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来者(短篇小说)

2023-11-27 08:53黄润妮
滇池 2023年12期
关键词:生活

黄润妮

离开上海的前一天,黄小桃收到了林风的婚礼邀请函。点开手机里的电子喜帖,她看到婚纱照里他穿着笔挺的西装的样子。她的心脏像下楼梯不小心踏空的时候那样,急速收缩,然后一瞬间重重下坠。她匆匆把手机塞回衣服右边的口袋里,继续蹲在地上打包行李。

她把额前的碎发往耳后拢了拢,眯着眼睛,看着透过百叶窗漏进这个小小出租屋的几缕光线,细细的灰尘在亮白的光束里飘飘闪闪。她用宽宽的透明胶带给最后一个纸箱封口。然后盘腿坐在地板上,握着自己的脚踝,看着这些专门为这次搬家提前网购的大大小小的纸箱。这些箱子方方正正的,装着她的衣服,她的日用品,她的生活方式和习惯,还有她的过去和未来。她觉得她的一生都被装在那些盒子里了。尽管她才29岁,用一生这个词也许还不太恰当。求学,毕业,工作,搬家,分手。她一次次把自己的生活切割分类。有的部分被丢弃。有的部分被打包起来,装进行囊,让它们和自己一起被搬来搬去。

十年前她和林风一起从宜市最好的高中考到上海,读大学。和大多数家境普通也算不上有什么特别的天分的人一样,黄小桃读书的时候没有想太多。现在回想,她只是在不同的阶段,进入不同的学校,学习必要的谋生技能。谋得了生存之后,生活本身是为了什么,变得越来越模糊了。在那之前她一直在为生活做准备,但真正的生活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她说不上来。

在这个时候,这个年纪,搬离上海,也说不上来能不能算是一个明智的决定。29岁,要像各种荧幕里充满元气的小姑娘一样斗志昂扬地大喊“重新开始”好像已经太晚,可是要得过且过也还太早。其实在她离29岁还远的那几年她就已经开始这么想了,导致她不知道到底应该用什么样的心态对待自己的生活。不过那个时候她有林风。那时两个人眼下的幸福比未知的前路占据了她更多的注意力,所以当她只剩自己一人面对生活的重心的时候,一直默默存在的烦恼才变得让人无法忍受的醒目。29岁,就像林风即将结婚这个消息一样,这么猝不及防地到来了。

在他们这一代人看来,还因为年龄感到焦虑简直太不酷了。尤其是在上海这样一座城市,这样一个被最大胆最怪异最有个性的年轻人占据和喜爱的城市。这种光怪陆离的都市是另外一种意义的世外桃源,它容纳所有出格的想法和言论。黄小桃在一家网络媒体公司的上海分部工作,负责对接进驻公司所属网络平台那些小有名气又不算太重要的网络红人的数据反馈和商务活动。她习惯身边来来往往的人五颜六色的头发和前卫尖锐的态度,她也这样武装自己,每天和这些穿得很少的人一起进出空调温度开得很低的写字楼。但私下里黄小桃没法停止为年龄和自己当前的处境感到沮丧,她知道这无关酷不酷的事情。年龄只是一个数字,这样的话经常被在昏暗的夜店里抽着电子烟看不出年纪的女人不屑地和烟圈一起吐出。但18和30,就是两个不同的数字。不管你用多么正确多么新潮的方式去重新衡量和定义时间,都无法改变它的先后顺序和各个节点存在的位置,无法改变三十岁的本质。

黄小桃觉得问题就出在这里。越靠近30岁,她就觉得这一切都是30岁到来的征兆,尽管她还不知道30岁和30岁以后的自己真正是什么样子的。

她经常感到没由来的紧张和恐慌,并且找不到这种情绪存在的依据,但它真实地同时在她的头脑和身体中起作用。具体表现在她认定一定有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需要她去完成,而她没有,因为她甚至不知道那件重要的事究竟是什么。这种情况下她能非常明显地感受到心脏甚至其他无关思考和情绪的器官的存在,通常这些器官在正常运转的时候我们不应该感受到它们的运转。门已经关好了,她还要固执地从电梯返回门前再用力往里推两下。知道钥匙在包里,她还要不厌其烦地拉开拉链再次确认它的存在。行李已经收拾好了,她却总怀疑有什么东西被落下了。

她保持着双腿交错盘坐的姿势,坐在那个只需要扫一眼就一览无余的不到20平米的房间地板上,坐在那些刚刚被封口的大大小小的纸箱中间,在那个很难真的能够藏住什么东西的扁平的空间里面,用目光搜寻着可能被她落下的东西。她不甘心地扭着脖子用眼睛朝着四个方向的墙壁转了一圈又一圈,又盯了一会儿天花板,才慢慢泄了气。认输似的拿出手机,点开林风的头像。他只分享了这个电子请帖,没有别的话,她还没回复。她再点开他发来的那个婚庆公司制作的电子请帖。自动播放的温情的钢琴曲轻触她的指尖,穿过她的身体,环绕着这个房间慢慢流淌。

他们看起来很般配,黄小桃真这么觉得。男人清隽挺拔,女人温婉恬静,像通常的新人拍摄婚纱照那样,挽着手臂,相互依偎,笑意盈盈地看着镜头。

她把头靠在沙发的一侧,上半身倚着沙发,双腿伸直,双手捧着手机,把这个刚刚从头看到尾的套着千篇一律的模板的喜帖划到最上面,打算再看一遍。

她把右手伸进后背衣服的下摆,熟练地解开了内衣带交缠的三排金属挂扣。她时常感觉到空气里氧气含量太少,导致她呼吸很不畅快。后来才发現有可能是因为内衣太紧了,勒得慌。

在各类网络购物平台铺天盖地出现,参与进种种不断更新的人类社会生活习惯之前,她还是一个高中生。那时候总是因为难为情,头皮绷得紧紧的,镇定自若目不斜视地走进步行街上循环播放着流行歌曲的粉红色内衣店,黑色的大喇叭音箱震颤出来的土气苦情歌大声得吓人。每次,匆匆拿起两件厚厚的胸罩,不着痕迹地四下张望,确定没有人注意之后她才轻手轻脚地拿到收银台,把烫手的镶着俗气的蕾丝和蝴蝶结的廉价内衣递给收银员。这一系列动作的完成,都要在被有销售任务的年轻女售货员发现之前。不然就只能面红耳赤地听完售货员亲切地问候和介绍之后结结巴巴地摆手说不用不用。售货员用来展示热情的嘴角被扯得很用力,她看着觉得很痛。脸红不仅是因为在听别人讨论她的乳房和内衣,还因为羞愧,辜负了一个怀着这么热切的希望的人的羞愧。真不好意思啊,你因为贫穷向我走来,我也因为同样的理由需要你原谅。那时候黄小桃心里这么想。除了自己渐渐隆起的乳房和随之而来的隐隐胀痛引起她的注意,她对别人的喜怒哀乐一样敏感和关心。她甚至想为全人类的苦难流泪。看到深夜在垃圾桶旁边翻翻找找的拾荒老人她总是心生愧疚,好像让老人不得不这样捡垃圾讨生活是她的错。那时候的她认为是青春期在作怪。把内衣递给收银员就像在上呈自己的犯罪证据一样忐忑羞愧。

当时那样买到的内衣,没有一件是尺寸合适穿起来安心舒适的。当然了,在触目惊心的大大红色特价价签下凌乱摊开的那一堆货品里,很难有什么令人舒适的东西。那个时候流行的内衣总是厚得夸张而且不合理,她穿上总是感觉捂得难受。不止胸部,她感觉整个心脏都堵得慌。硬硬的钢圈还总是跟着抬手的动作往上跑,箍住她的胸部,压得她生疼。体育课,还有每天的课间操,胸罩底端的钢圈跟随她摆臂的动作上上下下,她偷偷夹紧腋窝,也缓解不了多少胸罩移动的幅度和随之而来的羞于启齿的疼痛。明明是为了保护乳房好不容易节省下生活费才买的内衣,却让她幼小的乳房受了那么多苦。她想,如果能被妥善地对待,她的乳房应该不会过早地停止生长和发育的。她认为推崇大胸部之美和因此发明厚厚的胸罩的人,都应该为她停留在幼小状态的乳房负责任。后来她才知道还有薄薄的无钢圈内衣。

爱上林风就是发生在那个简单的年纪的事情,爱上他的原因也很简单。在那个大多数人都把傻逼当成幽默的年纪,班里那个总是被老师安排坐在最后一排的体育生,在黄小桃经过的时候假装看着别处,笑嘻嘻地叫了一声平胸妹。林风立刻扑上去要给他一点教训,结果被那个男的打得很惨。鼻青脸肿的林风被火速赶到现场的班主任从地上艰难地拽起来。看到林风气喘吁吁地用手背往自己的左脸抹的一滩鼻血,黄小桃吓呆了。那时候的她还不懂什么是爱情,就已经决定爱上这个被打得满脸是血的人。俩人心照不宣,默默努力,想考上同一所好大学。高考成绩出来后,林风和黄小桃手牵手回学校填了志愿。然后在热烈的九月一起去了上海。大学四年,一直到毕业,工作,都没分开过。

决定同居的那天,林风离开除了他以外还住着另外三个不同年纪的男人的那个永远飘着脚臭味的合租房。拖着他黑色的行李箱,倒了几趟地铁,来到松江,黄小桃综合考虑地段租金通勤时间千挑万选的一居室。他们在这个后来黄小桃自己一个人住了三年的房间里小心地亲吻。他看着她的眼睛,颤抖着声带,问她可以吗?她还没回答。他的手轻轻覆上她的乳房,笨拙而小心地抚摸。她从他的手掌心里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她同样颤抖着说可以。长时间日照过的床单,柔软蓬松的枕头,身旁的爱人。他们相拥,眷恋亲密的温存。她爱他挺拔修长的身体,宽宽的背,肩膀。他按压着她的肌肤,感受她平滑的肌理下同样健康的骨骼。

他觉得他哪里都不想去了。他知道她也是这么想的。

幸福的人少有闲暇去追究幸福是什么,因为当它在的时候就不必去追寻。当你需要去想象它的模样的时候,很有可能它已经不在了。

分手之前,俩人表现出和全世界对抗的决心,都觉得他们的爱情可以战胜一切。黄小桃相信林风永远会像当年那样一往无前,林风也同样相信自己。爱的愚勇可以让林风企图用毫无章法的拳头战胜大块头体育生甚至全世界,却没法用同样的办法对付亲妈。毕业后第三年,林风的母亲下了最后通牒,要么黄小桃跟林风一起回宜市,买房,结婚,要么分手。最后一次争吵中以死相逼,老太太一头撞上家里摆了二十多年的落地花瓶,花瓶碎了一地,老太太被送进了医院。林风就在那时候拖着那个黑色的行李箱回了宜市。

他们不是立刻就分手的。林风离开上海之后,他们的异地恋还断断续续维持了半年。和大多数谈着远距离的恋爱的年轻人一样,黄小桃和林风的爱情,变成了凌晨两点发出的信息,酒后的电话,和长长的沉默。但和别人的异地恋也不完全一样。异地恋通常会出现很多问题,甚至异地本身通常会成为这段关系中最根源的问题。恋人时时刻刻需要感受的爱意很难通过没有实物承载的方式传递和接收,最原始的愛的信号通常在这些最先进的运输方式中被瓦解。但不在同一个地方的人的友谊和亲情很少因为远距离而崩坏,原因在于千里之外的友谊不会是人们时刻的唯一需求,并且它提供的感情能够轻易地在身边的友谊里找到同样的份额,得到满足,在亲情当中,也不需要任何保证就能够确认血脉相连的家人理所当然的爱。而爱情恰恰是无法替代又因为缺乏保障需要时时求证的存在,这天生是一个危险的过程。

黄小桃知道他们的问题不在这里。他们像懂自己一样懂对方,他们之间最不需要保证的就是爱情。所以比起开诚布公,要尽量掩盖他们都不愿面对的现实的真相对他们来说更难。尽管他们都一清二楚,还是想尽量避免过早走到无法避免的那一步。他们像对待一个癌症病人一样对待这段感情。他们千方百计地找出一些含糊不清的词汇,努力在不触及现实边界的范围内讨论现实。语言一开始被人类发明出来,就是为了更直接有效地传递信息,表达思想,交流情感,袒露心声,后来却变成了一种最好的伪装工具。花花绿绿的词藻,密密麻麻地堆砌起来。用来装饰,用来掩藏。真正想说的东西也许藏在里面,也许根本在别处。通过语言也许能懂一个人,也许不能。通过语言能让别人懂,也能让别人更不懂。说得越多,别人知道的就越少。想要双方都明白的时候,不需要说很多。

“我的意思是,分开也不会比现在更难过的。”黄小桃知道林风家里给他的压力,最后一次的通话里她这么说。两个人都十分坦然地设计离别的话,为了保持自己和对方最后的冷静和体面,这是真的。但心里想的都是如何被挽留,这也是真的。

她再次划到喜帖的最后一行的时候,自动播放的钢琴曲已经循环了好几遍。她把手机放在脚边,立起小腿,双手交叠抱住自己的膝盖,下巴枕在手背上。手机里的钢琴曲还在响。婚礼日期是明天,她决定去。在离开上海之前,先回一趟宜市。去参加林风的婚礼,去看看将和他共度余生的女人,去看看他做新郎的样子。

和林风分手以后,黄小桃很少回宜市了。一是因为,回了宜市还需要花心思找理由拒绝有可能会碰上林风的同学聚会的邀请,二是避免和妈妈没有结果的争论。黄小桃和林风本人倒是不觉得有什么,他们的亲密已经超过了可以产生尴尬的程度。只是同学们多少会有点尴尬,所以黄小桃和林风多少也有点歉意,因为让同学们少了可以随时打趣“什么时候结婚啊”作为善意的问候以活跃气氛的歉意。那次同学聚会大家都喝得高兴,黄小桃借着酒劲大喊你结婚了一定要叫我啊,林风说万一你哪天也结婚了可别叫我,我怕我忍不住把新郎打一顿哈哈哈。真心混杂在喝了酒之后假装借着酒劲才会说的胡话里,不知道哪一句是真的哪一句是假的。像弯腰大笑控制不住眼泪的时候手忙脚乱的狼狈,不知道想要控制的到底是笑声还是眼泪。喝得晕乎乎的黄小桃半夜才回到家。玄关亮着灯。妈妈没睡,坐在昏暗的客厅里看着她换上拖鞋。黄小桃叹了一口气,她知道妈妈要说什么。能说的黄小桃也都已经说过了,她怕吵到最后她忍不住会把不能说的也说出来。她最害怕最后也会变成她妈那样的女人。没有什么样的生活比这更可怕了。黄小桃的妈妈是个代课老师,直到退休也没能转正,这不能完全怪她的单位或者别的什么。她把自己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花在控制自己酗酒的丈夫和培养女儿上面。离婚以后,她感觉自己的人生只剩下女儿。她千方百计要求女儿结束上海的漂泊,回到宜市,回到生活的正轨。她抓得越紧,女儿越害怕地想逃离。她一生得不到的周全和体面,她要在女儿身上找回来。看着她学个好专业,找个好工作,嫁个好丈夫,才算完成自己的使命。

“你总得抓住点什么吧?”无论什么话题,说到最后总是变成这些。黄小桃的妈妈觉得,她在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固执地待在水位不断高涨的海里,水渐渐漫过她的膝盖,腰,胸,颈,她却依然没有感受到危险,不肯上岸。一个让她没法独自在水里站稳的风浪,或者是一场雨,都能让她在洪流里消失。

“你呢?你又抓住了什么?”黄小桃平时能躲则躲,因为她知道双方都不会妥协的结果只能是两个人都受尽伤害。黄小桃质问那个坐在黑暗里沉默的女人。

“抓住林风,跟他结婚,生子,然后抓住我们的孩子,再教他去抓住点什么,是这样吗?”

“你究竟要我抓什么!”

她不会懂的,黄小桃知道再怎么说都是枉然。那一辈人,认为没有婚姻和组建家庭的人都是可怜的,不幸的,失败的。不结婚的女人就更可耻,因为“没人要”。明明只是没有拥有自己本来就不想要的东西,为什么叫做失败呢?林风懂她,但没法陪伴她,所以需要离开她。在林风离开上海的前夜,他们躺在床上,一夜没睡。她说了一些自己也觉得很傻的话,但她知道他会懂的。她爱林风,她喜欢和他一起生活,但仅此而已。她对重复他们双方父辈那样的生活模式感到恐惧。

“我们现在只能把自己照顾得刚刚好。怀孕,生育,孩子,我不想活在孩子的屎尿屁里。我也没有信心,我不相信自己能够掌控有了孩子以后的生活。”她说的他都懂,他理解她,他爱她也是因为这是她。

她想要的就是现在。她想继续和林风一起生活就只能听从父母的意愿,回宜市,结婚,然后再继续妥协,一步步退让,生小孩,也许不止一个。然后一辈子待在那里,变成一个因为想要掌控所以导致自身常常失控的母亲。那样的生活她不敢想象。她想要的只是现在。明明只是为了维持现状,为什么需要做出那么大的改变呢?

林风离开上海以后,她继续留在他们一起租下的这个一居室里,一个人生活。她像其他喜欢逛会员制超市的都市年轻女性一样,安排自己的穿着和饮食,出入便利店,挑选商品,装填自己挑选的生活方式。

她最不喜欢摆满暗红色实木家具的家具店,倒不是因为庄严富丽的实木家具上都摆着年轻人无法独立承担的惊人价格。她害怕的是实木家具承载的是那种厚重的生活。包裹着明黄色粘稠排泄物的尿不湿被慌忙随手一放,在很久没被使用的茶具旁边。茶具表面薄薄的灰尘附着着婴儿的啼哭,中年人的争吵,老年人的叹息。

她喜欢宜家、山姆、无印良品,轻盈的落地台灯,亮白色的ins风桌椅,搭配单人衣柜的可拆卸五斗柜。她在这些地方,观察手牵手的情侣,很有可能是同寝室的室友的女大学生们,或者和她一样的年轻独居女性。她在超市的生鲜区拿一盒盒包装得严丝合缝的干干净净的生肉,不像菜市场上的那些,还带着血和动物皮毛的腥气。

她回到家,脱鞋,然后直接坐在有品位的博主推荐过的地毯上。把书随意地摞在地上,脚边,沙发旁。她读很多书,她试图通过沉迷这些事情赶走寂寞,但实际情况是她过分专注于这个目的,于是寂寞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人只有在感到寂寞的存在时,才想方设法要赶走它。

她做任何事情的时候,总是自然而然地想到和林风一起做这件事会是什么样的。缺席也是一种存在的方式,林风的缺席甚至让他在她生命里的存在更无法忽视了。

她试着接触和她拥有同一种观念的新的男人。她和得知她分手之后热切追求她的同事吃饭,约会,看电影。有一次跟他回家。她进门之后去洗手,她不知道同事家那个装着洗手液的挂壁式自动感应智能皂液器过度灵敏,任何一个东西在它下方一闪而过都能惊动它。她把手伸到下面,它立刻吐出一大堆泡泡,吓了她一大跳,她慌忙伸出另一只手去盛右手掌心里溢出的泡沫,免得它们掉下去。其实掉下去根本没什么,正下方就是洗手池,它们本来就该从那里被水冲走,然后消失。只是她本能地觉得应该这么把它接住。

他亲过来的时候,黄小桃的眼皮跳动得厉害。她感觉到她的睫毛在颤抖。他的胡子没有刮得很干净,嘴唇很厚,完全覆盖了她的嘴唇。他几乎把他的所有重量都压在她身上。她任由他的手覆盖上她小得可怜的胸,揉捏它。她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依旧维持着他压过来之前的姿势,右手攥着她的手机。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试图把他推开,他仍然牢牢地把她禁锢在他的双臂里,但动作慢下来,试图安抚她,引导她配合他。她知道她再也不能忍受了。她用力站起来,阻力让她差点又摔倒在他身上。她的手機掉到了地上。他调整了一个放松的姿势坐在沙发上,背深深地陷进沙发里,看着她胡乱地把自己散落在地上的沙发上的东西捡起来,塞进包里。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的眼神,可能是戏谑。她没把包的拉链拉上就离开了那里。

走到街道上之后她的步伐才渐渐缓下来,也发现刚才自己甚至没搭电梯,直接从楼梯上冲下来的速度太快以至于身体失衡不断撞上栏杆发出的乒乒乓乓的响声,有点过于戏剧化了。她用力吐出一口长长的气,想排空她的肺,她感觉它被填满了,让她感觉到整个身体都在过度负荷,像每次吃多后腹腔传递出的那种紧实黏腻的感觉,她想把它清空,也许这样能轻松点。

秋天几乎是在一夜之间来临的,空气突然变得很干燥。她怀疑就是由于水分被过度蒸发了所以树叶才变黄的。

那件事过了很久,她时不时还会感觉胸部被捏过的地方很疼。不会再有人像林风一样,比她自己更小心地对待和呵护她娇嫩的乳房。一想到,林风会和婚纱照上他身边那个女人上床,爱她,对她好,这让她觉得更痛了。

黄小桃想了想,重新打开被她小心密封的箱子,找出那件白裙子。第一次穿这件裙子出现在林风面前的时候,林风轻轻地抱住她,像在捧着什么易碎物品。他不停地对她说太美了太美了,语气里充满感激,好像她对他做了什么好事。她又找出了平时出差会带上的化妆包和其他在外过夜需要的洗漱用品,一起整理好,装在适用于短途旅行的托特包里。然后改签明天从上海出发北京的高铁票,买了一张明天去宜市的票。

她已经提前把所有的行李打包好,等待预约的快递员上门,把她的行李提前寄往她即将开始新生活的地方。或许只是重复她现有的生活的陌生的地方,她也不知道。和上海相比,从北京到宜市更远。公司宣布这个调令的时候,她没怎么考虑就接受了。只要不是宜市,上海或者其他叫另外一个名字的城市,对她来说没有太大区别。

等待天亮独自返回宜市参加林风的婚礼的那个夜晚,没有黄小桃想的那么漫长。她起得很早,空气里带着湿湿的凉意。她把水龙头开关推向水温最冷的位置,打开,感觉自己的下颌在冰冷的水里发紧。她穿上那件白裙子,那双不算舒服但是很好看的高跟鞋。她打算回到宜市之后先回一趟家,洗个头,再把包里的洗漱用品这类东西拿出来,让她的托特包不至于这样狼狈的鼓鼓囊囊,然后再去林风办婚宴的酒店。

动车抵达宜市站的时候,雨下得很大。黄小桃站在出站口,和出租车上客点还隔着一个露天小广场,过去得在雨里跑一小会儿。那样的话白裙子可能就毁了。黄小桃在出站口耐心地等雨停。二十分钟,三十分钟,一个小时。以为很快就会停的雨,就这么等了很久。本来淋雨也不算什么大事,淋湿就淋湿了,回到家换上别的衣服去喝林风的喜酒就是了。可是经历了这么长时间的等待,又让人不甘就这么走进雨里。白白流逝的这一小时,比一开始就直接选择淋雨的人落后了一小时。让她懊恼。越早被雨淋湿越像是给勇敢者的奖励,而付出了这么长时间的等待依然避免不了被淋湿却像惩罚。

雨还在下。先回家已经来不及了。黄小桃踩着高跟鞋快步走进雨里,努力拦下一辆出租车。她的小腿和雪白的裙擺溅上了几个泥点子。被雨水打湿的头发粘在她的脑门上。

如果是和林风一起的话,再漫长的等待或者是淋雨都没关系。黄小桃这么想的时候,也在想是不是自己错了。一开始就走进雨里也好,等待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停的雨也好,最后都会被淋湿。她本来可以早点做出淋雨的决定,还来得及回家换一身干爽的衣服,或者干脆再等,再等等,说不定雨什么时候就停了。怎样都比她耽误了时间又避免不了淋雨的结局好。

走进婚宴会场的时候黄小桃感觉不太自在。她想着裙摆上的泥点,还有和她的一身不太相称的大托特包。也有可能是因为她还处在这个总是会轻易地感到尴尬的年纪,在这样的场合走来走去找不到自己的位置简直像在犯罪。找到座位坐下之前,目光一迎上有可能认识的人,她总下意识把目光移开,假装左顾右盼或者干脆盯着另一个方向,确保两人的目光不会再交汇。

坐在老同学的那一桌少不了寒暄。大家也都过分识趣地刻意忽略黄小桃和林风之间除了老同学以外的关系,有一搭没一搭地打探各自生活的表面和细节。读书的时候大家都过着遵守同一种公开秩序的生活,千篇一律的青春,千篇一律的爱情。有的人越走越远,在家乡成了和在远方一样的外来者。有的人留下,没有乡愁,只有生活。在土生土长并且将会在这里度过一生的宜市人眼里,大城市的职场和生活无非是磨破脚跟的细高跟鞋。每天一杯冰美式。和认识两周的男人做爱。定期把每个月的一半工资转给房东,另一半花在衣服、包包和又生又冷的沙拉上。不用谁多说黄小桃也熟悉本地的生活模式。购物时卫生巾被单独装在一个黑色塑料袋里。在台面上闭口不谈月经和乳房。公务员考试培训机构。陪嫁和彩礼。乐呵呵的四世同堂。因为不想母乳喂养和不同的卫生习惯跟婆婆发生争执,互相给对方甩脸色看。她在不同的客厅里见过很多不同的女人的乳头,都被怀里的婴儿嘬得又细又长。出于成年人的默契和社交礼仪,他们在交谈中表现出对另外一种生活的兴趣甚至向往,但实际上她们都互相觉得对方在过着一种可怕的生活。

老练的司仪在说一些活跃气氛的话。他站在宴厅中心,供来道贺的宾客观赏。她坐在这些或熟悉或陌生的宾客中间,远远地望着他。她觉得,他在她眼前的样子,比他们天各一方的时候更模糊。

她突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坐在这里,她突然觉得她没有多了解自己。她想到昨天交到陌生的快递员手里的行李。那是她的一生。她的过去和未来被她不认识的人用她不了解的方式传递,从这里到那里。她想起她在网上看过的快递员往传送带上暴力地投掷包裹的视频。如果行李比自己先到了怎么办。没人签收,她的行李会被拉回驿站吗。等她人到了北京再打电话要求快递服务第二次派送,可以吗?会不会要加钱?她一个人没法把那么多东西从快递点搬回家。

敬酒环节,新人一桌一桌移动,接受长长短短的祝福。颤颤巍巍的婚纱裙摆轻拂地面,拖拽摇曳着意味深长的感慨。林风带着洁白的新娘走向黄小桃坐着的那一桌的时候,黄小桃突然想起自己裙边的泥点,不安地整理了一下没来得及洗的头发。她想尽量调整一下状态,但她还没想好也不知道这种时候应该摆出什么姿态,所以她不知道该如何安置的肢体和面部肌肉让她看起来更僵硬了。

身侧的同学用手肘捅了捅她的胳膊。

“后悔吗?说真的,在一起这么多年,你们最后怎么就没结婚,我真的搞不懂。”同学偏过头,凑在她的脸颊旁边偷偷耳语,酒气喷洒在她的脸上。

她看着不远处那个笑意盈盈的新娘,挽着他的胳膊。他朝着她的方向走来,步伐坚定,她不由一瞬恍惚。

“我也搞不懂。”她笑了笑。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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