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唐四杰对庾信骈文的接受研究

徐蓉

庾信骈文集六朝之大成，不仅在当时有重要地位，更影响了后来的文人。初唐四杰的骈文写作受庾信骈文影响颇深。本文以初唐四杰的骈文受到庾信影响的三个大方面为切入点，从绮丽唯美与苍劲悲凉文风，语言对偶、声韵和谐、句式整练以及用典三个方面来探究初唐四杰骈文对庾信骈文的接受，得到了初唐四杰在融合继承了庾信绮丽华美和悲劲苍凉的文风的同时，也遵守了庾信骈文中平仄押韵、四六成对和声韵和谐的准则，同时在用典的方法上受到庾信影响的结论。

许东海在其《庾信生平及其赋之研究》中提到：“纪晓岚于四库提要庾开府集笺注下云：集六朝之大成，导四杰之先路，自古至今，屹然为四六宗匠。可见庾信的文学成就不仅卓立于南北朝，进而影响了后代的文学。”唐朝由于唐太宗推崇六朝唯美文风，更使得这种风气成了时之所趋。初唐四杰作为初唐时骈文撰写的高手，在六朝骈文靡丽之外增添了清新之风，但同时也不可否认地受到了庾信骈文的影响。

一、绮丽唯美与苍劲悲凉文风的接受

庾信作为“穷南北之胜”的文人，文风有其特殊之处。而庾信骈文的风格可以以入关为大致分界线，分为前后两期。入关之前，多是“为文造情”，风格绮艳靡丽，刻意追求典故的堆砌和辞藻的华美，写作手法多为铺陈渲染。如《鸳鸯赋》“虞姬小事来魏王”“况复双心并翼”“韓寿欲婚”，都是以描写男女之情为主，文字华美有余，情感后继不足。

在入关之后，则逐渐转变为“为情造文”，一种炽烈的身世之感和亡国之痛构成了庾信后期作品的主要基调。尤其是其代表作《哀江南赋》，体现了其后期骈文以悲劲苍凉为主要感情色彩基调，写作手法也由铺陈直叙、堆砌辞藻变为以托物言志、比兴为主。如《哀江南赋序》中的“潘岳之文采，始述家风；陆机之辞赋，先陈世德”“暮齿”“燕歌”等，在文辞华美中增添了苍凉之感。

前后期文风相似之处在于二者都绮丽唯美，后期与前期相比，多了一份清丽，融入了作者更多的个人情感，文风增添了悲劲苍凉的意味。如《鸳鸯赋》中的“况复双心并翼，驯狎池笼，浮波弄影，刷羽成风”“檐瓦”“魏宫”“梓树”文辞华美，而《哀江南赋序》中的“潘岳之文采，始述家风；陆机之辞赋，先陈世德”“暮齿”“燕歌”等，都给人一种悲劲之感。

初唐四杰，指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四人。对于庾信的骈文，四杰多有批评，认为其“骨气都尽、刚健不闻”，但是与这个行为相反的是，四杰都吸收了学习庾信骈文。就文风来说，四杰融合继承了庾信绮丽华美和悲劲苍凉的文风。

（一）王勃《秋日登洪府滕王阁饯别序》

王勃作为四杰中最著名者，文章一直为人所称赞，尤其是《秋日登洪府滕王阁饯别序》。初唐时期，随着国家国力提升，士人文章气象更加阔大，王勃的文章也因此有刚健博大的意味，受庾信文风的影响，其文章既有文风纤丽、辞彩华美的繁复，也有以比兴来抒发个人时运不济的悲叹。

《秋日登洪府滕王阁饯别序》从第一句开始就注重措辞和对仗工整，文章辞彩华美，流光溢彩，华章美句，比比皆是，如“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而暗含个人时运不济的悲叹则以比兴寄托的形式出现，如“孟尝高洁，空余报国之情；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以孟尝、冯唐、李广等人自比，暗示作者自己仕途的窘塞，空有才华及报国之情。

王勃文章总体基调向上，但由于个人际遇，文章不自觉地会流露出对人生境遇的悲叹，这与庾信后期骈文融入深沉的个人感情一脉相承。由此可知，王勃骈文，虽具有刚健阳刚之气，但也继承和接受了庾信辞彩华美、悲叹身世的文风。

（二）卢照邻《五悲》

卢照邻所作的《五悲》由《悲才难》《悲穷通》《悲昔游》《悲今日》《悲人生》五篇组成，是在其中年不幸感染疾病、饱受疾病折磨之后所写，有对命运、人生、苦难悲哀的思索，艺术成就较高，是其骈文代表作。

《五悲》风格悲劲苍凉，如“一翻一覆兮如掌，一生一死兮若轮”“岂忆荒山之幽绝，宁知枯骨之可怜？传语千秋万古，寄言白日黄泉，虽有群书万卷，不及囊中一钱”，用词如“翻覆、生死、幽绝、枯骨”等，感情色彩浓厚，充满了对人生无常的感叹，语言刚劲，文辞优美，与庾信《哀江南赋序》“况复舟楫路穷，星汉非乘槎可上；风飙道阻，蓬莱无可到之期。”所带来的艺术效果相似，不得不说一定程度上受到了庾信骈文的影响。

（三）骆宾王《在狱咏蝉并序》

骆宾王作为初唐四杰之一，创作了大量骈文，其与王勃、卢照邻一样，才高而位卑，因此常在文中流露出对命运仕途的哀叹，尤其是在遭受牢狱之灾时，这种忧愤悲叹达到了顶峰。《在狱咏蝉并序》就是其在狱中时所创作的一篇文章，也是骆宾王托物言志的名篇。作者以蝉自喻，以蝉不因世俗浑浊而改变自己的本质来暗喻所受不与世俗同流合污，以螳螂捕蝉来暗喻自己的牢狱之灾，继承了庾信骈文创作托物言志的手法。

《在狱咏蝉并序》中诸感叹与庾信《哀江南赋序》所表现出来的对人生境遇的哀叹相差无几，庾信哀叹自己背离先王朝，发出“畏南山之雨，忽践秦庭；让东海之滨，遂餐周粟”的感叹，骆宾王哀叹自己遭受牢狱之灾，不知能否脱身，作出了“见螳螂之抱影，怯危机之未安”的哀词。由此可以看出骆宾王骈文继承了庾信骈文感伤身世、苍劲悲凉的文风。同时，骆宾王骈文也有追求辞藻华美的特点，如“吟乔树之微风，韵姿天纵；饮高秋之坠露，清畏人知”等。

（四）杨炯《彭城公夫人尔朱氏墓志铭》

杨炯的作品与初唐四杰中的其他三位相比，受到的关注并没有那么多，但其作品在初唐时期就广为传颂。除了其名作《从军行》外，杨炯也创作了序、碑、赞等丰富的骈文。杨炯的骈文与其他三位一样，受到六朝遗风，特别是庾信骈文的影响，辞藻繁复，文风华丽。如《彭城公夫人尔朱氏墓志铭》中“若夫阴山表里，冲北斗之玑衡；瀚海弥纶，直西街之毕昴”“银台窃药，想奔月而何年？金殿煎香，思反魂而无日”，辞藻唯美，文风华丽，可以明显看出受到庾信骈文影响。

值得一提的是杨炯的《彭城公夫人尔朱氏墓志铭》和《伯母东平郡夫人李氏墓志铭》两篇文章因为酷似庾信的文章，曾被《文苑英华》误收入庾信的《庾子山集》中，从这里可以看出，杨炯骈文不仅受庾信骈文影响颇深，且其写作技巧与庾信也极为相似。

二、语言对偶、声韵和谐、句式整练的接受

骈文的语言对偶、声韵和谐、句式整练，在庾信手中已经发展到了一个较高层次。

庾信骈文，多使用排比对偶等修辞方法，十分注重两句之间词性的相对，如“孙策以天下为三分，众才一旅；项籍用江东之子弟，人唯八千”十分精妙，人名、地名、数词、量词的对偶都天衣无缝，展现了庾信极强的骈文写作能力。

庾信骈文，声韵和谐，注重平仄押韵。如果是在四字句式中，第二和第四字为节奏点；在六字句中，第二、第四、第六字为节奏点；如果是三三式，则第三、第六字为节奏点。骈文中的上下二联之间，则要求节奏点平仄相对，即平对仄、仄对平。庾信骈文注重平仄声韵，读起来抑扬顿挫，有节奏感，且灵活多变。如《镜赋》中，“始折屏风，新开户扇”，“风”为平声，“扇”是仄声，平仄相对。而押韵是指句中最后一个字韵脚相同或相似，如“暂设妆奁，还抽镜屉。竞学生情，争怜今世。鬓齐故略，眉平犹剃”中的“屉”“世”“剃”韵脚相同。庾信骈文，句式整练，多为四字句、六字句，以四六隔对较多。以《哀江南赋序》为例，仅第一段，共46句，其中四字句有28句，六字句有9句，几乎全序都保持这样的比例。

语言对偶、声韵和谐、句式整练的特点也都体现在四杰骈文中。王勃《秋日登洪府滕王阁饯别序》中，“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句，既讲究了平仄相对，也注重了对偶，同时更是四六隔对句，这样的句子在王勃其他骈文作品中也多有出现。卢照邻《秋霖赋》中“子卿北海，伏波南川；金河别雁，铜柱辞鸢；关山夭骨，霜露凋年”注重了平仄对偶，且全为四字句。骆宾王的骈文，虽然间或夹杂着五七言句，但四六句随处可见，如《在狱咏蝉并序》“闻蟪蛄之流声，悟平反之已奏；见螳螂之抱影，怯危机之未安”四句皆为六字句，注重了平仄相对。杨炯的《彭城公夫人尔朱氏墓志铭》“淮仙致雨，仍攀桂树之山；楚客临风，更入美蓉之水”“三星照夜，伫稽鸣雁之期；七日秉秋，坐荐飞皇之兆。”都具有以上特征。

以上仅以四杰代表作为例，注重声韵对偶、多用四六句及四六隔对的特点在其骈文作品中表现十分明显，大部分都没有脱离庾信骈文的影响。

三、用典的接受

庾信作为穷南北之胜的骈文大家，对典故的运用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以《哀江南赋并序》为例，庾信在选取贴切典故的同时，能够不为典故所累，让典故服务于个人情感的表达，融典于文且贴切自然。以《哀江南赋序》第二段为例，来探究庾信对典故的运用：

日暮涂远，人间何世！将军一去，大树飘零。壮士不还，寒风萧瑟。荊璧睨柱，受连城而见欺；载书横阶，捧珠盘而不定。钟仪君子，入就南冠之囚；季孙行人，留守西河之馆。申包胥之顿地，碎之以首；蔡威公之泪尽，加之以血。钓台移柳，非玉关之可望；华亭鹤唳，岂河桥之可闻！

短短一段，二十二句话，使用了冯异、荆轲、蔺相如、毛遂、钟仪、季孙、申包胥、蔡威公、陶侃、陆机十个典故，用得贴切自然。用冯异、荆轲的典故，表明内心的悲痛，想要做像蔺相如和毛遂那样的人，却被小人欺骗，只能如钟仪和季孙那样被囚于异地，这种悲痛不亚于申包胥顿首、蔡威公血泪，然而却再也不能回到故国。悲痛之情层层递进，化用典故于无形，贴合当下心境。

初唐四杰使用典故也受到了庾信的影响，在骈文中体现在使典故既符合文意也切合心境。如王勃《秋日登洪府滕王阁饯别序》中的“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六句话中化用了四个典故，表现了作者想要出仕、一展才华的心境。卢照邻的《释疾文》“盖作《易》者其有忧患乎？删《书》者其有栖遑乎？《国语》之作，非瞽叟之事乎？《骚》文之兴，非怀沙之痛乎？”几乎句句用典，但又都贴近作者病十余年，借圣贤先人来表达自己的感情的要求。骆宾王的《上兖州崔长史启》中“直以容膝一丘，曲阜之绞遽切；枕肱五亩， 成都之壁已穷”借用颜回与司马相如的典故，表示自己在清贫的同时也有颜回和司马相如那样的志向。杨炯的《王勃集序》“仲尼既没，游、夏光洙泗之风；屈平自沉，唐、宋弘汨罗之迹”用典平实贴切，表达了杨炯对王勃的推崇。

可以得知，庾信骈文擅用典故、喜用典故，化典故于无形且贴合当下心境的特点为初唐四杰所继承。

初唐四杰作为继庾信之后的骈文家，一方面受到初唐上升气象的影响，骈文中出现了清新之气，另一方面也受到庾信骈文的影响，从文风到语言对偶、句式整练、声韵和谐，再到用典贴切，都可以从中看出庾信骈文的影子，这使得四杰的骈文语言清丽典雅，音韵和谐，既具有可读性又具有文学性。总的来说，四杰的骈文是在接受了六朝文人的影响下进行的再创造，在看到新气象的同时，也不能忽视庾信等六朝文人对其骈文创造所产生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