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尼斯水城

2023-10-22 12:41杨邪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23年4期
关键词:水城威尼斯

杨邪

我总算买新屋了,在共城拥有了第二套屋。

是的,我们共城人的母语系统里,只说屋,不说房。有些共城人不说房,但会说房间,讲这个房间怎样那个房间又怎样,那他们肯定是年轻人,受了普通话的影响。其实老一辈共城人从来不说房间,只说间里,讲这个间里怎样那个间里又怎样。间里——这个词多么古朴,有一种古朴得让人心头一热的感觉。

说到间里这个词我想起了一件陈年往事。年轻的时候,我有一次住杭州的之江饭店——每次去杭州,没有特殊情况,我都住之江饭店,也不为别的,就是由于它名字古朴。之江,饭店,多么古朴哇,虽然实际上它是一家“高大上”的酒店,它前身是省政府招待所,后来性质也没变,一直是政府机关各种会议召开之地,或者至少是与会人员就餐和下榻之所。那次住之江饭店,我去外头喝酒,带回一个喝醉酒的好朋友,因为他坐上出租车后竟然想不起来自己家在哪儿了。半夜里,朋友酒醒了几分,我们开始聊天。他原本也是土生土长的共城人,我们用的是母语。我说到房屋——不对,我们共城人从来不说房屋,我们只说屋——我就是在说什么屋和间里,然后去倒茶,刚倒好茶回到窗前,间里的门被敲响了。打开门一看,是个美女,真正的美女,没有化妆、穿着睡衣的美女,看一眼就让人心尖儿一颤并联想到大床的美女,她好像是在眠梦中醒来的——不好意思,我又说到了眠梦,我们共城人不说梦,都说眠梦。

“你好,你找谁?”我以为她敲错了门,用的是普通话。

“我便寻尔。”她用共城方言说。

共城人从来不说就,只说便。寻是找,尔是你。她说“我就找你”,口音不是很地道,但年轻人说成这样,殊为难得。

“寻我?”我愣怔住。

“后生刮则。”她一抬头,好像也呆了一呆。她是说“小伙子挺帅”。

“尔是共城人?”我笑问。

“你们大半夜的,讲话这么大声。”她切换到普通话。

“不好意思啊,吵醒你啦,”我只好用普通话,也猛然意识到自己的不对,“没想到房间这么不隔音,加上我嗓门儿大,从小在农村长大的嘛。”

“也不是太响,主要是你讲共城话,太亲切了,你讲得太地道了!”她笑说,“这儿隔音没问题,我找到原因了,是我们都开着窗啊。”

那一夜,不可思议得像眠梦,美女居然大方地进来跟我聊上了。

原来美女爸爸的老家在共城,她是杭州人,来参加某个会议的,被安排住在隔壁。

她进来跟我讨论共城方言,弄得我那醉醺醺的朋友赶紧动身下楼,去坐出租车了。

那会儿有QQ,但手机里还不能挂,要是手机里挂有QQ,或者干脆有微信了,再在微信里撩拨一通,隔壁的美女肯定半夜又过来敲门。这话是多年后我那朋友想起当年之事时对我讲的,他也对许多人讲过这事,他的理论依据是美女说了一句“后生刮则”,他说那是一个女人猛然间被电到后,没过脑子情不自禁发出的赞叹,这一点意味深长,是至为重要的关键点。

说来惭愧,其实事后我真的一直忘不了那个美女,但那一夜我还是与她挥手互道晚安了。我知道她美得不可方物,我也确实堪称“后生刮则”。可那又怎样呢?我绝对是个知行合一的人,只是唯有在那一方面,我很没出息,向来规矩,永远不会付诸行动。再说,以我对共城方言的研究与造诣,以她对共城方言的热忱,我们之间的交流几近学术讨论,怎么会滑向那个本能欲望的深渊呢?我只有这么安慰自己。

抱歉,从一个古朴的方言词扯出去,我太信马由缰了。

再讲回我买的新屋。

我买的是威尼斯水城的独栋别墅。独栋别墅是房地产开发商的说法,我说这就是农村里的小康型房子,只是小康型房子一般两户型,这是一户型,而按照国外的说法,真正意义上的别墅必须是带有游泳池的。开发商说游泳池有什么稀奇,你家前面还有一个大湖呢!

开发商是土包子,没明白我讲的游泳池指的是别墅内部的标配,他们以为挖个大水坑就是湖了。

说大水坑恐怕是诋毁,那确实像湖,一个大湖,只是我知道,那个湖完全无中生有,它是整个儿被凭空挖出来的。天然的湖,那是大自然的杰作,它会拥有一整套完整的生态系统,这个道理开发商哪里会懂啊。

不过既然住在共城的城区,假若非得要去找什么天然的大湖,那则是缘木求鱼,自寻烦恼了。一个小县城而已,整个共城根本不可能有一栋真正的别墅,我跟开发商抬杠,实际上是过个嘴瘾,没有任何意义。

那么,有一个人工湖,也不错呀。不能真正返归自然,来点儿人造的风景,挖一个大水坑,至少也聊胜于无吧。

我的亲戚朋友和熟人当中,一直以来不乏反复催促或竭力劝导我再去买一套屋的人,与此同时,也一直以来不乏嘲笑我竟然不去再买一套屋的人,各种嘲笑。

我知道,在买不买屋这件事上,他们都是对的,而我错了,一错再错。

事实上我总是对,在别的许多事情上。至少我自己认为是这样。事实上我也总是被认为是对的,除了在买屋这件事上。

我对通货膨胀的认知当然有,哪怕通货膨胀一般是所谓温水煮青蛙式的。我知道钱会一再贬值,也知道要买屋,但我错在策略上——我很想新买一套屋,只是想等一等再买,观望观望,结果观望了许多年,等来了屋价的扶摇直上,等来了无尽的嘲笑。

我之所以错在策略上,是由于我相信房产税会很快来临,由于我一再听传言说房价会降,我他妈的太草率了,一下子信以为真了。

讲起买屋,都是泪。现在我终于买了,噩梦结束,再也不想讲了。

现在我想讲的是,还真的没料到,我买了威尼斯水城的独栋别墅之后,正等着亲戚朋友和熟人们叫好呢,他们却喝了倒彩。

他们的看法出奇的一致,都集中于两点——其一是小区的名字太怪;其二是共城的重心分明开始朝新城区倾斜,不该再把屋买在老城区。

关于名字,我有点儿蒙了。

那些楼盘的名字,真的是太土了,什么万啦,宇啦,昌啦,繁啦,佳啦,府啦……不仅土,还一个劲儿扎堆土,我都分不清哪儿是哪儿了。

有一年,某房地产开发商为新楼盘公开征集名字,我成了它的上千名应征者之一,我给新楼盘起的名字叫望龙小区,结果这个名字入围了二十强,然后在网络上大张旗鼓地投票。投票当然是一种博人眼球的营销术,但入围二十强,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开发商得拿出真金白银,每人奖励一万块钱,这说明开发商对“望龙小区”这个名字的认可度还真的比较高。后来,我犯的错误是没重视投票环节,没去做各种拉票,因为我根本不相信偌大的楼盘,它的名字,纯粹就单单以得票的多寡来决定——经过几天几夜的网络投票,二十个名字中,得票最高的前十名,取名者每人除了原先入围的一万块,再被追加一万块,然后前三名再被追加三万块,第一名再被追加二十万块。开发商摘走了第一名,给新楼盘命名。那个名字我现在记不起来了,我只记得,那名字比起我的“望龙小区”还俗不可耐。

我领到一万块钱后,大摆筵席请客,预想中是亲戚朋友们肯定笑倒,或指责我简直诈骗——望龙小区,什么破名字啊,他们用脚趾都想得出!可事实上没有,他们差不多是众口一词,都说望龙小区这名字起得好,朗朗上口,还吉祥,还文雅,可惜这名字没有被那个新楼盘使用……我确认过大家的眼神,他们好像没有一个讲得言不由衷。

那些楼盘的名字,除了土,就是冷僻,什么铭啦,畔啦,翰啦,玖啦,樾啦……我知道这些字大多不算冷僻,但一个字是否冷僻,要根据共城人的实际文化水平来衡量——说实话,即便是以前开发的楼盘到处用的苑字,在共城也差不多是冷僻字了。共城人不讲普通话,他们遇到苑字,就乱读了,有读“园”的,有读“碗”的,有的干脆说“那个草字头的字”。好在,就像不知何时兴起的一股妖风,大家给孩子起名都一窝蜂用冷僻字——那才是真正的冷僻,好多字连我都读不出来,结果大家都慢慢知道了那些字怎么读,大家对那些楼盘的名字,也就这么习以为常了。

然而,威尼斯水城,这个名字有什么问题呢?怪在哪里?

意大利的威尼斯水城,我们上小学的时候就在语文课本里读过介绍它的一篇游记。谁没上过小学呢?威尼斯,都知道的吧?“威尼斯水城”这几个字都认识吧?

我求证后得到的答案是,许多人还真的不知道或者忘记了威尼斯是什么东西,有些人竟然说还以为是一种红酒。另外有许多人则认为这个名字怪在崇洋媚外。讲到崇洋媚外,我气不打一处来了,但我知道,我不能跟他们在这一点上较真,我只问他们,我说共城那么多皇家、皇都、皇庭什么的,那是什么?大清都亡了一百一十年了呀!对于我的幽默以及幽默背后的东西,他们根本没有领会,在我眼里,他们就像流氓——他们有的说,不管大清亡了多少年,也比崇洋媚外好;有的说,这名字啊,听起来毛骨悚然,这名字在这儿肯定水土不服,迟早得改,必须得改!

关于新城区与旧城区的区别,我不屑一顾。

喜新厌旧是大家的通病,可我就喜欢旧的,我不喜欢新的,怎么啦?共城的城区人口太密集了,有了新城区,让喜新厌旧的都迁过去,那么旧城区就安静多了,也清爽多了。

新城区我当然去看过,街道宽阔,宽阔到几乎没有人步行,都是车,都是车,各种各样的车,流来流去,感觉亿万斯年都会那样流下去。哦,除了车流来流去,就是车不流了,暂时不流,堵塞了,感觉会亿万斯年地堵塞下去。那么宽阔的街道还会堵塞,若非亲眼所见,我不会相信。

车太多了不是?我讨厌私家车,很讨厌。我相信一个文明的城市,公交系统一定非常发达,私家车不会有事没事都在街上马路上瞎跑。共城有多大?讲一句不好听的话,屁那么大,最多几个屁那么大,用得着那么多私家车烧包地跑来跑去吗?

我喜欢步行。在老城区,到哪儿都近,一两分钟几分钟就到,最多十几二十分钟,当是散步。不过我曾经有好多年很少下楼——我这个以文字为生的人,坐家里就好,只要有网络,只要互联网别变成局域网。下楼原本就是为健身,为了让久坐的身体躯壳活动起来,达到某种平衡,但我发现,几乎找不到一条可以安心散步的街道,所有街道上都是汽车尾气的味道。那些年,我经常选择深夜或凌晨散步,不过深夜或凌晨散起步来,自己也瘆得慌啊,感觉自己是游荡的孤魂野鬼。

后来我察觉,街上的汽车尾气突然变得稀薄,甚至似有似无起来。回头发现,那个时间节点,差不多就是油品由国四升级为国五的时候。据说油品升级后,汽车尾气中,光是硫的含量就减少了五分之四。但汽车又成倍成倍地增加呀,看看到处铲花坛、拆公园而改建成咪表停车场就知道。所以我的一个判断是,街上的汽车尾气问题得到大幅度改善,除了油品升级居功至伟,还有一个因素是,共城的车,大部分都跑新城区去了,至少每天大部分时间都跑新城区去了。

在我眼里,新城区的楼盘都适合车进车出,不适合人进人出,起码是倾向于考虑车辆进出的方便。只此一点,我认为新城区就是恐怖的,非人性化的。

新城区的楼盘升值快,当然显而易见。问题是,我不需要升值啊,我就一套新屋用来自己住,我买新屋是要出租原先的旧屋的。我的新屋升没升值,实质上都一样啊,我又不卖,它值三百万跟三千万一个样,不一样的地方是,假如升值太快太多,它真的值三千万,我还睡不踏实了呢,是吧?

买了新屋,我不可能回到旧屋去住。

我是个没有信仰的人,但我信运气、见鬼之类,并且不是一般地信。就比如说我那套住了二十多年的旧屋吧!

我的旧屋,大家都知道的,它在购物中心的南大门。南大门是一幢弧形的屋,东头的三个单元是套间,其他都是一间一间的“通天屋”。购物中心谁不知道呢,南大门也一样,大家都知道这三个单元的套间是烟草公司集资建的,它们原本也是通天屋,整幢南大门在设计之初肯定是这样,但它的图纸后来由于烟草公司的介入而被修改——东头的十二间通天屋,底楼和二楼的门面都打通了,变成了一个整体,三楼到六楼,变成了三个单元共二十四套的套间。

大家知道这二十四套的套间原本是烟草公司集资建了分给员工的福利,而且知道这三个单元是由通天屋改造而成的,大多是基于我的长期宣传——除了二楼的单元门洞刚上来的转角有个窗户,之上的楼梯是没有一个窗户的,这是我们共城唯一的一个黑暗楼梯,哦不,隔壁还有两个黑暗楼梯,三个黑暗楼梯全天需要灯来照亮,因为每层楼梯转角的位置,它们的外面不是真正的外墙,不可能开窗户,墙的那一边是封闭式阳台。无良的开发商,就为了多卖三个平方米,可耻地进行了让人意想不到的神操作。这样的神操作导致楼梯转角的局促,也导致了整个楼道里的空气无法流通。

我家一单元,楼道里的灯很早就被我换成了声控灯,照明问题解决了。接着在我建议下,楼道顶上凿了个两平方米的天窗,使得空气上下对流,空气流通问题也勉强得到改善。但我家202室,跟302室是楼上楼下的邻居关系,却是永远都改变不了的事实。

大家也都知道我做302室邻居的痛苦,不过,我好像从来没跟别人讲过一个事——其实我本来是要做302室业主的,后来我成了202室业主,这个小小又是大大的改变,仅仅因为我的脾气,或者说仅仅是因为我耍了一回脾气。

那一年,中介先给我介绍的是302室,当时这三个单元都还没交屋,我去实地看的屋,就是202室,中介说完全一个样,只有楼上楼下的区别。我一下子就看中了,中介约好了302室业主,说是烟草公司一个女员工,她分到这份福利,不打算自己住。第二天我们签合同,特别逗,居然见面不到五分钟就讲崩了。

那高大壮硕、脸上有很多肌肉的女业主,带着老公和一个小男孩儿过来,刚进中介的门就伸出一只手。

“钱呢?”她问。

“什么意思?”我也问。

“十六万八带了吗?”她问。

一百零八平方米,一共十六万八千块,是我们谈妥的价钱。那个时候还是现金交易的,这不是一个小数目,我手头哪有那么多钱,我后来获得的三笔来自海外的奖金,加起来可以买大半套屋,但那是几年后的事。

“不是说先付定金吗?”我蒙了。

中介说:“对呀,这个肯定是先付定金,接着再调集资金的,这不是昨天刚看的屋今天就签合同嘛,大家都很匆忙的。”

谁知道,女业主马上发飙了。

“我们单位集资建这屋,我自己也出了一部分钱的,就卖十六万八嘛,这么一点儿钱,也要先付定金哪?多麻烦知道吗?我不管,今天要么一笔付清,一手交钱我一手签字,要么你们别想买了!”

没料到对方是个如此蛮不讲理、不近人情的主儿,我也霍地站起来,气愤地朝他们忙不迭挥手。

“行行行,赶紧走赶紧走,你们自己住,我还真不买了!”

我这么一说,女业主立刻带着老公和儿子拔腿就走了,留下我和中介干瞪眼。

我后来买的是202室,向烟草公司的另一个员工买的。没想到,过了半年去装修,我撞见了正在装修的302室业主,还是那个女业主,她竟然真的自己住了。

碰上了邻居,女业主换了一副嘴脸,对我笑靥如花:“我的屋原来打算卖的,卖的时候买主付不起钱,我们吵了几句,他叫我们别卖,自己住,我一想,自己住也好哇!”

我的天,还有这么一出狗血的剧情啊,好在她全家都没有认出我正是当初的那个买主。

我的噩梦开始于302室那个小屁孩儿,只要在家,他整天折腾,各种奔跑与跳跃,还在地板上拍球、滚弹珠。不仅如此,有段时间,他还买了一把枪,喜欢在窗口往下射击我书房外面防盗钢窗顶上的不锈钢板,砰——砰——砰,没完没了。我几次喊话,都没卵用,只有跑上去交涉,而女业主却笑嘻嘻地说让我多担待,她儿子小,太顽皮了。

那时候我已知道,楼上的女业主是烟草公司的仓库管理员,普通员工,年薪有四十三万,她管一年仓库可以买两套屋,外加装修,也绰绰有余。知道这一点后我经常失眠,望着自己家的天花板。

女业主一家住了三四年,她儿子长大了,可能忙于作业,不再奔跑跳跃,不再拍球、滚弹珠,也不再打枪。但他们家的空调问题大了,那两台空调的外机分别装在我家卧室和书房的窗口上方,可能是他们一年四季没日没夜开空调的缘故,那两台空调外机的噪音太大,尤其每次启动时,那架势与声响,简直就像工地里的水泥搅拌机在运作……我曾就空调外机问题与楼上交涉过,女业主说空调这个事情没办法,谁家不用空调哇,没空调没法儿生活。事实上我就不用空调,我家根本没装。我很想问她春夏之交、夏秋之交为何也开空调,究竟制冷还是制热?但我好不容易忍住了。多次交涉的结果是楼上的空调外机维修了几次,但噪音仍旧大,或者有一阵子小一些。最后,有次刮台风,我家卧室门口的顶上居然漏水了!这个屋,建造的时候,刚好赶在全国禁止使用水泥预制板做楼板的文件出台之前,它用的楼板还是水泥预制板,不是水泥现浇板。我的分析是,楼上装修过度,敲敲拆拆的地方多,伤筋动骨了,那个水可能是从卫生间漫出来的,或者是抗台时不慎打翻过水桶或脸盆,反正水是顺着相邻的两块水泥预制板的缝隙渗透下来了。

我上楼敲门,没人应答,翻出电话簿打女业主手机,接听的是她老公。

“你们家漏水了,怎么漏的呀,都从我家卧室门口的顶上漏下来了!”我很急。

“你怎么知道是我们家漏的水?”对方非常蛮横。

“噢,我家卧室门口的顶上漏水,那当然是你们家漏下来的水啰,难道是我家自己漏的?或者是你们家楼上漏的?”我嗓门儿不由得大了。

“你是想让我把我们家地板撬了给你看看?”对方好像在冷笑。

“难道你不撬地板?我就是要让你撬了地板给我看看!”我也恶狠狠了。

不知楼上怎么弄的,反正是漏水事件从此绝迹,而那一次电话里干架之后,我们再也没见过面——他们什么时候卖了屋,悄无声息搬走了。

楼上卖了屋,我的噩梦并没结束。接下来的十七八年里,换了六次业主,而每一次换业主,都是因为新业主的孩子要上小学,是奔着学区来的,但他们都不是真正入住,他们买屋,就是用来出租的。

我们一单元八户人家,其中的七户,二十多年从没换手过,只有302室一家,依次住着形形色色的人:发廊妹、按摩女、保健品推销员、单亲妈妈、烧烤店店主、酒鬼、搞传销的、三代同堂七口之家……所有租客的共同特点是进屋不脱鞋,嗒嗒嗒走路,橐橐橐走路,吧嗒吧嗒吧嗒走路,还有就是半夜不休和四季开空调。

这么多年间我小心保存并不断更新每一届业主的手机号,为了该死的空调外机。是的,我也只好跟他们谈空调外机的噪音,希望他们维修,至于半夜里的放屁声与席梦思弹簧的叫声,怎么好意思提呢?只能怪水泥预制板太不隔音,怪楼上席梦思的质量太差了。

当然,我自身的因素也是存在的。我不神经衰弱,没有失眠症,没有强迫症,但我拒绝使用空调,这就是我的问题。楼上的空调至少在业主的更迭中换过了三四台,不同的品牌,都在换新之后不久即被我感觉到分贝严重超标的噪音,这说明空调的质量状况普遍就是那个样子,而事实上别人控诉被邻居的空调外机干扰了生活,这个可能性恐怕极低,甚至有可能为零。

不过我也过过两年大好时光。有那么两年时间,楼上的空调外机不曾运行,水泥预制板上面也从来听不到声音。我以为自己遇上了中国好邻居,以为他只是买了却一直让它空置,最后我才知道真相,我在楼道上偶遇302室的新业主,她告诉我,她的屋租给了一对韩国夫妻两年,前几天他们临走前,居然把屋里收拾得井井有条,还把所有纱窗都清洗了一遍!遗憾的是,整整两年,我好像从来不曾在楼道里碰到过那对夫妻,要是让我碰到他们,我一定会向他们举手致敬。

我那旧屋,业已成为历史,自从买了威尼斯水城的独栋别墅并开始入住,我再也不可能被302室的各种声音所困扰——我临走的时候,楼上的最后一任租客是刚刚生了二胎的一对夫妻,那个会走路的孩子,总是在我午睡的时候奔跑得最起劲、玩得最起劲,那个摇篮里的孩子,我知道他夜里要吃几回奶……

还有,我那旧屋的楼下,整整三个单元的底楼和二楼,从一开始就开了一家美发中心,二十多年来,美发中心虽然一再缩小经营场所,还兼做了二房东,把底楼租出去开了各种店,但它的锅炉一直在二单元的那个位置。锅炉换过两次,从烧煤的锅炉改成生物质锅炉,再又换新一代的生物质锅炉。美发中心的老板,他们夫妻没成为老板之前我就认识,他们和蔼可亲,熟人加上那个态度,使得我一再忍受了锅炉的废气,虽然我打心底里是多么希望他们早点儿关门大吉。此刻我已是威尼斯水城的业主,所以,这家共城最长寿的美发中心离我够远了,从今开始,我只祝福它生意兴隆。

我向来就是个运气不佳的人。我也常常见鬼。

我那旧屋的楼上,302室,它让我吃了二十多年的苦水,而这时长日久的苦水,仔细思来,来源竟然可以归根结底到我当年的一时赌气,归结到我的一句气话,不是吗?

这是运气不佳,也是见鬼。

“见鬼”这个词,普通话里有,它在我们共城方言里也有,并且是共城人说得最多。

共城人也说服不服。我服不服?我他妈的绝对服了,心服口服。

入住威尼斯水城,其实我还是有许多理由的,也并非仅仅因为它有个洋气、小资的与众不同的名字。

我跟一些亲戚朋友不知讲过多少遍,我就是不想再住套间了,不想再跟任何人做楼上楼下的邻居,也不想跟任何人做左邻右舍;还有非常关键的一点,我不喜欢健身运动,我认为那是极其无趣的事。我从小喜欢种菜,我希望人到中年以后,除了坐在书房里,就是每天可以在园地上劳作或转悠,我可以种各种各样的菜、瓜、豆,种葡萄、橘子、橙子、柚子、梨、枇杷、柿子、枣……威尼斯水城的独栋别墅,周边配有相应的园地,园地面积没有我需要的那么大,但我可以少种一些果树,也可以把部分蔬菜搬到露台上去种。还有,我不开车,不想住得太远,别墅一般都在郊区、城乡接合部,甚至干脆就是乡下,城区里不可能有别墅,可现在有了,威尼斯水城在共城旧时的城墙之内,这是个奇迹……

我发现,人与人之间的沟通其实真的相当困难——我不断强调的东西,根本没有哪个朋友感兴趣。看他们的眼神,我明白,自己几近于是个怪物了。我还被他们中的年轻一代质疑,有多人不约而同地问我,会不会给瓜果蔬菜施人粪、人尿或者其他动物排出的粪便。幸亏我没有如实相告,他们告诉我,如果施那样的肥料,会有许多细菌和病毒。其实他们对于有机肥,完全是一知半解。施有机肥,当然是我计划的一部分,只是选择哪种有机肥是要颇费心思的,现在的有机肥并不安全,而最安全的有机肥,可能是我自己的尿——我有想过,我得买一个木桶,用来接自己的尿。

我是个坦诚的人,我愿意跟所有人坦然相处。不过,关于威尼斯水城,我保留有一点点的东西,我还没有想好是否需要对大家保留。

那其实是年轻时候的一件荒唐事。虽然是自己的荒唐事,但我觉得讲出去没有任何问题。只是我担心把这么有趣的荒唐事讲出来,他们肯定会对我嘲笑不已。

我刚进城那会儿。大家都知道的,我二十四岁进的城,进城之后我租屋住了三年。那三年,我经常骑着那辆锃亮的捷安特牌自行车穿梭于街头巷尾,有一次,我的自行车被一辆小货车给追尾了,我被撞成了脑震荡,差点儿住院了,这些大家也是知道的。但大家忽略了一点——他们只知道我去图书馆才出的车祸,当年没有一个人问过我细节,就是我为什么去一下图书馆就出车祸了。

我为什么去一下图书馆就出车祸了?

事实上,去图书馆跟出车祸没有必然的联系。我去图书馆,没错,不过真相是,我在去图书馆的路上,曾经遇到过一只“天鹅”。

当然不是一只天鹅,是一个像天鹅一样的女人——身材那么高挑又匀称,脸蛋儿那么漂亮又精致,更绝的是气质,简直超凡出尘,完全不像来自人间。

天鹅般的女人进了文化路。我望见她的那一刻,她就在文化馆与文化路路口之间的街上走着,然后,她一拧腰肢,袅袅娜娜走进了文化路。

文化馆我早知道的,文化路我却根本没注意到。

我骑车去图书馆,可是那一次,我着了魔似的追进了文化路。文化路的名字我知道,没想到它在这里,它根本就不是街道,等于是弄堂,而且曲里拐弯的,一进去就有几条分岔。我想快速骑进去的,但又不敢太明显,我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骑进去,结果,那个女人的背影看不到了。我急了,使劲骑,使劲追,使劲寻找,最后完全迷路,被迷宫一样的文化路给困住了。

自那以后,我每次骑车经过文化路路口那一带,总是神思恍惚。尤其可笑的是,神思恍惚中,我总要想起戴望舒的名诗《雨巷》来。我目睹到的天鹅般的女人,跟戴望舒诗里的丁香一样的姑娘,其实并没什么契合度,我只是忍不住要想起而已。

错综复杂的文化路,我先后多次拐进去过。我情不自禁地想象,希望能够再次看到那女人的倩影——这一点,倒是与戴望舒有些类似了。当然,我的这个希望从来都是破灭的。

然后就是,某一次,我又骑车经过这个位置,我的心中再一次升腾起了希望,我有些神思恍惚,我忍不住想到《雨巷》中的诗句,接着,我被追尾了,当我骑着车,侧头看向文化路,瞥见里面有个女人的身影,双手突然一握,嘎的一声刹住自行车的时候。

真的不能怪那小货车司机。他怎么可能料到我好端端地突然就刹车了呢?

我倒地的一刹那,后脑勺儿着的地,感觉自己的脑袋像被人使劲拍在地上的一个篮球,“轰”的一声,嗡嗡嗡,余音袅袅……

为了这次脑震荡,我付出的代价是,接着好几年时间,我不敢抬头看天,一看天就晕。每天坐到床上,我都不敢一下子躺倒,我得先侧着身子,一点儿一点儿靠到枕头上,如果一下子躺倒,床就会风车般旋转。起床时也一样,不能猛地坐起。麻烦的是理发的时候,仰躺了洗头、仰躺了刮胡子,座椅和躺椅都会成为旋转的风车,我都得慢慢地一点儿一点儿躺下去,又一点儿一点儿慢慢起来,我还要向理发师、洗头妹解释我为何需要做这样怪异的动作。

有趣的是,我的独栋别墅,正好位于当年我出车祸的位置。东边的文化路以及文化路几号巷几号巷,那一整片的老屋,都拆了,它们的地基,差不多都被威尼斯水城的开发商挖成了人工湖。

这一天是个雨天,细雨蒙蒙。春天的雨,自然很有些缠绵的味道。

湖水很满,满到让人感觉这个湖快要盛不下更多的水,就要溢出来了。开发商提前布局在周边的水草和四散的浮萍,长势喜人。更富有动感的是两群天鹅,白天鹅群那么醒目,黑天鹅群则几乎要隐形了——年轻的时候,我永远能看清楚视力表最末尾的一排符号,还每次都不无矫情地说视力表为什么不多加两排更小的符号,如今人到中年,我的眼神大不如前,眼前偌大的一个湖,稍远一些的地方,我都不再眺望了,因为那肯定是一片模糊的区域。当然,这样的春雨天气,能见度低,也是一个原因,黑天鹅群边上有了白天鹅群,黑天鹅群更容易被忽略,也是情有可原的,谁叫它们那么黑呢?

这一天,我新拆开一盒安吉白茶。以前我喝茶只喝绿茶,后来安吉的朋友给了我白茶,我说原来白茶这么好喝,比绿茶还好。谁知道她笑倒,她说安吉白茶不是白茶,安吉白茶还是绿茶,只不过它变态了,是绿茶的一个变种。

安吉白茶的缺点非常明显,就是淡,泡了两回,第三泡就淡出鸟来,但第一泡那股子沁人心脾的清香,真是无法用语言形容。我一般是不敢在打开茶叶罐子时直接去闻的,那可是要掉鼻子的事。

但这一天,我打开茶叶罐子,马上凑到鼻子底下,闻了又闻。

要死了!我已经好久没喝茶了,这么一闻,顿时让我愿意抛弃天下所有别的茶叶。好在,我很多年不买茶叶了。不买是由于不喝了,我以前那么爱喝绿茶的,爱到有人问我农药残留的问题,我告诉他大米和蔬菜里也有农药残留,相比之下,一小撮茶叶算得了什么,我还说不谈剂量光谈残留等于耍流氓。后来有一天,我突然想到,既然自己吃的大米、蔬菜都是绿色食品级的,为何要给自己在茶叶里下毒呢?紧接着,我认识了安吉的朋友,她告诉我,茶叶的农残真的比较严重,不过她家的茶可以放心喝,已尽可能少用农药,用也是用绝对低毒、安全的农药。她说安吉白茶比一般的绿茶更娇气,但毕竟它们是用来喝的,是用来保健的。经过朋友这么一说,我从此戒了其他茶叶,只喝她赠送的安吉白茶了。

好茶不常有,这样,也更显其珍贵。

威尼斯水城里所有的屋,无论别墅还是小高楼,都是坐北朝南。人工湖在我东边,我在前门也看得见大部分湖面,不过那么一小会儿工夫,我只顾着喝茶,一抬头天鹅群就不见了,黑白两群都没了踪迹。

对于站在前门廊下的我,唯一的视线死角是东边。我心中一动,没有出去到院子里张望,而是转身打开了东边墙上的卷闸门——威尼斯水城的这个设计,真是贴心,且这样的设计,唯独体现在我这一栋上,能够让我打开卷闸门,彻底把整个大湖尽收眼底。

我悄悄打开卷闸门,一下子就看见眼前的湖面,靠近堤岸的湖面,黑白两群天鹅果然都在。

湖水清澈。一个人工湖做到这样,很不简单。不知什么时候还种下了菱角哇,是的,我看清楚了,真是让人热泪翻滚。那菱角,让我仿佛顿时回到了乡村,回到了自己的童年……

天鹅们又过来了一些。由于它们,我还注意到湖底,湖底竟然还有水草哇,我也看清楚了!

我突然怀疑起那些天鹅。它们是开发商饲养的,问题是,它们就这样游来游去,不飞走?它们是纯种的天鹅吗?想象中的天鹅非常矜持,可它们不,那觅食的姿态倒像是鸭子。小时候我跟鸭子打过多年交道,知道它们在河里觅食的那副急吼吼的样子。

我看着天鹅们把脑袋和脖子整个儿埋在水里,拼命钻拼命钻,屁股竖起来,脚蹼使劲划水,我确实有些怀疑。我们共城人有一个词——竖颠颠。竖颠颠的,就它们那样吧?

恍惚间,我又想起小时候自己跟鸭子打交道之前,也曾与家里饲养的灰鹅打过多年交道。家里饲养的鹅,把它们放牧到河里的时候,是否也是这个样子?鹅是不是比鸭子更能钻在水里屁股翘得更高,更能竖颠颠?我有些吃不准,毕竟过去几十年,我的记忆模糊了……

从小区里出来一个女人,好熟悉,我看第一眼就想起来了,她是我一个朋友的第三任嫂子。

我那朋友的哥哥是银行的高管。她也是同一家银行的职员,比她老公年轻十几岁。有一年我跟那朋友走在街上,迎面遇上了她,她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煞是好看。那朋友向她打了下招呼,她呢,着着实实地盯了我一眼。

人是很奇怪的动物。我是说一个人的感觉,或者说直觉。我当然不知道她对我的感觉是什么样的,我只知道自己的感觉,我觉得她是一个比较不安分的女人。进一步说吧,我看到她的第一眼,就觉得她那神态、眼神,好像是刚刚偷情回来的那副春情荡漾的样子。我这么感觉确实不地道,但没办法,我是个诚实的人,我真的这么觉得,我不能假装没有这么觉得。当然我这么觉得,只埋在心里,我没有用语言表达出来过,更不可能向我那朋友直言不讳。

我也觉得奇怪,自己这种感觉从来没在别的女人身上找到过,为何我在她身上找到了,并且是如此的笃定?

说起来也太巧,自从那朋友和我一起偶遇他的嫂子之后,我第二天就又碰到了她,然后是过了几天,再是又过了几天。我们一再遇上,且都是狭路相逢的那种,躲避也躲避不开。

第一次我们在银行附近碰上,跟那朋友走出一段路后,我再回了一下头,确认她应该就是在那家银行上班。但接着的几次相遇,都在完全不同的地点——超市,车站附近,公园门口,邮政局营业厅外面,劳务市场外面,国际大酒店边上的红绿灯处,中医院前的斑马线,小吃街,购物中心西大门前的斑马线……要知道,其实我很少出门的,确实太巧了,巧到后来我们都不约而同地要笑,虽然她脸上那明显的笑意很快刹住了。

每次意外相遇,她都会毫不掩饰地盯我一眼。一开始我想,这也许是她看人的习惯吧,可马上又觉得似乎不像,因为她盯了一眼之后,脸蛋儿上会有丰富的表情,而且这种表情她是毫不掩饰的。从这种表情里,我读出来了,她并不掩饰自己认识我。事实上,我也觉得不好意思,我是每次都想跟她打个招呼的,毕竟我不能装作不认识她。我想点个头,再说一声哎或者嘿,然而奇怪的是,我点头后的那个叹词,每次都来不及发出,她早侧头抽身走了,甚至我从来没有确认过她的眼神,不知道她有没有看见我点头的动作。好像是,她的迅速错身而过或者侧头抽身,只为了故意回避我。

今天意外重逢,我才想起,不知道什么原因,已经有好多年,我们没遇见过了。

“嘿,你好!”我不由自主先喊了一句。

我这么喊的时候,恰好也是她抬头发现了我之时。她使劲盯我一眼,那眼神一如往昔,然后她脸上一如往昔的表情正要浮现,却似乎被我冒失的一声招呼惊着了。

她的脸蛋儿突然红了。

“嗯,好久不见,你家在这里呀?”她说。

“是啊,刚刚住到这里……”我答。

然后,她走过去了,回头对我嫣然一笑。

这么多年,我唯一一次与她对上话,唯一一次听到她的声音。那声音很特别,特别柔,特别妩媚,又有着丰厚的质感。虽然她说得很轻声,但我清楚地听出来了。

多年不见,她还是那么年轻,简直没有变化,脸蛋儿和身材都没变。以前她是略微偏瘦又不显单薄,现在好像有一点点的丰满。总而言之,浑身上下,是更见风韵了。

对了,她总是穿银行的制服,永远的白衬衫,刚才我注意到了领口,她里面还是白衬衫。

她的身材是好,而仔细分析她的脸蛋儿,其实并不见得有多漂亮,不过,她这个人特别衬她的白衬衫。也不知道为何,那么简单的衣着,可她总是让人觉得有一种蚀骨的性感,浑身上下散发着某种特殊的气息。

她的出现,让我马上想起了另外一个女人。说起来也是太巧,当年在遇见她几回之后,我又遇见了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差不多完全是她的翻版,以至于我一开始毫不怀疑是遇见了她,但几次后我看出蹊跷——我与那个女人相遇时,感觉她对我是完全陌生的,还有,那个女人不穿白衬衫,也不穿银行制服。我与那个女人从来没有过眼神的交流,所以也没有别的进一步的感觉。我想,那个女人与她应该是姐妹吧,但谁大谁小,分不清。当然也有可能是双胞胎,还有可能,她们完全没血缘关系。只是,我真的无法相信她们没血缘关系。

不知什么时候,雨停了,怪不得刚才她没撑伞。

我喝第二泡茶,又一个女人出来。看到她的一瞬间,一股沮丧感像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

我一直不知道她的名字,她是我进共城最初三年的邻居,天天带着一个胖胖的憨憨的小女孩儿。小女孩儿完全不像是她的孩子,她那么漂亮,那么高挑,那小女孩儿像是从哪个角落里捡的,像后来流传的说法,是充话费送的,不但丑,而且老不见长个儿。后来我看到她前夫才明白她女儿为何长成那样了。她前夫矮胖,脸大而扁平。我知道的,接着有十多年吧,她没再嫁人。偶尔碰到,我们都会打招呼。她是个挺直爽的女人,文雅,却从不忸怩作态。有一次我碰到她,是晚上,我远远看到她与一个男人一起散步,我在街的对面,这回我不好意思打招呼了,想走快点儿,谁知道她隔那么远对我招手了,说好久不见。我只好站住,回她一句嗯啊之类的词语,然后我听她对边上的男人说我是她从前的邻居。

再遇见她时,她告诉我她结婚了。没说跟谁结,但显而易见,是我见过的那个男人。她胖了很多,整个人的精气神塌掉了,可言语之间和神情都洋溢着幸福的光芒。我这才明白,她何以那么多年保持着青春永驻的假象,那是由于她的内心一直绷着,其实她并没有一个女人所迫切需要的幸福。

后来我很少遇见她,数年后再次遇见,她又有了变化,就是变回了原来的模样——不完全,而是大致地。她的变化让我惊讶,所以我向她表达了我的观感,我说她还是那么年轻,而她哈哈大笑,说自己老了,整个人从头到脚都老了。

实际上,那时候她真的没怎么老,真正彻底地老,是现在。

她应该是比我大八九岁的样子,但看上去真的老迈。她手里牵着一个小学生,那样子,又让我想起从前她带着女儿的辰光了。眼前的小学生,就是从前她女儿的翻版。不说也明白,这一定是她的外孙女。

我朝她点了点头,她看到了,眼里居然闪过一丝狐疑。我正准备说点儿什么,她瞥了我一眼,拉着小女孩儿走了。

难道她没有认出我来?肯定是了。我的相貌有那么大的变化吗?不至于吧?我在估摸,我跟她有多少年没有遇见了,可惜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但无论如何我没有那么大变化吧?

她出去以后不久,有个女人进来了,是进小区。

真诡异呀,我一连看到的三个女人,都是认识的。

这个挺年轻的女孩儿,二十四五岁吧。我在购物中心南大门一单元,她在二单元。每次相遇,她都对我笑。她套着牙箍,也不忌讳暴露那恐怖的装置。我真的不认识她,但从她的笑容中可见,她认识我。她是谁家的孩子啊?我不知道。其实我是捋过几遍的,二单元,好像谁家都没有她这样靓丽的女孩子。她对我笑,我只好礼节性地应答。她说的是普通话,年轻的共城人大多说普通话,他们也说不了本地方言。我怀疑,她应该是二单元的一个租客,甚至在最初,我都有点儿疑心她那么笑是一种暧昧的搭讪,但她一次次的笑彻底粉碎了我的小人之心——那种人怎么可能有这样纯真的笑!

上一次遇见她是多久以前?好像有一两年了吧,也奇怪。她的牙箍,那时候就已经摘了,牙齿整齐而好看,只是每一枚牙齿上都有黑点,那是牙箍留下的印记。

“嘿,你好!”我说。

她抬头,撩开额头和脸颊上湿漉漉的短发。哦,又开始下雨了。

“哟,我们又做邻居呀……”她显然有些讶异和惊喜。

“是啊是啊。”我笑。

雨越下越大。堤岸那边的天鹅们越发兴奋起来,抬头,或曲项,扇动翅膀,湖面水波荡漾。

她羞涩地说:“这雨呀,太大了,我先进去了哦!”

我说:“嗯,去吧!”

看着她生动的背影,我想知道她住在哪一栋,可是很快,雨幕模糊了我的视线。

我转而去看湖里的天鹅。雨斜斜地密密地筛下来,天鹅好像也蒙了,它们刚才还是无比欢快的样子,突然却开始烦躁起来,有几只开始鸣叫……

我转身去泡来第三泡茶,端着,不喝。

这时,我看见小区里走出来一溜儿人。清一色的男人。看样子,他们像是在里面搞装修的师傅,可仔细再看,又有些不太像。

雨越来越大,我去放好茶杯,转身想关上卷闸门,却来不及了——那些男人居然斜插进来,踏上了我家的大理石地板。我皱了皱眉头,我看见了他们脚上携带的泥巴。

威尼斯水城虽然已经开始有人入住,但某些设施还没完工,比如通向我这边的道路,就还是泥路,没有硬化。

“哦,外面下大雨了!”我说。说着,又尴尬地冲他们笑了一笑。

然而,那些男人,我数了一下,一共七个男人,他们当中没有谁回报我一笑,也没有谁搭理我的那句话。

怎么回事啊?这也太无礼了,你们踩的是我家里的大理石地板哪!

“你们……是哪家在装修哇?”我忍不住要问的,可中途又笑着改口了。

我想,他们应该是好奇我家的卷闸门吧。问题是,整个威尼斯水城,再也没有哪家需要安装我这样的卷闸门了。当然大家的车库都是卷闸门的,但那种卷闸门不是都装了吗?我这样洋气的看上去完全像特制原木门的卷闸门,他们不可能装到车库去吧?

居然,还是没有人回答我。

我又想了一下,觉得他们应该是躲雨啰。躲雨可以呀,可是,躲雨也应该有点儿礼貌吧?我是这儿的业主哇,噢,躲雨就可以这么大大咧咧呀?谁规定可以这样没礼貌的?

躲吧,躲吧。不管他们了,只是我的地板哟……哎呀!

我回去端了茶杯,啜了一口茶。

不得了,他们不躲雨了,竟然往里面走了!

“哎!我说……我说呀,你们这是……”我急了,他们脚上这么脏兮兮的,带进了这么多的烂泥,还……

“我们到间里去!”有人发声了,说的是共城方言。间里就是房间。

“间里尔不能去呀!”我过去阻拦。“尔”就是“你”。

“尔间里怎么不能去?”另一人说,野蛮至极的口吻。

“这是我屋里,我的屋里呀,你们……”我都有些不知道怎么说了。“屋里” 就是“家”的意思,共城人从来不说“家”,只说“屋里”。

他们中的几个开始笑嘻嘻起来。

“我晓得,尔屋里通过去,是一个菜园,那头有路的。”有人在谁的背后说。

“那是啊,现在威尼斯水城还没装修停当嘛,可以暂时通过去,以后便毋庸了!”我急了。“便毋庸”,是说“就不行”。

“谁讲以后便毋庸啊?”有人冲上来说,“我晓得,我望见过图纸,以后也是好用的!”

“好用”,是共城人说“可以”的意思。

那个身材魁梧的凶巴巴的男人带头,领着一帮人,踢踏踢踏都过去了,穿过了我家客厅,朝后门走去……

他们把我甩在了一边,让我一个人瞠目结舌。

满地的泥巴,黄泥、黑泥、黄黑泥,脚印乱七八糟的。

我这是客厅啊!这是我的屋里呀!

我出去瞥了一眼,原来卷闸门外面刚刚种下的低矮的一整排海桐都被他们踩踏了,踩踏出一个大豁口,他们就是这么进来的!

“他娘的,神经病啊!”我自言自语骂了一句。

我刚刚骂完,没几秒钟,有两个女人又来到了我的卷闸门下,她们脚上的运动鞋也沾上了烂泥巴。

是两个女孩儿,比高中生大一点点,嘴巴上还长着淡淡的一抹儿小胡子。我看出来了,她们也不是躲雨,是跟刚才那帮男人一样,也想穿过我的屋里。

“你们好,你们是想从我家穿过去?”我压抑住心中那团被那帮男人惹出来的怒火,缓和了一下自己的表情,对她们笑了笑,用普通话说了一句。

当然,没必要跟两个女孩儿生气吧?再说屋里的地板,都已经被糟蹋成这个样子了。

谁知道,那两个女孩儿刚才好像没发现我的存在,或者没有看清我的模样,现在我这么一说,她们看清楚了,四只乌溜溜的眼睛里分明立刻升腾起了莫名的恐惧,她们呀的一声尖叫,像被惊吓的两只大鸟,手牵手原路跑了出去,她们一路奔跑,还顺便赶走了湖面的两群天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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