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我去敦煌(短篇小说)

2023-12-11 12:14◎皮
椰城 2023年10期
关键词:亨伯洛丽塔

◎皮 卡

1

没有立即睁眼。

无边的自由泡沫一般托着我,我在飘浮,爬升,似茫茫宇宙一截灵魂出窍的木头,不知遨游在何方,又将赴往何处!这种虚妄的混沌让我一度沉溺,不愿醒来。可转瞬之间,我的骨头响了,夹杂着我破败的情绪和复苏的血肉,席卷而来。洛——丽——塔,舌尖由上腭向下滚动,三次,尾音触碰牙齿,上走……这个恍若隔世的老镜头,披挂着残破的光火,诡谲地掠过我暗哑的喉头。多么荒唐!那本囚着亨伯特的书,就隐身于我脚上方那口轻颤的箱子里,此时,被这具拥有庞大腔体的机器裹挟,像只决绝的箭,射向远方夜的心脏。

这,像是对你的逃离。又仿佛是在与你无限接近。

你永远不会知道,最初的几天,把它捂在那个咖啡色双肩包里,我背着它上楼、下楼,吃饭、聚会、街头游荡。那个蓄长发、操一口磁性翠城腔、在戏剧课上朗声高唱的男人,在某个午后或晨昏,折身潜进那本书,与穿行其间的那个叫亨伯特的男人迎面相逢,说话、争吵,并行向前。读到最后那几页,在夜色的合谋下,你们竟合二为一了。郑敏告诉我,有天夜里我在梦里呼唤了你,哦不,是呼唤了亨伯特。亨伯特、亨伯特……唤声密集、慌乱又饱含汁液,偾张流窜着某种原始的气息,一声,缠着一声。在我奔向你那个清晨,那个梦似乎还未熄灭,我的身体疼痛、灼烫,仿佛一直行走在那个梦燃起的火焰边缘。

蒲——海——棠?

那几个迟滞、节奏粘连、带着疑问的音节,脱离你,在那个飘雨的清晨,越过门洞那团矩形阴影,抵达我,在我脑回路中一路翻搅时,它们转瞬就坏透了似地,变成了书中亨伯特喉头间那团裹满暧昧、焦灼与疯狂的呢喃,洛——丽——塔!洛丽塔!

那个致命的呢喃啊!那么强烈地击中了我,在那个顶着细雨、一路数着蓝色门牌号奔向你的清晨。当然,你不知道!亲爱的亨伯特!那个包裹着一个少女的唤声组合,只存在于那本叫《洛丽塔》的书里,而那时,我们之间什么也没有啊!就像你站立的那栋苏式老楼头上乏善可陈的天空,也像交到你手中那本我们文学社一目了然的诗集。至于你有没有驻足,用纤长白晰的手指滑过扉页上蚂蚁爬似的赠言,哑然失笑,去脑海里打捞一遍那间教室——那间对着排球场、你客座了两个月的阶梯教室,头脑里有没有蹦出那两个穿彩色裙子、总在你眼皮底下交头接耳的姑娘。我无从得知。雨丝晶莹,我转身,开始奔跑。就这样,身轻如燕地告别我和郑敏两个人的亨伯特,告别我们用青春共同制造的一段幻像,其实也不错。郑敏终将回到李遥遥的怀抱。而你,从那本书里跑进我们最后大学时光的亨伯特,那位总用迷离的声线,满世界寻找她的小姑娘的焦灼老男人,终将离开我们,和我们愈走愈远。

就像现在,我坐在这个庞大的机器里,在黑夜独自离开你。可为什么,我总感觉你还在我身边,或者,你就在前面某个地方等着我。这是一个小站,火车缓缓停住,几个弯着腰的人,被什么压着似的,步履沉重。掖紧被子,闭上眼,我蜷缩起来,像一尾蛇。有脚步靠近,窸窸窣窣,声音上爬,动作细碎,只一瞬,便完成了。应该是一个男人。健壮、英武且优雅。就在我对面铺。此时,侧身躺下的他,被流经窗外的黑鼓动着,兴许正饶有兴致开始琢磨离他最近的女人——她的年龄,她的婚姻,她的胸围,甚至她的呻吟声。

可好?亲爱的洛丽塔。

就在前夜,郑敏持着我俩的通关密码,牵着那个里应外合、把图书馆那本名为《洛丽塔》的书据为己有的夜,悄然降临我的窗前。那个青春流溢的夜晚啊,亨伯特!你知道吗?两个乱如鸡窝的头凑在一起,尖叫着你的名字,把那团插着彩色蜡烛的蛋糕,撞翻在气温骤降的冬至夜。那是郑敏的十九岁。那时,我们什么也没有,我们却是对方尖叫着的洛丽塔,我们骄矜地自诩同《洛丽塔》那本书里的女孩一样,娇嫩、诱惑、无敌,在那个叫亨伯特的老男人眼里闪闪发光。

仅仅十年,可我恍然已过完半生。

在夜色下坠的窗前,盯着郑敏的消息,眼前过电影一般闪现我们分别后我一个人的际遇。最后,它们统统沉入了水底。我的大脑慢慢被一只太阳占据,它上升,膨胀,让我眩晕。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清晨,在那幅画前,我看到你在笑,你在问我,轻声问我。一遍,两遍,三遍,我在心中默念了那个答案,那个清晨的旋转和眩晕,浪潮一样涌来。在庞大的夜幕吞没我的最后一秒,我摁亮手机,回了郑敏的消息,输入“敦煌”,买了火车票。

然后,一切仿佛都落幕了。我回头去找蒲小特。他小巧的鼻翼,在床头那簇橘黄的光束下均匀地收放。我的世界坍塌、动荡,或安宁,他全然不知,他睡着了。

车还在慵懒地动,对面铺的男人率先跃动起来。他左右脚矫健地分架于上下铺之间,让人想到某种爱打响鼻的动物。人不多,置身站台的那一瞬,扑面的冷似乎幻化为有形的物件,尖锐而庞大地倾轧过来。对面铺的男人又出现了,他那个半人高的箱子平稳地滑行在我左手方。他似乎刻意压制了速度,与我保持着神似的步频。这莫名让人心安。

你知道的,我似乎是路盲症患者。

蒲——海——棠?蒲海棠吗?

那晚是你第二次问我的名字,间隔了几百个日夜之后,那几个字在你嘴边丧失了滑稽感。光火汹涌,喊叫起伏,我最后聚焦的眼里,被一张脸占据——你的脸。你勾着头,红着腮,发现外星人似地盯着我。我应该立即站起来,但我没有,我仰脸看着你,碎碎念,自顾说起那个冗长的梦,说我的父母。你或许是被我后来含着泪的样子吓到了,口里含糊不清,手足无措起来。这让我享受,是的,享受。在那个暗夜,花海之上盛大的光火里,我愿意相信,亲爱的亨伯特,你从天而降,你为我而来。

那是一场下乡演出。

仿佛从地底钻出来的村民,天黑时全都聚拢在那个高台之上。锣鼓铿锵,节目潦草,那个披着斗蓬戏服的大胖子,迈着急步,跑下舞台表演时,我就草草应付了报社交办的通讯稿,这种人潮里被投了一枚炸弹似的聒噪,让我昏昏欲睡……舞台右侧那片梨园便是那时声色犬马地拖拽了我的视线。我未曾料到,那是一个绵延几个山头的陷阱。月光之下,有一种宏阔而似曾相识的东西攫住了我,每前进一步,那种感觉就越强烈,那股力量就越大、越生动。

凉白的花海里,我恍惚看到了年轻时的父亲。他就站在那些树后,我仿佛走进了那个初春。喝了点酒的父亲,摇晃着身子,我踩着他歪斜的影子,慢吞吞跟在他身后。我的身旁,还有乡下亲戚的小儿子。“跟我去个地方!”吃过晚饭,父亲把我们逮着。我们沿着坝子尽头的山峦,一直往上,一直走,似乎要走到世界的另一头。那晚父亲似乎有说不出的高兴,嘴里一直哼着愉快的曲儿。“到了!”父亲突然说。跟着他一仰头,我们便看到了那棵梨树。我和那小子几乎同时惊呼了一声。我们都愣在那。那是我第一次看夜里的花。它那么白,那么耀眼,像一团星光,弥漫在那个小山包的顶端,遮盖了整个夜空。没多久父亲就离奇失踪了。母亲坚信他是和红旗醋厂那个爱唱歌的小徐师傅跑了。

那晚,在那座花的迷宫里,我穿梭、往复,却怎么也找不到我想要找到的那棵梨树,后来我瘫坐下来,在隐约的歌声中,沉沉地睡去。直到你,穿越人群,在那些光火抵达之前,找到我,低头叫响我的名字。

2

生活远比小说荒诞,不是吗,亲爱的亨伯特?当我用身子割开那条上世纪八十年代建成的晦暗甬道,被人引着,顶着装出来的无所谓,推开翠城文化馆三楼会议室时,我确信我的大脑经历了电闪雷鸣。评委席对面敞开的那把椅子,恍然变成了一张仁爱众生的菩萨的脸。坐上它时,我听见我下沉的每块骨骼和肌肉都在尖叫!

是的,闪着红光的尖叫。

再见到你,是几月后了。一个带着光的名字从我身体里呼啸欲出。但在最后的关口,我把它改了,我听见我说,你好,许团。我悲哀地想到,那个名字,只属于一部那些年颇有争议的小说。而那个明媚、娇嫩、骨骼轻奇的洛丽塔,早跑丢在时光的深处了。可是你,依然是亨伯特啊,那个经过岁月沉淀、愈加散发成熟光芒的亨伯特啊!

你有恋父情结吧?病态的那种?

郑敏的声音,油腻而不怀好意地跳荡在那部逼仄的电梯里。面试时追加的那个看似多余的话题,无疑是你抛给我的一根救命稻草。它救了我一命。结结实实的一命。我曾幻想过要给你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的。但不知为什么,我却像被扎了似的,往人堆里缩了缩。你侧过头,忽尔提起了《春天的陷阱》——那晚误入花海的附属产物。你的眼神告诉我,你仍存犹疑:那篇千字文的署名蒲海棠,就是立于身旁的女子?就像那个被花包围的夜晚,于我,像一个梦,于你呢,亲爱的亨伯特?

现在,看一辆一辆陌生的车从我面前冰冷地飘过,在深夜的敦煌,我依然感觉是在做梦。有那么一些瞬间,我居然希望探出头来的是你,你对我羞涩地笑,带着疑问叫我的名字——蒲海棠!把我的名字叫得像一朵大大咧咧的花。当然那些伸出车窗外的头都不是你,我挥手说不用车,我固执地错过了一辆又一辆。直到光头司机的出现。他一溜烟从我身旁开过,突然又刹住,回过头来,涨红着脸,问:走吗?我要回去接老婆下夜班,最后一趟!

不知为什么,我拖着行李,缩手缩脚地就拉开了他的车门。是的,坐上他的车后,我才发现,是他的声音打动了我。他的嗓子和李先生很像,最初的两年,李先生也透着这样的着急,开着他的破车去接下班的我,担心迟到,怕我在日头下久等,他那副可爱的模样,几乎让我开始奢望一辈子。可就在我们领证的半年后,在一个周末的午后,我在他换下的裤兜发现了我们从不用的套子,那种周身长满细小凸起的玩意儿。从他家搬出来那天,穿过那条寂寥的巷子,我在你那张剧照前站了很久。多么不可思议,那一刻我忘记了自己的狼狈,剧照下那些勾画你人生的字眼过于粗糙,让人愤愤不平!亨伯特,也许你不相信,站在那儿,看着你的眼睛,我心跳仍不知羞耻地加速。到那时,我才发现,那个自诩美得透明的洛丽塔,仍滞留在我心里。而你,还是那个被我缚住,背在背上的偏执、激情而又狂热的亨伯特。如果某天,你突然给我电话,跟我提过分的要求,我会拒绝吗?我把箱杆拉出来,一面问自己,一面朝文化馆旁边那间以前堆放服装道具的房间走去。

很快似乎就有了答案。

那是我到文化馆的第一次活动。离演出仅一小时了,我却由翠城会堂的舞台监督临时换成艺术中心的现场负责人。连滚带爬钻进城西那个名不副实的演出厅时,几个人穿过蜜蜂般的嗡响,着火了般,朝我这边奔来。

主演罢演!伴奏的大提琴断了一根弦!

我胸口腾着无名火,正要问这耍大牌的是何方神圣?人群突然涟漪般晕开,中间紧跟着裂开一道缝,缝隙周围依次排列着一个个浓墨重彩将要登场的演员,越往前,这条缝越宽,最后这条缝涨成一张五彩缤纷的扇面。一位身着龙纹长袍的演员,高昂着头,迈着大方步,金光灿灿地走到那把由演员的身体缝合成的扇面前,立定。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啊!龙纹长袍摊开手,似乎向着观众席撒了一张无形的网。脸上垂挂着水流般的假髯!脸谱鲜明,皇冠夸张地高耸!但我认出了你!你不知道,亲爱的亨伯特!那个瞬间,在那个闹哄哄的剧场,有一种莫名的东西,在我胸口压迫、绷紧。血往头上涌,我对着电话吼:

没有那把琴,他就不是他,今晚,谁也看不见唐明皇!

奇怪,当那把九死一生借到的琴终于躺在我身边,向着演出厅进发时。我的身体变得异常平静,像置身雪山里的湖畔。耳畔有高低两组乐音欢畅地交替跃进,它们先是在各自的疆域游弋、张狂,而后,一个漂亮的回旋,紧紧咬合成为一条烫金的绳索,上上下下,高高低低,牵引着我们那辆笨重的汽车,一路飞翔。

亨伯特,你不知道,坐在黑暗的观众席上,我身体里漾起轻碎的浪花,一拨一拨,跑远了,又跑回来。那是我第一次看你演戏。看你在追光灯里变成威仪无比的皇帝,看你在穿梭的唱词里情意缱绻,看你从我身旁横扫千军地走过,看你弯腰钻进那辆绝尘而去的小车。当然,你没有看一眼那晚那个把身体死命塞进小黑裙的女人,那个名叫蒲海棠的女人。哪怕一眼。

那晚,我寄身的那间狭小的房子,变得出奇的空旷。我身体疲惫,大脑却无比清晰。我摸黑上楼,打开电脑,点开某宝,四处游荡。直到临街那栋老宿舍全然被黑暗吞噬,那件衣服才慢吞吞挪到我眼前。浑身刺着玫瑰。大红的玫瑰。充盈的坚定与辉煌!只一眼,就降服了我。我果断付了款,在凌晨一点,作为送给自己恢复单身后第一个生日的礼物。它与那晚你演的《长生殿》很配。往楼下摸回去时,你持于手里的那把折扇,在黑暗里开开合合,那件戏服仿佛就上了我身,不自觉地,我端起步态,拿捏起某种情绪,哼起来:

顺着风,忽听得,笑声渐近

听声音,不隔院,只隔花阴

3

车灯把前方小得可怜的面积割开一个洞。我们似乎穿行在无边的隧道里。偶有树木影子跳荡,像一群无声追赶我们的巨人。这与我的想像并不吻合。该是怎样的呢?孤烟直?落日圆?还是梵音阵阵,天地万物自带某种逼人泪下的金属气质?无法说清。光头司机嘴里的老婆终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连串带着韭菜味的嗝。

亲爱的亨伯特,那个充斥着福尔马林的过道里,我那一串不受控的干呕,算不算我和你之间的序章呢?在你决定叫我之前,你犹豫过吗?你的声音打着结,我站起来的步子也跟着打结。跟在大肚如萝的妇人身后,我局促地往外走。在那家小吃店前,我突然大声冲那个胡子大叔嚷嚷,让他来两碗油泼面。并不饿,但我似乎要把那个可怜的碗一并吞了。被迫吃面的你始终在笑,用鱼尾纹拼聚出浅淡涟漪似的笑。说了一些不相干的话。然后我们分开。

临香巷口,你叫住了我。晚霞从你身后打过来,把你颀长的身形勾描画出金色的轮廓。你也许想说点什么,但你只伸出手,举起来,小幅度摆了摆。我笑了。我没心没肺地笑了。我转身,挥手,把泪逼回去。

再见吧,亨伯特!我在心里说。

就是这样。我们的人生却神奇地纠缠起来了。那天夜里,我梦见我靠在你胸口,你一粒一粒,解我的纽扣。我闭上眼。情况危急。你老婆就在窗外庭院的那块阳光里。她蹲在哗哗流淌的那种老式水龙头前,哼着曲儿,细细刷洗着一个乖巧的奶瓶,碎小如金箔的尘埃,在她弯曲的手臂周围飞旋、起舞。

是极致的余波摇醒了我。

肚里那团血肉,仿佛被那个梦穿透,他瞬间携带上了某种神秘的气息。心底突然升起的那个浓烈而强健的愿望,它全盘纂改了白天躺在那台仪器前所做的决定。我要生下他。可这与你又有多少关联呢?亨伯特!都是我单方面臆造出来的联系和瓜葛啊!就像那本书里亨伯特那让人疼惜的错乱和一厢情愿。后来,这种一厢情愿还无可救药地继续蔓延。那个燠热的午后,我触摸着在我皮肉里翻动的他,忽然间,也不知哪根神经搭错了,我把他的眉眼想成了你。我看到他在我眼前笑,翻滚,奔跑,风一样长大。后来的岁月,我竟然强烈地希望,那孩子就是你的。你去省城负责新招的非遗班,我马不停蹄地变成球。我刻意躲开李先生,谢天谢地,他竟然一次也没去我上班的地方!只一回,我遛弯回来,他横在我委身的那个低矮的楼宇间,挡住我,眼神如锥子般插在我隆成山的肚腹上。我说请让开,别人的,跟你没半毛钱关系!他说,那是谁的?

我说,滚!

他闭上了嘴。剜我一眼,勾着腰,真的球似地滚了。

你一定不曾料到,那天我会打电话给你吧?我打给了你,并不指望你来。但你来了,带着喘息和庆幸,你说你刚好回来。除了医生,你是他第一个见到的人。床单上躺着粉红的小如鸡仔的蒲小特,对,就叫蒲小特。但他的哭声并不小,他一直在刺耳地哭,似乎这世界欠他很多,他本就不情愿来到我的身边。你进进出出,忙里忙外,像一个真正的父亲。终于,你摩挲着手,坐到我床前,还是问出了那个俗气的问题。我说没有,谁说一定要有父亲,我不就没有吗?我笑了一下,硬从咽喉里挤出来的一个笑,一个一定布满阴暗的笑。

你愣了一下,突然,伸手捉住了我的手。你额头沁着汗,但你手是凉的。凉的手,传导着棉衫下胸膛的起伏!我闭上眼,我等着……

我帮不了你多少,蒲海棠。

我再一次笑了,下腹复苏的撕扯让我的笑掺杂了邪恶的轻蔑。你以为你是谁?你当然听见了,但你像没听见一样,沉默。蒲小特的啼鸣遽然而起,半晌,你才梦醒了似地,放开我,站起来。

还是叫你许玉成吧,你早该不是亨伯特了,我,当然也不是那个背着你到处跑的洛丽塔了。洛丽塔变成了另一个人。蒲小特填充她,又抽离她。她当然不是一具躯壳,想来即来,想走就走。那团血肉空出来的部分,一定结出了某些类似痂的硬东西。她开始疯狂码字,接活,敲击键盘成了她对人生最有力的还击。那,其实也是她对你的无声抵抗。

年底她发行了第一本散文集,第二年她搬进了郦院。

那是我恢复上班的第一天,那天我特意起了个大早。高跟鞋在我发胖的身子下叽叽喳喳地抗议。我看到了你,你从剧团那个院子走出来。不知为什么,我本能地想逃,高跟鞋不争气,我只好慢下来。你似乎犹豫了一下,但还是热气腾腾地过来了。

蒲作家,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许团!

这样的对白像脚下的高跟鞋一样让人别扭。可我换了好几个话题,也无法扭转那种氛围。我发现,你是铁了心要为难我一次。你逼视着我,海报上的你也逼视着我。

你抢劫了吗?听说住到富人区了。

你笑了一下,披着玩笑的外衣。对啊,我劫富济贫,专劫你们这种富庶之人!我油腔滑调地说完,也不知为什么,突然好想抱住你,惊天动地哭一场。但我颠着小步,说再见,然后跑开了。

你打来电话时,蒲小特正在哭闹。我掀开衣服,把肿胀的乳头丢进他嘴里。他却一次次恶心似的吐出来。我用力拍了拍他,生平第一次。然后,电话响了。你的声音极低,清澈,也慢,像野地缓缓流淌的山泉,披着黑夜某种冷冽而危险的气息。

写写我,好吗?

多么像我接到的第一个活儿!也是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那个苍老的声音似乎从地底爬出来,他告诉我,他的人生,只差一个传说。

4

驶入月牙泉村的地界了,我让光头师傅慢下来。车窗外低矮灰暗的房子,转眼不见,像某种留白的写意。车灯扫过一溜小杂货店,师傅说那后面挤成堆的就是圈养骆驼的窝棚。接着是几株婆娑的树,张牙舞爪对峙着。树的尽头,两掌中式灯笼在风中摇曳!

停!停!我中箭般惊呼起来。我瞟见了其中一个晃动的字——“莫”!现在我下了车,光头司机一晃眼不见了。站到月牙泉的土地上,我愣怔了一会儿,许玉成,我又想到了你,那枚太阳重新占据了我,是的,清晨的太阳!我记得你说这几个字时的神情,你看着我,似笑非笑,你不知道,那时,我的身体,我的世界在旋转!

“和我们一样,他渴望拥抱每天清晨的太阳,拿掉戏剧表演艺术家的头衔,他更是丈夫、是儿子、是父亲,是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的人……”从未想过,我的一篇报道可以把你带上山顶,或者说给了你上山的风。

你被授予德艺双馨文艺工作者称号,入选全省文艺家人才库,电视台为你做专访,市长亲自给你戴上大红花。没几天,你们团长突然病退。再见到你,你就是负责人了。你系一根火红的围巾,飘逸的发丝往后长长一甩,说,叫我许哥吧,蒲海棠,你是我妹啊。彼时,我刚借调去宣传部。

不久,传统剧目《打金枝》的复排就提上了议事日程。个中原委版本杂多,传得最为生动的是关于你的。你受邀参加了翠城某领导的家宴,适逢其老母八十寿辰,席间你大展歌喉,唱了一出《拜寿》。老太太很激动,筛着糠,差点一口气背过去。听说有人悄悄录了像,在朋友圈流传。

那个视频我没有见过。我一直固执地相信你、信赖你。还记得那晚吗?那晚我的身体就像那堆火一样,明亮而灼烫。你似乎再一次从天而降,出现在翠城古村落考察的部长面前。我们跳锅庄围着的那堆火,似乎永不熄灭。亨伯特,也许你根本没在意,我们之间始终隔着五个人,隔着五双手。那个圈无论如何转,如何晃荡,你都刚好在我对面。那晚的风贴着我临湖的窗,一直在似有若无地叫。我失眠了,一开始我把这归结于神经衰弱。到了一个陌生地方,夜里我总担心哪堵墙后会突然钻出来一个我害怕见到的人。后来,那个让我害怕的形象丰满起来,她叫苏和贞。我从未告诉过你,那篇报道发表后那个周末,我的身体被一种亢奋的情绪蛊惑着,难以平静。那天午后,我独自驱车去了城郊那座白色的院子。

毛骨悚然的尖叫,疯狂的哭闹和痴傻的笑,仅是我的预期。你的妻子苏和贞并不住那里。我逃离的脚步,在那过于宁静的院落里显得突兀、令人脸红。第二天,我便收到了那个奇怪的邮件。无头尾,只有几个颠来倒去的字。在以后的每月那天,它都如约闯进我邮箱。那晚湖边的风真大啊,那几个字,像浮出水的面孔,无比鲜活,一直嘲弄地盯着我。

想着这一切,那晚我身体开始发冷。我多希望你站到我面前,穿云裂帛给我唱一段,唱一段你的《长生殿》,唱一段你的《花为媒》。告诉我,关于妻子生病的那段讲述,你的哽咽和突然沉默,不是表演。后来,我甚至听见你在轻轻唤我。欣欣然,我光着脚去开了门。当然,我扑了个空,什么也没有。你知道那种羞愧和卑微吗?你是谁?我是你的什么?那晚,我反复地问自己。

当然,你听不见。

这是个讲究的院子。床上那个红色心形抱枕,让人有种归家的错觉。男主人打着呵欠敲门为我提来一壶开水,我掏出两百元给他。他犯了错似地垂着手,并没有马上接。在他惊恐、不适的眼前,我解释说我只是想开着窗,开着音乐睡。我也不知道,是因为窗外那片长在沙漠边缘的高大乔木,还是什么。有时我自己都难以理解自己的行为。那年,在离校的前一晚,我为什么要向郑敏坦白?我看了她那篇关于她和你的日记。那个本该难舍难分的夜晚,我沉醉在咖啡制造的苦涩里,任由她夺门而去,任由眼前的楼宇坍塌、飞散,一切都像梦。

《打金枝》火了,这不是梦!火了一部戏,也火了一个人。翠城的人似乎集体失忆了,他们都叫你戏中的名字李筵莲。听见这样叫你,你都要郑重地站定,抬头,抱拳,气沉丹田,少顷,朗朗吼出那个带着话剧腔的“小生这厢有礼了!”仿佛置身空旷的剧场或高高的天桥之上。研讨会设在剧团排练室。说是研讨,其实更接近于庆功会。我捧着部长的笔记本走进会场时,你已经开始发言,声音借助话筒,从主席台传过来,在不大的会场上空轰鸣。说到动情处,你脖子往前探,开始念白——金枝啊,金枝,夫妻的情分,仁义礼智信,你,你,都被狗吃进肚皮了哇?那个“哇”字带着深重的诘问,被你一口气吐出来,在空中抛出一道弧线。紧跟着,你站了起来,朝着虚空探出一只手,似乎要抓住那道弧线的腰肢。

雷鸣般的寂静!

你就是李筵莲——研讨会的烘托无疑是另一种强大的加持。那种梦想照进现实的巨大的喜悦,强势地辐射到了深夜。我不在晚宴现场,但隔着听筒,那种磁场还是不可阻挡地传递了过来。你要我马上过去,跟你去个地方。我说蒲小特不许我走。你语气一下软了,但软里包裹着另一种硬。你说,来吧,把蒲小特带上,我也想他了。

说真的,许玉成,即便你喝高了,字句模糊。坐在那辆穿越翠城黑夜的车上,我心里还是稀哩哗啦涌出一串类似感动的东西。不知是为我,还是为被我留在阿姨身边那个已沉沉睡去的小东西。那个你见过不足十次面,却在每次我揍他时嚷着要去找你的小东西。他看似温驯,却在短小的身体里,暗藏着粗暴和专横。这,越来越不像你了。许玉成。这也让我伤感。我总禁不住回味那些希望他长成你样子的时光。那时,他还在我肚子里。

李先生有次在茴香市场碰见我们,站在鳞片飞舞的杀鱼铺旁盯着蒲小特看了很久,我心慌气短,我才一下明白,我根本无法保证,这个刚刚会叫妈妈的小东西,这个现在无比柔软的小东西,将来不会因为我的任性和自私,离开我,并把我吊上道德的至高审判台!

那晚,司机把我扔在那片瓦砾旁边,古怪地瞟了我一眼,鸣一串喇叭,扬长而去。我在原地站了好一会,眼睛才适应前方那片深浓的黑暗。一阵杂沓的声音后面,你摇晃着从黑暗里走出来。身着李筵莲的衣服,化着李筵莲的妆。是的,最浓的黑夜里,你依然闪着光。我仿佛和你一道走上了舞台。尽管我知道你在等我。但穿着戏服的你,戏服上那些拥挤的色彩,附着的唱腔,以及与周围腐朽的破败形成的强烈反差,还是把我震慑到了。

你是要在这废墟之上给我唱一出吗?

你朗声笑了,笑声像一群突然离巢的巨翅鸟,扑棱着,扎向夜空。你摇摇摆摆地向我走来,在一个手臂的距离时,定住上身,仰脸向天,双手哗地张开成为一个宽阔的怀抱,似乎要把头上那片浩瀚的天,和那些闪烁的星子,全部揽进怀。

蒲海棠,请看,请看吧!你的声音红通通地翻腾起来。

这里将来就是我们的剧场——我们金碧辉煌的剧场!灯光,舞美,李筵莲,他该站在这,在这演,演给翠城的人看,所有的,所有人!说着,你把怀抱往更大里使劲张了张,右手横挥出去,但你动作过猛,笨重的戏服带着你,你一趔趄,然后你机械出故障般,猛地垂下了头,旋即,有东西从你口里呼啸而出。那最后几个字,似乎从你脚底升起来。

李筵莲,就该在这,李筵莲……

5

走出“莫沙”的时候,五点五十分,天空还是一派墨黑。前面一串模糊的影子缓慢向前,驼铃撞击,跟着它们,越走近,我似乎也化身为它们中的一员,被命运驱赶和安排,去奔赴一场专属自己的邀约。

许玉成,卡里多出的那些钱,的确吓着我了,那晚我对蒲小特没来由一通叫嚣,他哭了,哭得不像他,倒像一只流浪的猫。第二天一大早,我跑到你办公室,把你堵在二楼楼梯口。你头也不回,“那是你应得的。”你绕过我,拿着笔记本上楼,声音沉静,不容辩驳。我把那些钱一分不落打到我妈的卡上,她很多天后才慌慌张张打电话过来,问我是不是打错了。我不理她,她在电话那头突然毫无预兆地哭了,哭得悲悲戚戚的。我一下就来了气,我说你不要就退回来,她立即止了哭,叠声说,要,要,棠女子,你要好好的啊!

那是一个局,或一场秀。

这几年,以各种理由,你带我参加了各种的局、各种的秀,只要你出席的场合,似乎都会看到我。那些甩打在我脸上的各色目光,有时真让人不好受。但更多的时候,我沉溺于这些虚假的荣光。托你的福,我认识了好些“大人物”,接了好几个堪称“大单”的活儿。你给他们介绍我时,用的仍是戏剧腔,带着悦耳的共鸣,有时你还特意捻起兰花指,来一段方言念白,或即兴吼一嗓。这就是你,但我又觉得,那些时候,你不再是你了。

这一晚与众不同。

电话铃声犹犹豫豫。之后,才是你小心的声音。那件宝蓝色长裙是你华丽的引子,然后,你终于艰涩地说,今晚,你有个朋友要来,他看过我写的那些传,他很欣赏我的才华。挂了电话,我愣了好一会儿。然后,我关上门,打开花洒。窗外有歌声升起,像雾像烟像尘,轻,很轻。好听,却让人想哭。泡沫滑脆,我把身子和头埋进它们中间,衣橱最深那格,那件长裙在晃,在发光。蓝色的汁液,蓝色的气味,蓝色的声音:亨伯特,亨伯特啊!那些声音纠缠着我,直到载着我那辆黑色的车,鸟翼一般,滑进那个幽深的门洞。

类似于化妆舞会,大部分人都戴着面具。可并没有人跳舞。人们低语,碰杯,喝一种不知名的酒。人在变少,像流逝的光阴,像不停的沙漏。最后,只剩下我,和他。许玉成,我多想那仍然是一个秀,一个局。我们扮不同的人,过不同的人生,最后,我们又原汁原味地返回。可那晚,我们回不去了。我认出了你——倒数第二个离开的人。你的脚步出卖了你。酽稠、血一样的酒,带动着那晚的气氛。我一直端着那种邪魅的酒,摇晃它,看它腾起,翻滚,又落下,多像一段跌宕起伏的人生啊!我多想追上你,嚷嚷着告诉你,亨伯特,你把我丢了!

但我摁住了自己。

许玉成,我连责怪你的力气都没有,我心甘情愿!这也让我心酸,甚至绝望。我用那些血一样的液体,亲手灌醉了自己,被恍恍惚惚扶上车时,我的眼前还滞留着你转身前的那一瞥,滞留着一些让人沉醉的甜蜜。不知过了多久,穿过多少或明或暗、高高低低的空间,我被带进一扇门。

我呆在了那儿!

那扇门被一幅巨大的画占领,一片金黄之上,鲜嫩的太阳正在奋力挣脱依稀可见的地平线。我可能并没醉,站在那儿,我清晰地想起那年答应写你之前,提出去你家看看时的小鹿乱撞。想起你短暂的犹豫后,眉心悄然浮起的那抹小米色阴影。想起那个周末的早上,你那件月白衬衫被风轻轻撩起的一角。

你身旁的玄关上,也有一幅画。

敦煌的清晨。你说。

“为什么挂在这?”

万物最初的样子——你不喜欢吗?

无边的黄,辽阔的静,我的身子旋转起来。万物最初的样子!我无数次想起你说那句话时的神情,忧伤、安静又愉悦,那种不和谐感莫名地打动我。回去的车上,我的大脑还在旋转。我迫不及待打开电脑,敲下一句话:敦煌的清晨,我们的清晨。我在心里笑了一下,删了,然后,我开始写关于你的报道。

还是让我叫你亨伯特吧!

亨伯特,你永远不会知道,同样是一幅关于一天开始的画。那晚,我盯着它,身体里不受遏制地升起献祭的庄严,我的耳边又响起了那种如烟如尘如雾的歌。亨伯特,那时,我不是我,那个卸下面具,在乐声里抖动如落叶、靠近我的身体,也不是他。我们,仅仅是这人间被执念缚住、迷了路的两个可怜人啊!那幅画在我眼前战栗,天地间的黄在我们中间聚合。我在心里唤着你,亨伯特,亨伯特,亨伯特啊……唤声里,我看到夜色里年轻的父亲,我看到瓦砾上张开双臂的李筵莲,我看到在产房外走来走去的许玉成。他们冲撞激斗。他们谈笑风生。他们握手言和。最后,那些发光的记忆碎片,揉合一体,割开我,嵌进我的身体。

我推开他,说,我自己来!

背对着那幅画,我亲眼看着那道急遽的闪电从我指间升起、划过,照亮我的身体。我亲眼看着在那道闪电照耀下,你送我的那件宝蓝色长裙,在一瞬间,同时迎接了她此生盛大的绽放,和决绝的凋零。

剧场复工了!

那片瓦砾之上,你的梦想向天生长。很久都没见着你。我宁愿相信,你是脱不开身。我上班、下班,带蒲小特,拒绝很多电话,拒绝写东西,仿佛如此,一切就都不曾发生,我未曾赴过什么约,未曾见过一幅画,那个抖动如落叶的人,也未曾盯着我打开的身体,以及碎落、匍匐在我脚踝畔的那件宝蓝色长裙,见鬼了一般,转身逃出去。直到李先生找到我,振振有词,说蒲小特是他的,他证据确凿,要跟我法院见。在郦院洞开的大门前,在一双双围剿我的目光下,我发现我穷途末路了。我一点儿也不想说话了。那天我真想喝醉啊,可蒲小特一直来叫我睡觉,他都这么大了还没法独立睡觉。叫第N遍时我给了他一记耳光,在他震天的哭声中,我开始拨你的电话。你不接。我继续拨。一遍又一遍。后来,你发来信息,说开会,一个紧急的会。

“我想见你!”我看见我回过去的每个字都红着脸,“今晚!我想见你,许玉成!”

几乎就在一瞬间,天边的光线由墨黑转为大海似的深蓝,蜿蜒的驼队与远山起伏的轮廓构成奇特的呼应。真是奇怪,现在,我掩紧上衣,跟在越来越多的人后面,往上爬。越往上,那种走向那晚那个剧场的错觉就越浓稠。那个最后的夜晚,酒精把我变轻,坐在李筵莲曾经站立的那块空地上,我感觉就要飞起来。那些在夜里看起来更为纤瘦、冷郁的钢筋,正在我四周拼命向上攀爬,仿佛无尽的天空才是它们最后的归宿。歌声层层叠叠,包围了我,是红旗醋厂小徐师傅在咏叹,在轻哼,在赞美。你的铃声惊醒我时,我瑟瑟发抖、连连倒退。

蒲海棠,对不起……

陪我去个地方!是我的声音,可听起来又像谁在呜咽。

去哪儿?

敦煌。

你不看我扮李筵莲了?被黑夜吸走了一部分,你的声音瘦薄、急促。

不,我想去看那儿的清晨!

好,剧院落成,咱们就去……

然后,电话断了,只有沙哑的风声。亲爱的亨伯特!那是你给我的唯一承诺啊!那些长着翅膀漫天飞舞的传闻,我统统关在门外。我只愿相信我的眼睛。可如今,你在哪儿?风托着细语,把沙子翻起来,耳光一样搧在脸上。我再一次回头,去瞭望山脚,月牙泉宛如一滴蓝色眼泪。人们三五成群,站着、坐着或蹲着,向遥远的东方举着手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似乎在分享激动人心的巨大隐秘。靛青的天边猛地跃出一条银鱼似的白,人群骚动起来。就在这时,我决定脱离人群,向前方无限的黄继续前进。沙子钻进脚底,犹如无数细小的指头错落发力,那种奇特的安慰无法形容。背后好像有人在叫我,发音尖利,透着惊恐,像硬物用力刮擦玻璃。有更多的声音加入进来,汇聚成耳畔交响的和鸣。我没有回头。我想,就这样,一直走,翻过前面那座瓶状沙丘,或许,我就会看见,有人在敦煌清晨的第一抹霞光下,迎面而来,朗声对我说:

你好!洛丽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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