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田野

2023-12-11 21:15钱艺林
湛江文学 2023年8期
关键词:秧田劳作田野

◎ 钱艺林

到了初夏,蛙鸣的集体合唱渐渐变成了浅吟清唱。青绿色的粽子从汽锅里探出角来,于是空气里也飘起了嫩绿色的清香。花虽然也渐次开放,但更多的是绿叶、青草的疯长,剪草机日夜忙碌也阻挡不了绿意的蔓延。但是,绿意里这个时候多了一片黄,“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我称它为“夏天里的秋天”——夏收时节到了。

现在已经远离的田野,只能隔着办公大楼的窗玻璃,站在高楼远眺那一抹黄,或者开车的时候,车窗外一晃而过那一抹黄,但我还是会仔细看,注意看。

啊,初夏的田野,黄绿色和着花香鸟语的田园牧歌和写意油画,“立春阳气转,雨水沿河边;惊蛰乌鸫叫,春分地皮干;清明忙种粟,谷雨种大田;立夏鹅毛住,小满雀来全;芒种大家乐,夏至不着棉……”暖暖的午后,闪过一片片身着五颜六色衣服的孩童,他们着布鞋梳小辫,以粉墙黛瓦为背景唱着儿歌、跳着橡皮筋。画,在眼前,身,已在千里。我们都曾是这些孩童的之一,是无奈的相思和沉沉的离别,把我们的眼睛变成遥望岁月古老的窗。每个人都在用一生的爱,去寻找那个家,那梦里遥远的幸福是笔端的凝墨,久久,终于滴落宣纸,晕开岁月的墨痕,却不曾着一字,当初的少年,再多的感慨也化作无言。

梦,总会醒来;心,总要归去。“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陶潜的率性天真终于胜过了达官显贵的酒肉筹措穿越了历史的天空,落为现代教科书本的字句,被稚嫩的童声传颂。“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我们都在种豆,但往往“草盛苗稀”,雪夜访戴并不一定要见戴,种豆也不一定要收豆(要也没有),夙兴夜寐就无愧于心啦,何不感受一下那带月荷的凉爽惬意,念念有词“我只想做个安静的美男子”,豆未有却收获了那担明月和晚归的从容。

田野是祖先劳作的地方,我们生命的种子都在这片田野播种。祖祖辈辈生命花朵不断在这里开放凋零。这片田野曾经也许是一片洪流,也许是曾经是群山万壑,它的沧桑变幻也是在演绎着自己的生命,只是它的这种生命形式不被理解,田野只是形式的一部分,是宇宙历史的一瞬间。

农民生活在田野,非农民也想象着自己的田野。很庆幸我的童年,是真的在大自然的田园间,它不是人造景观,也不是幼儿园的区角,更不是小区的绿植,而是真正的田野,由农民亲手打造。初夏的田野,天高云低,褐色的泥土和碧绿的庄家间隔有致,田野里泥土和庄稼连片起伏就如无边的海浪,我和奶奶在田间,天地间仿佛只剩我们祖孙俩人,周围是那么安静,只有风吹过无边的原野,我那时的眼睛根本不近视,能看到“海天”相接的地平线,云是亚历山大油画里故乡的云,绿是保罗·高更古典绘画作品中的绿,云和庄稼既有梵高《麦田中的鹧鸪》的高远,又有其《奥维尔绿色的麦田》汹涌的张力。奶奶弯腰似乎又是坐在小矮凳上,默默地劳作,我就这样看着那天地、“海洋”,我似乎感到不安,但是看到奶奶劳作的笃定和脚下褐色的土地,便感到心安——这就是刚来到这世界没几年的我,初夏的田野在我的记忆留下的清晰底片。长大后我再也没有感到过如此神奇的田野,只有用回忆去召回。

我喜欢初夏田野的金黄,它让我一下子从绿树浓荫中挣脱,眼前一亮,瞬间进入了丰收的金秋,这是季节的“阶段性成果”,这是农民劳作一段时间后的奖赏。我闻到了路边倒伏的油菜散发的清香,那里面包含着整个春天的暖阳和油菜生命的流动历程,啊,曾经历过严冬迎来春色,举起生命金黄的火把,率先点亮整个春天的油菜花,它们此时静静地集体躺倒在褐色的土地上,没有人想到它们曾经在风雪中的等待,它们也有过春天的梦,它们的激情足以震撼全人类,现在以这样的方式告别:安静、默然、奉献所有……今夏倒伏的油菜,似乎和亘古并无二致,谁料每一朵花和每一粒菜籽都是世间不可的重复。小麦也黄了,之前鲜嫩的元麦被做成了本地特色美食——“冷蒸”,由此推开了初夏的大门,麦子渐渐黄了,有的变成了一个个麦垛静默在田野,有的还在等着最后的成熟,那收获的麦浪曾经引起多少人的遐思,它们同油菜一样也是历经了严冬的寒夜和春天的蓬勃,它们用一生告诉我们,生命并无二致,从露出欣喜的嫩芽开始就必须面对生命的各种考验,最后变成贮蓄能量的另外的样子,以阳光的色彩告别这个世界。有的草也枯黄了,知名的、不知名的;有花也告别了她的时代,变成了果,红的如桃,黄的如枇杷,挂在希望的枝头,变成了初夏的水彩画。

我也喜欢初夏田野的绿色。“一把青秧乘手青, 轻烟漠漠雨冥冥。东风染尽三千顷, 白鹭飞来无处停。”这是金黄的田野丰收后又变成了秧田。从以前的水秧田到现在的旱秧田,从曾经的插秧到后来的抛秧、机插秧,秧田里在泥水中说笑、劳作的热闹和体形丰满俏丽的村姑渐渐消失了。不知什么时候一田的金色种子又变成了棵棵嫩绿的秧苗尖,它是那么绿,不由让人发出内心对初夏的喜爱,“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是清凉、是希望也是季节的画师给我们的馈赠。那年中考结束,一身疲惫又轻松的我,倚靠在小厨房门口看着爸妈忙碌着饭菜,我就是这样闻着饭菜香隔着炊烟,看着不远处的秧田,那么惬意、无忧。谁知这是我人生风雨前片刻的宁静!现在看到秧田我还想起那一瞬间,刻苦之后的放松,劳作以后的闲暇,和家人风雨同舟的安全感,在那一瞬间定格在初夏嫩绿的田野,一个未涉世事的少年眼中。多年以后,少年已眼花、发白,但那绿色的“安全岛”还浮在他的人生之海,为他构筑了一间小屋,他多么希望那一瞬间就是永恒,永远在那里不要消失。是不是每个人都有他希望永恒的一瞬间?

初夏的田野更多的是绿色,茄子已经花落奋力托出果实的雏形,豆苗蓄势待发,藿香也初具规模,还有玉米,瓜秧……

这时是丰收和播种季节的交替时空;初夏的田野,生命告别和发生的精彩舞台。那些生动的细节总能触发我对自然的惊奇。

泥泞的田埂总留下农人深深浅浅的脚印,一条条田埂都是由一串串脚印拼接而成。脚印里夹杂青草、枯叶、败枝,就像一幅抽象的立体油画。青蛙大部分是土地的颜色,会不知从什么地方惊跳进田间沟渠的浅水里,之间冒起一股浑浊泥水,小小的蛙影瞬间隐没其中。童年时的我最感兴趣的蝌蚪在秧田的边缘往来翕忽,它们的速度惊人地快,它们的小眼睛刚和我对视0.01秒,就扭转硕大扁圆的脑袋,甩动长尾巴钻进了水草深处。只留下刚才的大脑袋、小圆眼、长尾巴的幻像在我惊愕的眼中,似乎从来没有出现过。后来我才知道这个是青蛙的蝌蚪,行动特别敏捷。我们常见的慢悠悠的深黑色蝌蚪是蛤蟆的。现在有几个小孩见过青蛙的蝌蚪呢?

初夏总是有时候忽然很热有时候又忽然凉爽起来,捉摸不透中,人变得慵懒起来,不想再去迎合气候的多变,那就顺其自然吧! “梅子”“芭蕉”“柳花”伴着诗人的闲慵和儿童的笑声点染了这个季节,于是欣然写下:梅子流酸溅齿牙,芭蕉分绿上窗纱。日长睡起无情思,闲看儿童捉柳花。古代慢生活的节奏成了奢侈品:梅子金黄杏子肥,麦花雪白菜花稀。日长篱落无人过,惟有蜻蜓蛱蝶飞。在寂寞的篱落边,只有诗人能听见尘嚣中蜻蜓振翅的嗡响。无田甫田,维莠骄骄。无思远人,劳心忉忉。无田甫田,维莠磔磔。无思远人,劳心怛怛……这是《诗经》吹来的古风。广阔的田野总能引发思绪,那就只有任其如天上的白云游走,一会儿是欣喜的云、一会儿是忧伤的云。南宋诗人范成大最有资格表达初夏田园的情思,他在《田家》里写道:“昼出耘田夜绩麻,村庄儿女各当家。童孙未解供耕织,也傍桑阴学种瓜。”农民的勤劳,风俗的醇厚,由此可见。而《村居即事》更能表现初夏田野的忙碌和可爱“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乡村四月闲少人,才了蚕桑又插田。”那声声的布谷鸟的鸣唱,把我从童年的睡梦中唤醒,奶奶睡在我旁边,即将起身开始一天的劳作,我仿佛闻到了晒谷场上的油菜籽荚和小麦秸秆混合的味道,听到了脱粒机的轰鸣。想起了我写的一首诗《油菜花的故事》:土地在冬天埋藏了很多故事/关于严寒、寂寞和生死/到了春天钻出地面/只变成了棵棵盛开的油菜花/热烈、汹涌、芬芳……终有一天它们集体倒伏/就如埋葬了我祖辈汗水、泪水还有骨头/每一年又变成油菜花/热烈、汹涌、芬芳。

我们一家人,我、爸爸和妈妈,曾经漫步在初夏的田野,爸爸总说,能无忧无虑地在大自然里散步是多么难得的事。我不知道他为何总这么说,直到有一天他中风倒下了,我们一家三口再也不能一起散步,我才深刻体会到爸爸的话!早知道这样,我肯定会年轻的时候脾气再好一点,跟爸爸说话的口气再好一点,再多陪他散散步……如今,只有我和妈妈两个人散步了,妈妈跑得总会在我后面一点,我回头看,担心她是不是跑得动。总有一天,只剩下我一个人在这条路上,总有一天,这条路上连我也没有了。但我们散步的路不会寂寞,又会有新的一家三口散步,接着消失,再循环。就如田里的油菜和小麦,成熟了割掉,割掉再长——我们觉得今年的油菜就是去年的,啊,错!

万物都是从无中来再回到无。有人推算,只消200年人类的文明几乎消失殆尽,1000年人类的痕迹可以消失殆尽。而这1000年对于宇宙只是瞬间。人有了思想总是给事物太多的“意义”,希望能“永恒”,也许是还没有放下太多的执念!

初夏的田野,收获完了,空空如也,犁平、冲水,水天相映,“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在此天地融为一体,我们能闻到跟祖先一样闻到的泥土和水汽的味道,不多久这里又会万物并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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