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赎、疗伤与生命延续或者自然文学
——关于樊健军中篇小说《无尘界》

2023-10-22 12:41王春林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23年4期
关键词:无尘苍山墓碑

◎王春林

先后两次展读樊健军中篇小说《无尘界》的结果,是我对作者所欲表达思想内涵的某种不确定。虽然说小说的故事情节并不复杂,但在艺术处置过程中却呈现出了一定程度上的含混性特点。从艺术结构的角度来说,《无尘界》由两条交叉的线索组构而成。一条线索主要讲述的是项石立和舒羽这两个年轻人的故事,另一条线索的核心人物则是一位名叫舒全礼的老人。两条叙事线索之所以能够有所交叉,一是因为舒全礼和舒羽之间的祖孙关系,二是因为故事的发生地全都是一个名叫苍山的自然风景区。

与救赎这一主题有关的人物,除了舒全礼外,还有他的两个儿子。从舒英和舒雄的命名即不难判断,舒全礼曾经在他两个儿子身上寄予厚望(“舒英、舒雄,两个名字合起来就是英雄的意思。他希望他们成为英雄。”),但两个儿子后来的状况却令他倍感失望。按照小说中的交代,现在已然变身为美丽风景区的苍山,过去不仅一度是矿区,而且私挖滥采的现象还非常严重。舒英舒雄兄弟俩的命运变迁,就与隐藏在苍山里的金矿紧密相关。过分贪婪的舒雄,在淘金过程中开风钻机,凿炮眼,挖矿洞,“恨不得把每块石头里的金子都炸出来,恨不得把苍山给粉碎了”。到头来,自以为死神都会怕他的舒雄,虽然身体没有留下残疾,但却染上了矽肺病这一不治之症。体壮如牛的一条汉子,不到四十岁的时候就去世了。但即使是弟弟已经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身为兄长的舒英却仍然没有能够从贪婪的梦想中醒来。他利用在苍山金矿攒下的(其实是舒雄以生命的代价换来的)第一桶金,跑到深圳去开公司,没用太长时间就变身为拥有豪车和别墅的成功人士。然而,在父亲舒全礼的心目中,舒英却毫无疑问是苍山的一个背叛者。正是从这一点出发,他才不由得大发感慨:“苍山养大了舒英的身体,养不了他的心,也拢不住他的心。”从根本上说,舒全礼之所以要坚决拒绝在舒英那里长住,一定要回到苍山,守着苍山,正与人物内心深处一种建立在自谴前提上的精神救赎愿望关系密切。只有在时过境迁之后,舒全礼才不无惊讶地发现,原来的自己不仅有着野心家的一面,而且还“偏偏把他的野心镶嵌到了孩子的名字里。野心家是该死的,是罪孽深重的,不是吗?世界就是被他们搞乱的,搞坏的”。罪孽深重的舒全礼,所选择的自我精神救赎方式,就是固守苍山:“苍山是他的挚友,是他的至亲,是他对抗时光的战友。”“唯有苍山不离不弃,陪伴他终老。”“它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是他的挪亚方舟,是他的归宿。”在儿子的深圳豪宅里如坐针毡的他,一旦回到苍山,就如鱼得水一般地倍感轻松:“天是蓝的,水是清的,空气是新鲜的。”大约也因为如此,所以,等到后来法国游客向他索字的时候,他才会写下“苍山无尘”这四个字。很大程度上,小说的标题“无尘界”恐怕即由此而来。

与疗伤这一主题有关的人物,分别是舒羽和项石立。舒羽是舒雄的女儿,舒雄因矽肺病不治去世的时候,她才三岁:“对父亲的印象本来就不清晰,现在回想,仅剩下一团模糊的影子。”因为年幼失怙,她便备受伯父伯母的宠爱。舒英夫妇俩不仅把舒羽视如己出,对她的疼爱甚至还要胜过自己的亲生女儿。大学毕业后,他们干脆把舒羽送到法国去留学四年。事与愿违的一点是,舒羽精神创伤的生成,正是在法国留学期间。原来,到法国后的第二年,舒羽就认识了一个酷爱滑雪运动的华裔男孩。由于家境优渥,他虽然年纪轻轻,却几乎已经去过世界上所有知名的滑雪场。情投意合的他们在一起度过了一段快乐的时光。没想到的是,在冰岛的滑雪场,当他试图模仿滑雪女神奎蒂奎特的动作从直升机上一跃而下的时候,不幸的悲剧却发生了。舒羽内心深处的一种精神创伤,就此而得以生成。她之所以不愿意待在法国,也不愿意待在深圳,而是跑回苍山,和祖父厮守在一起,正是为了从根本上治愈这种精神创伤的缘故(虽然舒羽曾经刻意强调“我回苍山无意义”,但愈是如此,便愈是凸显她精神创伤的严重)。项石立是省青年旅游公司派驻到苍山风景区的代表。他之所以把苍山或者说金山风景区作为自己的选择对象,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受了已逝父亲蛊惑。从他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开始,耳中听到的,就是父亲关于苍山那简直就是喋喋不休的各种讲述。项石立内心深处某种精神情结的生成,无论如何都与父亲的喋喋不休脱不开干系。父亲之所以会对苍山念念不忘,主要是因为年轻时的他曾经以地质队队员的身份有过一段在苍山地区工作的难忘经历。很大程度上,正是为了借助工作之机对父亲当年在苍山的经历一探究竟,项石立才不仅来到了苍山风景区,而且还得以邂逅舒羽这样一位极具个性的美丽少女。然而,多少有点出人意料的是,项石立很是费了一番心机后所打探到的真相,和他的预期差距甚远。事实上,父亲腿跛的真相仅仅是因为工作时的一时不慎而被钻杆砸伤了腿:“知道了父亲腿跛的真相后,项石立的内心并没有释然,反而更沉郁了,更惶惑了。苍山该是父亲的伤心之地。父亲在这里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壮举,也没有什么可歌可泣的事迹,有的只是繁重的无休无止的劳动。”但即使如此,由于父亲一生过于灰暗,苍山的日子仍然成了他生命中最生动的一个部分。虽然并不像舒羽那样精神创伤严重,但项石立精神情结的得以缓解,也可以从疗伤的层面上得到相应的阐释。

救赎与疗伤之外,樊健军在《无尘界》中还把不小的篇幅用来描写舒全礼的拓碑行为。或许是某种家学渊源的存在和影响,舒全礼是一位书法艺术热爱者。正是从祖父的墓碑在当年的挖矿过程中被乱石砸中断为两截的时候起,舒全礼如同父亲一样开始了自己的拓碑行为。等到他从深圳儿子的豪宅里重返苍山之后,拓碑更是成了他日常生活的一项重要内容。从祖父祖母,到父亲母亲,到儿子舒雄,到家族之外的其他人家乃至无主的墓碑,一直到被苍山人顶礼膜拜的苍山公的墓碑,全都成为舒全礼的拓碑对象。他煞费苦心拓下的这些墓碑,最后被编辑成为《苍山墓葬图》,由舒英将其正式印制成书。行文至此,一个不容回避的问题显然是,舒全礼到底为什么一定要拓碑?问题的答案,或许与这样一段叙事话语有关:“父亲拓墓碑是为了书法,他拓墓碑却有着不同的意义,这是祖父的墓碑,也是父亲的真迹。它们是他生命里某个不可缺失的部分,也是他生命之外的延宕和承祧。”事实上,由舒全礼倾其全部心力的拓碑行为所牵连出的,便是舒氏家族在苍山地区长期生存繁衍的故事。如果我们的理解与分析还有那么一点道理,那么,作家借助于舒全礼的拓碑,以及临近结尾处舒羽对祖父这一手艺的自觉传承,所试图传达出的,很可能就是一种生命的延续主题。

当然,如果我们不拘泥于对人物形象的狭隘理解,那么,这部《无尘界》中潜藏的另外一个与以上这些人物形象相比同样重要的“人物形象”,就是曾经被作家以浓墨重彩的方式饱含深情反复书写的苍山。请一定不能忽视诸如此类的一些描写文字:“苍山是有声音的。所有的生命,无不发出属于它们的声音。鸟雀在鸣啭,野兽在长嚎,昆虫在呢喃。欢乐、悲伤、愤怒、喟叹、沮丧、感慨,每种声音都有专属的音质,都有相应的分贝。还有树的声音、草的声音、石头的声音、天上流云的声音、落霜的声音、降雨的声音、阳光在树梢上燃烧的声音……千百种声音汇聚在一起,汇聚成声音的长河。”“春日里,苍山如洗,头顶裹着白云,山谷里野樱桃一片绚烂;夏日里,苍山一身苍翠,陡峭的山峰林立,主峰巍然而坐,自有一种高不可攀的傲然;秋日里,苍山层林尽染,色泽丰富,斑斓无尽;最美的是冬天,苍山银装素裹,坦露出一个无比洁净的童话世界。”细读《无尘界》,就不难发现,诸如此类对苍山的自然景色饱含深情的生动书写文字,占有很大的一部分篇幅。如此一种情形,在当下时代的小说创作中,其实比较罕见。如果说在生态观念变得日益重要的当下中国文坛,已经出现了一种可以称之为自然文学的新生事物,那么,樊健军的《无尘界》这部中篇小说便庶几近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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