穿越古今,却一直未离开巴兰河场域,它守望着巴兰河,看遍苍生百态,是巴兰河畔的伴生之魂。

长脖老等是性灵之美的动物代表,“我”则是万千世界的芸芸众生代表。“我”对长脖老等的态度由漠视转向敬畏,其中饱含作者的生态观。人类对万物生灵有着别样的情感,正如“我”与长脖老,由渔人“不救生灵的人,要是生灵救了他,岂不白活一世?”至“我不确定受伤的长脖老等是不是我没有救助的那只,如果是的话,它的善行对我来说,是卡在我喉咙的一根永久的刺”,发展到“我”和王骏将苍鹭送到救助站并捐了600元认领费,弥补先前“我”自私的举动和对生灵的无视,如此的心路历程构成因果循环,凸显着迟子建万物皆有灵的思想。佛教中有“万法皆空,因果不空”一说,而在现代性社会发展中,唯利是图的人比比皆是,因果报应已经沦为纸醉金迷过后的短暂恐慌。在小说中可以窥视“我”的内心,作为现代性发展中的一员,“我”也对万物漠视,而梦境奇遇警示“我”要直视现代性发展的今天,人类缺少的对世间万物的敬畏、对自然诗意欣赏的匮乏以及对宇宙想象力的狭窄。迟子建的生态观如现今社会发展中的一抹亮色,在众生浮躁的时代,走进清新自然、诗意温情的世界,如同心中点亮一把火,鼓舞人向前。

五、结语

迟子建的笔下文学具有温暖人心的功用,尽管回头看生活满目疮痍,心灵支离破碎,但随着一场治愈的梦境之旅,重获活下去的勇气及生命的救赎。可以说迟子建心中永存人性之花,结着纯善之果。正如徽宗得窑工祖先、舒氏善意滋养,以白釉黑花罐与碑桥艺术为本体渡生命长河;“我”得司机夫妇温情救助,以得到自我精神皈依为本体解构生活枷锁渡生命长河。在第一人称视角下,“我”即作者,作者在悲愴的心绪中思考人性到底如何,而作品中的“我”经历了人生百态获得救赎,彰显着人生路漫漫、持性灵之美定能渡生命波澜起伏长河的哲思!

注释:

〔1〕弗洛伊德.梦的解析[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5.

〔2〕迟子建.悲伤和苦难之上,从不缺乏人性的阳光[N].上海文汇报,2020-08-1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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