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福》中鲁镇世界的“虚伪性”探析

2023-10-30 02:27马凤梅
今古文创 2023年39期
关键词:祝福祥林嫂

马凤梅

【摘要】祥林嫂作为鲁迅笔下一个极具代表性的悲剧人物,其悲剧成因历来是研究的热点。当前学界虽对祥林嫂之死已有深入探讨,但在《祝福》中还有一些细微之处有待挖掘。祥林嫂的死发生在“我”的故乡鲁镇——这个充斥着虚伪的世界,其虚伪性主要体现为鲁镇人的虚伪、神明的虚伪和封建伦理的虚伪三个方面。紧扣鲁镇的“虚伪”这一特点,从三个方面探讨祥林嫂在这虚伪的鲁镇世界所遭受的苦难与不幸,有助于挖掘出在这虚伪的鲁镇世界背后所暗藏的悲剧意义,为对《祝福》的文本解读提供一些借鉴与参考。

【关键词】祝福;祥林嫂;鲁镇世界;虚伪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39-0049-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39.015

1924年2月7日,《祝福》诞生。同年3月25日,《祝福》发表在《东方杂志》第21卷。至今时隔近百年,《祝福》仍被无数学者和教师从不同层面解读和研究,作为鲁迅小说集《彷徨》的第一篇小说,《祝福》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

《祝福》讲述的是一个关于祥林嫂的故事,抑或更准确地说是一个关于“我”的故事中的祥林嫂的故事,但这篇小说的名字不叫《祥林嫂的故事》,也不叫《我的故事》,而取名为《祝福》。“祝福”一词本寄托着人们对未来的美好希望与无限遐想。然而鲁迅以“祝福”为题,却一反“祝福”本应给人带来的幸福与愉悦感,借回乡人“我”的视角,讲述了在故乡——鲁镇所见到的一个令人悲痛欲绝的故事。通常而言,故乡是一个能给漂泊者带去归属感,并让其灵魂得以停歇的地方。但对“我”而言,魯镇虽是“我”的“故乡”,但“我早已没有家”。祥林嫂的死,让“我”发现,故乡早已不再是儿时记忆中甜蜜温馨的港湾,而异化成了一个面目全非的黑暗世界。这个世界主要由虚伪的人、虚伪的神明,以及虚伪的封建伦理一起构成,而祥林嫂便是在这样一个世界中被不断吞噬直至死亡。

一、人的虚伪

鲁镇上的人除了“我”与祥林嫂之外,还有鲁四、四婶、卫老婆子、柳妈、洗菜的主妇、听故事的男人女人们,以及在鲁四爷家打工的一个不知名的短工等众多人物。这些人不仅是祥林嫂死亡的目击者,更是在无形中间接造成祥林嫂死亡的加害者。

当祥林嫂再次来到鲁镇时,鲁镇的人对祥林嫂的态度早已改变。虽仍同她讲话,“但笑容却冷冷的了”。这是因为对于鲁镇的人来说,祥林嫂是一个再嫁之后还亡夫的人,她不仅是“不干净”的“谬种”,甚至还是“克夫”的扫把星,因此他们无法接纳祥林嫂。

就算是当祥林嫂在讲述她阿毛的故事时,鲁镇的男人们也不过“往往敛起笑容,没趣的走了开去。”“敛起笑容”,说明在听故事之前,男人们是在“笑”祥林嫂,但这个“笑”是不怀好意的笑,是对祥林嫂再嫁后的一种嘲讽和赏玩,其中“没趣”一词显露出男人们的真实想法。为何觉得“无趣”?因为男人们本想从违背“忠夫”伦理道德的祥林嫂身上寻找“乐趣”,但阿毛惨死的故事让整件事的重心发生了偏移。导致此时男人们的身份,不得不由道德的谴责者变为同情者,不仅不能继续嘲笑祥林嫂,反而还要对其施以怜悯,于是觉得“没趣”。而此时的女人听到阿毛的故事时,先是“宽恕”了她,紧接着“改换了鄙夷的神气”。所谓“宽恕”,必定是另一方犯了错,但祥林嫂又犯了什么错呢?再嫁他人是由婆婆所逼,并非自愿。可鲁镇的女人们并不这样认为,她们对再次来到鲁镇的祥林嫂施以“鄙夷的神气”,说明她们对祥林嫂满是鄙视与嫌弃。而当祥林嫂讲述她丧子之痛时,女人们才“宽恕了她似的”,并“陪出许多眼泪来”。但真的宽恕了吗?答案当然是没有,从“似的”可以看出女人们并未真正宽恕祥林嫂,至于眼泪也只是逢场作戏“陪”出来的而已。听完故事后,女人们的反应也不过是“叹息一番,满足的去了,一面还纷纷的评论着”。表面上,这些女人似乎是在为祥林嫂的不幸而悲伤哀叹,但“满足”一词却将她们的虚伪、做作与自私暴露得一览无余。她们的真实目的其实是想借他人的痛苦经历来满足自己对八卦的好奇,为自己平淡且无聊的生活增加趣味罢了。在她们眼里,听祥林嫂的不幸经历就宛如听戏一般,是用以消遣生活的。

而当阿毛的故事被反复讲述,鲁镇的人不仅不再关注和同情祥林嫂,甚至对她产生了疲劳和厌恶。从能“引住三五个人来听她”,到“大家都听得纯熟”,慢慢地“全镇的人们几乎都能背诵她的话”,到最后竟产生了“一听到就烦厌得头痛”的恶性反应。祥林嫂悲哀“经大家咀嚼鉴赏了许多天,早已成为渣滓”,她知道“自己再也没有开口的必要了”,于是她选择了沉默。

但祥林嫂是鲁镇人枯燥生活的调味品,是乐趣的来源。祥林嫂的沉默并未停止鲁镇人对祥林嫂的伤害,而是继续在她的身上寻找“新趣味”。慢慢地,故事的注意点落在了祥林嫂额头的疤痕上,这伤疤明明是祥林嫂为守住清白而拼死撞向烛台所留下的不屈的证明,但在鲁镇人的眼里,却成为“大家以为耻辱的记号”。甚至借此耻笑嘲弄祥林嫂,问道“你那时怎么竟肯了?”这看似是不知情的询问,事实上则暴露出鲁镇的人已经从无情、虚伪发展到猥琐、恶毒。他们将祥林嫂视作罪恶本身,认为祥林嫂乃假意寻死,而这道疤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为祥林嫂的把戏,但同时也是对祥林嫂的惩罚,但到底谁是真正的戏子?答案心知肚明。

终于祥林嫂由沉默变成“连头也不回了”,她明白了“人生最坚硬的、比婆婆和狼更可怕的东西——别人的目光与叙述。”

二、神明的虚伪

与柳妈谈天后,祥林嫂得知自己死后将被阎王锯成两半分给两个男人,心中万分恐惧,于是听取了柳妈的建议去捐门槛,以求洗清自己的罪孽。终于,在祥林嫂的苦苦哀求下,土地庙的庙祝同意以“价目是大钱十二千”的条件让她捐了门槛。而鲁迅将“价目是大钱十二千”单独成句并放置该段末尾,无疑具有其特殊意义。

首先这句话突出强调了这笔钱的金额之大。祥林嫂第一次来鲁四老爷家打工时,每月工钱仅五百文,且此次所挣钱已尽数被婆婆抢去。第二次来,则是被大伯赶出家门,只剩个光身。一贫如洗的她,从土地庙回来,“快够一年”,才“从四婶手里支取了历来积存的工钱,换算了十二鹰洋”,请假到西头的土地庙去捐门槛。

其次这句话也深刻揭示出庙祝丑恶的嘴脸。起初,庙祝“执意不允许”祥林嫂捐门槛,但“直到她急得流泪,才勉强答应了”。“勉强答应”看似表现出庙祝出于对祥林嫂的怜悯,不得已同意祥林嫂的请求时内心的纠结与无奈。但后文的“大钱十二千”则透露出庙祝的真实想法。对于祥林嫂而言,捐门槛是唯一一条可以洗清罪恶、拯救自己的途径。因此凭借门槛对于祥林嫂的特殊性,庙祝以退为进,先是“执意不允许”,同意时又摆出一副为难模样,使祥林嫂心甘情愿地同意捐这高价门槛,可见庙祝的惺惺作态。

但在更深层次上,这句话则深刻暴露出神明的虚伪与可笑。一方面,土地神的权力似乎掌握在庙祝的手里。祥林嫂去捐门槛的地方乃鲁镇西头的土地庙,土地庙乃供祀土地神的庙宇,其诞生最初来源于百姓对土地的信仰与崇拜。《孝经·援神契》曰:“社者,五土之总神。土地广博不可遍敬,故封土为社而祀之,以报功也。”可见土地神主要管理土地、五谷等事。但祥林嫂所求并不在土地神的职权范围之内,因此庙祝身为土地神的信仰者和代言人,深知以土地神的能力,无法答应祥林嫂捐门槛。但庙祝最终以“十二千”的高价条件答应了祥林嫂的请求。可见土地神的庙宇和神位早已形同虚设,土地神仿佛成了庙祝的傀儡,一切大小事宜皆由“虔诚”的庙祝替土地神决定,实在是荒唐至极。

而另一方面,这句话也暗中透露出似乎只要有钱,神明便能越权办事的腐败作风。上文提到,按土地神的职权范围是无法答应祥林嫂的请求,因此这本身就构成了一种逾权行为,是不合法的。但若是因为同情祥林嫂的不幸,并被祥林嫂的诚心所感动,或许还觉得土地神的逾权情有可原,然而后文的“大钱十二千”却揭开了事情的真相。通常来说,乞求神明保佑时,给予神明适当的供奉是传统祭祀文化中的惯例,但更重要的是祈求者的虔诚之心。此时祥林嫂已经声泪俱下,苦苦哀求,其心之所诚,人神共见。但对于鲁镇的土地神来说,仅凭眼泪毫无作用,只有付出高达“十二千”的巨款,才能同意祥林嫂捐门槛,可见神明的贪婪与腐败,与恶毒、势利的人间毫无区别。且在中国古典神话传说中,土地神乃保佑百姓获得农业丰收的神仙,因此民间分布较为广泛。但由于神位卑微,属下等神仙,因此土地庙较之其他神仙庙宇来说,则较为简陋,鲁镇的土地庙亦应是如此。再结合中国传统方位文化来看,在中华民族的生活中一直都渗透着“以东为尊”的文化观念,小到祖先牌位的放置、吃飯时的座次,大到住宅的方位、城市的规划都折射出中国“东尊西卑”的文化观念。如《礼记·王制》:“夏后氏养国老于东序,养庶老于西序”,可见国老地位尊贵,故在东序、东郊;庶老地位卑微,故在西序、西郊。《史记·项羽本纪》:“项王、项伯东向坐,亚父南向坐。亚父者,范增也。沛公北向坐,张良西向侍。”可见在席位的安排上亦体现出以东为尊的方位文化。根据祥林嫂所去土地庙的地理方位为“西头”可以推断,这应该是鲁镇所有土地庙中更为简陋破旧的一个。但就连在这样一个破烂不堪的土地庙捐门槛,都要付出竟高达“十二千”的巨款,那若去更高级的神庙,岂不是要花费更多的钱财,由此更可看出神明的虚伪、恶毒的腐败之风。

三、封建伦理的虚伪

祥林嫂的第二次到来之所以受鲁镇的排斥和驱逐,并非在于她本不是鲁镇人,而是因为她的再嫁违背了鲁镇“忠于一夫”的正统封建伦理。鲁四老爷同意她留在鲁宅,也并非出于对她的同情,而是“鉴于向来雇佣女工之难”,才“不大反对”。但“不大反对”则暗示出鲁四老爷实际上是反对祥林嫂留下的,只是迫于自己的需求做出的无奈之举。因此他“暗暗地告诫四婶说,这种人虽然似乎很可怜,但是败坏风俗的,用她帮忙还可以,祭祀时候可用不着她沾手,一切饭菜,只好自己做,否则,不干不净,祖宗是不吃的。”“似乎很可怜”的言外之意就是不可怜或者没那么可怜,这透露出鲁四老爷对祥林嫂看似同情,实则厌弃。在他眼中,祥林嫂是肮脏的,她所遭遇的一切皆为上天对她的惩罚。鲁镇的其他人亦持有与鲁四老爷同样的观点。祥林嫂明明已经再嫁给贺老六了,可再次来到鲁镇后,“镇上的人们也仍然叫她祥林嫂”,而不叫“老六嫂”,可见“忠于一夫”的封建思想已经深入鲁镇每个人的心里。因此鲁镇的人虽然也叫她,“但音调和先前很不同;也还和她讲话,但笑容却冷冷的了。”但就在这样一个表面上人人都自认为严格遵守着正统封建伦理的鲁镇世界,却出现了一个打破规则的人,从而撕开了封建伦理的伪装。

祥林嫂的第一任丈夫去世后,婆婆本应与儿媳相互理解,相互关爱。而事实并非如此,尽管文中仅用“严厉”形容婆婆的形象,未详细介绍婆婆是如何对待的祥林嫂。但从可以致使一个人逃跑来看,这位婆婆绝不止“严厉”这么简单,甚至可能是恶毒和恐怖。

婆婆作为一名封建长辈,理应是封建传统的捍卫者。但她为了一己私欲,成为封建传统的违反者。凭借自己是祥林嫂婆婆的封建长辈身份,打着封建伦理道德的旗号,粗暴无情地带走正在鲁四老爷家打工的祥林嫂。为了获得贺老六八十大千的彩礼,不顾祥林嫂的意愿,逼迫祥林嫂违背所有女子都铭记于心的“忠于一夫”的封建伦理道德,迫使祥林嫂再嫁他人,并将获得的彩礼钱用以给自己的二儿子娶媳妇,可见婆婆的自私与残暴,封建家长的威信何在?可笑的是,这一做法竟也得到了外界的认可。当鲁四老爷听说有疑似祥林嫂夫家的堂伯在寻祥林嫂时,老爷便马上预感到祥林嫂可能是逃出来的,可见这种事在鲁镇并非第一次发生。当祥林嫂被抢走,鲁四老爷也未付出任何实际行动,只是简单说了一句“可恶,然而……”此话虽短,却耐人寻味。“可恶”体现出鲁四老爷对于婆婆抢人的做法感到愤怒,但愤怒的大部分原因是因为婆婆抢走了一个本就不容易找到的,并且比男人还能干活的女工。随后的“然而……”则暗示出鲁四老爷对于婆婆抢人行为的理解与妥协。在鲁四老爷看来,尽管抢人的方式不正确,但婆婆是家长,儿媳妇的去留理应由婆婆来决定,可见封建思想和封建礼教已深深地印刻在鲁四老爷的骨髓之中 。

此外,婆婆作为一名祥林嫂死亡的加害者和封建伦理的违反者,不仅没有受到批评和制止,反而获得了卫老婆子的肯定与赞赏。卫老婆子甚至艳羡地夸赞祥林嫂的婆婆是一个“精明强干”的女人,认为婆婆强迫祥林嫂嫁人似乎实属明智之举,不仅获得了丰厚的钱财,还让祥林嫂“交了好运”,真是“很有打算”。可见当个人利益出现,封建伦理便不再是约束人们错误行为的戒尺,而变成了伤害无辜他人的利刃。在鲁镇,人人都披着执法者的外衣,站在道德的制高点指责身负“罪恶”的祥林嫂。但一旦涉及自身利益,执法者也可以变成犯法者。这无情地揭示了封建伦理的虚伪,而正是这虚伪的封建伦理,迫使受害者祥林嫂背负“不干不净”的恶名,一步步陷入绝境,成为封建伦理的牺牲品。

终于,祥林嫂在这繁响喜庆的“祝福”中寂静地死去了。但就算死了,也被人指责为“不早不迟,偏偏要在这时候——这可见是一个谬种!”这无情地揭示出在这个虚伪的鲁镇世界,自私、冷漠已经发展到无可救药的病态程度。没有人关心祥林嫂的死,更没有人会想去了解她的死因,鲁四老爷家的短工也只是漫不经心地将其解释为“穷死的”。他们从未觉得祥林嫂的死与自己有关,只想继续沉浸地在祝福的空气中迎接福神,拥抱他们那“无限的幸福”。

总之,在鲁迅的小说里,鲁镇常常作为故事的空间背景频繁出现。但事实上,鲁镇并非一时一地,而是一个区域性的旧中国的社会面貌。除了祥林嫂,还有千千万万个“祥林嫂”曾在“鲁镇”经历不幸。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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