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10-22 12:41王艺霖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23年4期
关键词:丈夫女儿母亲

王艺霖

那天,母亲说她“独”。

她记得这个字落下的时候,夕阳收敛起所有粉紫色的余晖逃之夭夭,房间一下沉到母亲的涮笔筒里,阴沉且含混。

带着哭腔而未落泪的母亲似乎怕说得太重了,又解释:“不是毒药的毒,是说你们这代独生子女啊,都太自私。”

“让您在其他人回家前把画画的东西收起来就是独?又不是不让你画!”

她空张着嘴,把反问咽了下去。她不擅长与人争吵,即便剑拔弩张,她仍然怕话太重伤到对方,而这正是母亲从小言传身教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母亲竟然推翻了自己的行为准则,开始随心所欲。

她刚下班回来,只说了一句“怎么还在画”,就僵立在玄关听母亲火山爆发一样将淤积的不满喷射出来,字字句句带着火焰和浓烟把她打成筛子。

终于等到冷却的空当儿,她挪到餐桌边想坐下,却发现所有能坐的地方都被母亲摊开的羊毛毡和宣纸覆盖。于是,她只得踮脚绕开地上的涮笔筒,在堆满玩具的沙发一角坐下。母亲就是这样,有把任何地方塞满的特质。

突如其来的手机铃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她紧闭着嘴翻看手机,先是看到丈夫的微信留言:“我带孩子游完泳了,半小时后到家。晚上有饭局,不在家吃了。”

她的眉毛不自觉地皱起,但很快就平复了。总是这样不着家,习惯了,不值得生气。

紧接着又看到公司领导留言:“这有个IP你评估一下,我知道周末你要带孩子,但还是希望你尽量挤出时间看一下,咱们只要一个大概的分析,周一开会讨论。”她美其名曰是个总监,但手下只有一个做美术的小姑娘,所有的文字工作还需要亲力亲为。这本网络小说好几百万字,她至少要不被打搅地看一整天才有的可评。

真把我当机器人了吧?虽然不满,她却不能拒绝。

再抬起头,母亲已经把画纸卷好,毛笔收好,桌上的墨渍潦草地抹了抹,随意地问:“晚上吃什么?”

“家里有什么?”

“还是剩饭。我今天没出去买菜。”

“为什么?”

“我今天要交作业。我好久都没交作业了,老师有意见了。马上要开个学生画展,我还想要被选上呢。”母亲耷拉着眼皮,用抹布漫不经心地擦着早已光亮的桌子一角,完全不理近在咫尺的墨点。

她是美术专业毕业,强忍住对那些像被水洇过的画作的苛刻评价,说:“孩子上一天幼儿园,您有七八个小时可以画。但我们回来就不要画了,咱们一开始就说好了。”

“我也没耽误正事啊。”

“您今天没接孩子,还不做饭?”

“今天你家老吴回来早,他接了孩子,就不用我了,”母亲起身将绘画用品囫囵塞进一个大编织袋里,“我现在做。”

“我不吃了。”

“那正好,我不做了,”母亲拿水壶烧开水,“我冲代餐粥。”

冲到脑门儿的怒火带动她蹿起来,终于朝母亲喊道:“你画画糊弄,做饭糊弄,带孩子也糊弄,干什么都糊弄,到底想干吗?”

母亲把暖壶重重一蹾:“什么叫带孩子糊弄?你们两个上班不管孩子,回家也都抱着手机,到底谁糊弄?孩子是我的啊?”

不是这样的!她太阳穴突突直跳,大喊:“当初叫我要孩子的时候,你说你来带的!”

“那为什么就我一个人来带?你公婆为什么不管!”母亲的五官也终于挪动了位置,显露出慈眉善目之外的另一种搭配。母亲的乐观和情绪稳定一直是她颇为骄傲的事,这样的反差令她措手不及。

“我就是想画画!我就是不平衡!我年轻的时候就为你跟你爸牺牲,到老了还是我牺牲,你们一个个有追求,我也有!”母亲说完怒气冲冲地回到自己住的次卧,开始收拾东西,“光想着自己,你们这一代人太自私了。”

她坐在客厅,从门缝里看着母亲早有预谋般迅速整理出一个又一个包裹,难免有些心慌。

她自私吗?现在正是事业的上升期,有好的平台、好的机会,她要大展拳脚啊!现在找工作多难,在一个公司干了一辈子的父母不会明白。所以,她每天坐四个小时车上下班,仍然甘之如饴。毕竟市场上留给她这样中年已婚已育妇女的机会不多了。

此时此刻,她很需要人帮,但又无法开口挽留母亲,因为她已经被扣上“独”的帽子,这时候再说什么不就是坐实了吗?

她扭头走到窗边看万家灯火。别人家都是怎么处理的?她知道家里是双职工的基本都有老人带孩子,她也知道没有老人帮衬的大都是孩子妈做了全职妈妈。那像她这样想兼顾事业和家庭的人还有办法,有活路吗?她从没想过。

因为就像母亲说的,她是独生女,理所应当地默认父母愿意带孩子,甚至必须来带孩子!她光想到了共生,忽略了母亲真正的需求。

见她在沙发上一直呆坐,母亲最终还是出来了,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似的说:“要不我给你热一下剩饭?”

她摇摇头,垂着脑袋不看母亲:“妈,您回家吧。孩子我自己带。”

母亲愣了一下,有些迟疑地问:“那谁接送?”

“我们自己想办法。”

“哦。行……那我周末先回去。你要是需要帮忙我再来。”

母亲周六清晨悄无声息地离开,到家后没再提“帮忙”二字。

丈夫觉得她“独”,太过于自我。

事情的起因是母亲走后那个忙乱的周一早晨。为了不迟到,她必须7点出门。而没想到的是,叫丈夫起床送孩子会遭到拒绝。

“快起来送孩子去幼儿园。我已经给妮妮穿好衣服了。”她朝着次卧喊。身边揉着惺忪睡眼的小姑娘,迷迷糊糊地说:“妈,我还没穿鞋。”

“快穿去。”她一边嘱咐孩子,一边走到丈夫床前。因为她受不了他震天的鼾声,在没有老人的情况下,两人分房睡,互不打扰。

丈夫躺着裹紧了被子,眼睛也不睁,简单直接地回答:“不去。”

她暴怒了:“你不去谁去,妮妮是不是你闺女!再说,你也没事。”

丈夫话里有话,幸灾乐祸:“你不是牛吗?你自己送去啊!”他认定孩子姥姥的突然离开是因为她无理取闹,毕竟自己父母看了一段时间孩子以后也不愿意来了。她说话从来直来直去,一点不会讨好老人。现在没人帮,活该!只是凭什么要他承受后果?

她被怼得瞠目结舌,好容易压住爆发的火山,咬牙切齿地问:“你到底去不去?”

好家伙,人家直接把被子蒙到了头上。

她不想废话,也不想吓哭在一边缩头缩脑看着的女儿,更无计可施。于是,左手拎起自己的提包和孩子的书包,右手拽着女儿冲出了家门。

幼儿园7点半才开门。她盘算着什么样的换乘路线能按时到公司,无一例外的失败。急得她拉着女儿的小手在幼儿园门口直转圈。

女儿那两根仓促扎起的小辫子一高一低,歪着头时更为扎眼。

“妈妈,姥姥怎么没送我?”

她不耐烦地重新绑好女儿的辫子并回答:“姥姥回家画画去了。”

女儿吭哧两声,有点惶恐地问:“那她还回来吗?我要我姥姥。”

正好园门打开,她连忙敷衍:“会会会的。你好好上学,抱抱。”匆忙把孩子按到怀里一通揉搓,再往班主任老师手里一塞,转身扫码小黄车朝地铁站急蹬而去。

这才是早上的第一关,孩子下午放学还不知道怎么弄呢。

换地铁三次,为了不迟到,她提前两站下地铁,打了个滴滴,争分夺秒奔赴公司。眼看离打卡还差五分钟,还来得及买点吃的抢救一下饿得缩成一团的胃。

卖早餐的大姐已经记住她了,远远瞧见,不必开口就已准备好她常点的双夹烧饼和豆浆,并把烧饼给她放微波炉里加热一分钟。

“你每天都挺准时啊。”大姐手撑柜台对她说。

“不敢不准啊。”

“你家离这里远吗?一般越远越准时。”

“是,您说对了。我家在城东,平时到这里要两小时左右。”

“嚯,那你早上几点起啊?”

“6点。还要给孩子穿衣服。”

大姐啧啧摇头:“我也差不多,不过我就住在后面那屋。嗯……你可真辛苦啊。”

她从没想过唯一觉得她辛苦的不是家人,不是朋友,而是卖早点的大姐。想哭,但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哭,只能苦笑,比哭还丑。

公司领导说她一个人活成一支队伍,只不过是在她提出添加人手的时候。

周一例会圆满结束。她挤出孩子睡后、上厕所以及上班路上等碎片时间完成的评估报告,得到领导一致好评。悬了整个周末的心才算落了地,她也有底气趁热打铁,凭借自己以往的表现跟公司提出憋了两天的请求。

会后,人力资源总监大姐拉住她,把她带到没人的小会议室,眉眼带笑地对她说:“老板考虑给你涨工资呢!”

“真的!”她语气中是掩饰不住的兴奋。

“那还能骗你啊?我亲耳听见他跟副总夸你,说上次你做的策划案在甲方那里大受好评,甲方爸爸点名夸你呢。”大姐伸手攥住她的手腕,“加油,看好你哦。”

“那……能不能给我加一个助手?”她试着提议。

人力资源大姐把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一下,还是用吹嘘的口吻夸她:“你看,你现在干得这么好,工作也没完全饱和,有招一个人的钱都加你自己头上多好啊。老板老夸你一个人就是一支队伍。你可以的!”

好是好,可我累啊。她心里抱怨,表面上还要点头称是。

人力资源总监要走,她赶忙抓住机会说:“稍等,我想跟您申请个事。”

“嗨,客气什么,有事就说,我们人力资源部门就是为了让你们工作得舒舒服服的。”人力资源大姐像对自家人一样热络地回答。

“是这样的……我妈回家了,没人给我接孩子。我要早点下班去接孩子。”

“那你就去呗。没事,你以往从不迟到早退,这点方便姐还能给你。”

她没敢高兴得太早,直觉告诉她这场景不真实。于是她又问:“我家离得太远,可能三点就要走,就是提前三个小时。”

“没事,你就是太老实了。总监级偶尔早走就算外出呗。”

她明白了,人力资源大姐以为就是请今天一天的假。

她深吸一口气,抛出重磅炸弹:“我可能……每天都要三点下班。我以后要自己接孩子了。”

人力资源大姐看着她,法令纹已经支撑不住因微笑而提起的苹果肌了。过了半分钟,人力资源大姐才说:“那这个,我做不了主,你最好跟老板请示一下。”口吻重新陌生回来,什么亲如姐妹都是幻觉。

她只得硬着头皮去找老板。

老板办公室里挂着他亲自手书的巨幅“和气生财”。他坐在横幅下的茶几后面,一边泡茶一边用茶水往一团和气的和尚茶宠上浇。

这样的气氛为她平添了点儿信心。

老板热情地请她就座:“哎呀,你最近做得不错。放心,我已经跟人力说要给你加薪了。”

“老板,我,我可以暂时不要加薪。”她塌着肩膀,卑微地提议。

“哦?有别的打算?”老板思路一下子跳到了另一个极端。

“不是。您误会了。公司对我这么好,我哪儿能走呢。唯一的问题可能就是离家远……”

老板往沙发背儿靠了靠,平视有点变俯视了:“这个,可以理解。你的工作大多数可以移动办公,上下班可以有点弹性。”

看来老板最多只能想到弹性办公,但这样的解决方案解决不了她的问题。

她厚着脸皮说:“您看,我弹性三个小时行吗?”

老板用“你在逗我”的表情看着她。

她大脑满载运算,口吐莲花,用平时说服客户一样的自信和热情说:“是这样的,我因为家里有点事,老人不能帮我照顾孩子了。要不您看,之前我一直准点来准点走,从不请假,就是因为有老人帮衬。现在孩子下学早,我路程又长,三点下班才将将赶上。但您放心,我移动办公一点儿不耽误,周六日也可以随时待命!而且也只是暂时的。”其实她有长期的打算,但她想让老板先看到点儿希望,慢慢接受以后再说。

也许老板是被唤起她说服客户的记忆,同时意识到她还算可用之才,又或许是被氛围感染了,只见他按了按茶宠光滑圆润的脑袋,答应了。一点儿代价换一个骨干肝脑涂地何乐而不为,何况在公司坐着也有划水的时候嘛!

“行!可以!加油!”他站起来,大手一挥。她感恩戴德连连鞠躬退着出门,还不忘小心翼翼地把门关好。

最困难的部分解决了。但如何跟人力资源部门说也是问题,如果太张扬会显得自己恃宠而骄,万一被公司其他员工知道也很麻烦。

踌躇再三,她又悄悄把人力资源总监约到安静的地方,说:“姐,老板那边同意了。但是我觉得有点对不起公司厚爱,加薪的事先算了。”

这一句话工夫,人力大姐眼中的光芒不同程度地闪烁。等听完了,她慷慨地说:“上面同意了,我没意见。咱都是孩子妈,应该互相支持。但是你要注意低调,公司开了这个口子,要都找我要求这要求那,那可就……”

“明白,明白。绝对不给您添乱。谢谢姐。”她赔着笑脸送走了人力资源大姐。

折腾一圈,她终于可以瘫坐在座位上歇会儿了。在逼仄的工位里,除了呼出的气,四肢都不能伸展。桌面上摆满各种笔记本,最薄的是年度规划月历,标签最多的是例会记录,印着公司Logo的硬壳本,是去甲方公司开会充门面用的……放眼望去,只有水壶和各种营养片提醒她不是机器。

她身体静止,脑袋却沸腾。不断复盘刚才的对话是否得体,有没有给自己留退路?还有领导们的表情有没有自己尚未领会的?因为,即便是这么一个狭小的工位,也是她的全部退路。

她也觉得自己“独”,只不过是孤独。

她下地铁后一路狂奔到幼儿园,发现女儿所在班级的家长长队已经进去,现在都喊到下一个班级了。早知道路上就不去厕所了!她心里一慌,不顾自己平时最不齿的插队,混在下一班家长的队伍里往前挤。大家鄙夷的目光她只能假装没看见。到了大门口,她离队单闯,保安嚷她:“这位家长你怎么回事?”

她可怜巴巴如实相告,获得了网开一面的机会。等她跑到楼门的时候,已经换下一班的小朋友等待被接走了。她看见女儿被班主任拉着,罚站似的贴着墙站,噙着泪的大眼睛放大了脸上的惶恐,求助似的死死盯着外面往来的家长。

她兴奋地朝女儿招手,女儿比她更兴奋地钻出来,一下子扑到她怀里:“妈妈,你怎么才来?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她哭笑不得,只能抱着女儿快速逃离众人的围观。幼儿园外有个小公园,她听母亲说过,女儿总要玩一会儿才回家。她坐在绿色长椅上看女儿滑滑梯,一阵钻心疼痛从脚踝处复苏蔓延,多半是刚才狂奔的时候崴脚了。

她垂头丧气地轻轻转动着脚腕,忽听站在她前面的一个老太太问:“你是妮妮妈吧?她姥姥怎么没来?”

她猜可能是母亲接送孩子时认识的朋友,于是客气地回答:“我妈回家了。”

“啊,生病了?还是回去照顾你奶奶去了?”老太太语气关切。

“没生病。奶奶也有我姑姑们照顾。”她的语气中带有撕坏母亲完美伪形象的快感,“就是回家画画去了。”

老太太就像是吃饭被噎到一样,瞪着眼睛,连耷拉的上眼皮似乎都被撑起来了,仿佛在无声发问:“就这原因也能走?”

她也以无声的微笑作答。

许久,老太太叹了口气,羡慕地说了句:“她可算是解脱了。”随后又半开玩笑地补充,“你可不能这么简单就放过她。”

她不喜欢老太太这种说法,好像自己受苦非要拉着别人似的。尽管对方可能并无恶意,尽管自己也怨母亲拂袖而去,但她故意笑着回敬:“嗨,我妈为我们贡献了一辈子,该休息了。更何况孩子是我们自己的,我们应该自己管。”

不知道老太太有没有品出里面的味道,过了一会儿,那老太太只是有些无奈地感叹:“你妈是个有福的人。”

有福之人?

呵,不就是自私和任性?不是母亲自己说的“独”吗?也不怕老了……

怒气戛然而止,因为她猛然记起青春期有一次跟母亲赌气,也曾用“以后老了也不养你”做要挟。此刻,她震惊于“以后”已经到了,可她还在指望母亲继续养她和她的后代呢。

女儿终于玩够回家了。丈夫发信息说在外应酬不回来吃,一如既往地潇洒。曾有人提点她没必要像个男人一样打拼。可是,没办法呀。

她又饿又累,懒得做饭,但不做又不行,因为女儿想吃姥姥做的土豆丝。

清洗,削皮,刨丝,泡水,控水,热锅,倒油,葱蒜爆香,翻炒,再翻,没完没了地翻!一个破土豆丝都这么麻烦!

憋了一天,她终于委屈地哭了。

女儿扑过来抱着她问道:“妈,你怎么哭了?”

“没事。妈妈脚崴了,疼了半天没人管我。”

“我管你,我给你揉揉。”贴心小棉袄蹲下来,对她的脚腕猛吹。每次女儿受伤,她都用“吹仙气”这种方式给她安慰。这口气没任何医疗作用,却能缓解身心两方面的疼痛。她抱着女儿,既心酸又欣慰,流了双倍的眼泪。

到了睡觉的时候,女儿那还没有她手指头长的小手拍着她,学着大人的样子哄她睡觉,还给她唱摇篮曲:“睡吧,睡吧,妈妈不在家呀。”

她奇怪:“宝贝,这首歌不是这么唱的。应该是‘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你怎么唱‘妈妈不在家’?”

“因为……以前妈妈是不在家呀,都是姥姥陪我睡。”

她赶忙翻过身给孩子唱了一遍完整的摇篮曲。

女儿抓着被子,强忍泪水问:“姥姥,怎么,不回,来了?是不是,不喜欢我了?”她赶忙安慰:“姥姥回家画画,学好了还要教妮妮呢。她怎么可能不喜欢你了呢?以后妈妈陪你睡好不好?”

“好,我最喜欢妈妈啦。”女儿像只小猫蹭了蹭她的胳膊,她也抱着女儿同样蹭了蹭。孩子两岁前还没断奶的时候她们经常这样蹭来蹭去,她觉得爱就是这种毛茸茸的心动。

女儿小声说:“妈妈,我不会像姥姥那样走的,我会一直陪着你。你老了我养你。”女儿钩了钩她的手指,仿佛一个郑重承诺。

万籁俱寂,半梦半醒之间,她以光速跨过北京的五环和日夜,回到她印象里的第一个家。那时候她也许刚上小学,还住在平房里。每天都是母亲骑自行车接她放学,然后她写作业的同时母亲做饭。只要抬起头就能看见厨房烟熏火燎,母亲手忙脚乱。饭做好了,父亲差不多也就到家了。

母亲爱做土豆丝,但是舍不得放油,总是用一点油和葱蒜炝锅之后,不停加水把土豆丝翻腾熟。她听父亲用“糊弄”二字评价过母亲做饭,人生第一次把这个词跟母亲捆绑在了一起。之后,她发现母亲偶尔会拿她学画的画笔画几下就忙别的去了。她看到了糊弄,没看到母亲眼中闪烁的不舍,也没想到自己的绘画启蒙,很可能来源于母亲收藏的众多的画作剪贴。

她还记得母亲不爱收拾屋子,不爱打扮自己,给她检查作业也总丢三落四。可这些“糊弄”的影像却恰恰填满了她的整个生长记忆。想必自己也曾占满了母亲的所有时间,让她没时间精细处理吧?母亲在别的地方糊弄,在“爱她”这件事上却诚心诚意。所以,“我爱你,最喜欢你,我们永远在一起……”的承诺总挂在她的嘴边,她们曾经是互相明白的。

在深沉的梦里,她仿佛身处巨大的子宫之中,那稚嫩而又真挚的承诺就像脐带一样连接着母亲和她,连接着她和女儿。也许这是组成宇宙的一个片段,在她们这个小家之外也是这样无穷尽地循环下去。

早上醒来,枕巾还潮着。她想给母亲打个电话,踌躇半天没有拨出。

她不想走回老路。

一个人会孤独,两个人在一起也会。

三天之后的半夜,她终于逮住回家的丈夫。不同于以往回来蹑手蹑脚,洗澡刷牙速战速决,今天他在客厅里磨磨蹭蹭的,她下床开门的时候,他愣在门边,不知是不是想看看女儿。

两个人在饭桌两端落座,像陌生人一样对看无言。生孩子后的这些年,因为忙和发展不平衡,加上孩子都交给老人照顾,两个人之间几乎没有交集。

此刻丈夫的形象重新清晰起来。她可以清楚记得女儿什么时候长了第一颗牙,什么时候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但她不记得丈夫原本浓黑的头发什么时候花白了,饱满富态的脸上又是怎么一点点爬满了褶皱。跟同一屋檐下的人久别重逢,是一种新奇又心酸的感觉。

丈夫看她直勾勾盯着自己,没好气地问:“干吗?”长久以来都是微信联系,面对面已经不习惯了。

她垂下视线,组织了一下语言,再次抬起头来直视他说:“以后每天你早上送孩子,我晚上接。”

他不看她也不说话,以无声做回答。因为他一般都是半夜回来,早上需要补觉的。

她又说:“如果不愿意就换一下。我早上送,你晚上接。”

“那不行,我应酬大多数在晚上。”他自然知道早上送到幼儿园就结束了。晚上接孩子要排队等待,接完了还要带孩子玩,玩完了回家还有一系列后续照顾。如果选择晚上接基本就跟社交拜拜了。他原本不用考虑这些烦心事,都怪她打破了平衡,她得负责!

他越想越气,声音也提高了八度:“凭什么你说送就送?我告诉你,你捅的娄子你收拾,别给我派任务。你不是能吗?自、己、来!”

他算准了她不会吵架,通常情况下先控诉者稳赢,叫她一人生闷气去。他装得像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站起来,正准备一走了之,忽听她慢悠悠说:“你坐下。”

老实说,她要是歇斯底里地喊“离婚”还正常些,反正也只是说说而已。然而,她今天很不一样,是那种把事都想明白了的样子,通常这样的神情下都酝酿着大事。

不是真要离吧?

他反而不敢走了。重新坐回座位,眼睛胡乱瞟着她手边能放下一份离婚协议的所有位置。

只听她又慢条斯理地开口了,上来就是尖锐的问题:“你现在,月薪多少?”他们分开理财,需要给家里添置大件或者孩子花大钱的时候都一人出一半。所以,她一直不过问的。

但不过问不代表查不到。于是,他坦白:“八千底薪。”

“有多于这个的时候吗?”

“唔……很少。”

“你知道我工资多少吗?”

他“切”了一声,放松且不屑地说:“我知道,肯定比我多呗。现在整个行业都不行了。怎么着?拽了?别忘了,我以前可是你的两倍!”

她淡淡地回答:“我现在是你的三点五倍。”

“我去!”他脱口而出,想要掩饰为时已晚。

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那你几点回来的?你怎么接的孩子?”这些损失都换算成不可小觑的钱财。他依稀记得她在挺远的地方上班,城南还是城北,记不清了。

她平静地注视着他的脸说:“我跟公司申请每天早下班三小时。”

“这,公司能批?”

“批了。”

“不扣钱?”

“暂时不扣。不过,我恐怕也不会升职了。”

丈夫张大的嘴缓慢闭上了。他也曾风光过,都懂。

她直视他的眼睛:“没让你晚上接,是因为我知道交际对一个人意味着什么,它不仅是联络感情,更代表着未来的机会和希望。我希望能保住你的未来。但同时,我也不会放弃我现在的事业,我只会加倍努力,因为我不想等老了跟孩子抱怨是她耽误了我。”她从纸抽里扯出一张纸巾,抹净桌子上残留的墨点,“所以……你怎么想?早上送?”

时间静止,空气也凝固了。他俩在棋盘中央对峙,她已经退了一步,他或进或退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结局。她想,她已经做好了所有准备。

还好,丈夫没再逃避,回答:“行……不过,我应该几点起?”他从不知道幼儿园开门的时间。

对了,他也是独生子呢。她笑着给丈夫写了一个接送时间表,还画了一张包括不同接送位置的地图。

画的时候,她不自觉地想:母亲离开这个小家并不全然是坏事。三个点之间的连线只有3条,多一个点就变成了6条。她甚至隐约觉得,也许母亲是故意为了让她和丈夫直接沟通才抽身而去的。

第二天一早,丈夫没用叫自己起来了。他把孩子的书包、外套、帽子依次放在玄关的台子上,就像她之前每天做的一样。等她带着孩子从卫生间洗漱出来,他抓紧时间钻进去。两个人不说话,却有种奇妙的默契。

女儿起初还粘着她,不想让爸爸送。她亲着女儿的小脸蛋儿,温柔地说:“给你爸爸一个机会嘛,他可想送你了。”

在公司一整天,她都在压抑自己询问丈夫的念头。如果有事他会找自己的,孩子老师也会找自己的,所以不必担心。虽然道理都懂,她还是心里毛躁。好不容易挨到下午3点,她以最快的速度冲向幼儿园。

老师笑盈盈地告诉她:“孩子爸爸第一次送,早上有点迟了。门口爱堵车,以后得提前点。”

新认识的幼儿家长也对她说:“今天可算看见妮妮爸了。挺好的。妮妮以后准随她爸长高个子!”

“嗯,挺好的。”她也美滋滋地回答。说不出是啥挺好的,反正都挺好的。

去小公园的路上,妮妮拉着她的手说:“妈妈,我跟你说件事。”

“什么事?”

“我跟爸爸有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不告诉你。”

“嚯,什么时候你俩成一头的啦?”

小姑娘得意扬扬:“早上开始的。爸爸说他是大队长,我是小队长。”

“我呢?”

“你就普通人呗!”女儿大笑着找同学玩滑梯去了。

她收到丈夫信息问:“你们在哪儿?开车去接你们。”连忙回:“在公园。你别来了。学校周围堵车厉害。我们两个走回去。”

丈夫没再发信息。但过了差不多半小时,他打电话说已经到公园外了。她叹了口气,赶紧叫女儿回家:“快走,爸爸来接啦,路边不能停车。”女儿耍赖不想走,她记起母亲的招儿,提议说:“咱们比赛谁先找到爸爸的车!” 女儿一听来了精神,立刻跑在前头。

街上的轿车不是黑就是白,堵着不动,像死板的水墨画。她眯着眼艰难地分辨着,确定自家的黑车不在其中。是女儿率先指着花坛旁边的小电动车大喊:“我先找到的爸爸!你输了!”

这条街她走过那么多遍,头回留意到花坛里是有花的,娇小而飘逸,衬得丈夫高大壮实不减当年。他跨坐在一辆八成新的电动车上,欣赏着她惊讶的表情很是得意。

他威风凛凛地朝女儿一招手:“妮妮小队长,敬礼!”

“爸爸!这是咱们的秘密吗?”女儿张开手臂跑过去一把抱住他的腿,他指指车把到车座之间另外安装的卡通座椅,引得女儿欣喜若狂:“妈,你看,米老鼠耶!我的!”

她有些不敢相信。头天晚上才分配了接送,今天早上应该还是开汽车送的吧?这电动车什么时候买的?儿童座椅又是什么时候配的?这样是不是三个人都可以乘车了?

丈夫根本不屑于解释他怎么办到的,只是横着大拇哥指了指车后座示意她坐上去。

“走!妮妮小队长,出发!”

一声令下,这小电动车负载着三个人,灵活地破开停滞的车流。女儿和她一前一后,丈夫像挑着一个扁担或掌控一艘小船,快乐在黑白死水中荡起斑斓浪花。

她记得微信表情包“小刘鸭”系列有“走”这个表情,就是从侧面看上去,鼻孔喵骑电动车带着小刘鸭飞驰的卡通动图。动物形象胖胖的,小车也圆滚滚的,她一直觉得很可爱。

此刻,她们一家三口比那幅画面更可爱。

她觉得自己不像之前那么“独”了。现在,是真正的独立。

丈夫送,她接,已经如此过了两个月。

她调整工作时间后,除了最初几天的焦头烂额,其余日子逐渐步入正轨。她有了新的时间表,并有了下班途中去厕所的自由。接完孩子后可以一起去书店看书,去公园跟朋友一起玩,甚至回家拼乐高……亲密接触让女儿跟她的关系越来越好,也越来越听话。

因为回家早,她偶尔还会做饭,关于吃什么、玩什么的安排都会跟丈夫商量着来。丈夫开发出无限潜力,单独带娃出门玩儿一天毫无压力,她都做不到。更出人意料的是,他做的越多越快乐,她后悔没早点儿发现。

先前那个老太太又问她:“你妈画得咋样啦?什么时候回来?”语气只剩想念。她就以此为由头给母亲打了个视频电话,方方面面的家常说了老半天。末了,她说:“那老太太夸您是有福之人……”

母亲神态安详,五官都摆放在最舒服好看的位置上:“我可不就是嘛!回头我给她打电话。”

挂了电话,母亲给她在微信上发了许多水彩画。笔触从稚嫩到老练,色彩从混沌到鲜亮,能看得出虽然进步缓慢,但一切成竹在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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