掘一条巷道需要多久

2024-01-02 03:11杜茂昌
都市 2023年12期
关键词:奥特曼巷道爸爸

文 杜茂昌

1

九岁的孬孩天真地认为,只要将爸爸的鞋藏起来,爸爸便不会轻易离开家。可是,真要到爸爸走的那一天,妈妈还是轻而易举找出孬孩藏在柜子旮旯那双爸爸出远门穿的鞋子。

孬孩的眉头凝结成忧伤的小疙瘩,怎么样也舒展不开。他痴痴地看着妈妈帮助爸爸收拾行李,眼神里满是落寞和不舍。

爸爸仿佛看出孬孩的小心思,走过来,用一双粗糙的大手抚摸孬孩的脑袋,笑着说:“孬孩,在家要听妈妈的话,爸爸出去上班挣钱,等挣上钱就会回来,回来时给你买一个超大的奥特曼。”

“但是,你不能不走吗?”孬孩疑惑地问。

“傻孩子,爸爸不去上班,哪里来的钱买玩具?”

“那么,我不要玩具,你会一直在家吗?”

“那怎么成,一直在家老板会不高兴的,老板不高兴,咱们挣不到钱,一家人吃什么,喝什么呢?再说了,你还要上学买本买笔啊!”爸爸还是笑着说。

孬孩知道爸爸一定是要走的,再如何挽留都是徒劳,就像屋檐上悬着的冰凌迟早会化。他不再奢求爸爸留下,而是像个大人一样郑重问爸爸:“好吧,那你要去什么地方?去的地方远吗?去了那里你做什么?你这一走会走多久?”爸爸脸上像开着一朵小红花,始终荡漾着笑意,不厌其烦地回答着孬孩的问题:“爸爸要去内蒙古的煤矿工作,那里离咱们七百多公里,爸爸在煤矿井下掘巷道,掘一条很长很长的巷道,等巷道掘好了,爸爸自然就回来了。”爸爸说话的中间,还把孬孩引到墙上的地图跟前,一前一后指着两个地方说:“你看,这里是咱们家,这里是内蒙古。”孬孩看着地图上伸手可及的距离,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正月里过大年,孬孩在家放寒假,爸爸也从老远的内蒙古煤矿赶回家,一家人难得团圆。贴春联,吃饺子,穿新衣,拜新年,噼里啪啦燃鞭炮,欢欢喜喜走亲戚,全家沉浸在其乐融融之中。欢娱的时光总是很短暂,匆忙得像一场梦。一晃,过了十五元宵节,孬孩马上要开学,爸爸却提早一步出远门。一时之间,有一种离别的愁绪四下弥散,相互感染,谁也没说破,可谁也清楚,像是一眼就能看穿谜底的灯谜一样。孬孩的眼中,爸爸的笑是故作轻松,有强颜欢笑的成分,难道他离家那样远,果真舍得,果真如此洒脱吗?反正他自己是做不到,他是希望爸爸每天下班后都能回家。妈妈也做不到,妈妈平静得没说一句话,然而他仍看到妈妈有那么几下,边给爸爸收拾东西边偷偷抹眼泪,忽然的抽泣让她的身体抖动像是遭了电击一般。

爸爸告诉孬孩,说:“等你再大几岁,我带你去内蒙古玩,那里有辽阔的草原,一望无垠,我们的矿山有高耸的井架,直插云天。”

孬孩于是对爸爸工作的地方充满了向往。他觉得,爸爸说的话简直就像诗一般,爸爸描绘的场景简直就跟画一样。这样一想,不免冲淡了心中因爸爸远行而交杂的伤感,只剩下快快长大可以恣意驰骋的念头。

2

爸爸说走就走了,像一趟来去匆匆的风,一刮过去,啥都没有留下。开头的几天里,孬孩心里还略微有些难受,好像是风刮在脸上有些许生疼的感觉,可时间一长,孬孩更有一种天高海阔放飞自我的意味,没有爸爸的管束,他自由了,爱咋样便咋样,妈妈和他相依为伴,虽然有时也要唠叨几句,却总不会像爸爸在家时那般眉毛胡子一把抓,管东管西的啥都管。

开学一晃过去两月,期间,爸爸往家里打过手机,妈妈也给爸爸去过电话。爸爸妈妈通话时,孬孩忍不住插话,问爸爸:“你的巷道掘完了吗?”爸爸总是说:“快了,我们还在掘。”随即,爸爸说:“好了,先不说了,电话费要漫游贵巴巴的,省着点用。”爸爸不再多说,挂断电话。

孬孩渐渐习惯了爸爸不在身边的日子。星期天休息的时候,他和小伙伴们先把作业本丢在一旁,不管不顾地先在野外疯跑一阵子。春天的田野生机勃勃,一场雨,几缕风,仿佛是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变魔术似的给大地换了衣装,田间地头新绿的小草,杨柳吐芽挂着一身翠色,向阳的山坡点缀着各种颜色五彩缤纷的花,白的、粉的、红的、紫的,一派欣欣。

孬孩指着远处一丛满枝金黄、艳丽可爱的花色,问身边的小伙伴:“那是什么花?黄艳艳一片,真好看!”

一脸憨相的石娃说:“那是迎春花吧。”

精眉活眼的粪蛋立马接口,说:“你说得不对,不是迎春花,应该是连翘花。”

两个人各执一词,争执不下,孬孩都不知道该信谁的。站在一边的虎生忽然幽幽地发了言,说:“迎春花和连翘花看着是差不多,可到底有些区分,迎春花的花瓣是六瓣,连翘花的花瓣是四瓣,想知道是啥花,咱们到跟前去看看。”

虎生这样一说,石娃和粪蛋停止了纷争,孬孩也觉得挺神奇的,四个人快速向前,想要一看究竟。

在往前走的路上,孬孩一脸崇拜,问虎生:“还是你懂得多,你是咋知道这些知识的?”

虎生笑了笑,说:“这都是我爸跟我讲的。”

孬孩说:“你爸厉害,那你爸是做啥的?”

虎生说:“我爸早先是木匠,会打家具,可现在谁家还打家具,只好跟着别人外出包工程搞装修,做木工活。”

孬孩噢了一声,又侧身问粪蛋,说:“你爸呢?”

粪蛋颇有些骄傲的神色,说:“我爸厉害,是大车司机,长年累月在外拉货运货,拉的都是焦炭,老挣钱呢。”

孬孩又噢了一声,然后问石娃,说:“还有,你呢?”

石娃想了想,才知道孬孩问的是啥,说:“我爸在邻县的小煤矿上班,十天半个月的能回来一次。”

他们四个人边走边聊。孬孩隐隐觉察,他们四人还是有一些相同点的,他们的爸爸均在外打工,大部分时间不在家里,他们成了电视报道里常提及的乡村留守儿童。想到这里,孬孩不觉对爸爸有那么一丝丝的想念,的确有许久没见过爸爸了,不知爸爸在内蒙古那边过得怎么样,不知爸爸闲暇时有没有想过他和妈妈。

孬孩想起爸爸临别时描述过的关于煤矿的情形,那天,难得爸爸心情不错,孬孩不免放开胆子缠着爸爸多问了几句。孬孩问:“你们的矿大吗?人多吗?”爸爸说:“当然大了,比咱们村子要大很多,乌泱泱好几千人呢。”孬孩压根对矿井没有概念,只晓得爸爸是要下井的,对于井下长得啥样,他是两眼一抹黑,想象中总是在地底下,要与村子里的水井或者地窖接近吧,想了想试探地又问爸爸:“那你们干活是能看得见吗,你们不嫌怕吗?”爸爸说:“我们的大巷宽敞明亮,安装着一排排的照明灯,那效果不比大城市的地铁差,就是跑一列列的火车都没问题。”爸爸顿了顿,挠一下头,说:“不过我们掘进的巷道条件差一点,没有照明,只能靠头灯一晃一晃地凑合着瞧。”

爸爸要坐的班车驶过来,孬孩心中尚有许多疑团都来不及追问。爸爸走了,可是爸爸工作的煤矿却在孬孩稚嫩的幻想中扎下营盘,像小树一样把根系向四处延展,牢牢占据了他的想象空间。爸爸说矿井比他们村子大,那肯定是要大许多,井下的世界他不知道,他想着井下是迥异于地面的另一种存在,那么比他们村子大的井下断定像集镇、像县城那样红火,那样热闹,那样人声鼎沸。爸爸说井下的大巷有照明,但是他们的巷道没有照明,孬孩想,是不是有照明的地方亮如白昼,那么是不是应该把具备穿透力的光柱子多安一些,到处亮堂堂的,没有恐惧,没有黑暗,井下也阳光灿烂。

想到这里,孬孩追上小伙伴的脚步,吹嘘地同他们讲:“我爸爸是在内蒙古的大煤矿工作,他们那里可好了,气派,壮观,连井下也能跑火车,等我长大后,一定要去看一看。”

虎生一脸不屑,说:“你真能瞎说,地下跑的火车叫地铁,煤矿上哪里有地铁?”

粪蛋跟着嘲笑起来,说:“你去来?你又没去,你又没见,你咋知道的?”

孬孩说:“我爸爸跟我讲的,那还有假!”

石娃这时候接了一句,说:“我爸爸也在煤矿上班,他可从来没说过这些。”

孬孩一肚子火,心说,你爸爸那是小煤矿,怎么能跟大煤矿比,他还想与石娃争辩几句。虎生却向粪蛋和石娃招手,叫他们俩快一点,眼看就要奔到那一丛黄色花海的跟前,他们更在意那些花是迎春花还是连翘花,看看谁说得更准确。孬孩一个人落在后面,心里面多少有些怏怏不乐。

3

转眼夏天到来,爸爸仍然没有回来。爸爸妈妈再通话,孬孩不去问爸爸掘巷道的事情,而是问爸爸啥时候买奥特曼。爸爸回答还是要等到巷道掘完。孬孩便想,究竟是一条什么样的巷道呢?那么漫长,那么坚固,那么遥不可及。孬孩涣散的情绪像疯长的野草一般,在脑子里无边无涯地摇摆。他潜意识中渴望爸爸出现,爸爸能带给他一股莫名的力量,然而他又害怕爸爸出现,爸爸长时间的疏离让他恍惚得都记不起爸爸的模样了。

天气一天比一天热,白天一天比一天长。放学后,时间还早,孬孩和小伙伴们不急于归家,不急于写作业,而是随心所欲地闲逛,像是一群出了圈的羊,逛到哪里算哪里,逛到什么时候算什么时候。村旁的河道摸过鱼,林间的树杈捕过蝉,野外的草丛撵过兔,一个一个直玩得大汗淋漓,面颊上一道一道的汗渍抹花了脸,方才意犹未尽说说笑笑地往家走,走着走着天色竟完全暗下来。

月朗星稀,晚风轻扬,凉爽的夏夜是多么惬意。孩子们边走边看着深邃的夜空,虎生说:“月亮真圆真明啊,像是一面大镜子,我们地上每个人的行踪都能被它照见。”

粪蛋说:“你们看,月亮周边的星星简直就像月亮的跟班,出来陪衬月亮,一个个孤零零的,跟月亮比一点也不显眼。”

石娃说:“你们看,星星一眨一眨的,像不像人的眼睛?”

孬孩听闻小伙伴们的言谈,不知道该怎么样接话,有那么一个瞬间,忽地没来由陷入对爸爸的思念之中。是啊,月亮真的是一面大镜子,高悬在夜空,月光普照,照得见世间的一切,可它能照见爸爸与他分隔的距离,还有爸爸与妈妈的别离吗?那些个零散的星星,真好似人的眼睛,晶晶亮闪闪发光,仿佛要表达某种隐私而珍贵的情感,只不过,天空那么大,每一颗星星都那么孤单,属于爸爸的那一双眼睛又躲藏在哪个角落,爸爸的眼睛是否正在凝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他该怎么样寻找才能找到,或者说,他要怎么样折腾才能把自己暴露在爸爸的眼前?

一路遐想一路思索,回到家中,妈妈见惯不怪,倒是没训斥他的晚归,叮嘱他赶快吃饭,赶快写作业。吃过饭,在光亮的台灯前,孬孩伏案疾书,要把放学后落下的时间尽快补回来。

写完作业,孬孩困得不行,计划上床睡觉,随手把台灯关掉。关掉台灯,屋子里顿时漆黑一片,啥都瞧不见。这是怎么了?这样的情形从来没有出现过啊,即使再黑再暗,外面还有月光的清辉,房间里的轮廓总会若隐若现,何至于四下黑透,伸手不见五指?孬孩强作镇定,用手捞摸着台灯的开关,台灯一亮,屋子里恢复如初,啥都摆在啥的位置,再一关灯,熟悉的场景全部消失,面前是无边的黑暗。如此反复试过几次,次次如此。孬孩的心中一阵惊骇,我的眼睛咋了?咋一关灯便啥都看不到了。孬孩摸到窗前,用手挑起窗帘朝窗外看,窗外也是很浓很浓的墨色,到处黑咕隆咚的,夜色如漆,哪里还有月亮和星星的影子。

孬孩陷入更深的恐慌,难不成我的眼睛要瞎掉?他努力睁大双眼盯向周围,周围森森然犹如染过的黑幕般。孬孩不知怎么想起了爸爸,爸爸说他们掘进的井下巷道没有照明,那他们的处境是不是会和他现在的情况一样,什么都看不到,只会在黑暗中挣扎?爸爸说他们可以借助头灯,头灯的光不知道是明亮还是微弱,倘若有一丝微弱的光那还好说,总能够蹒跚地前行,可一旦头灯损坏没有了光亮,那爸爸岂不是要像瞎子那样佝偻,那样磕磕碰碰。

从来没有去过煤矿,从来不知道井下是啥样子的孬孩,这一时刻反倒对陌生的井底世界产生了无尽畅想。孬孩想,如果自己化身一束光那该有多好,一定会时刻陪伴爸爸身旁,照亮爸爸脚下的道路,照亮爸爸身前的煤壁,让他身处光明远离黑暗,舒舒服服地干活。

孬孩躺在床上,闭上了双眼,他知道睁着眼睛也是白搭。孬孩不再去想自己的眼睛,竟然为爸爸而担惊受怕起来,他设想着爸爸在井下干活的种种,爸爸会和奥特曼战士一样,补充足能量,然后挥起胳膊击向各种代表邪恶势力的怪兽,爸爸火眼金睛,怪兽们节节败退。

不知不觉,孬孩睡着了。熟睡状态下的他紧咬牙关,好像梦中还在为爸爸加油助威。

4

一连几天,孬孩都是这样,到了晚上便盲人一样啥都看不见。起初,他慌得不行,慢慢习惯着让心情平复下来,觉得看不见也挺好的,反正晚上要闭眼睡觉,不需要过多地看别的东西。他心里还有一阵窃喜,以为自己的双眼装了开关似的,一着灯屋子亮起来,一关灯到处黑黢黢,他在光明与黑暗之间自由转换。

妈妈还是从孬孩每晚熄灯后怪异而笨拙的动作中觉出反常,问孬孩:“你咋了?”

孬孩眼看瞒不住,只好如实相告,说:“我眼睛看不到,一到晚上就啥都看不到。”

妈妈一听,立马紧张起来,拉住孬孩问东问西,看这看那,生怕孬孩有个什么闪失。但是妈妈毕竟不是医生,她哪里知道孬孩出了啥样毛病,心急之下,只好给孬孩的爸爸拨过去手机,大致同那边讲了一下情况。

孬孩的爸爸说:“哦,孩子有病你得去治啊,你给我说这些也不顶用啊,我又不会瞧病。”

爸爸的声音从那头传过来,腔调中尽显疲惫,孬孩听起来感到遥远而虚幻,像是来自天空边缘另一个世界的呢喃。孬孩特别想跟爸爸说几句话,倾诉一下对爸爸的挂念,甚至还想问一问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可是还没有等他拿到手机,爸爸已经挂断了电话,听筒里只剩下“嘟嘟嘟”的忙音。妈妈叹息一声,鼻息间似有无可奈何的幽怨。孬孩看不清妈妈的表情,他的心里难掩失望和悲伤,胸腔仿佛开裂了一道细纹,有如撕裂的纸张,发出窸窣而尖利的声响。

第二天,妈妈带着孬孩去看病。医生说这是夜盲症,缺少维生素A 引起的,给开了一瓶鱼肝油丸,说回去吃一段时间就好了。妈妈不放心,还想缠着医生多问几句。医生说真没事,问题不大,回去坚持吃药。妈妈也只得听医生的,拿上药带着孬孩回家。

鱼肝油丸橙黄透亮,一粒一粒好像鱼儿的眼睛。人们常说,吃什么补什么,孬孩不知道鱼肝油丸是不是鱼儿眼睛制作的,他只是想听医生的话,尽快把眼睛恢复过来,倘若这些药丸真是鱼儿的眼睛,他倒宁愿多吃一些,好让自己的眼眸子闪亮如初,向暗夜里一通扫射,暗处的景致一览无遗。

孬孩取出一粒鱼肝油丸放入嘴里,一股鱼腥味瞬间溢满口腔。孬孩想着,自己马上就要变成一条鱼儿,在河里扑腾着来回游弋,清澈的河道间能看见碧绿的水草和乳白的卵石。孬孩一个走神,又想到爸爸,不知道爸爸的巷道里有没有水,爸爸会不会像鱼儿一样游来游去,在巷道里溅起好看的水花。

妈妈看着孬孩把药丸吃下去,紧蹙的眉宇缓缓往平处熨。妈妈又要给爸爸打电话。妈妈拨过去好一会,爸爸那边没人接。妈妈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皱纹像毛毛虫一样一卷一卷爬向额头。

孬孩看着妈妈的神情,不由心疼起妈妈,以往自己无数次的头疼脑热都是妈妈一个人在照顾他。他又想爸爸是怎么了,咋不接电话呢,难道爸爸真要变成巷道里畅游的一条鱼?

妈妈不肯放弃,还在坚持拨打电话。那头的电话终于通了,爸爸的声音带着愠怒,说:“干什么啊?老打电话,还让不让人睡会儿觉了?我晚上还要上夜班呢!”

妈妈一怔,告诉爸爸说:“孬孩的病已看过医生,医生说不碍大事,给开了药。”

爸爸“哦”了一声。孬孩抢着问:“爸爸,你啥时候回来呢?”爸爸说:“再等等,等掘完巷道,我就给你去买奥特曼。”

孬孩仍想和爸爸说句话,爸爸那边却没了动静。孬孩回头去看妈妈,只见妈妈的眼角闪烁着晶莹的泪花,欲出未出的样子。

5

暑假来了,爸爸还是没有回来。孬孩心里对爸爸的感觉难免淡化许多,好像爸爸虚化成无色无味的空气,或者是可有可无的记忆。

孬孩的眼疾早已痊愈,黑夜里看东西一清二楚,心态更加放任自流,暑假作业姑且扔到一边,成天和小伙伴们混在一起,常常要晚风送爽,夜虫啁啾才肯回家。有的时候,他们玩到天黑吃过晚饭,还要结伴出去再玩一个痛快。

夏夜特别舒坦,没有了白天的喧哗与燥热,空气中涌动着植物生长沁人心脾的香甜气息,仿佛是天地间酿着一坛醇浓的酒,闻几口都会惹人泛起醉意。满天繁星像是被谁抛洒在藏青夜空中的无数颗珍珠,一闪一闪亮晶晶,一道漂浮的朦胧纱帘横亘在星空,吸纳着许多星星,闪耀着水银般的光芒。

虎生一指,说:“你们看,那是天河,两边隔着牛郎和织女,他们隔河相望,每年才会相见一次。”

石娃不相信,说:“你是瞎说的吧,你咋啥也知道?”

虎生说:“这是我奶奶告诉我的,自然错不了。”

粪蛋接口道:“虎生说得没错,这就是天河,我也是听我奶奶讲的,牛郎和织女他们每年只见一次面,还得搭好一座鹊桥,鹊桥搭不好他们也见不了面。”

孬孩仰望着天河,一眼看不到边界,星星散落满天,一下子也数不清到底有多少颗,顿生浩渺无穷之感。他问了一句:“那鹊桥是谁在搭呢?怎么看不到呢?”

几个小伙伴没有言语。半晌,还是粪蛋开口,说:“鹊桥鹊桥,当然是要喜鹊搭建了,我想起奶奶说的,好像是在七月七,不过,这都是传说,谁见过呢?”

一时大家无话,各自沉默。

过了一会儿,石娃看着虎生腰间鼓鼓囊囊的,随口一问:“你这是别着啥?”

虎生撩起背心,从裤腰上拔出一把精致的木制手枪,颇带自豪地说:“手枪!你们看看怎么样,这是上次我爸回来专门做的一把,你们看像不像真的?”

几个人传着看了一遍,都赞赏起虎生爸爸的手艺,做得惟妙惟肖,简直可以以假乱真。然后,又有了攀比心理,觉得不能认输。粪蛋说:“我爸前几天刚回来,他给我买了一辆卡车模型,装上电池拿遥控器都能控制,满屋子乱跑呢。”石娃将手枪还给虎生,他摇着头说:“你这枪好是好,却没我的枪好,你这枪是假枪,我爸给我买的枪能发射子弹,你这不能。”虎生接过手枪,不服气地说:“你们的玩具都是花钱买的,我的可是纯手工制作。”

孬孩看着他们炫耀玩具,心里非常不是滋味,爸爸临走的时候答应过他,说是回家时给他带奥特曼。然而,时至今日,别人的爸爸都送有礼物,唯独他啥都没有,自己的爸爸一直未能出现,说好的奥特曼连个影子也摸不到。

情绪低落的孬孩越想越伤忧,都不晓得是如何同大家作别,如何步态沉重地走回家的。回到家里,孬孩歪着脖子问妈妈:“爸爸啥时候能回来啊?”妈妈没想到孬孩会提出这样一个问题,笑了一下,说:“怎么了,你想爸爸了?”孬孩说:“别人的爸爸都能回来,我的爸爸为什么不回来?”妈妈说:“他忙了吧,等他忙完挣够钱,肯定要回来啊。”孬孩说:“那是什么时候,要等到鹊桥建好吗?要等到牛郎和织女会面吗?”妈妈又笑了,说:“你这傻孩子,从哪里听来的?不早了,赶快洗洗脚睡觉吧。”

孬孩哪里能睡得着,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胡思乱想。想爸爸,想爸爸要买的那个奥特曼,也想爸爸回家的具体时间。孬孩记起,爸爸走时说他在煤矿要掘一条巷道,那么,掘一条巷道需要多久呢?上一堂课是四十分钟,过双休日是两天,一个学期是四五个月,牛郎织女见面是一个整年,谁又能精确地告诉他掘一条巷道的时间?

孬孩苦苦地揣想着答案,想着想着他迷糊地睡着了。睡梦中,他仿佛看到了爸爸。爸爸头顶带着一盏鲜亮的矿灯,如同奥特曼战士一样,汇集能量,奋勇向前,前方的黑暗被他照亮,迎面的怪兽被他斩落。爸爸的身躯变得高大威猛,爸爸要与送给自己的奥特曼重叠合体,凯旋的爸爸有一瞬间回头朝他笑了一笑,爸爸的双眼像两只温热的灯泡。孬孩看到爸爸的笑容,他也跟着灿然地笑起来,此时此刻,他是多么想上前抱住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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