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视

2023-12-16 12:34周游
都市 2023年9期
关键词:发卡菜市场舅舅

文 周游

1

向阳幼儿园位于老菜市场的深处。沿着向阳路不停地走啊走,穿过整个老菜市场,走到路的尽头,就是向阳幼儿园了。这么上下嘴唇一碰,随口一说,好像很简单,实际上,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更不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情,甚至需要些许勇气。

如果你稍微接点地气,了解生活的艰辛与不易,就应该知道,多数老菜市场不是一个可以优哉游哉的地方,那简直就是一个生活艰辛的浓缩与隐喻。你得时刻注意脚下随处可见的横流的污水,来历不明的垃圾,血迹斑斑的动物内脏,等等等等。

有形的东西可以躲过,无形的东西就难说了。扑鼻而来的鸡屎味、鱼腥味、臭肉味、烂菜叶子味,每一种味道单独拿出来,都可以直接将人扑倒,就像看不见但真实存在的冲击波一样。当这几种糟糕的味道混合在一起,那威力就如同形成了一堵隐形的墙,硬生生将你挡在老菜市场外面。不过,经历过岁月的洗礼,大大小小的变革,老菜市场的这区区脏乱差完全就不值一提。

老菜市场算得上这个城市的历史古迹了。多年来,它始终没有正式的名字,人们一直管它叫“老菜市场”或是“老菜场”。20 世纪70 年代中后期,人们自发聚集于此,进行小商品买卖。年深日久,就成了如今的老菜市场。不管什么时代,人们总归是要吃饭的,吃饭才是头等大事。

不大的城市里,别的菜市场早就陆续拆除了。新世纪伊始,老菜市场也听闻要拆除,还传得有鼻子有眼,连详细的时间表都有了。后来不知什么原因,拆除的动议被挂了起来。这一挂,就是二十多年。

如今,硕果仅存的老菜市场周围,满眼皆是萧索的景象。附近的居民,有经济实力的,早就买了别处的房搬走了。剩下的,基本上都是在这里住惯了的老人,再有就是进城务工人员,看这里房租便宜,纷纷涌了进来。

老菜市场似乎显得比以前更旧了。

2

与老菜市场紧密相连的向阳幼儿园,结构很简单,只有一个小院子,用红砖围了起来,同外面烟火气的老菜市场仅一墙之隔。院子里面只有一栋三层小楼。一楼是小班,二楼是中班,三楼是大班,一目了然。每一层楼的顶头有一个大教室,作为老师们的办公室。

那时候,我在三楼上课。

我从小就容易走神,哪怕眼前是最普通的场景,也能被我幻化成很多千奇百怪的东西。

我喜欢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这在老师眼里,就是不好好听讲。当年,学校都强调学生要听话,没人说这孩子思维活跃,以后会成为一个发明家或是思想家之类的话。哪像现在,学生都被允许展现自己的个性,哪怕这个性在一定程度上是缺点。

我最喜欢的夏老师就是这样,她简直会读心术,每当我眼睛望向窗外的老菜市场,看着热闹的人们来来往往,她都能够在第一时间,准确无误地点到我的名字。

“吴鹏,你站起来,我刚才说的什么?”

我慢腾腾站了起来,一脸茫然地望着夏老师。

“你又开小差了吧?以后上小学了,你这样非天天罚站不可。”

我恰到好处地低下头,但这并不表示我意识到了错误。因为我已经惊喜地发现,面对大人的责备时,摆出愧疚的姿态就能顺利过关。

夏老师看我态度还行,叹了一口气,“坐下吧。”

我立刻坐了下来,低头忏悔,并偷偷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笑。

长时间的室内课程,就像关禁闭,让我浑身难受,坐立不安。夏老师讲的那些故事,《孔融让梨》《守株待兔》《刻舟求剑》,我都听过了,张嘴就能倒背如流,尽管我不是那种能说会道的小孩。新的故事,感觉都是老师现编的,哄小孩的意味过于强烈(尽管当时我就是小孩),实在没什么意思。看着周围那些一贯听话的小女孩们,坐得端端正正,把双手背在身后,那么无聊的故事还听得津津有味,我就更觉得无聊了,还感觉非常可笑。

相比而言,还是在楼房前面的空地玩滑梯、荡秋千更有趣,能够蹦蹦跳跳,出一身汗,这样浑身都觉得舒坦。但是,户外活动在午饭前已经进行过了。下午的课程,雷打不动,要么是音乐课,要么就是讲故事,翻来覆去就那么几首歌和老掉牙的故事。

我的屁股上像扎了刺,横竖都不舒服。我不停地扭动着身体,寻找最舒服的坐姿。

坐在我前面的马晴晴,是一个漂亮的小女孩,说话脆生生的,扎两个麻花辫,喜欢唱歌跳舞。她非常听老师的话,上课总是抬头挺胸,一脸严肃,坐得笔直笔直的。每次我看到马晴晴认真听讲的样子,就觉得好笑,简直就是一个机器人嘛,老师就是遥控器,说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她越是这样坐着一动不动,我就越想让她动起来,哭起来,机器人也得拥有喜怒哀乐嘛。

夏老师最喜欢马晴晴了,每次都让她带领全班小朋友一起唱歌。表演节目时,也总是将中间最抢眼的位置留给她,变换队形的时候,其他小朋友总会站错位置,一会儿前一会儿后,一会儿左一会儿右,谁记得住啊。但马晴晴不会站错位置,她的位置永远不会变,闭着眼睛都不会错。

虽然马晴晴并没有招惹我,但是我对她总有那么一丝丝的不满。一有机会我总喜欢让她难堪,比如,发午点的时候,趁老师不备,将她盘子里的蛋糕拿走一个,在她发觉之前,抢着咬上一口;排队的时候,趁老师不留神,偷偷出列,狠狠扯一下她的辫子,然后快速回到自己的位置站好,再若无其事地看着天空发呆,一脸无辜;要不就是好好地正走着路,突然出现在她前面,快速下蹲,伸脚使个绊子,让马晴晴来个“大马趴”。

班上别的小女孩都没有马晴晴漂亮,有的又黑又瘦,有的衣服还脏兮兮,真邋遢。我是不会去招惹那些不漂亮的小女孩的。那些小女孩就是哭了,也不好玩。

马晴晴在幼儿园,每次哭鼻子都和我有关。

有一天,临近放学,我又惹马晴晴哭了。她立刻噘着嘴巴,甩着两只小辫,去了教室外面。隔着窗户,我看到马晴晴在教室外和她妈妈说着什么。然后,就见到她妈妈牵着她往教室这边走了过来。

肯定是冲着我来的。我当然不能像个傻子一样等着被教训。我快速扫了一眼,教室空荡荡的,刚刚进行了大扫除,所有的桌椅板凳都靠在四面的墙边,教室中央整个儿空了出来,毫无遮拦。

地上洒的水已经干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好闻的清新味。我站在教室中间的空当,脑瓜子飞速运转。我的第一反应是躲进厕所。每逢紧张,我就有些尿频尿急。但又感觉不太保险,躲进了厕所,就是躲进了死胡同,被逮住只是时间问题。

眼看着马晴晴和她妈妈要进来了,我急中生智,趁人不注意,钻进了堆得像小山似的桌椅板凳下面。大气也不敢出,战战兢兢地望着桌子下面的奇异世界。

马晴晴和她妈妈的四条腿,很快就出现在一群小孩的腿中间。马晴晴脚上穿的是她最喜欢的红色皮鞋,她妈妈穿的,也是一双红色皮鞋,只不过更大一些。

四只红色皮鞋,离我越来越近,到了我跟前,很快从我面前一晃而过。走得稍远了一点后,能够看到马晴晴和她妈妈的腿,快慢不一地移动着,就像一头长了四条长短不一的腿的怪兽,从我面前经过,搜寻着我的踪迹。而我,就蹲在她们眼皮子底下。

这头四足怪兽在教室中间的空地上停了一会儿,大概正四处张望,在一群小朋友中间寻找我。很快,四条腿又动了起来,我看她们直直拐去了厕所的方向,心里大叫好险。没一会儿,让人提心吊胆的四条腿就走出了厕所,返回教室中间站住了,两个人小声说了几句什么,就出了教室。大概以为我被家长接走了,她们也只得回家了。

等了好一会儿,四周的嘈杂声渐渐小了,眼前的腿也越来越少,大部分孩子都被家长接走了,我才小心翼翼地从桌子下面钻了出来。

夏老师正在边织毛衣边看着最后几个待接走的孩子,见我突然从一堆桌椅里面爬了出来,吓得连连拍自己的胸口。

“吓死我了,你怎么跑这里面了?”

我把这当作是对我机智化解危机的夸奖,得意地笑了几声。

没几天,我又有点手痒了。这天,在教室里唱歌的时候,我一直慢半拍,好多小朋友都被我带偏了。

夏老师马上喊停,教训了我几句,并宣称要扣我的小红花。这让我心里很不爽,最近几乎没有得过表扬和小红花了。我下意识地看了眼墙上那张表,所有小朋友的姓名后面,都贴着数目不一的小红花。马晴晴的小红花已经排得快出格子了,就像一株已经长大的参天大树。而我的姓名后面,才只有可怜巴巴的一朵,就像才发芽的小树苗。

不行,我今天非得再让马晴晴哭一次,不然一整天的心情都不会好,哪怕回家多看一集《忍者神龟》或是《变形金刚》也不行。

扯辫子什么的我自己都腻了,没劲透了。正好,马晴晴今天别了一只蓝色的新发卡,上面还有我喜欢的唐老鸭的图案。我就顺手给摘了下来,拿在手里玩。

马晴晴立刻回头,白了我一眼,“还我。”

我将拿着发卡的手往后缩了缩,“我玩一下就还你。”

马晴晴说:“这是女孩的东西。你再这样我告诉夏老师,还我。”

动不动就搬出夏老师,夏老师又不是你家的夏老师。

“你太小气了,我就看看上面的唐老鸭,一会儿还你。”

马晴晴真是长本事了,见我不给,居然动手来抢。我将发卡举得高高的,她一下子就够不着了。

正得意呢,一向上课坐得端端正正的马晴晴,旁若无人地站了起来,在课堂上公然上手了。

我也不甘示弱,忘了这是在上课,腾地跳了起来,比我矮半个头的马晴晴又没辙了。

我脸上的坏笑还没有完全展开,马晴晴再次做出让我目瞪口呆的举动,她站到了自己椅子上。这下,形势完全反了过来,我比她矮半个头了。眼看着马晴晴就要抢回蓝色发卡了,情急之下,我手一扬,发卡划出一道蓝色的弧线,从旁边的窗口飞了出去。

马晴晴愣了一下,然后就在夏老师和全班小朋友的注视下,站在椅子上,像是站在万众瞩目的舞台上,开始了大哭。

我实在是烦透了,又是这一出。看到周围惊讶的眼神,张大的嘴巴,我脸上烧得慌,先坐下了。我敢百分之两百肯定,对于我的欺负,马晴晴早就习惯了。其实她并没有大家看到的那样悲伤,之所以会哭鼻子,无非就是为了引起夏老师的注意。

果不其然,挺着大肚子的夏老师像只行动不便的企鹅,慢悠悠晃了过来,温柔地让马晴晴从椅子上下来,乖乖坐下,然后突然变脸,怒气冲冲地朝向我:“吴鹏,我可都看得清清楚楚,你把马晴晴什么东西扔下去了?”

我不作声,故伎重演,立刻低头做忏悔状。

夏老师这次显然不吃这一套,不为所动,再三追问我,但我就是不说话。

夏老师只好转向马晴晴,让她说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马晴晴可怜兮兮地坐在座位上,抽抽搭搭的,说话时声音就像断断续续滴着水的水龙头:“夏,夏,夏老师,吴,吴,吴鹏,鹏,把,把,我的……”

“我的”后面停顿了好几次,就是绕不过去。过了大概一分钟,夏老师听到马晴晴好不容易说出口的最后两个字“发卡”,才知道了这个完整而又悲伤的故事。

夏老师怒视我,发布了不容置疑的指令:“吴鹏,你现在立刻下楼,去把马晴晴的发卡给捡回来,其他小朋友不要闹了,我们继续唱歌。”

就这样,我在整个教室激昂而又欢快的《娃哈哈》的歌曲声中,走出了教室。

马晴晴“娃哈哈”不起来,我在一片已然变调的欢歌声中,也听到了马晴晴依旧无法停止的哭声。

隐约之间,还能听见夏老师无力又略显无奈的安慰声。

3

教学楼的后面,是一个背阴面,一堵墙与教学楼呈平行状,围成了一片狭长的地带。上学后,每次我在地理课上看到智利、阿根廷的地图,就会不由自主想起当初幼儿园教学楼后的这块地方。

这个狭长地带,在当时就是幼儿园小朋友们的禁区。大人们说,这里常年都不见阳光,只稀稀拉拉地长着一些杂草,无论什么季节,那些草都是枯黄的样子,典型的营养不良。

不管什么时候,这里永远都是一副夜晚的景象,时间似乎在这里停滞了,而且没有好看的灯光,只是纯粹的昏暗,毫无浪漫的色彩可言。所有东西都被一层晦暗不明的东西笼罩着,越是往深处走,光线越是不好,不知道最里面的黑暗中藏着什么,可能什么也没有,归于零;也可能暗藏玄机,万物生。

人们煞有介事地传这里经常闹鬼,也不知道是谁最先说起的。反正,所有人对此都深信不疑,说是等晚上安静时仔细听的话,一些奇怪的声音会越来越清晰。

不过,晚上的事情其实没人知道,过了下午5 点,所有的小朋友就都被接走了。接着,老师们也都下班回家了。整个幼儿园成了空旷的山谷,唯一的在场者,可能只有门卫老大爷了。但那老大爷也只是在幼儿园大门旁的门卫室里看看电视,听听广播,或者端坐在椅子前,时不时抖动着一张大大的报纸。他基本不挪窝,顶多在门卫室附近扭扭脖子,活动四肢,潦草地四处查看一下,不会没事跑到楼房后面。

幼儿园的老师再三强调,小朋友们不要去教学楼后面,里面可能有不干净的东西。这话有点一语双关的味道,那里的确有些不干净的东西,比如遍地的垃圾,时时刻刻发出的臭味,提醒着人们不干净的东西的存在。不过,要说还有不干净的东西,那就是另有所指了。

这无异于加深了楼房后面那块禁忌之地的神秘色彩。时间长了,我们也就明白了,老师们提到的“不干净的东西”,其实就是“鬼”。大人说话似乎永远都这样疑虑重重,从来不走直线,而是拐了一道弯,又拐一道弯,最后让我们找不着北。

现在,夏老师让我来这鬼地方,去给爱哭鼻子的马晴晴捡发卡。难道白天,这里就没有鬼了?我的性命还没有一个发卡重要?

想想就让人愤愤不平。

我站在入口处,望着深不可测的楼房后面那狭长的地方。它宛如隧道,越往里,越是晦暗不明。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地面被五颜六色的垃圾覆盖。我从小就特别爱干净,对于脏的地方,我能不去就不去,哪怕只是鞋底弄脏了,心里都会难受,浑身不自在,总想找个马路牙子去蹭一下。

多年以来,幼儿园里来来去去的小朋友们丢下的东西都汇聚于此,哪怕是小朋友们早已坐在了小学的课堂里,当年他们丢弃的垃圾,都仍然安安静静地躺在那个阴暗的角落。这就像是一出难懂的电视剧情节,看似毫无关联,其实内里存在着紧密的联系。

有一次,我看见夏老师将嘴里的话梅核从窗口吐了出去。现在,那话梅核应该也在某个难以察觉的角落静静躺着,不知会不会长出话梅树?如果会,我们不花钱也能天天解嘴馋了。或者,要是夏老师不小心吐掉的是嘴里的金牙就好了;再或者,她不小心把她手上戴的金戒指掉下去了,也不错。那样,哪怕她挺着大肚子,也一定会和我一起来这下面寻找,她找她的金牙或戒指,我就顺便找找马晴晴的发卡。有人陪着,我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害怕。

正胡思乱想着,我已经站在边缘地带了,就在那明暗交界的地方,往前跨一步,就会全身沐浴在无尽的黑暗之中。

无数个教室窗口传出上课的声音,还有桌椅板凳和地面时不时发出的摩擦声。再仔细听,还能听到老菜市场里人声鼎沸的喧闹。此时,那种喧闹显得比平时动听多了,只是恍惚间,声音有些不真实,仿佛是从天上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不知何处发出的细微声音,时有时无,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倒不显得吵闹,反而让这楼后面的狭小空间显得更加寂静了。

我心惊胆战地凝视着尽头那儿的一堵墙,墙是毫无疑问的,但是墙的周围有什么,就不知道了,也不知道会不会有可怕的东西冷不丁地跳出来。

我从小就胆小,站在那里,不敢向前一步,更不敢回教室,只是紧张不已地凝视着正前方。按理说,我这么害怕,应该不敢朝最黑暗的地方张望才对,要么选择闭眼,要么逃开。但无法解释的是,我越是害怕,就越是忍不住望向那片黑暗,仿佛那谜语一般的黑暗对我有一种特殊的吸引力,使我的眼神完全移不开,只得成为黑暗的俘虏。我紧张万分地盯着眼前的黑暗,心里默默提醒自己,一旦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或是突然有什么怪物跳出来张开血盆大口,我就立马跑走。

就这样,我像是一尊早已完工,等待被人搬走的雕塑,在原地一动不动,一直站到了放学。

门卫老大爷一如往常,掐着表,横在大门口,像是足球场上的守门员。他时不时看一眼隔着铁栅栏门同样看着他的家长们,不置一词。黑压压挤作一团的家长们,很多还要赶回家做饭,或是还有别的事情,他们争分夺秒,强烈要求提前几分钟进来接孩子。

对于这个要求,门卫老大爷早就不厌其烦地解释过无数遍,凡事都有规矩,无规矩不成方圆,幼儿园的规章制度就是到了下午四点半才能放学,提前一分钟,就会坏了规矩,扰乱正常教学秩序。当然了,也不会推迟一分钟,让家长多等。

不管门外的家长们说什么,老大爷都不为所动。末了,门卫老大爷朝着人群特地强调:“我是最讲原则性的,也是最有时间观念的。”

直到表针分毫不差地指向了4 点半,老大爷那熟悉的烟嗓才响了起来:“可以进来了。”与此同时,他将铁栅栏门打开。

早就按捺不住的家长们,不等铁门完全打开就一拥而入,不少人边找孩子边抱怨等待的时间太久。待耳畔明显热闹起来后,我不看也知道,一定是小朋友们见到了家长,欢呼雀跃不已,纷纷跑向来接自己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

这种熟悉的喧闹让我觉得我得救了,至少是暂时得救了。就像随着雄鸡在清晨的第一声啼鸣,太阳冉冉升起,所有夜间肆虐的妖魔鬼怪立刻就会消失不见。至于下一个可怖夜晚的来临,还遥远得很,暂时不需要去想它。

趁着放学接孩子的家长们涌入幼儿园的当口,我混入人群,趁乱一个人偷偷跑到大门口,等着妈妈来接。

不多时,偷偷从单位溜出来的妈妈骑着自行车,来到了大门口。

“你怎么在这儿?”

妈妈对于我在幼儿园的大门口等她有点奇怪。

“下午我们在外面做游戏,我刚刚看到你,就自己过来了。”

还好,妈妈没有怀疑什么。

离开幼儿园之前,我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院子里的那三层小楼,以及视线之外,楼房后的隐秘空间。一切都很平静,并没有什么异样。不管那里有什么,我已经离得远了,不用害怕了。

但回到家后,我还是有些坐立不安,我强迫自己不去想那已经远在天边的黑暗。今天是周六,明天周日不上幼儿园。我还有一天的时间可以缓冲。

但是,只要一想到下周一,也就是后天,我就心跳加速。总是要面对马晴晴的,嗯,不就是个爱哭鼻子的丫头片子,我才不怕,我只是怕到时候没有办法给马晴晴交货,她又要搬出夏老师,那样我又要被赶到楼下,去那个可怕的地方找什么该死的发卡。

4

每个周日,我都在外婆家度过,这个周日也不例外。

上高中住校的舅舅回来了。每个月他都回来住一天。每次舅舅回来,我都会很有耐心地观察他,结果发现他什么作业也不做,净顾着玩了。

我问他:“你不做作业吗?”

舅舅伸出一根食指,在我眼前晃了晃:“刀枪入库,马放南山。”

我很疑惑,从来没有看到过哪儿有马,也没有看到哪儿有刀枪。

舅舅不再搭理我,懒洋洋地躺在床上,跷着二郎腿,不停地抖,床板都快给晃散架了。外婆看到了,立刻赏他一巴掌,“啪”的一响,有时拍在腿上,有时拍在屁股上,但不管拍在哪里,都是一声脆响。

“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外婆教训道。

“好痛——我这不是坐,是躺。”舅舅总是要狡辩一番。

“那你坐起来。”

舅舅喜欢看武侠小说,看的时候经常会发出爽朗的笑声。看到兴奋处,他会突然变得神经兮兮,一个不太熟练的鲤鱼打挺,翻身下床,顾不得穿上拖鞋,操起枕头边一根刻度都快磨掉的木直尺,想象着那是一柄武功高强的大侠的绝世宝剑,在房间里自顾自地比画起来。木直尺在空中舞出呼呼的风声。我连忙站远一些,免得被打到。这还不算,他的嘴里还不停地发出类似于武打片里刀剑劈砍的声音,还有一些看不见的假想敌纷纷倒地毙命的惨叫声,期间还夹杂着他得意的傻笑。

总之,他一个人也能玩得很热闹。

这大概就是他所说的“刀枪”吧,我有些不以为然,还不如我的电动冲锋枪厉害,轻轻扣动扳机,冲锋枪就能自己发光发声,哒哒哒哒,都不需要自己配音,效果就出来了,就是有些费电池。

舅舅总是自娱自乐,把我丢在一边,全身心地沉浸在武侠世界里,玩得满头大汗。等他尽兴了,放下“刀枪”,拿起茶杯咕咚咕咚喝水的时候,我才能近身,拿过他那把宝贝木直尺,同样傻乎乎地挥舞几下,不成章法,圆一回武侠梦。

当他对江湖恩怨刀光剑影失去兴趣时,就会展现出柔情的一面。这时候,他吹着口哨,左摇右摆,身体里面像是装了电动马达,伴着电台播放的港台歌曲,边唱边翩翩起舞。很多歌曲是粤语的,我完全听不懂,但能够感觉到优美的旋律,里面浸润着的欢快情绪,饱满得犹如刚出笼的灌汤包,热气腾腾,轻轻咬上一口,香汁四溢,满口生津。

舅舅最喜欢郭富城了,时间久了,连我都知道那个喜欢梳中分发型的人了。每次收音机里放郭富城的歌,舅舅都跟着唱。他闭着眼睛,一只手拿着用书卷成的“话筒”,小拇指微微翘起,另一只手捂着胸口,一副自我陶醉的样子。哪怕是粤语,他也能够从头唱到尾,丝毫不结巴,让我惊叹不已,好像他从小生活在广东,天生会说一口流利的粤语。

当然了,也有他喜欢唱的国语歌:

风吹得路好长

一颗心晃呀晃

多想找人陪我逛

累了睡在马路上

每次听到他唱这句,外婆就气儿不打一处来,立刻在厨房里接上一句:“以后你别回家了,就睡马路上吧。”

舅舅皱皱眉头,不说什么,立刻改唱没人听得懂的粤语歌。

舅舅卧室的墙上也贴满了郭富城的贴画,当然还有一些别的明星,但我不认识,我只认识郭富城。除此之外,舅舅还梳了一个郭富城那样的分头,一有空就掏出一个随身携带的小镜子照一下,显得很臭美。但他又不勤洗头,所以头发总是显得油汪汪的,蹭到哪儿,哪儿就是一个油印子,像一只容易掉毛,却又喜欢在人身上黏糊的猫。外婆和妈妈为此没少说他。

这天,大人们要出去吃喜酒,我和舅舅在家留守。至于晚饭,外婆说,要么待会让舅舅在家下面条吃,要么在外面随便买点饼子什么的对付一下。不过,我太了解舅舅了,他才不会踏进厨房一步。

外婆大概也想到了这点,临出门,给舅舅留下了两块钱,让舅舅好好照顾我,还叮嘱道:“你也要看看书,做做功课,不能光想着玩,还要高考呢,明年就要上考场了。”

“好——”舅舅拖长了语调,有气无力地应着。他手里捏着那两块钱,躺在床上,脸上摊着一本倒扣的武侠小说,像是决斗失败,身中数刀,七窍流血,即将咽气,却担心钱没花完的悲情大侠。

家里人都出去了,门砰的一声关上,一片寂静。舅舅突然拿开脸上的武侠小说,又是一个鲤鱼打挺,吓了我一跳。

只见他翻身下床,匆匆忙忙去卫生间洗了个头,用干毛巾胡乱擦了两下后,又用吹风机吹了半天,还对着镜子甩了甩头发,左右打量了一番,露出了满意的笑容,然后就手忙脚乱地抓起外套,拿起自行车钥匙,满屋子找背包。

“我得出去一趟,晚点带烧饼给你吃。你一个人在家乖乖的,别光玩,也要看看书,做几道算术题,明年就要上小学了。”

“我也去,我也去。你带我去吧。”

“我出去办点事,你个小屁孩跟着干吗?”

“我一个人在家有点怕。”

“大白天,有什么好怕的?”

“我怕鬼,还有外星人。”

“放心,大白天没有鬼,外星人也很忙,没空搭理你。”

“可我就是有点怕。”

“别闹,我很快就回来的。”

“你要是不带我去,等外婆回来我就告诉她你偷偷出去玩了。”

见舅舅愣了一下,我还补上一句:“我还看到你的书包里有一包烟。”

“是半包烟,”舅舅更正道,“好吧好吧,带你出去可以,但你要听我的,不许调皮。”

“好哇好哇。”

于是,舅舅骑着那辆晃晃荡荡的二八自行车,带着我这个累赘,出发了。

我坐在前面的横杠上,看见他满脸的不高兴,问:“舅,你去哪儿?”

“无可奉告。”

我猜他是去看电影,舅舅爱看电影,还喜欢学电影里的人说话,嘴里时不时会突然蹦出几句台词,如果你表示听不懂,他会更得意,还故意卖关子,不告诉你是哪部电影里的台词。好在我都习惯了,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

我还曾经看见他在家里,叼着一根未点燃的香烟,拿着一张一毛钱的票子,放在吐出火舌的打火机上方,作势要点。

我大喊一声:“舅,你要干吗?钱可不能烧啊,你不要就给我买零食吧!”

舅舅不以为然,说:“你懂什么?就知道心疼钱,知不知道电影里,发哥就是这样的,用美金点烟,多帅!有时间我带你看他演的电影。”

刚答应完带我看电影,舅舅突然又有些慌乱地小声叮嘱我:“别跟你外婆说啊,要不她肯定骂我糟蹋钱。”

我点点头,大气不敢出,紧张不已地看向舅舅那拿着票子颤抖不已的手。他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吹灭了那燃烧已久的火焰,放弃了用钞票点烟的企图:“算了,还是别糟蹋钱了,人家发哥有钱,我可是穷光蛋。”说着,将完好无损的钞票和打火机都收了起来。

从遐想中抽身而出,我问:“你能不能陪我去一趟幼儿园?”

“今天不是放假休息吗?你去幼儿园干什么?”

“不干什么,我想去玩滑梯、秋千,今天没有小朋友和我抢。”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不愿意说出真实的原因。

“那这样吧,我先送你去幼儿园,你自己在那儿玩一会儿。”

不由分说,刚才还嫌我太重,骑得有气无力的舅舅,瞬间凭空多了很多力气,蹬踏板的速度飞快,我只感觉耳边风声呼呼,路两旁的树快速往后倒退。二十分钟后,我们就到了老菜市场的入口。

舅舅一个急刹车,停稳,让我先下来,他在入口处的一个小卖部支好车,给我买了一瓶汽水,“你先在这里坐一下,我打个电话。”

说完,舅舅将汽水递给我,从柜台里又拿了一袋话梅,一包瓜子。他朝我看了一眼,见我的注意力全在汽水上,犹豫了几秒钟,又拿了一包烟,拆开,抽出一支,并不点燃,就那么叼着。

他背对着我,站在柜台前打了一个电话。我在一旁喝着汽水,听得不是很清楚,大意应该是和一个大姐姐去看电影。之前有几次,舅舅不得不带我出来玩,也是这样背着外婆打电话,电话里面也是一个女孩的声音。舅舅打电话时语气格外温柔,不像平时对我说话那样凶巴巴的,有时候还会冷不丁蹦出几句英文。我听不懂,问他什么意思,他神秘一笑,说我是小孩,不要问东问西的,以后自然会懂。没办法,他就是喜欢故作神秘。

今天舅舅说的都是中国话,没有说英文。等他挂了电话,看他那笑意满满的表情,我估计他待会儿肯定会出现在电影院。

“你要去看电影吗?”

“你怎么知道?”

“你刚才自己说的。”

“耳朵还挺长,你是兔子吗?这个你别管。”

“还是和上次那个姐姐吗?”

“你个小孩,怎么这么爱管大人的闲事呢?”

“可以带我一起去看吗?”

“不行,这是大人看的电影,再说了,也不方便。这样吧,下次有动画片再带你去。”

“你去看电影,那我去哪儿?”

“我看完了就回来,你就在幼儿园玩,我待会儿来接你。今天没有人和你抢,你可以痛痛快快玩个够了,正发愁把你往哪儿送呢。”

“你送我进了幼儿园再走吧。”

舅舅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又看了看犹如隧道一般的老菜市场,“你怎么这么麻烦,我还请你喝了汽水呢,你反正下午也没事,自己走过去吧。我送你进去,再出来,一来一回就得耽误不少工夫。”

“你骑自行车的话,很快的。”

“但是电影快开场了,要不是送你来幼儿园,我现在早就到电影院了。”

舅舅见我一脸不高兴,掏出一枚一角钱的硬币,在我眼前晃了晃:“这样啊,这一毛钱给你,你自己乖乖在这里玩,买点零食什么的,我不会跟外婆说的——我买烟的事情你也不许说啊。电影一散场我就赶过来,还是在这个小卖部接你,怎么样?你要是照我说的做了,回来接你的时候,我再奖励你一毛钱。能不能得到两毛钱,就看你自己的表现了。”

那个时候,一角钱在我的眼里,就是一笔巨款,我可以在小卖部里买各式各样的小零食,还可以买一些小玩具。这些不起眼的东西,能让我开心一整天。

我立刻答应了。舅舅的脾气我太了解了,他好言好语同你商量的时候,得赶紧爽快答应。一旦我扭扭捏捏,让他不耐烦,他立刻就会狠心地骑车扬长而去,任我在身后大哭大闹,仍然心情大好地与大姐姐看电影、嗑瓜子、吃话梅、喝汽水,度过一个愉快的周末,拥有一段美好的回忆。而我,只能一个人留在原地,哭兮兮,惨兮兮,唯一的区别就是失去那原本能够到手的硬币。

5

当我终于一个人坐在小卖部,舅舅的声音消失在空气里时,手里的汽水瓶也空了。我打着饱嗝,肚子里橘子味的气体直冲鼻子,好不惬意。

我伸长脖子,朝黑乎乎的小卖部里面瞧了瞧,挤挤挨挨的货架旁边,老板跷着二郎腿,舒服地窝在一张破沙发上,聚精会神地盯着一台小电视机里的足球比赛,时不时发出叫好声或是叫骂声。

电视里,解说员那颇有磁性的声音回荡在我的耳畔,“观众朋友,随着裁判的一声哨响,比赛正式拉开了序幕……”

我突然意识到,一场足球赛刚刚开始,和电影一样,也是90 分钟。对我来说,都是一段漫长的时光。我赖在小卖部看动画片的幻想,看来是破灭了,只好站起来,望向老菜市场晦暗不明的深处,仿佛准备穿越丛林的探险家。

思索再三,我还是决定孤身前往幼儿园,去找马晴晴那该死的发卡。

出发的这个小卖部没有招牌,只有外墙上用红色油漆随意涂抹的“小卖部”三个字,告诉来往行人,这个巴掌大,里面黑咕隆咚的地方是干什么的,可算作老菜市场这一长长通道的起点。

作为自发形成的一个集市,老菜市场原本是一个露天的所在,一到刮风下雨天,到处都是泥浆,行走其中,没有人不拖泥带水的。有一次放学,我一不留神滑倒了,弄了一身泥,妈妈为此狠狠数落了我一通。从那以后,我一直对老菜市场有着莫名的恐惧,特别是雨雪天。后来,有人顺着老菜市场的走向修了一条长长的顶棚,一路延伸到幼儿园大门口,使得老菜市场更像是一条隧道了。每逢下雨天,雨点落在顶棚上,就会发出鼓点般的声音,在这里面躲雨,竟也不觉得嘈杂,反而有一种奇特的心安。

现在,我就在这条隧道的入口处,望着那深不可测的前方,久久没有迈步,心里不断给自己鼓劲。

不知站了多久,一条哈巴狗突然窜出来,没来由地冲着我狂吠不止。哈巴狗的主人在后面大声呵斥它,它这才停止狂吠,但仍然站在原地逼视我,好像随时准备进攻。我从小就怕狗,吓得连忙攥紧硬币,跑进了老菜市场。

进入长长的顶棚之下,瞬间感觉周身一暗。

老菜市场到处都乱糟糟的,完全是一种无序的状态。我上小学后,有一次舅舅带我看电影《新龙门客栈》,里面那种肆意,那种野性,那种原生态,竟然让我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仿佛老菜市场在电影中出现了一样。

我不情愿地朝前方挪着步子,慢慢走进了小卖部后面的两排卖菜的摊位。青菜的摊位还好,无非就是地上随意丢弃着一些菜叶子,或是一些菜叶上的泥土,闻起来同荒郊野外的野草没有太大区别,也算有着泥土的芳香。卖肉的摊子就不一样了,刺鼻的腥臭味,满地的血污、鱼鳞、带血的骨头,都暗示着这里曾经发生过血腥的杀戮,虽然这些受到杀害的动物很快就会成为一盘盘美味的菜肴,色香味俱全,但在成为美味佳肴之前,都是一些让人胆寒的场景。

继续往前走,是一个狗肉摊子。摊子前面挂着一排已经屠宰,并已经去了毛的狗,光秃秃的,乍看上去,并不像是狗,显得格外陌生,甚至都说不清是不是地球上的生物。有的狗虽然死了,但仍然睁着眼睛,安静地滴着血,像是恐怖片里的特写镜头。

狗肉摊子的摊主是个精壮的汉子,打着赤膊,叼着烟,一直在弯腰忙碌着。他的身后,几个脏兮兮的笼子整齐地摞在一起,里面关着层层叠叠,脏兮兮的狗。这些狗都已不复凶狠,仿佛被缴了械,即将处决的俘虏。隔得那么远,我都能够感觉到狗的眼神中由内而外散发出的绝望。我再次看了看柜台上方挂着的那几只剥了皮待售的狗——如同一件件普通的物品,不时随着钩子轻微地晃动着。

摊主在狗笼子旁磨刀。不远处的炉子上,一个大水壶冒出热气,壶盖不停跳跃着,发出动物鸣叫般的声音。

当他磨好刀,直起身面向笼子那里时,笼子里的狗开始骚动起来,发出小孩子般的哭声。

终于,摊主选中了一只黑色的狗。那只狗在笼子里,大概知道自己死期将近,顿时眼泪汪汪,两只前腿不停地作揖。

摊主不为所动,他左手拿着一只长长的钳子,伸进笼子里,将黑狗的脖子死死钳住,黑狗瞬间呼吸急促,难以动弹。旋即,摊主的右手熟练地在黑狗胸口的一个位置扎了一刀,鲜血立刻喷涌而出。狗的四条腿开始胡乱而又徒劳地蹬着,渐渐地,那狗的挣扎越来越无力,终于一动不动了。摊主这才松开钳子。

“差点忘了。”摊主突然自言自语,也让我从恍惚中回过神来。

说话间,摊主提起炉子上那只巨大的水壶,将滚烫的开水一股脑倒进一只同样巨大的铁皮桶里。

做完这一切,他又点了一支烟,缓步走向了狗笼子。

又是一阵揪心的哀鸣。

按理说,我应该马上逃开,但我就像被施了定身咒,怎么也动弹不得,还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可怕的一切。

摊主这个时候发现了我。

“小朋友,胆子挺大的啊。”

说着,摊主突然浮起一脸坏笑,随手从地上一摊血污中捡起一个内脏模样的东西,扔向我这边,“这个狗心送给你,哈哈哈。”

我吓得侧身一躲,但因为离得太近了,那团血肉一个急下坠,从我的裤脚旁擦过,掉在我身后不远处。我的裤脚沾染上了一小块红色的血污。我吓得掏出口袋里的手绢准备去擦,突然想到,这样一来,手绢也会弄脏的。低头看了看,在地上捡起一张废报纸,还算干净,撕下一小块,在裤脚处擦了擦,但血污还在,已经渗进裤子里了。

我愤怒地看着狗肉铺的摊主,他正看戏一般望着我的手忙脚乱,一脸的幸灾乐祸。

我再也不敢站在这里了,保不准他还会扔什么过来,连忙继续往前走。

几步远就是猪肉铺,有了刚才的对比,我觉得猪肉铺没有那么令人望而生畏了,至少我不会在这里看到杀猪的现场,摊子上,都是一块块已经切好的猪肉,顶多也就是半扇猪肉,铺子周围甚至都看不到血。

我快步走过,并不停留。

再往前面走,都是一些卖调味品或是干货的摊子,这些摊子没什么可看的。摊子前寥寥无几的几个人,也都显示出这是一个平淡无奇的下午。

空气里充溢着初夏时节的热浪,等我意识到,已是汗流浃背了。

我就那样小心翼翼,低着头,不断地越过菜市场地面那些不规则的污迹和积水,终于走到了幼儿园大门口。

6

快到幼儿园大门口了,我停了下来,想到幼儿园楼房后面那阴暗的空间,我心里打起了鼓,太阳穴也突突地跳个不停,再想楼后面的一草一木,两腿更是发软。我在大门口不停地徘徊着,不断给自己打气。想了想,最终我还是退了回来,打算在四周先转转。

幼儿园正对面有一家店铺,但不是卖食品的,而是一家服装店,这在老菜市场里面有点突兀,毕竟其他的店铺都跟吃喝有关。店铺的门口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向阳服装店”,旁边还有一整面墙的衣服,其中有很多是军装和警服,此外还有一些帽子,用来和相关的服装搭配。

我曾跟舅舅提过这家店,让他也买一身穿上,肯定非常神气。我自作多情地以为,喜欢武侠的舅舅,一定也会喜欢充满阳刚之气的军装,最好再扎上一条武装带,别上一把气弹枪。

谁知舅舅说:“现在都时兴下海做生意,穿西装打领带,再戴个蛤蟆镜,说着英语,开着小车,最好手里再弄个大哥大捏着,在西餐厅和外国人边吃牛排边谈事情,赚老外的绿色美钞,那才神气呢。”

见我还是一脸兴奋地在一旁说着那军装和警服如何如何神气,舅舅瞟了我一眼,说:“你们幼儿园门口那家店我去过,里面的军装和警服,都是仿冒的,说白了就是假货,不可能是真的,早晚得查封。这个说了你也不懂,算了,随你便吧。”

我在店铺门口驻足,凝视着那满墙的衣服,表情郑重其事,就像一名检阅仪仗队的统帅,心里琢磨着,是陆军的绿色好看,还是海军的白色好看。

这时,里面走出来一个老头,笑呵呵地问:“小家伙,看衣服啊?”

我看了他一眼,没吭声。

老头是这家店的店主,他一天到晚都穿着一身绿色的军装。天气冷的时候,他就再披一件军大衣,带毛领的那种。此外,他还戴着一顶帽子,帽子上的红色五角星特别显眼。他每天就在店里窝着,有点像幼儿园门口的门卫老大爷,守着自己的领地,他俩就像两个步入暮年的国王,遥遥相对,维持着往日的威严和荣光。

这老头还老是捧着一本小小的、红色封皮的书看,嘴里念念有词。

我们几个男孩都喜欢他店里的衣服,每次放学都要聚在门口看一看,才心满意足地回家。这老头也是唯一不轰我们小孩的店主。每次看到有人在他店门口聚拢,他都显得精神百倍,主动与我们打招呼,问这问那的,很是亲切。

有的小朋友会缠着家长买一身小军装,在照相馆的飞机、坦克、大炮的布景前,按照摄影师的要求,目视远方,神情肃穆,留下一张英武的照片,作为童年的留念。我曾经也有这么一张照片,可惜搬家的时候弄丢了。那身我引以为傲的军装,后来也小了,就送给了乡下亲戚家的孩子了。

“你家大人呢?”穿着军装的老头看见了我,问道。

我觉得不说点什么有些不礼貌,只好随口说:“待会来接我。”

“好啊,那你随便看,喜欢哪一件待会让你家大人买。”

我说:“他们不会给我买的。”

老头饶有兴致地同我打趣:“大人不给你买,你可以自己买啊。”

“是的,我可以自己买,我有钱。”

“嗬,口气倒是不小,你有多少钱?”

我怯生生地将一直放在口袋里的拳头抽出来,将攥得紧紧的拳头打开,露出了里面的一枚一角硬币。

老头凑近了看看,发现只有一角钱,忍不住哈哈大笑:“小家伙,你还真有钱啊。”

老头突然来了兴致,引我进去,指着墙上的照片给我看。我瞧了瞧,都是一些合影,所有人都是小小的黑白色块,有的照片还因为年代久远,五官都显得模糊了,辨认不出谁是谁了。彩色照片一张也没有,但毫无疑问的是,所有人都穿着军装。

老头告诉我:“以前的人们都时兴穿军装,现在潮流变了,我这店里的衣服就不好卖了。”

我问:“为什么啊?”

老头笑了笑:“人们心思活络了,都想去南方,赚钞票。”

我对他说的这些不感兴趣,也不太懂,突然想到舅舅的话,问他:“你这军装都不是真的吧?”

老头正沉浸在回忆之中说个不停,显然没有想到我一个小孩会提出这么尖锐的问题,愣了一下,一时之间有些慌乱,语气含糊其词:“总有人喜欢吧,你看我就喜欢,每天都穿,还挺精神的。”

我没有得到想要的回答,就不再搭理他,四处扫视了一圈,准备出去。出去之前,我还握了握放在口袋里的拳头,嗯,硬币还在手心。

老头跟在我后面:“小朋友,下次让你家大人一起来看看,可以买两件衣服,不贵的。”

我回头看了看他,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老头继续在我身后絮叨:“嘿,你这小家伙,要好好读书啊。”

我来不及跟他扯闲篇了,外面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时间不早了,我得赶在天完全黑下来之前进入幼儿园,等天彻底黑下来了,我是绝对没有勇气踏进黑乎乎的幼儿园院子的。

犹如通道一般的老菜市场的顶棚上,已经亮起了灯,一盏盏的,在等同的间距下,向两边延伸着。昏黄的灯光下,没有一个顾客,整个老菜市场愈发显得寥落。已经到晚饭时间了,我甚至闻到了不知从哪儿飘过来的饭香,我的肚子受到了极大刺激,开始发出咕咕的声音。不知道舅舅的电影看完了没有,我没有手表,刚才在老头的店里,也忘了看看墙上的挂钟了。

不管了,先看看能不能进幼儿园吧,好不容易到这里了。

门卫老大爷依稀出现在大门口那个小房间的窗户里,他的侧面对着我,正盯着一台小小的电视,里面也正放着足球赛。

看来时间还来得及,我虽然不喜欢看足球,但我知道一场足球赛是90 分钟,一场电影差不多也是90 分钟,况且足球赛有上下半场,中间还有十几分钟的休息时间。这个时间正好可以让舅舅骑着自行车从电影院那里赶过来。看来时间是来得及的,我暂时放下心来。

我猫着腰,靠近了大门口,瘦小的身子微微颤抖着,因为害怕被发现,我紧张得闭上了眼睛,一副听天由命的架势。耳畔掠过解说员那熟悉的声音:“目前比分还是1 ∶2,眼看比赛将近尾声,久攻不下,队员们有些着急……”

等那声音越来越小了,我才敢睁开眼睛。我已经进入了大门,正在一处阴影里。门卫室和老大爷都已经在我身后了,隐约之中,他仍然全神贯注地盯着电视屏幕,没有发现我这个不速之客。

我蹑手蹑脚地往楼房后面走去,尽量不发出声音。

三层小楼完全被黑暗笼罩,所有的窗口都洞开着,就像一只只黑色的眼睛,隐藏在深不可测的夜色之中,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的每一个微小的步伐都在这些眼睛的监控之中。意识到这点后,我连忙移开视线。

慢动作一般,我到了楼房后面,才发现这里没有路灯,附近的居民楼也没有人家点灯,周围的一切都处于彻头彻尾的黑暗之中。

我什么也看不见,仅凭着直觉,判断自己已经站在了楼房后面的边缘地带,只需往前跨上一步,就算是进入了那听说有“不干净的东西”的地界了。我侧耳倾听,万籁俱寂。这是一个无风的傍晚,天黑得很快,什么声响也没有,我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像是身体里有一面小鼓在持续敲击着,节奏充满了不安和犹疑。

我感觉我不可能在这种环境里找到马晴晴的发卡了。天似乎在一瞬间黑了下来,且不说我敢不敢往前走,置身于一片垃圾遍地的黑暗狭长地带,就算是敢进,也看不见脚下有什么东西。我真该带上舅舅的手电筒的。

我沮丧地想,这一趟,算是白跑了。

但我又不甘心就这么灰溜溜地回去,只好傻站着,凝视正前方。虽然看不见,但我知道,我的面前,是广阔无边的黑暗,是那危险又吸引人的黑暗。黑暗的尽头,是与黑暗融为一体的墙壁。

这是一片纯粹黑暗的汪洋,无边无际,犹如一个找不到出口的梦境。我壮着胆子,睁大眼睛,黑暗中,甚至连猫咪发亮的眼睛也没有出现。

我知道,马晴晴的发卡就在这一片黑暗之中,但是我无能为力,无法向前迈出一步,唯有站在黑暗的边缘,盯着眼前的虚空。我有些后悔,应该早点过来的,路上磨磨蹭蹭,浪费了太多时间,不该看那么久的杀狗,还让自己的裤脚被血污给弄脏了。或者,不应该在那老头的服装店里晃悠,我的手里只有一毛钱的硬币,只够买一些小零食,肯定买不了衣服的,就算是小孩的衣服,也不会是一毛钱的事情啊。

既然如此,我应该马上转身回家,说不定舅舅已经在小卖部等我了,如果时间久了没等到我,他可能就直接走了,那我只好凭记忆摸回家了。

可是,我磨磨蹭蹭的毛病又犯了,我就那么傻站着,目不转睛地盯着黑暗的前方,根本动弹不了,仿佛一转身,黑暗中就会有什么突然出现,向我扑来。而只要不转身,不背对着这黑暗,一切就还是安全的。

如果不是门卫室老大爷突如其来的高声叫骂,我可能要在黑暗中站到第二天上学。

我像只回过神来的老鼠,慌慌张张,三两步就跳开了,等离远了一些,才循着叫骂声走过去,想瞧个究竟,而黑暗则被我暂时丢在了一边。

不知道是谁招惹了老头,他一个人在明亮的门卫室里摔摔打打,情绪显得很激动,口里一个劲地叫着:“裁判就不能多补时几分钟吗,多几分钟就能够打平了……”

电视里的足球赛结束了,运动员在现场观众的咒骂声中黯然退场。我蓦然醒过神,舅舅的电影差不多也要结束了,说不定正在来接我的路上。我像来时那样,猫着腰,窜了出去。

我没有像来的时候一样耽误时间,在任何一个摊位前都没有再停留,我拿出运动员百米冲刺的劲头,冲过了向阳服装店,冲过了大大小小的青菜摊子,干货摊子,猪肉摊子,狗肉摊子(那摊主已经收摊回家了)。冲刺的过程中,头顶上的灯,也一盏盏熄灭。这让我感觉自己像是一个胜利大逃亡的英雄,正在最后时刻逃离敌人的追杀。

当我站在老菜市场入口处的小卖部门口时,发现舅舅还没有来,不禁松了一口气,忙弯着腰大口喘气。

小卖部的老板,也像幼儿园的门卫老大爷一样,在屋里面摔摔打打,但他更夸张,他就像一个醉汉,破坏力极强,将脸盆暖壶什么的摔得四分五裂了不说,还扫倒了货架上的一排小零食,又踢又踩。我的内心不免又心痛了一阵。

最后,他举起那个大小跟收音机似的黑白电视,从门里扔了出来,电视机在我的脚边一个炸响,成了一堆破碎的废品。刚才还有影像的电视屏幕,突然全黑了,就像一个突然结束的噩梦。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下意识地觉得此地不宜久留,忙神色匆匆地离开了。刚走了没几步,舅舅和他的自行车出现在我眼前。他递给我一个烧饼:“快上车,太晚了,赶紧回家,外婆应该快回来了。”

我二话不说,跳上自行车横杆,一直悬着的心终于安定了些。

舅舅边骑车边自言自语:“我从电影院出来就觉得奇怪,街边有好几台被砸坏的电视机,还看见几个撒酒疯的醉鬼,躺在大街上一直骂,骂着骂着又睡着了。说什么球赛输了。反正我不爱看球,搞不懂。”

接下来,他就不说话了。过了好一会儿,舅舅突然感叹道:“这个晚上,好奇怪啊,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

是啊,这个晚上,就好像看了一场没有一句台词的奇怪电影。

7

第二天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星期一,一切看上去是那么正常,仿佛头一天晚上的怪异都是我臆想出来的。

我忐忑不安地来到幼儿园,发现大人们都在谈论两件事。男人们议论的是,昨天的足球赛。女人们关心的是,大肚子夏老师昨天生了个宝宝,现在还在医院,有几个月需要在家休息,无法给小朋友们上课了,老师们正商量着去医院看望。

第一件事我不关心,我本来就不喜欢看足球,而且昨天那场球我每每回想起来,就有些不适。但第二件事让我松了口气,夏老师几个月都不会出现在幼儿园了,也就不会让我去楼房后面找马晴晴的发卡了。现在是5 月份,到了下个月就放暑假了。9 月份,我就是小学一年级的新生了,将永远地告别幼儿园生活。这样一想,毕业前见不到我最喜欢的夏老师,除了庆幸,还有些遗憾。

马晴晴似乎也想到了这点,她唯一的靠山不在了,没有人给她主持公道了,她委屈地来到我面前,两只脏兮兮的手抹起了眼泪。

我说:“你不是还有发卡吗?”

马晴晴今天戴了一个粉红色的发卡,不过上面什么图案也没有。

马晴晴抽抽搭搭地说:“我那个蓝色的发卡,上面有唐老鸭。你一定要给我找到。”

我很烦,这丫头片子怎么像只讨人嫌的苍蝇,总绕着我的耳朵嗡嗡嗡个不停。我突然想到口袋里的硬币,忙掏了出来:“这个给你,就当是赔你的发卡了,你别再说让我去找了。我真的找不到,不骗你,我昨天晚上自己来找了的,下面有不干净的东西,不信你自己去看看。”

马晴晴不接我的硬币,红红的鼻子上冒着泡:“你骗人!你根本就没有去找。我也不要你的钱,我只要我的蓝色发卡,上面有唐老鸭,是我妈妈买给我的,她从上海出差带回来的,我们这里买不到,多少钱都买不到。我不管,夏老师不在,你也一定要给我找回来……”

马晴晴絮絮叨叨的,像是在念经,我像是被套上紧箍咒的孙悟空,头疼不止。终于,我头脑一热,将手里的硬币扔了出去,那枚硬币和蓝色发卡一样,在空中划过了一道抛物线,从窗口飞了出去。

马晴晴停止了哭诉,惊讶地望着我。

我说:“你看到了,我的硬币也丢下去了,这下我们扯平了,你以后不要再跟我说蓝色发卡,也不许说唐老鸭,你要是再说一次,我就把你现在头上戴的这个粉红色发卡也扔下去。”

马晴晴不说话了,脸涨得通红,狠狠地白了我一眼后,找别的女孩去玩跳皮筋了。

从此以后,她的确再也不提发卡这茬了。我对马晴晴也突然失去了兴趣,懒得再搭理她,也不愿意故意欺负她了。其他老师都说我长大了,果然快上小学了,就是不一样。

奇怪的是,马晴晴没有再提起发卡,我却一再地想起楼房后面那狭长、幽暗的空间。

这个事一直在我的心里,哪怕时间过得再久,我也仍然能够感到它的存在,就像豌豆公主,隔着二十层床垫和二十床绒被,依然能够感觉到下面有一颗小小的豌豆,让人浑身难受。

马晴晴的蓝色发卡,就是那颗小小的豌豆。但豌豆公主不是马晴晴,而是我自己。

不久,我幼儿园毕业了。照毕业照的那天,我最后一次在幼儿园的院子里玩耍,在把秋千、滑梯、跷跷板等设施全部玩了一遍后,我强烈要求来接我的妈妈带我去楼房后面看看。

妈妈还以为我是舍不得幼儿园。

我什么也没说,在一片垃圾里静静地走了一个来回,低头仔细寻觅,却一无所获,既没有看到马晴晴的蓝色发卡,也没有看到我丢下来的硬币。这件事情便不了了之了,一切似乎都结束了。

我在距离幼儿园几百米外的小学上学,幼儿园那段时光渐渐远去了,就像是一段已经模糊的梦境,也像是别人的一段可有可无的生活,同我的距离越来越远。

大概是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这段曾经的模糊生活突然清晰了起来,再次逼近,来到我面前。那是假期前的最后一天,布置完暑假作业,发了奖状,老师宣布暑假开始了。同学们欢呼雀跃着,鱼贯而出,整个教学楼很快就人去楼空。

我却置身于热闹之外,心情没来由地低落,百无聊赖地在空荡荡的校园里徘徊,就像是行走在杳无人烟的荒原。

我不想回家,也没人一起去打球。虽然我还很小,但已经感受到了生活的苍白,很多事情都无力掌控,只能被各种无形的力量推着往前走,和木偶没什么区别,我想扯断那无形的线,却又无从下手。一切都索然无味,就这样胡思乱想着,我不知不觉走出了学校,走到了幼儿园门口。

像是从梦境中一脚踏空,我面对着幼儿园的大门,愣了半晌,大脑一片空白。终于还是飘飘忽忽地走了过去,门卫老大爷居然还在,过了几年,他没有变得更老,但也没有变得年轻。望着他,我甚至有一种时间停滞的错觉。

老大爷睡着了,大概是中午喝了酒,他的脸颊通红,像煮熟了的龙虾。我轻轻走过,他完全没有觉察,不然少不了一顿盘问。

走进院子,我变得自在了起来。虽然几年没有进来,但那种熟悉感很快就回来了,我在那些已然变得小得颇有些滑稽的滑梯和秋千周围看了看。就这些小儿科的玩意儿,当时一群小孩居然还因为抢着玩,打过架,现在想想,真是不可思议,也有些可笑。大概每个人都有可笑的时候吧,而当某一天你的行为不再可笑的时候,或许就长大了。

教学楼更破了,我直接走到三楼,来到了从前的教室,整个过程都非常恍惚,梦游一般。

教室门没锁。的确不需要锁门,里面什么值钱的东西也没有,锁门多此一举。进到教室,我突然一个激灵,三两步跨到了窗子边,探头朝下望去,依然是一片五颜六色的垃圾,不仔细看,还真有种诡异的美。

但这种美经不住细看,时间长了,眼睛的焦距对齐了,会发现那些好看的颜色,哪怕再绚丽,也只是一堆垃圾罢了,到了夏天还会发出浓淡不一的臭味,惹人生厌。虽然我没有恐高症,但在窗前朝下望得久了,头也有些晕晕乎乎的。我觉得不能再看了,否则我真的会一头栽下去。待了没几分钟,我就走下了楼。在朝着幼儿园大门走去时,我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走到了楼后面那片我内心划定的禁区里。

我独自在那块狭长的地方晃悠,也不知道想找什么。马晴晴的蓝色发卡,现在应该更不可能找到了,如果真能找到,《刻舟求剑》就成了一个励志故事,而不是一个讽刺故事。

又待了一会儿,我觉得无聊,准备离开。走之前,我站在边缘地带,在明暗交界的地方静静驻足了几分钟,然后回过头,静静凝视着那随着天色变暗,光线越来越幽暗的狭长空间。那堵墙还在,就像是寒冷、孤寂的宇宙尽头。我暗暗鼓励自己,我已经是个小学生了,多读了几年书,学过科学,世界上根本没有鬼。但就算这样自我暗示,随着时间分分秒秒地逝去,我心里还是有些发毛,最后像是逃走一般,狼狈地离开了幼儿园。

那之后,又过了三年,我升上初中,到了另一个区生活,老菜市场这里,不再是我生活的一部分了。

8

时间像是被按下了快进键,如今,我已成了一个疲惫的中年人,身材发福,满脸油腻,甚至还有点暮气沉沉。我的儿子也长成了半大的小伙子,早过了怕黑的年纪。

我曾经在电视上看过一档国外拍摄的纪录片,讲的是小海龟从出生到进入大海生活的全过程。这段过程很漫长,剪辑后的成片也有近2 个小时。拍摄团队跟踪海龟群几个星期,才得到了这些宝贵的影像资料。画面中,数量庞大的小海龟举步维艰,在真正进入大海前,不断在沙滩上做着准备。期间,它们既要学习觅食技能,独立填饱自己的肚子,也要在各种天敌环伺的环境下想方设法地活下来,甚至后者更为重要。当最终进入大海的那一天到来时,也并不能说是完全胜利了。因为这只是生存的一个开始,之前的那些,只是预备工作,而部分的小海龟,甚至没能等来真正的生活。真正的生活,往往隐藏在真正的凶险里——那是阴暗无边的海底,在看不见海鸟的地方,有着比海鸟更可怕的生物。

纪录片的解说员最后总结道,动物世界里,小动物即将进入充满杀伐的成年世界。小海龟离开沙滩,进入广袤的海洋,等待它的究竟是什么?这不好说。

我突然想到了三十多年前那一天我的遭遇,尽管思维上有些跳跃,冥冥之中却好像有着隐秘的关联。

去年回老家过年,在酒桌上,我问两鬓早已花白的舅舅:“老舅,你还记不记得1985 年,一个周末,你带我上幼儿园,自己跑去看电影了?”

曾经梳着郭富城那样分头的舅舅,已经快退休了,那个飘逸的发型,也只短暂地存在于他的个人历史中。工作后,他就一直是板寸,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好打理。只有我知道深层次的原因,他的头发太油了,不适合长发。另外,工作性质也是一个较大的因素。舅舅没有去南方做生意,也没有机会穿上西装同老外谈事情。他自从参加工作,就一直在体制内,说话做事一板一眼,同年轻时候的搞笑风格判若两人。

有时候,我还挺怀念以前他那与生俱来的神经质,能给人带来很多莫名的快乐。

此时此刻,舅舅喝得迷迷瞪瞪的,对于我的问题,有些疑惑不解:“什么幼儿园?你现在多大了?喝多了吧。”

“那天你看电影去了,把我一个人丢在幼儿园,没想起来?球赛输了,街边还有人砸了电视。这回呢,想起来没有?”

“你在说什么,我完全没印象。八几年,那个时候,你还是个小孩子吧,怎么可能记得什么事情?你喝多了吧?”

我继续循循善诱,舅舅还是一问三不知,我只得放弃。

正月初六下午,我准备去街上转转,第二天就要返程回去上班了。下次回来,又要等到来年春节了。我问儿子要不要和我一起。儿子一个标准的葛优躺,手里捧着我淘汰掉的旧手机,笑眯眯地玩着游戏,表示没兴趣。

算了,本也不指望,我还是一个人走走吧。

这个我曾经无比熟悉的城市,正在我一年只回一个星期的轮回中,变得越来越陌生。很多街道我已经叫不出名字了,很多旧名字消亡了,多出了一些新的名字。眼前的一切,几乎就是一个新兴的城市了。我就像一个异乡人,漫无目标,心生沮丧。

手机显示我的步数已经突破了2 万步,就在这时,我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老菜市场的入口。老菜市场依然立在原地,听说是全市硕果仅存的菜市场。那破破烂烂的存在,在这个时候,平添了一种亲切感。一瞬间,仿佛时光倒流,全身仿佛过电般,抖得越来越厉害。原地站了几分钟,心里千万种滋味翻滚着,最终我决定走进老菜市场,看看其中的变化。

其实,万变不离其宗,还是一个个的摊子。只是入口处,以前的那个小卖部被几个科技感十足的无人贩售机取代了。

神奇的是,当我走进老菜市场的棚子下时,头顶那些灰蒙蒙的顶灯,一盏盏全亮了起来,由近及远,仿佛是在欢迎我多年后的回归。周身一下子变得通体明亮,我的心情也好了许多,一下子忘记了明天就要离开的愁绪。

老菜市场比以前好些了,但环境还是不尽如人意,这一点真是万年不变。不过棚子下面的摊子,却是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狗肉摊子不见了,听说开了没几年,因为被人举报杀狗手法残忍血腥,被工商局给取缔了。其他的摊子,也几番易主,现在都是一套新的人马。

没几分钟,我就走到了老菜市场的尽头,向阳幼儿园门口。向阳服装店早已不知去向,原来的地方现在种着绿植,中间点缀着一些城市的街心公园常见的健身器材。让我没想到的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幼儿园还在,而且名字也没有变,这倒是给了我稍许的安慰。

我走到门卫室旁,朝里面远远望了一眼,一个50 多岁的保安,穿着制服,盯着闪烁不定的手机屏幕,听声音应该是在刷短视频。幼儿园正在放假,保安也只是保证值班电话有人接听罢了,并没有什么具体的事情可做。我没打招呼,就那么明目张胆地走了进去,他也没有发觉。也好,免得被误认为是小偷,少些麻烦。

幼儿园的院子里面,除了那三层小楼一如既往,别的设施几乎都换了个遍。小楼的外墙虽然粉刷了一番,但很多地方已经开裂,露出了里面年代久远的砖石。这多像是我啊,尽管外表早已是成年人的模样,但内心还是那个儿童的形象,惊恐地望着黑暗之中的未知世界。

我走进楼房里,从一楼走到三楼,每个教室的每一扇门,我都轻轻地推了推。所有教室都上了锁,本想进去缅怀一下,无奈只得作罢。重新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我一个劲儿地感叹岁月如梭,年华不再,就像是一个容易怀旧的老人。

天色不觉已经暗了下来,目力所及的一切,都被罩上了一层迷雾般的青灰色。空气里的寒气也重了,我连打了几个喷嚏。出门的时候,我想着只是在附近随便走走,很快就会回家的,只穿了一件薄外套,结果却走了这么远。早知道这样,就穿件羽绒服了。此刻,我已经冷得直哆嗦。本想立刻走掉,却又鬼使神差般,走到了楼后面。

那里,依然是一片狭长的黑暗地带。

作为一个成年人,我自然是不怕的。

我第一次在晚上,独自一人走入了那片禁区——幼年的那次,严格意义上只能算是傍晚。脚下,是各种各样的垃圾。应该是这两年的垃圾。更早以前的,应该要么已经腐烂,化为了泥土;要么被定期处理掉了。

我将手机的手电筒打开,在地上这里照照,那里照照,像一个拾荒者。没想到,我竟然捡到了一枚一元的硬币,它躺在我的手心,在灯光的照耀下,放射着微弱的光芒。我愉快地想,也许这是我当年扔的一毛钱的硬币幻化而成的——这么多年过去了,它就像是一粒种子,慢慢发芽、生长。

我继续在垃圾里面翻找,看到一块淡蓝色的塑料块,小小的,躺在一片枯叶下。那淡蓝色褪色严重,已经近似于白色了。我将它拾起,放到眼前,用手机的光照着,仔细端详,细细摩挲,当它是一个刚出土的文物。实际上,这只是一个不规则形状的蓝色塑料块,边缘都已破损,变得非常粗粝,同一块不起眼的小石子没什么两样。不知道这以前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电光石火间,我突然意识到,这莫不是当年马晴晴的那个发卡吧?马晴晴心心念念的唐老鸭图案,在几十年的风吹雨打中,早已磨损得不知去向,只剩下这蓝色的残骸,证明世界上曾经有这么一个物件存在过。我突然有一种强烈的愿望,希望能够知道马晴晴现在何处,她如今大概也已变样,每天为工作奔波,同孩子一起在各个补习班之间转场,当了妈妈的她,应该再也不会为一点小事、一点委屈而哭鼻子了。如果能知道她现在在哪儿,我想把这个蓝色的塑料块当作当年的发卡,还给她,并向她道歉。小时候,是我不懂事。

这样一想,重返故地似乎充满了戏剧性。独处黑暗中的我,仿佛正在出演一部万众瞩目的哑剧。只有我一人才能看见的追光,从高处打下来,将我死死钉在舞台之上,动弹不得,周围的观众席全部隐没在黑色的夜幕中,数目不明的观众,看不清眉目,散落于无形的空间里,以无声应和着无言的舞台,于黑暗中凝视着我的一举一动。既然站上了舞台,哪怕我一语不发,也得开始我的表演,我的独白——用意念,这种没有边际,无所拘束的语言。

从遥远的过去出发,我一路跋涉,步履不停,终于走到了现在,站立于此刻脚下的地方。当年,孩童时的我,孤身穿越整个老菜市场,如同穿越一片凶险的丛林,有惊无险地到了这似曾相识的黑暗面前,凝视良久,无功而返。现在想想,当年的冒险其实只完成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我花了将近40 年的时间才完成,终点就是今晚的向阳幼儿园。

我永远记得30 多年前的那天我在老菜市场的奇遇,以及那些让人目瞪口呆的暴力、血腥、混乱、骚动。成年后的我甚至觉得,这一段奇遇就像是一种隐喻。

我心如止水,凝视着面前的黑暗,犹如观照一面巨大无比,几乎包罗整个宇宙的镜子。这个镜子不是用眼睛,而是用心去看。我在这里面看到了我的过往,很多人的过往。早已离开童话世界,进入成人世界的我,这么些年,见识了太多让人无能为力的事情。相比之下,老菜市场里那些曾让我害怕的东西,都不值一提了,甚至于眼前的黑暗,也显得温柔了许多。

我又想起了那部外国纪录片里的小海龟,面对深沉、黑暗的大海,义无反顾地进入到咸涩的、冰冷的海水中,尽力躲开数不清的杀戮和威胁。虽然海龟在大海中处于弱势,可几百万年来,它总也没有灭绝,看上去柔弱的物种,总能够在这个世界找到自己的位置,坚强地存活下去。

我总不至于连只小海龟都不如吧。

我自嘲地想着这些,突然觉得释然了,心里不再惧怕黑暗,也不再惧怕我人生几十年来让我耿耿于怀的那些事了。

我面带笑容,准备转身回家。刚走了几步,只觉得身后突然吹来一阵猛烈的风,裹挟着前所未有的寒意,结结实实打在我的后背上。我不由得回过头,四处看了看,什么也没有,一切如故。

细想之下,我汗毛倒竖,来自遥远童年的扭曲脸孔和尖声怪叫,犹如解除了封印的恶魔,一下子在我周身复活,充斥着我的视觉、听觉、触觉、味觉。我所有的感官,都被它完全占据。那种原始的恐惧感,好似切肤之痛,鲜血在利刃划破手指的一瞬间,如泉涌般,涂满了我的视野。那是一种比夜更深沉的颜色,它是色彩的黑洞,世间的一切色彩,无论多么绚丽,多么具有冲击力,最终都无法逃脱它的引力。

我又成了一名孤立无援的儿童,包裹着成年人虚张声势的躯壳,站在危机重重的暗夜中,被动地忍受着这重重的压迫感。尽管这样,我还是尽力让自己的心绪平静下来,试图用科学来解释一切,万事万物,都有运行的轨迹可循,科学会让一切不可解释的东西,变得不那么骇人听闻。

只是,从科学的角度来讲,楼房后面的这个狭长地带,是个死角,并非敞开的空间。空气没有对流,无论如何,是不会产生风的。特别是,风吹来的方向,是那堵墙,一堵在黑暗中沉睡了几十年的墙。如果从这堵墙里吹出了风,那么,就是黑暗中有什么东西苏醒过来,睁开了眼睛。

我看不见这眼睛,但我想,它也许真的存在着。此时此刻,这双看不见的眼睛,正默默地凝视着我。我所能够做的,也只有不要转身,不要背对这黑暗,更不要背对黑暗中看不见的眼睛。与此同时,我也尽量睁大眼睛,凝视着围墙方向的黑暗,一刻也不敢眨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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