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吃到了鱼

2023-11-13 21:54武成勇
滇池 2023年8期
关键词:大水乡长老爹

武成勇

土地下放以后,父亲好像丢了魂一般,经常走神,说话心不在焉,做事无精打采。

倒是爷爷干劲十足,他虽然腿脚不灵便,但是,每天天不亮就起床,上山割草捡柴火。出门前,他总要对着我爹他们住的厢房吼一嗓子:“还不起来,日头都晒屁股了”,总让我想起《半夜鸡叫》的周扒皮。

其实,父亲也是勤快人,他当生产队长的时候,白天带头干,晚上还召集社员开会学指示,年底凭工分分粮票布票,我家不比哪一家少;他还组织社员办过砖瓦厂,拉起工程队为公社盖过供销社大院。

包产到户以后,集体的东西都分光了,社办砖瓦厂也解散了,再也见不到敲钟出工,热火朝天的大集体劳动场面。家家户户都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有养鸡养牛种菜种果树当专业户的,有做鞋子磨豆腐蒸包子到勒品街上卖的。勒品街上开起了几家饭店,每逢星期天勒品赶街,街散了以后,总会看见我们村几位喝得脸红筋涨的村民从饭店里出来,摇摇晃晃地往村里走。

那些身影里没有父亲,父亲不当生产队长以后,只知道盘田种包谷和水稻,他既做不成生意,又当不了专业户,只能靠卖米供我们三兄弟读书。

解放前,爷爷小时候在地主家做长工,看着地主家的土地一年年地多起来,粮仓一年比一年满,就梦想当地主;后来,解放了,爷爷的老东家都被枪毙了,地主梦做不成了,大家都过起了大集体生活,但他的发家梦想却一刻没有停歇过。土地一下放,他就对我爹说:人人都可以当地主了,多开荒,多养牛羊。

我爹说我爷爷有复辟思想,思想比地主还反动,当年斗地主就应该把爷爷也拉去陪斗。

只是形势的发展,好像更符合爷爷的小九九,不符合我爹的大集体想法,爷爷虽然七十多了,手脚也不灵便,但是脑子清醒,眼睛明亮,嘴巴灵活。

春耕的时候,他看见老白家儿子架一头大牯牛犁田,水花四溅,爷爷就念叨:庄稼无牛白起早,生意无本白操心。

我爹被念得心烦,就到信用社贷了五百块,凑了八百块钱,到勒品街买耕牛。在牛马市场,看见隔壁王家村的王庭贵在卖牛,王庭贵是我爹小学时候的班长,从小就能说会道,就跟我爹吹嘘他卖的这头牛是苏联纯种牛的后代,他托了多少关系才从四川良种场买过来的,要不是老母亲病才舍不得卖:“看在老同学的份上,优惠价卖给你了!”最后以766成交,说是有福有禄。

我爹买回来的大黑牛,一路走一路飙稀,刚开始以为是走热了,吃着晒烫的青草才拉肚子的。第二天还是拉稀,我爹到街上兽医站开了草草药,灌了几次,还是不见好。

过了几天,我妈去王家村走亲戚,听见王家村两个妇女在茅厕里说话,一个说:王庭贵家那条痨病牛着他送脱了,哪一家眼睛瞎会瞧着那种病壳壳!另一个说:听说卖给了湾田村的李有福,还当过队长呢,那个憨人。我妈急匆匆地赶回来,哭哭啼啼地逼着我爹把牛退还王庭贵,我爹为难的说:也是我心甘情愿买的,怎么好意思开口去说。我老爹气得跳脚,一边喘气,一边捣拐棍,把那棵老栎树做的拐棍都捣裂了。我爹蹲在堂屋里,我老爹每捣一下拐杖,他就把头低一寸,直到低无可低,双手抱头,带着毡帽的脑壳像个闷葫芦。

后来,我爹把大黑牛拉去乡上食品组卖掉,一副光骨架,卖得180块钱,我家的耕牛没有了,还背上了三百二十块的贷款。

有一次,勒品花灯社到村里巡演,除了传统的《包二回门》《墙头记》之外,还演了一个现代花灯《花二舅当上了万元户》,讲一个酒醉鬼花二,在县乡干部的帮助下,积极参加科技夜校,栽核桃当上了万元户的故事。在花灯戏中,县农科站的起同志还认了花二做舅舅,起同志唱:舅舅呐,我们致富就要胆儿肥,砸烂酒坛栽下摇钱树;花二唱,只要侄儿相信我,荒山我也要让它变成聚宝盆。最后花二舅卖核桃当上了万元户,在一片锣鼓喧天中,起同志为花二舅戴上了大红花。

大约在三月初的一个街天,我爹突然背回来了一麻袋核桃,说要种核桃。

我老爹自然又是气得跳脚:信用社的贷款都还没有还,又要借钱折腾了。我爹说,不要钱,乡上送的。原来,我爹背米到乡粮所卖,正好遇上乡长在检查工作,乡长是我爹当队长时候的供销社主任,我爹带社员盖过供销社的房子,所以记得我爹。他说县上有一个“百名万元户争先”项目,这一批勒品乡分到一吨新疆核桃种,准备扶持二十户“争先万元户”。他说,你是老村长了,原来是越穷越光荣,现在是争当万元户才光荣,你要带头争先!乡长扳着指头为我爹算了一笔账:新疆核桃早熟、产量高,第二年挂果,第三第四年就丰产,第二年亩产三百公斤,第三第四年产一千公斤,一吨呐,一块钱一斤,就是一千块。把你家那些荒山荒坡咔咔角角都种上核桃树,干它个二十亩,三年就是双万元户!

我爹自然千恩万谢。我老爹却颇为狐疑,他说,湾田村老古老辈就没有见过核桃树,给怕水土不服?我爹说,要相信科学,乡长说了,这叫新疆薄壳核桃,适应性广得很。我老爹没有见过核桃,也没有见过科学,他只听说过村子里小娃娃骂人:狗咬汽车,不懂科学。他不知道科学是什么东西,反正核桃也是白送,也就不再说什么。

没想到这一次,是我老爹说对了,这个新疆核桃真的水土不服。我爹在乡上农科员的指导下,把核桃连麻袋背到小河里泡,他在河邊的沙地里搭了一个窝棚,日夜守着,每过一两个钟头,就把麻包抖一抖摇一摇,第十天,我们帮他把麻包拖到平整好的沙地里,点了三千多塘,又用细沙盖好塘,铺上稻草,引水泡田。

他像老母鸡抱蛋一样蹲在地里守着,十多天过去了,半个月过去了,直到两个多月以后,农科员看了以后,说不会再出了,扯掉稻草一数,出了六百多棵。

这六百多棵苗也没有保住,核桃苗越长越缩,冷死热死,半年以后,核桃苗只剩下五六十棵了,而且都像痨病鬼一样,黄瘦焦枯,每一棵只有一两片叶子粘着。农科员也承认失败了,说查过资料了,湾田村海拔太低,干热风障碍了,也就是我老爹说的水土不服。

我妈不得,说要去找农科员的麻烦,她甚至揪着我爹,要我爹去找乡长理论:反正是政府叫种的,现在土地也荒废了,劳动力也出了,政府应该赔偿损失。我爹自然不肯去,说人家乡长也是好心,怎么好去闹。

没想到,在一个周末,乡长主动来我家了,他说,老村长呐,我听农科员汇报了,来给你道个歉,这是个教训啊,说明尊重科学很重要。乡长能到我家来,父亲很感激,我老爹我妈看到乡长亲自来道歉,也很高兴,杀了一只鸡招待乡长。吃饭的时候,乡长听说我在勒品中学读书,问我中学的围墙拆了没有,我说还没有呢。他说,你们学校要扩建,这个月就要招标了。

乡长走的时候,沉吟了一下,对我爹说,这样吧,老村长,勒品中学要招标,你去竞标吧,你们盖过供销社大院,我相信你。本来要扶持你成万元户的,现在反让你损失了,对不起老村长了,我就违反一次纪律,你拿着我的字条去找陈富生校长,陈校长是我侄子。

乡长写了一个纸条给我爹,我爹激动得久久抓着乡长的手不放,他杂白的胡须抖动着,眼眶红红的。我也很激动,如果父亲能去盖我们学校,我就相当有面子了,说不定,我爹就从此成了包工头,搞大工程,干大项目。那个时候要面子有面子,要钱有钱,我家就不至于要靠卖米来供我们上学了,说不定我爹还可以买一辆自行车给我,我每天去读书就不用走路了。

乡长走后一星期、两星期,没有看见我爹有什么动静。一个月后,有推土机在推我们学校的围墙,有一个圆滚滚的工头模样的人在指挥着,旁边还有几个工人用手推车在推砖头。我围着他们仔细看,一个都不认识。

我跑回家,劈头盖脸地就去质问我爹:你为什么不干我们学校的工程?

我爹苦着脸,用右手顶起帽子挠着稀稀疏疏的头发,说:“没有干成。”

“没有干成,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得了。你晓不晓得这是个多好的机会!爹,你怎么就这样没有志气,连去找一下校长的勇气都没有!”

“我去找了!”他急赤白脸地分辩。

“那怎么没干成,乡长都打了招呼呢,难道煮熟呢鸭子会飞?”

我爹怔了一怔,低声说:“不要问了。”

没想到我爹是这样一个没有壮志的怂人,一想到我爹戴着小毡帽畏畏缩缩的样子,我坐在教室里面就如坐针毡,想着乡长的承诺,想着那些美好的愿望,父亲能怂,我不能怂,我咽不下这口气!在一个星期二的下午,我请了一个病假,说去乡卫生院打吊针,就径直进了乡政府大院。问了门卫,就到三楼办公室找乡长,乡长在看文件,我叫了一声乡长,乡长没有认出我来,问我找谁。我说我是湾田村李有福的儿子。乡长把我引到长条凳上坐下,我伸一伸身子就要说话,他压一压手,示意我不要说。他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他说,你爹真的不是一个识时务的人。

于是,我知道了事情的经过。

我听了乡长的话,回去就去找我爹。我说,爹,我知道陈督学这样开玩笑是不对,但是,喝醉酒的人,你跟他计较些什么。

“你知不知道,陈大水是一个流氓,糟蹋过女娃娃的流氓有什么资格当督学!他有什么资格侮辱一个村长?”我爹盯着我。

事情是这样的:我爹拿着乡长的字條去找陈校长,校长热情地接待了我爹。他说我叔跟我说了,乡长推荐的人,我有什么不满意的呢,招标还是要搞,我安排一下就行了。

坏就坏在后来的那顿饭上。

我爹说,后来陈大水就来了,陈大水是县督学,到勒品中学检查工作,而陈大水是陈富生的爹。陈富生校长招待他爹一行人,叫我爹一起陪。我爹实在不想去,但想到不能驳了校长的面子,还是去了。

我爹说,陈大水见到我爹就开始阴阳怪气:小李村长呐,这几年发财了没有啊,有没有当上万元户啦。我爹一直沉默着,不接陈大水的碴。陈富生说,李村长,这位是县督学陈大水同志。我爹闷声闷气地说,我知道他叫陈大水。陈督学哈哈大笑,说:李村长还是没有忘记我这个老朋友啊。

我爹跟我说,陈大水这个杂种就是烧成灰,他也认得。我爹说,陈大水当年在湾田村小学教过书,他糟蹋一个女学生的丑事暴露后,他带人把他绑在村口的椿树上抽,他招供糟蹋过五个女娃娃。陈大水向全村老少磕头谢罪,保证不会再犯,脑门磕出血,流得满脸都是,大家想想那些娃娃还小,名声要紧,就把他放了,没有向上级反映。没想到十多年过去了,他居然当上了县督学。

在酒桌上,喝了五六旬后,陈大水忽然把我爹的帽子脱了下来,说,“哈,小李成秃顶了!”

“把帽子还给我。”我爹说。

陈大水用右手的中指挑着我爹的帽子绕圈圈,左手在我爹的头顶上抚摸着转圈圈:

“老朋友,开个玩笑嘛。”

“爹,你喝醉了,坐下来说。”陈校长劝。

陈大水仍然把左手搭在我爹脑袋上,右手把我爹的帽子高高挑起,脸歪斜着:

“不醉,你爹我什么时候醉过,小李村长是老朋友,老朋友就要亲亲热热呢玩玩,你们谁都不许管!”

“好!”我爹双手按桌弹跳起来,左手抢过帽子往头上一戴,右手一把扣住陈大水的手腕,把他拖到椅子上坐着,说:

“对,我们老朋友就玩玩,你们谁都不许管!”

他从桌子上抓过一瓶二锅头,一把揪住陈大水的耳朵,把酒瓶一下就捅进了他的嘴巴。我爹狠着劲把酒瓶往陈大水嘴里塞,一边塞一边剧烈地摇晃酒瓶。陈大水蹬直了双脚,眼睛蹬得要冒出眼眶,双手像螳螂的脚一样胡乱的扑腾。

等众人抢下酒瓶的时候,一瓶酒几乎已经被我爹全部灌进了陈大水的胃里。

陈大水喷射出四颗血肉模糊的牙齿以后,像一条死狗一样瘫在了地上。听说,那一次陈大水被醉得尿了裤子。

我对我爹是不抱什么希望了,得罪了督学就是得罪了校长,校长是督学的儿子,得罪了校长也是得罪了乡长,乡长是校长的叔叔。我爹不要想得到什么好处了,本来乡长是他的靠山,现在没有了。我已经读初二的下学期,只希望自己赶紧毕业,离开湾田,离开勒品,永远都不要回来。

我爹终日都在田地里忙着,黑了才回家吃饭,吃了饭,一个人缩在角落咂烟锅,咂着咂着,头慢慢低下去像鸡啄米一样就睡着了,直到烟锅噗通从嘴边滑落,他才茫然地看看四周,脱掉毡帽捏着,低着头弓着腰去睡觉。

有一天晚上,我们在睡梦中被我爹和我妈的吵架声吵醒了。

“败家子,全部都是败家子!不同意,我就是不同意!”我爹扬声高叫。我们卧室的门窗嗡嗡地震响。我家的狗发出一声尖利的狂哮,全村的狗也此起彼伏地叫起来。我爹的声音估计全村都听见了。

“你不要疯,大家都表决同意了,就你一个扛着,胳膊给扭得过大腿!”我妈愤愤地劝。

“管他扭得过扭不过,我就是不同意。哪个敢挖坝塘,我就打断他的腿!”

那一晚,我听见我爹在院子里不停地兜圈圈,像一只受伤的豹子,像被关在铁丝笼里的老虎。我妈劝不住我爹,回房来和我们说,今天晚上开群众大会,村上要把那个五亩的干坝塘承包掉,群众都举手表决同意了,大家都在決议书上签字按了手印,没想到就只有我爹不同意,他扯烂了决议书,砸掉了签字的桌子——那张桌子还是小慧家借来用的,村上除了那个干坝塘,已经没有任何集体财产了。

我妈又去劝了一次,我爹不回屋,就去睡了。我听着我爹扑通扑通的脚步声在院子里不停地在绕圈子,听着听着,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半夜起来起夜,看到院墙角有个红点忽闪忽闪,刚想喊叫,一定神看见是我爹靠在墙角抽烟。

我说,爹,赶紧回去睡觉吧,一个干坝塘,包了也好啊,都闲置了这么多年。

“我不是反对承包,我是反对把坝塘挖掉。当年费了多大的劲,全村社员打石头就打了半年,男女老少齐上阵,热火朝天干了一年零二十八天,那是我们集体的心血啊!”我爹说着话蹬着地想站起来,却起不来,可能是蹲太久了。

我抓住他的手,扶他站起来,他的手冰凉。我有些心疼,就说:“爹,你已经不是村长了,而且好多年都不是了,你也老了,就不用去管那些闲事,我们过好我们家的日子,现在都是各管各,老黄历不要翻了。”

他抖掉我的手,说:“我要承包坝塘!”

“爹,你怕是疯了,烂胶泥,草都不长,你包来干什么?”我觉得他这个想法简直不是一个正常人应该有的。

“你想想,草都不长的干坝塘,王镰刀为什么要来包,村上为什么要包给他,还同意他把坝塘推掉?”我爹的眼光在夜里也亮闪闪。

我不以为然:“只要拿钱来,包给谁还不是包,包去干什么是人家的自由。”我知道王镰刀是勒品街上的包工头,大名叫王林瑞,专门做政府水电工程,因为算得精,从不吃亏,人称王镰刀。

“王镰刀看上的是砌坝塘的石头,你以为是那个草都不会长的干坝塘。那个承包价,二十块一年,相当于白送!坝塘石头一拆,坝塘就废了,我们村集体唯一保存下来的那点东西,就什么都没有了!”

“承包费倒不贵,问题是拿来干什么?”

“养鱼。”

“水都没有,养什么鱼?”

“我去挖沟!”

第二天,我爹找村长说要承包坝塘。村长说,好嘛,两个人都要承包,那就公开招标。后来抬价抬到两百块一年,我爹把坝塘包下来了。王镰刀说,没有见过李有福这么憨的人。我们村的人也这么认为,只不过,大家都不说,承包费肯定越高越好。

我爹把我家的二十多只羊,一次性吆到勒品街上卖了,卖得五百块,交了两百块的承包费,他把三百块钱装起来,也不交给我妈。

我老爹又是撵着我爹咒:“败家子,败家子!”

我妈哭哭啼啼:“你拿什么供娃娃,你让全家吃什么?”

“吃鱼!”我爹大吼。

我们村的干坝塘倒了好多处,乱石滚得坝塘里到处都是,死猪死狗烂瓶瓶罐罐破塑料袋铺满坝塘。从小河引水的水沟已经坍塌了多年,三公里的沟路,起码倒了七八处,大部分都被牛羊踏平了。到坝塘的最后五百米本来是有沟路的,土地一下放,就被坝塘边有田地的人家占了,集体的成了自家的了,我爹用我家的六分水稻田,才换得这五百米的开沟权。

我爹是彻底不管家里的事情了,他全身心扑到了挖沟、修坝塘上去了。我们三兄弟也不得闲了,放学了还要去帮我妈干活,我老爹拄着拐棍还要找猪草,煮猪食喂猪。我们一家的生活乱套了,天天都要忙到摸黑才回家煮饭吃,天不亮我妈就出去干活,我老爹就要出去找猪草。

全村看我爹就像看一个疯子。我们和他也渐渐疏远了,有时候听他半夜回来,有时候好像没有回来,我们留给他的饭,有时候好像吃了,有时候好像没有吃。

我们在白天看到他在挖沟,看到他在抬石头,无论晴天雨天,无论白天黑夜,他就穿一条剪掉裤腿的半截裤,裤子已经分辨不出颜色,裸着上身,带着毡帽。我有时候干活经过他身边,他好像没有发现身边有人,自顾自地挥着锄头,对周围的一切都置若罔闻。我想叫他休息一下,最终还是开不了口。他全身已经变得黑漆漆的,黑亮的肋骨根根清晰可见,头上的毡帽已经被汗水腌制得油黑发亮。

到了冬月,天气冷起来了,我爹上身虽然披上了棉衣,下身还是穿着分不清颜色的半截裤。

一转眼就到要过年了,村子里零零星星响起了鞭炮声。

大年三十早上,天蒙蒙亮,我们被我妈的嚎哭惊醒了。

“你死在外头得了,永远不要回来,灾星!灾星!灾星!”

没有人回应,只有远去的脚步身,门轻轻叩响的声音。

沉默了一阵,我妈爆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声,像狼嚎,嚎到后来,断如游丝,阴风惨惨似鬼哭。

我老爹让我们去抓了一只大公鸡,过年了,鸡还是要杀的。我妈还是从床上起来,把我们三兄弟的还有我老爹的衣服每人收了一件,准备为全家人叫魂,我看她没有收我爹的衣服。

村子里的炮竹声是愈来愈密集了,别家是在过欢乐年,我家却冷火秋烟,大门紧闭。我们几弟兄都不想出去玩,摊上这样一个爹,真的是把一家人都带害了,像我妈说的不错,我爹就是个灾星!

大约早上十点多钟,我家大门被拍得啪啪响,门外人声喧哗。我妈刚一打开门,就拥进来一群人,我爹伏在一个人的背上,脸色惨白汗珠滚滚,他的左脚脚掌晃荡着,断了。

我爹被石头砸断脚以后,我妈变得小心翼翼,有点神经质起来。他认为是她的诅咒起了作用,才让我爹遭了灾。她请了我们村神医老起文为我爹打起夹板固定好伤脚,她为我爹端屎端尿,擦身子。我家三只老母鸡下的蛋也不卖了,我妈蒸鸡蛋煎鸡蛋煮荷包蛋轮流做给我爹吃,还杀了两只母鸡给我爹补身子。我老爹好像也不唠叨了,他也发挥出当长工时候训练出来的手艺,为我爹打造了一对清香木的拐杖,一副可以半仰坐起两人抬的滑竿。

半个月过去了,我爹的脸色红润了起来,刮得干干净净的脸容光焕发,老起文为他换了两次药以后,他能拄着拐杖下地吊着左脚走了。

正月十五过后,我們三兄弟把我爹抬到了坝塘边,在坝埂中间为他搭了一个小窝棚。我们全家人齐上阵,继续着我爹的工程,我爹指挥着我妈和我们三兄弟干活,好像是一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

我们的假期要结束了,我们坝塘的修复工程也完工了。当我们把小河水引进坝塘的时候,我爹流了眼泪。三天以后,当一个碧绿的坝塘呈现出来的时候,全村人都来观望,他们想不到一个干坝塘居然蓄满水了,我们村废弃多年的水渠、坝塘又都恢复了生机。

过了两个月,我爹拆掉夹板,一瘸一拐地进城了,下午,县鱼苗厂的拖拉机拉着我爹和几个鼓囊囊的袋子进了村。

我们村第一次养起了鱼。

我们全家又为鱼儿们操心了,我爹白天晚上都盯着鱼塘,他已经搬到坝塘边住下了,生怕有一些闪失。一开始是我爹割草喂,后来我老爹也帮着割草喂,后来我们三兄弟加了进来,后来我妈也加入了割草的队伍。但我们是快乐的,看着鱼儿一天天长大,看着那些鱼儿风卷残云般地吃草,看着满池都是一张一合的小嘴巴。

到了腊月间,我爹买来了拖网,买回来两个铁皮箱。在一个星期天,我们父子四个终于打了两箱鱼,我们舍不得吃,都让我爹赶着毛驴驮到勒品街上卖。

晚上,毛驴驮着空桶回来了,我爹也酒气熏天趔趄着身子回来了。我老爹问,鱼卖完了?我爹说,卖完了。我妈问,钱呢?我爹说,请客了。

我们都盯着父亲看,父亲抹下毡帽抓着,拄着膝盖蹲在堂屋中间,头上白白的一圈冒着汗,几棵稀稀疏疏的头发被汗水濡湿了贴在头皮上。原来,我爹刚卖完鱼,我们村的王贵就撺掇我爹请客,一开始是一桌,后来你约我,我约你,吃成了流水席,整整吃了四桌人,有些还不是我们村的。

我老爹听我父亲说完,这一次他没有捣拐棍,说,原来饥荒年吃大户,大户再怎么小气都要放粥,不然,饥民会把大户撕碎。你还没有成大户呐,就被人家盯上了。

“他们哪里是什么饥民,那些来占便宜的哪一家不比我们家有钱!”我愤愤不平。

我爹再不说打鱼卖的事了。但那些鱼却好像在飞快地长大,我们割草的速度已经跟不上它们吃草的速度,鱼咀嚼青草窸窸窣窣的声音震耳欲聋,鱼儿拍水噼噼啪啪的声音彻夜不绝。

进入冬季,小河就进入枯水季,沟水只有手杆粗的一小股,村里种菜种蚕豆种甘蔗的都来抢水放。原来沟倒了没人去挖也就过了,现在我爹挖通了水渠,有了水,家家都理直气壮:“集体的沟,你放得,我放不得?”

我爹又开始夜夜守水放,轮到一次,放不了两个钟头,就被下一家催,放不进鱼塘里多少水。鱼塘水开始浑浊起来,变成了酱油色,有些鱼开始浮头,不吃草,只是拼命张大嘴往水面上冒。

我爹去买了两台增氧机,浮头的鱼终于不见了。有一天早上,天蒙蒙亮,我爹发现鱼塘一片白,拿手电一照,死鱼漂了一塘。

死鱼捞起来一闻,一大股刺鼻的味道,好像是被农药闹死的。我爹仔细搜寻,在鱼塘边的杂草里发现了四个敌敌畏空瓶子。

捞出来的死鱼倒在坝塘边的箐沟里,白茫茫一片,过几天臭起来,绿头苍蝇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整个鱼塘上空一片嗡嗡声。

鱼塘里的鱼大约还死的剩下三分之一,夜晚噼里啪啦欢跳的声音没有了,偶尔才听得到一声鱼响。如果下毒的人再多倒五六瓶敌敌畏,那整塘鱼恐怕就全部报销了。

我爹拆了窝棚,把铺盖搬回家去了。

有人问:不守了?

我爹说:不守了。

腊月二十七,过年前的最后一个星期天,是个尽头街。

我妈问:还不打鱼卖?

我爹说:不卖。

大年三十早上,我们村的广播叽叽地发着噪音,好多年没有响过的大喇叭响了起来,我爹的声音传了出来:各位村民请注意了,各位村民请注意了,我们村坝塘今天放水拿鱼,不管是大人娃娃,男人妇女都可以拿,不要钱,都不要钱,人人有份,人人有份。

我们跑到坝塘边,看见坝塘水已经快放干了,只有半腰深的水,鱼塘里鱼头攒动。

村民们喜出望外,大家喜笑颜开地跳进塘子里,后来有人拿来了撮箕篮子水桶,还有人把我家的抬网也拿出来了。

那一天,我们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出动了,大家齐心合力拿鱼,老人们指挥,青壮年抬网,妇女们拿撮箕提篮子,在一阵一阵的欢呼声中,小孩子们抢着去抬网里抱鱼。

那一年的大年三十,是我们村最欢乐的一天,从早晨到黄昏,坝塘里整日欢声笑语、人头攒动。

那一年,我们全村人都吃到了鱼。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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