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逝

2024-01-11 04:37大雨
啄木鸟 2024年1期
关键词:林总李超

大雨

当灾难来临时,大多数身处灾难中或者旁观灾难的人,其实都浑然不觉,甚至在狂欢……

——题记

当飞机从地面呼啸而起、冲向云霄的时候,程漾闭上了眼睛。她准备将自己的思绪完全放空,进入休息状态。这趟从东南飞往西北的航班在旅游淡季竟也是满员的,让程漾有些意外。和她同行的乘客中有许多肤色黝黑的人,提醒她此行将要去的地方是她长这么大第一次要去的西北。据说那里高原林立,紫外线强烈,有雄鹰在天空盘旋,也有骏马在草原上奔腾。这一切都让她向往,又不禁从心底生出一份敬畏。

程漾,知名旅游媒体《逍遥游》杂志的记者,作为从新闻专业院校毕业的大学生,她在进入这家媒体之时,没有选择当下最红火的新媒体旅游网站,而是主动争取去了集团旗下的旅游杂志社,做了一名文字兼摄影记者。这自然和她安静文艺的性格有些关系,同时,作为科班出身的新闻人,她对传统杂志更有一份情怀,比起半个小时就会更新一次的网络新闻,她更喜欢那些慢慢地、一字一词用心写出来的文字被印在纸张上,虽然读者已经很少,却有一份属于自己的成就感。

所以,她在闭眼休息时,手里也托着索尼单反。她选了临窗座位,因为根据经验,在飞行中总能拍到一些自己需要的美丽照片。

她的闭目养神并没有持续多久就到了午餐时间。空姐温柔而礼貌的声音让她睁开眼,和其他乘客一起等待饮料和餐饭。她邻座的乘客是一位小伙子,精瘦的身体里充满了年轻的活力,从落座那一刻起便有些好动症的样子。在兴奋地左顾右盼后,开始不停地翻弄眼前的一切。他把座位袋里的各种杂志整个翻了一遍,转脸想要跟程漾搭讪时,发现她已经闭眼睡觉,便拿出手机开始各种自拍。这一切都被程漾从将闭未闭的眼缝里看得一清二楚,觉得有些好笑。而当程漾睁眼等待机上餐饮时,这小伙子总算找到了机会,程漾朝空姐要了杯热咖啡,他立刻热情地从空姐手里接过递给了程漾,还不失时机地送上友好的笑脸。程漾只能向他报以微笑。从这一个微笑开始,程漾便被这个活跃的社交牛人搭讪成功了。他一边大口地吃饭,一边开始介绍自己:“飞机上的饭可比火车上的好吃多了。我是第一次坐飞机,我要回老家,你呢?你应该是去我们那边旅游的吧,我看你都带着相机!”

小伙子的话让程漾对他没有了太多反感。一个在西北长大的年轻人,难以抑制第一次坐飞机的兴奋劲儿,想要找个人分享,这是可以理解的。她点头“嗯”了一声,说:“我是去西北出差的。”

还好,在接下来的旅途中,当程漾转脸去看窗外或者闭上眼准备休息时,小伙子都会闭上嘴。不过除此之外的时间,他都在滔滔不绝地说话。他告诉程漾他叫李超,十八岁高中毕业后就離开家乡打工。他做过很多工作,快递员、装修工,也在工厂里干过,但是这几年太难了,工作时断时续,停下来的时候只能靠之前的积蓄生活,所以一分钱都没有攒下来,甚至去年春节,他都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回家。他一个人在出租屋思考了很久,最后决定彻底回老家,然后用身上仅有的钱买了一张机票。老家的爸爸在电话里说,回家后刚好赶上春耕,等他回来就给他买三十头羊,让他去当一个羊倌儿。

说到这里的时候,程漾也不禁笑了,她觉得对于这个小伙子来说,这倒不失为一个好出路。

“我家有三百只羊,我爸一个人就能放得过来。”李超骄傲地补了一句。这让程漾想起那个网络笑话,高校里来自西北的同学可能每一个都身家百万。眼前这个脸上还没有褪去高原红的小伙子,果然也来自一个有几百只羊的殷实家庭。

李超看程漾脸上流露出开心,继续问:“小姐姐,我怎么称呼您呢?”

程漾说:“你就叫我小姐姐吧,我比你大,但是大得不多,叫小姐姐就对啦!”

这时已经是下午时分,打开舱窗遮阳板,透过金色的云层,程漾看见了大地上连绵的山峦,这些山就像眼前的云层一样,无边无际地起伏在大地上,格外壮观。程漾第一次看见这种景象,举着相机不停地拍,遗憾的是只能拍到云层。

身旁的李超说:“姐姐,你是第一次来西北吧?”

程漾点点头:“第一次。”

“能看出来!下了飞机记得把厚衣服穿上啊,我们西北很冷的。”

程漾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短袖薄毛衫和破洞牛仔裤,说:“谢谢,我带了外套的。”

“光有外套怕不顶什么用,最好有棉衣。”

程漾有些怀疑,一边继续拍着云层一边说:“这都到夏天了,还用得着棉衣吗?”

程漾察觉邻座这个开朗的小伙子突然不说话了,回头一看,见他神情有些黯淡。沉默了大约一分钟,李超说道:“姐姐,我前两年谈过你们海边的女朋友,我很喜欢她。”程漾“嗯”了一声,听他继续讲,“那一年也是这个季节,我想带她回家看看,于是买了两张火车票就来了。她也是在农村长大的,并不是物质的女孩儿,但是那一趟回家之后,她就和我分手了。”

“为什么?”程漾问。

“因为她不适应我们这里的气候环境。她和我坐火车一路到了老家,到县城的第一个晚上,她在宾馆里准备洗澡时就发现身上裂开了口子,因为这里太干燥了。她知道我是我们家唯一的男孩儿,以后肯定要带她回老家和父母一起生活的,所以就打退堂鼓了。”

两个人沉默下来。程漾侧脸看着机舱外面游过的白云,若有所思,半天没有说什么。但是李超一会儿便恢复了开朗,说:“其实没什么,这都过去了。姐姐,你说是吧!”

程漾回过神:“对,每个人都要经历感情的挫折,这很正常,相信你以后会遇到更适合你的女孩儿。你跟我说说,你的家乡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呢?听说景色非常漂亮,我一直都很向往。”

李超挺直了身子:“我家乡的风景,怎么说呢,是一种奇幻的美,尤其再往西行,到了青海或者内蒙古,那里的景色是辽阔的、神秘的,也会给你带来许多猝不及防的震撼。我记得高中毕业那一年,因为没有考上大学,我很难过,我爸就开着皮卡车带着我和妹妹去旅游。那时候是七月份,但是我们走的时候带上了棉衣。我们一路向西,沿途的景色真的很美,我也在一天之内领略了春夏秋冬四个季节。晚上我们住在大草原的帐篷旅店里,天气太冷,帐篷里生着火炉子,我们三个人挤在一起才能睡着;第二天早上起来,是大晴天,到中午的时候太阳晒得我胳膊生疼;到了下午,却又下起了暴雨,还夹着冰雹。冰雹砸在我们的皮卡车车顶上,声音大得像整个世界都要崩塌下来。妹妹吓得都快哭了。我爸说,他小的时候在山上放羊,经常会遇到山洪和冰雹,那个时候顾不上害怕,第一时间想的是逃生避险。爸爸告诉我们,如果不能忍受变幻莫测的天气,就没有资格欣赏这里的蓝天白云和奇幻美景。这就像人生,不经历风雨,就不会看见彩虹。”

程漾说:“你爸爸像个诗人和哲人啊!”

李超很骄傲:“是啊,我爸可是有文化的人,当年差点儿考上大学呢!我之所以离开家,也和这个有关系吧,我觉得我没有考上大学让他很失望,便想出去闯一闯,但是,我又一次让他失望了。”

正当两个人聊得火热的时候,机上广播传来空姐温柔的声音:“女士们先生们,再有半个小时我们的航班就将到达此次旅途的终点,请您做好落机准备,祝您旅途愉快!”

李超说:“姐姐,如果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就跟我说,不要客气啊。对了,你下飞机后要去哪儿?我可以给你做向导。”

程漾迟疑一下,摇摇头:“不用了,我要先去市里住两天,然后再去下面的一个县城,那个地方过两天有一场越野赛,我想去看看。”

李超顿时两眼放光:“啊,你说的是我们那里要举办的旅游节啊,旅游节好像就有一场越野赛。听说比赛的地方离我家不远,全国各地的选手都来参加比赛了。我跟你说啊,我们这个地方的机场去市里比我们县城还远,不如你下了飞机跟我直接去我们村吧。”

程漾摇头:“算了,我还是先去市里吧。等过两天去了你们那里,会和你联系的。”她从随身的小包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李超。

李超忙接过来,看了一眼,大声说:“姐姐,你竟然是杂志社的记者啊!”他想起什么,从眼前的座位袋里抽出了那本《逍遥游》,“对了,就是这个,你就是这杂志的记者,上面还有你写的文章呢。”他翻开目录,用手指滑着,准确地找到了程漾的名字,然后翻到了那一页,“我说怎么感觉你很眼熟呢,原来是我从这上面看到你的照片了。姐姐,你真厉害!”

他们分别的时间要到了。飞机开始从云层降落,然后滑向机场。第一次坐飞机的李超被飞机降落的过程吸引,不再和程漾说话。当飞机停稳后,所有人都收拾行李走出舱门。远处夕阳西下,夜幕降临,程漾拖着行车箱走出航站楼的一刹那,一阵寒气向她袭来。她回头看了看已经穿上羽绒马甲的李超,才明白他的提醒是对的。

李超站在航站楼前向她挥手道别:“一定要加我微信啊姐姐,我会和你联系的,一定要到我家来,我让我爸给你烤全羊吃!”

她裹紧衣服走向提前叫好的车,风刮起她的长发,那一刻全身的毛孔都在收缩。她平生第一次领略到:这里是西北,是一个粗犷而刚烈的地方,就像李超说的,是一个夏天都要带着棉衣的地方。

不管地域环境和气候如何让人惊讶,一个西北大省的省会城市依然充满了现代都市的繁华和喧嚣。到达这里的第二天晚上,程漾有一个饭局要参加,这也是她专程赶来市里的原因。飯局是她的大学同学宋诚然邀请的,宋诚然毕业后为了实现他成为中国西部电影教父的梦想,开了一家影视文化公司,不过到现在为止好像也没有拍出什么有名头的作品,倒是一直盘踞在西北,每天晒开越野骑大马的照片摆酷。他在电话里跟程漾说,有地方领导要见一见知名媒体记者,想推介一下当地的旅游景点以及即将举办的西部旅游节。虽然不是以官方的名义邀请,但是也非常郑重,宋诚然再三确认她的行程。看在老同学的面子上,程漾是一定要赴约的。

中午十二点,程漾从酒店出来赶到一家名叫铭盛源的饭店,宋诚然早就站在大厅迎接了。他已经不是大学时那个圆胖的样子,皮肤被西北的太阳晒得黝黑,留了络腮胡子,穿着白色的T恤却套着厚厚的羽绒马甲,眼神比大学时多了油腻沧桑。一见到程漾便过来拥抱她,说:“漾儿,我想死你了!我大学四年的梦中女神,可恨的是你被别人提早下手抢走了。怎么样?和你的昆仑男神结婚了吧?”

程漾甩开了宋诚然的拥抱:“别惹我生气了,早分了,结什么婚,和你一样一个人走来走去多自由!”

宋诚然愣了一下,也不再多说,拉着程漾往里面走,进了一个豪华包厢。一个能坐二十人的大圆桌已经就座了十几个人,这些人程漾自然是不认识的。见两人进来,坐在主位的人立刻离座迎接。这是一位身材高大的中年人,宋诚然介绍是冯局长,坐在冯局长旁边的是一位公司老板,宋诚然称他孙总。孙总紧跟在冯局长的身后,又始终不逾越,一直殷勤地称所有人为老师。程漾落座后才发现自己晚到了,因为桌上凉菜已经上齐,就等她了,这让她不免有些尴尬。恰巧这时有两个餐厅服务生抬着一面茶几般大小的食盘走了进来,食盘上是什么看不清楚,因为用黄色的缎子盖着。两名小伙子将食盘放到餐桌的中央,请主位的人为这道大餐“剪彩”。在大家的掌声中,冯局长起身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伸手轻轻揭开了食盘上的黄缎,一只被烤得红艳焦香的全羊便呈现在了大家眼前。

冯局长为大家介绍:“我们那个小县城地处沙漠和草原边缘,羊肉是主导产业,羊肉好吃,做法也多样。今天为了欢迎各位尊贵的客人,孙总特意为大家准备了这道沙漠烤全羊,来来来,各位老师都尝尝。”

酒宴就这样隆重地开始了,一桌荤素搭配恰当的菜极具西北特色,牦牛肉、饲养的野猪肉,当然最具特色的还是正中间的这只烤全羊,烤炙成焦红色的表皮闪耀着光泽,肥瘦相间的肌里被服务生用锋利的铜刀切割下来,送到每个人面前的盘子里,蘸上细细的辣椒粉和盐,送进嘴里,鲜香的味道瞬间让人倾倒。程漾轻声对身边的宋诚然说:“你知道吗,这是我这几年吃过的最气派的一场饭局,竟然是在传说中经济很落后的西北。”

宋诚然得意地笑:“你说对了,别小看西北,这里民风淳朴,观念比较传统,老百姓对一个村主任都很敬重,饭局上的饮食文化丰富多彩着呢,等会儿领导过来敬酒你就知道了。”他又附在程漾耳边轻声道,“看见了吗,今天虽然是冯局长请客,但是买单的是那位孙总。他的公司承办冯局长他们县里这次的旅游节,是第一次合作,所以格外巴结。我准备从他们那里接点儿广告挣点儿饭钱,所以,你能给我这个面子,我很感激……”

程漾微笑点头表示懂了,其实内心对这些并没有多少兴趣。从小在海边长大的她已经领教了干燥气候带来的困扰,从昨天到现在,她全身皮肤又疼又痒,深刻理解了李超的女朋友为什么会和他分手。面对眼前的羊肉,她非常喜欢却不敢多吃,生怕吃多了会上火。她悄声对身旁的宋诚然说:“我想去有趣好玩儿的地方看看,你带我去啊。”

宋诚然想了想,点点头:“没问题,吃完这顿饭我们就出发。”

中午开始的酒宴唠叨而漫长,程漾敷衍地吃完了前半场,趁着众人酒酣耳热一片混乱的时候拉着宋诚然出了包厢。宋诚然从停车场开出来一辆半旧的长城越野,程漾上了车,说:“这车很符合你现在的风格和你的理想啊。”

宋诚然开着车出了这座因为没有地铁而显得人流更加密集的城市,在初夏灿烂的阳光下向西行去。走了一段高速后,车便驶向了省道。这里没有大山,只有连绵不绝的黄土山包一眼望不到边,让人感觉似乎来到了世界的边缘。程漾好奇这些山包是怎么形成的,宋诚然说是远古时期小行星撞击地球时落下的灰尘形成的,程漾觉得这个解释很有道理。

一个多小时后,他们的车颠簸着开进了一个山峦中的村落。村落依然荒凉无绿色,但是却有另一种独特的美。此时太阳已经西斜,金色的晚霞映在山峦和村落上,像西部电影在现实中的真实呈现。程漾不禁发出一声感叹:“好美啊!”

宋诚然说:“是你从来没有见过的美,属于西部的美。”

车在村子中间停下来,程漾跟着宋诚然下了车,面前一个院子,门口的白墙上用粗笨的黑字写着“户外旅行者驿站”的字样,旁边站着一个身材瘦高的青年在迎接他们。

原来宋诚然带程漾来的是一个西部户外和越野爱好者驿站,因为这里即将举行一场声势浩大的赛事,所以已经有许多越野爱好者提前聚集在这里了。迎接他们的青年名叫严轶,据宋诚然介绍,在这个圈子里很有名气。他们住在这个宽阔的大院子里,干净又安静,由驿站老板负责他们的起居饮食。老板也是一个年轻人,大学毕业后回家乡开了这个驿站,既熟悉本地的一切,又有都市年轻人的时尚。程漾到这里的时候已经是晚饭时间,严轶和宋诚然是好哥们儿,他们十几名队友和老板一起准备了丰盛的晚宴招待两个人。

晚宴是大锅煮羊肉和篝火晚会,一群肤色黝黑、瘦得像高原上的羚羊一样的年轻人让程漾瞬间融入了欢乐的气氛里。他们总共有十三个人,加上程漾和宋诚然,还有驿站的老板,十六个人简单地握手自我介绍后,便开始做晚饭。宽阔的院子里一个砖垒起来的土灶上架上一口大锅,用粗木棒子生起了火。熊熊的火舔着锅底,很快便将一大锅水烧开。在门口杀好的一只羊被剁成了块儿,用清水清洗浸泡后扔进锅里开始煮,很快锅里便溢出了浓烈的肉香味儿。女生们在屋子里和了一大盆面,用的是当地农家自己种的麦子磨出来的面粉,在温水的激发下能闻到面粉的香甜味儿。这面是要等羊肉煮好后用羊汤去煮的。程漾从大家的口音中听出这些人来自全国各地,大多数人在此之前素不相识,因为对西部自然景色以及户外运动的狂热喜欢让他们聚到了一起,抵抗着干燥和恶劣的气候,在这里像一家人一样开心地聚会。

这是她以前从未体验过的生活,她突然也被那一大锅溢着奇香的羊肉吸引了。一个小时后,大块的羊肉被捞进一个大盆里,当苍茫的夜色笼罩了这个像被世界遗忘了的荒凉村落的时候,她和大家一起抢着去吃盆里的羊肉。她觉得这羊肉比中午那只装在豪华食盘里的烤全羊好吃万倍,而且也不怕皮肤干裂了。她和其他几个女孩儿一起,学着把抻开后足有一米多长的拉面扔进沸腾的锅里,在翻滚几下后捞进大碗,浇上羊肉汤,撒上香菜和葱,调上醋和油泼辣子,一碗香气扑鼻的羊肉面便捧在众人的手里了。

当夜幕完全落下,一锅肉也被吃得差不多了,驿站前面的一片空地上已经燃起了篝火。严轶用一个户外蓝牙音响放了音乐,一首《光明》回响在篝火旁,让所有人心情澎湃。严轶指着天空对大家说:“你们抬头看这里的星空。”

程漾抬起头,看见了她从来没有见过的奇幻景象:天空像一个黝黑而泛着蓝光的穹顶,闪耀着金属般的光泽,而银色的、带着莹莹光晕的星星便镶嵌在这穹顶之上。这梦幻般的、干净的、像灵魂一样纯粹的星空,讓仰望它的人们瞬间惊愣在了地上,仿佛是被时光隧道送到了另一个世界——这里离尘世很远,离苍穹很近,这里没有人类,没有喧嚣,只是星空,只有星空。

程漾感觉自己的眼睛竟然有些湿润。她本身就是一个感性而敏锐的女孩儿,容易被大自然的巨大魅力打动。

严轶是一个东北小伙儿,有很强的团队组织能力,他就像羊群里的头羊、星空中的北斗星,让大家充满快乐和方向感。当大家围坐在篝火旁唱歌喝酒的时候,他弹着吉他为大家伴奏。一首《夜空中最亮的星》结束,另一个小伙子抢过吉他开始弹唱起一首《花房姑娘》,严轶坐到程漾身边和她聊天。

程漾说:“真羡慕你们啊,追逐着自己的梦想,快乐而自由。”

严轶笑一笑,摇摇头说:“看见那个弹吉他的小伙子了吗?他叫赵飞,坐在他旁边的那个漂亮女孩儿是他的女朋友,叫林馨。不瞒你说,她得了一种不太好的病,医生说完全治愈的概率非常低。赵飞来这里参加比赛,是想拿到奖金给林馨治病。虽然主办方给的奖金并不多,但是像我们这样一年四季在全国各地不断地参加比赛,累积下来也是一笔可观的收入,当然前提是你得拿奖。我们热爱这个运动,但是我们也要生活,不是别人想象的吃饱了撑的为了梦想不顾一切。我在这个项目中拿过国内外许多大奖,但仍要努力,因为有老婆孩子要养,我们是靠这个运动吃饭的人。当然,参加比赛的大多数人都有一份稳定的工作,而我和赵飞是极少数的职业越野跑选手,我们靠这个生活。”

程漾听严轶说完,叹口气:“是啊,我们所有人其实都是在以热爱的名义谋生。”

严轶说:“不过,我们几个实力好的兄弟私下商量好了,如果这次拿到了名次和奖金,会全部捐出来给赵飞的女朋友治病,我们都希望他们的爱情能有圆满的结局。”

夜已经很深了,看着天空那美得令人目眩的星空,看着篝火旁那对依偎在一起的恋人,程漾的内心被深深触动。这里是她体会到的祖国西北,荒凉、辽阔,但是这里的一切却又如此丰盈而让人感动。随着夜色深浓,即使眼前有篝火在燃烧,也抵不住浓浓的寒意,她不禁抱住了臂膀。

“程漾!”一直坐在她身边和众人谈笑的宋诚然靠过来,“有点儿八卦啊,我想知道,你和沈晖为什么分了?”

程漾被宋诚然问这个问题觉得很正常。他们是四年大学同学,在临近毕业的那一年,宋诚然曾经借着酒意对她表白,但是程漾只把他当成好朋友。她说:“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们为什么会分手。一直到今天,我来到西北,我才明白了,是因为我们不同的成长环境、不同的理想和方向,让我们分开的吧。”

“他回老家了?”宋诚然问道。

程漾看一眼他:“你怎么知道?”

宋诚然哼地笑了一声:“你刚才不是告诉我了吗,你们成长环境、理想和方向不同。沈晖是学工程建筑的,他在西北长大,毕业后肯定是要回家乡的,而你是海边长大的女孩儿,他没有理由要求你来这里陪他一辈子,所以你们就分手了,这个解释顺理成章吧!”

程漾愣了一下,叹口气:“我们分手的确是因为彼此的工作,他的专业很好就业,却一直干得不开心。有一天他突然辞职,然后向我提分手,我们就分开了。这段贯穿了我整个大学时代的感情就这样结束,让我很长时间陷入自我怀疑,但是我又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所以你以工作的名义来了这里,散心的同时也想寻找一个答案。”在火光的明灭中,宋诚然的脸上带着嘲讽的笑,“你不用详细讲述我就能猜到内情的老套爱情故事,却让你纠结受伤,真让我伤心。你还是当年那个让我一见倾心的女孩儿吗?爱情,真的会让人智商为零。”

程漾苦笑一下,摇摇头:“好了,既然你这么说,那肯定是旁观者清,就是这个原因了,只能说他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一个不需要爱情的、自私的人。”

宋诚然沉吟一下,说:“公正地说,换作是我,我也会这么干。还能怎么办?你会跟他去比这里还要荒凉艰苦的地方生活吗?如果回答是不,那么他就是做了一个正确的选择,这样对你和他都好。好了程漾,谁的青春不受伤,谁的爱情不悲凉?别想啦!”夜风中有了浓浓的寒意,宋诚然拍了拍程漾的肩膀,“感觉冷了吧?在这个地方,你就要学会适应这种白天能让你中暑,但是晚上又让你冻到发抖的奇幻气候。没事儿,我车上给你带了厚衣服,来……”

他起身拉着程漾,又拽起严轶来到篝火旁。严轶往火堆里扔了一些木柴,篝火再次腾起熊熊的火焰。严轶把大家喊过来,在音乐声中一群人围着篝火跳起了舞蹈。程漾被火光烘烤着,瞬间觉得暖和了很多。这个夜晚让她从几个月来因分手而阴郁的情绪里挣脱了出来,突然间释然快乐。她在这一刻也似乎懂了,为什么她和沈晖的感情会在他毕业两年后出现问题。或许,她一直没有理解过他,他的灵魂属于西北,只有在故乡他才能真正开朗和快乐起来,就像此时的自己一样。

宋诚然拉着程漾的手,越过她,对拉着程漾另一只手的严轶大声说:“程漾最近失恋了,我们明天带她去一个更好玩的地方,好不好?”

严轶说:“好啊!”

于是第二天清晨六点,还在睡觉的程漾被宋诚然的电话叫醒了,说要带她去一场探险之旅。程漾问:“是不是你和严轶他们要提前走一下这次越野赛的路线?”

宋诚然回答:“你猜对了!”

程漾立刻从床上爬起来,穿衣洗漱,不到十分钟便背着包出了门。清晨的天空像一面瓦蓝的镜子,上面飘浮着大团的云朵。宋诚然坐在驾驶座,严轶和赵飞也已经坐在车里。程漾上了车,四个人开始了一天的旅行。

越野赛将在三天后举行,严轶他们也是昨天到达这里的,还没有走过比赛路线,今天刚好带宋诚然他们两个人一起走一走,让他们感受一下西北山野的险峻。程漾问赵飞为什么不带上他女朋友林馨,赵飞笑笑说:“林馨身体不太好,走不了山路。”

程漾立刻觉得自己的问题又蠢又鲁莽。

宋诚然开着车,迎着灿烂的朝霞驶出村庄,在荒凉的山峦间摇摆着行驶了几十公里后,原本苍白的山峦下竟出现大片的绿色,绿色中一条奔腾的河流映入眼帘。这突然出现的景色让程漾惊叫一声:“天啊,这是黄河吗?”

“当然是黄河!”宋诚然悠然得意地说道,“怎么样?惊喜吧,这里不单有荒山,还有黄河和绿洲呢,是不是更加苍莽壮丽了?”

从小到大看惯了满眼绿色和水的程漾,此时依然被眼前的景色震撼了,她忍不住举起手里的相机,不停地按下快门,拍下一帧帧照片。

车沿着蜿蜒的山路驶下去,直接开到了黄河边上。宋诚然将车停在一旁,程漾立即冲下去奔到了河边。五月的黄河,河床有些裸露,河水也是清澈的,但这丝毫不影响它的壮阔和曲折。此时已经是早上八点,太阳开始向大地散发热浪,和温热的海边不同,干燥有风的空气会将这热浪疏透掉,除了紫外线带给皮肤的刺痛感,人的身体并不会感觉到难受。

四个人在黄河边欢呼了一阵子便上了车,再往前走,眼前又是另一番景象。山路开始崎岖难行,直至车再也无法前行,宋诚然便让大家下车,然后将车开到一个山包的最高处。

严轶告诉程漾,这里,就是这次越野赛的起点,要穿越百公里峡谷和山路,到达终点。他曾经两次跑过这条路线,地形复杂,难度很大,最重要的是会有变幻莫测的天气,比如突降的暴雨。不过只要熟悉路线,在降雨之前到达安全地带,基本是没有什么危险的,而且现在这个季节不会有降雨,这里春天到夏季的降雨量很少。

宋诚然问程漾:“怎么样?敢不敢一起走一趟?”

不等程漾回答,严轶笑道:“诚然,你没有女朋友是有原因的。这条山路不适合没有任何越野经验的人走,何况女生。不过程漾,我们今天可以带你走一段,不要怕,我们有经验的。”

程漾说:“有你们这两位大神在,我怕什么,走啊!”

宋诚然从背上硕大的登山背包里掏出一顶遮阳帽给程漾戴上,又变魔术般拿出一把伸缩手杖递给程漾。这一番动作让严轶和赵飞相视大笑,宋诚然也不理他们,带着程漾便往峡谷里走,两人忙跟上,四个人开始了他们的越野路线预热。

崎岖难行的山路两边依然没有一棵草,阳光灿烂,但是山风也很大,这种在大地上被晾晒风干的感觉是程漾从来没有体验过的,严轶和赵飞却似乎早已习惯。他们脱下外套和长裤,身上只穿了背心和短裤,在陪着程漾和宋誠然两个人走了一段山路后,很快将他们远远甩在了身后,像山羊一样消失在山谷间了。

宋诚然叹口气:“这些玩儿户外跑的人,看见山就像野兽见了猎物一样热血沸腾。算了,咱俩慢慢走一阵子,能走多远走多远吧。”

两个人沿着崎岖的山路不疾不徐地向前。已经将近中午时分,宋诚然从背包里拿出一瓶水递给程漾,问她:“肚子饿了吗?”

程漾被宋诚然一提醒,肚子立刻咕咕叫了起来。她点点头,宋诚然乜她一眼,从他硕大的背包里掏出一袋面包递给她:“你当了这么多年记者,怎么户外常识还是这么少,这可不行啊!”

程漾接过面包,就着水边吃边反驳:“我不是早上被你催得太急了,所以什么都没有准备吗?再说,有你在,我的警惕心也就放松了。对了,你有吃的东西吗,别光顾着我,你自己也吃啊。”

宋诚然拍拍背包:“放心,这里管够。不过程漾,我还是想说,依赖心太重是一种病,很危险。人不论身处何处,即使在最拥挤的人群中,也要当自己是只身一人,在孤身作战。”

程漾一口气吃完手里的面包,喝了一口水问道:“老宋,我想知道你这几年在西北都在做什么,做得怎么样,离你当初的梦想近了吗?”

宋诚然突然沉默,他擦一把额头上的汗水,从背包里掏出一个旅行水杯,大口地喝水。程漾虽然看不见他墨镜背后的眼睛,但觉得他心事重重。

“不太好,很迷茫。”宋诚然将水杯装回背包里,叹口气,“这里山河苍莽,景色很美,但是在和人打交道时,也不是净土。昨天的招待宴上你也见识了,官僚气太重,而且效率非常低。当然也和地方经济有关系吧,环境差,人太穷,都想发财,但是在这里投资很难赚到钱,所以很多事儿一言难尽,没办法干啊。我原来的理想是成为一个电影人,但是现在,我成了什么?商人不像商人,文化人不像文化人,一天到晚和商人、官员打交道,想要赚点儿钱养活自己都很艰难。我本来是要拼力拿下这次越野赛宣传方的,但是因为种种原因没有拿到。这里面水太深了,我一个外地人,一没人脉二没钱,很无奈。”

程漾听完也沉默,但是宋诚然话锋一转,抬头看天:“我喜欢这帮玩户外跑的人,喜欢和严轶他们待在一起,所以即使分不到一杯羹,我也愿意跑来跑去为他们服务,希望这次比赛能顺利。过两天我准备去河西走廊,那边有一个宣传项目看能不能拿下来。无论如何,先活着最要紧,不然你到西北来,我估计连给你买水买面包的钱都没有。对了,我去河西是三天后,你有兴趣和我一起去吗?”

程漾想都不想就一口答应:“好啊,我正想去那里看看呢,看一看张骞和苏武出塞的地方。”

“那就一言为定!”宋诚然开心起来。两个人继续向前,突然迎面涌过来一群羊。那些羊欢腾地跳跃在山石和山坡上,看见人似乎很兴奋。一只刚成年、头顶长着一簇黑毛的山羊跳跃到程漾面前,歪着头和她四目相对,萌萌的姿态让人看着就喜欢。随后,一个放羊人悠长的号子声从山谷间传过来,那山羊便像听到大人呼唤的孩子一样一扭头跑开了。程漾抬头,只见一个瘦高的男人手里拿着一杆羊鞭,像个山神一样站在对面的山顶上,黝黑的皮肤就像山石上干枯的苔藓,黑里透着暗红。

“呦呵……”宋诚然也被眼前的一幕打动了,他用手拢着嘴,像个西北人一样冲着山顶的放羊人悠长地喊了一声,引得山坡上的羊群齐刷刷地驻足观看,不过那表情就像看一个傻子。程漾禁不住笑了,那山顶的放羊人也冲着两个人笑。程漾看着那放羊人,突然想起了什么,忙在背包里翻找手机,拿出来却发现没有一点儿信号。她想起要加那个叫李超的小伙子的微信的,可自己在一刻不停的旅途中把这件事给忘记了。就在她拿着手机发呆的时候,听见头顶一声喊:“姐姐!”

程漾抬起头,看见那放羊人的身边竟然就站着李超,正冲她兴奋地挥舞着手里的草帽子,身边还有一只狂摇尾巴的牧羊犬。程漾很是惊喜。李超连奔带跳地从山顶跑了下来,来到程漾面前,说:“姐,我就知道我们肯定会再见面的,没想到这么快就见到了!”

程漾忙向宋诚然介绍了李超。已经换上了农家衣服、穿着黑色布鞋的李超很兴奋,脸上充满活力,让人感觉到这里才是属于他的地方。他指着山顶的放羊人,说:“看,那是我爸,和我一样,都是大学落榜生哩。”

程漾站在山谷就感觉到了李超爸爸的腼腆。李超喊他下来,他只是憨憨地冲三个年轻人笑笑,怀里抱着一只刚出生不久的羊羔子一动不动。

李超指指北边,说翻过这座山就是他家了。他回来后妈妈做了许多好吃的,爸爸还杀了羊,一定要邀请他们两个人去家里做客。程漾说:“我们不是两个人,我们一起有四个人呢。”

李超说:“不要说四个人,就是四十个,家里也能招待的。”

程漾看看时间,发现已经是中午十二点了,不知道此时严轶他们到了哪里,再往前走自己是真的没有力气了,便想不如去李超家一边休息一边等他们,也不辜负了李超的盛情邀请。于是和宋诚然两个人跟着李超父子,还有一群羊,浩浩荡荡地翻过山包,走进了一个山谷中的小村落。

四个人跟着羊群进了村子,来到李超的家。李超爸和牧羊犬把羊群赶进了院子后面的羊圈,程漾、宋诚然跟着李超进了他家的院子,是一个宽敞到可以跑马的大院子。李超喊了一声“妈”,一个满脸笑意的中年女人掀开被太阳晒掉了色的布门帘,从屋里走了出来。看见有客人也没有惊讶,热情地招呼到屋里,忙不迭地泡茶、端水果。程漾打量李超的家,虽然是在偏僻荒凉的山村里,一个院落却建得门墙严实整齐,一排正房和厢房,屋子里干净明亮,城里人有的家具也一应俱全。屋内被灿烂的阳光照耀着,让人感觉很舒服,还真如李超说的,是一个富裕人家呢。

李超开心地给父母介绍了他的两位朋友,他的妈妈同儿子一样欢喜,立马要做午饭。问了程漾这两天都在吃羊肉,便让儿子去鸡笼里抓一只鸡,要给他们炖鸡肉吃。听说还有两个进山没出来的朋友,又催他们把朋友也叫到家里来吃饭。

宋诚然用手机给严轶打电话,却是无法接通,等一会儿又打一次,还是无法接通。看着宋诚然有些着急,一直不太说话的李超爸说:“你看今天的天气,很晴朗,不会有什么事儿的。”在确定了两人身上都带足了水和食物后,这位沉稳的西北汉子笃定地说,“那就更不用担心了,山里只是没有手机信號,就怕你们内地过来的人经不住太阳晒,会中暑脱水。你们待着,我去山上迎迎他们。”

然后就往挎包里装了一个硕大的保温杯出门了。李超妈在厨房里热火朝天地忙碌着,不一会儿,整个院子里便飘满了饭香味儿。

西北的这趟旅行,在地广人稀的山间,程漾一刻也没有感到过孤单。此时的宋诚然却有些心神不定,他不停地拨打着严轶的电话,直到李超和妈妈将丰盛的饭菜端上桌时,严轶的电话才打通了。

“诚然,没事儿!”严轶在电话里喊,“我和赵飞的手机都没有信号,刚出山就碰到了这位姓李的大叔,喝了他带来的热茶正往回走呢。他说你们就在他家,一会儿见……”

李超家宽大的厨房里摆开了一张大餐桌,他们一家三口和今天来到这里的四位客人围坐在一起吃饭。李超爸拿出两瓶自己珍藏的好酒,一定要给每个人都倒一杯。对于儿子的朋友突然来到家里,夫妻二人都拿出了万分的热情来招待,在知道他们是来参加比赛的后,更是格外激动。李超妈做的菜都是用盆子端上桌的,透着西北人的豪爽,大家一动筷子,都齐声夸赞“太好吃了”。大盆的羊肉和鸡肉都是铁锅炖出来的,放了一些他们叫不上来名字的山菜;鱼是黄河鲤鱼,切成大块儿用油炸了后,也是慢火炖出来,用一只大铁盆盛了,连那汤都好喝到让人吞舌头。四个人本就饿了,风卷残云般不一会儿便将菜吃掉了大半儿。

这时候,饭桌上的李超对父亲说:“爸,我一个大小伙子天天放羊也不是一个长久之计。今天见到程漾姐和宋大哥,我也想和他们一样,做文化旅游产业。我想开一个文旅公司,专门搞旅游开发,你给点儿钱支持一下呗。”

李超爸一听,脸沉了下来,说:“一天尽七想八想,脑门子发热,那样的公司是你能干得了的吗?”

李超不服气:“我怎么不能干?你看,来咱们这里旅游的都是像程漾姐和宋大哥这样的外地人,他们不了解我们这里的一切,咱们要想让更多的人来这里旅游,就得多宣传,让外面的人知道咱们西北,了解西北。”

程漾觉得李超说得挺有道理,一边吃一边点头附和李超的话,但是李超爸依然冷笑:“你这几年在外面逛得对家乡的事情一点儿都不了解,啥事都是憑着想象说。我这多少年待在家里放羊,身边不少人都试着去做生意:有两个包工程的搞烂了给人家发不出工资,到现在还在外面躲债不敢回家;再有就是外面的人来挂个牌子开个公司,整天和当地的领导吃吃喝喝,又是开业又是讲话,到最后也没干成个啥,你知道为啥?”

李超看着爸爸:“为啥?”

“我们这里人穷人少啊,想做生意的人投了钱都想赶紧收回来,一时半会儿收不回来的,要么熬不住赔些钱走了,要么就开始想歪主意,亏了别人肥了自己。就像我那同学,其实也没亏多少,挣几个钱不想着给工人发工资,先自己挥霍,吃吃喝喝买好车,最后没钱了,可不烂了吗?还有什么文旅公司,咱们镇子上就有,挂个牌子,平时一年四季关着门,搞个什么活动就让村委会的来喊人帮忙,你妈就经常被喊去给人做饭,一天八十块的工资都能拖欠着,去年欠的几百块钱到现在还没有影儿哩。”

李超妈掩着嘴呵呵地笑,说:“那是人家看我做饭好吃,看得起我,我才去的,钱不钱的不要紧。”

李超爸却歪着脖子不服:“这不是钱不钱的事儿,做人首要讲个诚信,你要不就说是请人帮忙,不要说钱;说了钱,就得给人付了。你是生意人,又不是骗子,这样搞把政府的诚信也搞没了。”

程漾他们几个人很认同李超爸的话。李超不再说话,李超爸又说:“超娃,别七想八想,咱家这几百只羊你放好了比啥都强。我准备等到今年秋天卖掉一百只,凑点儿钱给你在县城买套楼房,娶个媳妇儿,安安心心过日子。等你妹妹大学毕业有了工作,我和你妈的任务也就完成了。”

程漾看着李超笑:“娶媳妇儿,那你得赶紧找个女朋友啊!”

李超也笑,说:“一个放羊娃,谁会做我女朋友啊!”

就在大家边吃饭边说笑的时候,门口的牧羊犬突然狂叫,是院子里有人进来了。李超爸起身出去看:“呀,是胡主任啊,快到屋里喝茶!”

随后把两个衣着整齐的男子迎进屋,众人忙让座,那两人见屋里这么多客人,也觉得稀奇。李超向来人介绍这几个人都是自己的朋友,有三个人是参加越野赛的,还有一个是杂志社记者。那二人听后立刻紧张起来,又是握手又是客套,最后把李超猛夸了一顿,说李超有本事,出去几年结交的全是厉害人。

李超爸问:“村主任和文书都是大忙人,今天怎么有空到家里来?”

那个被李超爸喊作胡主任的人开口说:“李哥,不用我说你也知道,后天咱们这里有个大事儿,你看这么尊贵的客人都到你这里来了……”他看一眼饭桌上的众人,迟疑一下,“要不,咱们去外面说?”

李超爸给两个人递了烟,点上:“有什么事儿你就直说,又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穿着黑毛衫、领子里露出白衬衣的村主任神情有些尴尬,他深吸一口烟,说:“你知道,还就是老规矩,嫂子做饭的手艺好,村上有大事儿少不了要请她帮忙,后天人太多,咱们这儿的酒店不大,村上要准备一些饭菜,你看……”

不等爸爸说话,李超从凳子上跳了起来:“胡主任,我刚还听我爸说村上欠着我妈的工资呢,你先把工资给结了再说这话。”

村主任瞬间满脸通红,坐在他旁边戴着眼镜、年纪看上去也就二十来岁的村文书更是一脸尴尬,使劲儿拿手往鼻梁上推眼镜。李超妈忙过来在李超的肩膀上扇了一巴掌:“碎娃子胡说啥,不要乱说!”

村主任站起身:“你看你这碎娃,在客人面前乱说话,这都是咱们村自己的事情,可不能在外人面前乱说啊!那行哥,你们吃着,我走了,记着后天的事,不要打推辞啊!”

说着掀起门帘就要出去,他身旁的眼镜文书本来跟着要走,却突然回过头,似是鼓了极大的勇气,红着脸冲饭桌上的几个人说:“我能和你们合个影吗?”

众人看着他有些惊讶,那眼镜文书又说:“我真的……真的很崇拜你们,尤其是严大哥,我在网上看到过你,你非常厉害,今天能亲眼见到你,我真的很高兴。这次比赛我都报名了哩,不过报的是二十五公里的。”他操着不标准的普通话,因为激动而语无伦次。

程漾明白了这位文书的意思,她忙站起身,拿起桌上的相机,说:“来来来,刚好大家都在,我给你们拍张合影。”

那村主任听到这话也立刻停住了脚。于是严轶和赵飞都站起来,程漾给三个人合了影。那村文书激动地加了程漾的微信,请她闲了把照片传给自己,这才心满意足地告辞走了。

李超爸送两个村干部到门口回来,进门摇摇头,说:“你看这弄的啥事儿,少不得还得再去帮忙。”

李超招呼大家继续吃喝,几个人把一桌饭菜吃得盘光碟净,又一人吃了一盘凉面,两瓶酒也喝了个底儿朝天。李超妈安排他们在散发着泥土味儿的土炕上休息一会儿,再起来时已经是下午五点,大家便要告辞。李超一家人再三挽留,要他们吃完晚饭再走,严轶说他们还要回户外驿站和伙伴们商量比赛的事儿,一家人这才作罢。李超妈又准备了许多煮好的羊肉让程漾他们带上,李超带路把四个人送到了他们的车跟前。

李超和他们道别,说:“后天我一定要去给你们助阵,程漾姐,你要等着我啊!”

程漾说好。因为三个人喝了酒,便由程漾开车往回走。

宋誠然问:“程漾,你喜欢这个地方吗?”

程漾狠点一下头:“喜欢!”

宋诚然和赵飞都笑了,他们也喜欢这里,喜欢这里的山和人,人纯朴热情,所有的一切都有与世无争的宁静。

回到户外驿站时已经是傍晚时分,其他人都吃过晚饭,几个人去了外面跑步,还有三五个在房间里休息。林馨一直在等赵飞回来,两人一见面便立刻黏在一起不理别人了。严轶建了一个微信群,在群里召集大家到他的房间里开会。

半个小时后,跑手都聚集到了严轶的房间里。严轶神情严肃,开始跟大家说起比赛的路线和参赛时要注意的问题。而程漾在山里奔波了一天,此时觉得很累了,在驿站的公共洗浴室里冲了澡后,便回到自己的房间休息。在这个山村里的简陋驿站,其他人都是两人一间,唯有程漾是一个单人房间。她躺到床上,感觉疲惫又充实。拿起手机,看见微信里杂志社总编发来的消息:程漾,在西北还好吗,应该有很多收获吧。我刚接到那边一位朋友的电话,想让我们宣传一下他们正准备开发的旅游景点,如果你已经完成了手头的采访,就和他联系,继续在西北采访吧。后面是总编发来的联系人姓名和电话。

领导安排的工作程漾不敢怠慢,马上和那人联系,沟通之后知道对方是一家旅游开发公司的老总,要在距离驿站两百公里的沙漠里开发一个沙漠露营地。这位姓林的老总操着浓浓的南方口音,在知道程漾的具体方位后,立刻表示明天开车过来接程漾。程漾想到了后天的越野赛,想说晚几天,电话里那位林总已经坚定地说:“就这么决定了,我明天过来接你。”

挂了电话,程漾本来快乐的心情瞬间有些低落。她知道,总编安排这次采访,代表这是一个宣传合作。按照惯例,只要是合作,电话那头的林总和她就是甲方和乙方的关系,她不能有任何的借口和推辞,必须完美地完成乙方应该完成的任务。

媒体商业化在行业内已经是公开的事情。商业化有偿报道是所有媒体转型之后的运营轨迹,程漾对这种运营模式并不抵触,她在杂志社属于编辑记者岗,不直接参与广告运营,但是每当她接到这种带着商业性质的工作时,心里都会有一种说不清楚的失落,感觉自己是在卖字为生。当然她也知道,自己所在的杂志社是民营企业,从杂志社到网站养活着一百多名员工,公司唯一的收入来源就是宣传合作业务,她的相机和文字就是为公司利益服务的,她不应该有什么抱怨。

这样自我开解着想了一阵子,她便睡着了,许是太累的缘故,她连梦都没有做一个。

清晨,是窗外灿烂的阳光将她照醒的。程漾起床在院子里洗漱,宋诚然已经在驿站的厨房里吃早点了,一见她便招呼赶紧过来一起吃。两个人边吃边聊,程漾告诉宋诚然她可能没办法去看严轶他们的比赛了,因为后面有总编安排的工作要做。宋诚然听完后若有所思,说:“程漾,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程漾不解,宋诚然说他想跟程漾去见那位老板,看有没有机会在运营宣传方面合作:“实在不行,我就先去他们公司当个运营总监也行,先活下来才能实现理想。程漾,不瞒你说,我已经厌倦了这种到处跑来跑去、吃了上顿不知道下顿在哪里的日子。”

程漾听完深深点头,觉得对宋诚然来说这确实是一个机会。在他们说话的工夫,严轶也来到厨房吃早点,三个人坐在一张桌子上,宋诚然问严轶:“明天的比赛都准备好了吗?”

一晚过去,严轶已经恢复了体力,自信地说:“没问题,该给大家叮嘱的事儿都叮嘱了。当然,我只能保证我们这十几个人,明天参赛的有一百多人,其他人准备得怎么样我也不知道。这里地形复杂,天气变化莫测,不过好在现在这个季节没有什么暴雨洪灾之类的,所以不必太担心,途中只要没有人中暑脱水就不会有大问题。不论如何,这条路线也是我们跑山者最向往的,苍凉、壮美,身处其中有完全融入大山的感觉,很刺激。”

知道程漾和宋诚然不能到比赛现场为大家加油了,严轶瞬间很失落,但是也表示理解,大家都有各自要忙的事情。吃完早点程漾没有回房间,直接在餐桌上打开了笔记本和相机,开始整理这两天的照片和写稿思路,也准备为接下来的采访做一个提纲。整理之后程漾发现,这两天的旅行见闻还是比较主观,都是他们这些外来游客的沿途所见,如果要完成一篇关于西部旅游的扎实稿件,还缺乏一些素材,比如当地官方的观点和商业化的视觉,虽然她不一定会用到文里,但了解是必须的。稍做思索后,她从包里翻出前一天在饭桌上那位孙总给的名片,拿手机拨了过去。孙总应该是在户外忙碌,电话里充满了杂音,他大声喊道:“你是谁,我听不清,你大声点儿……”

程漾用尽力气喊出自己的身份,那位孙总说他正在准备明天的开幕式,很忙,让程漾去找他见面说。程漾无奈挂断了电话,叹口气,想到不能观看明天的比赛,她就觉得遗憾。手机微信里,那位林总已经让她发了定位,在赶来这里的路上。

这一天依然是晴空万里,没有风,天空蓝得像一块刚被擦干净的玻璃。太阳披着金色的衣袍缓缓地踱过天空,不理世间的悲欢离愁。偶尔有一只高原雄鹰飞过天空,像太阳的随从一样,傲慢而孤独,俯察大地。当程漾整理完了手头的工作,坐在驿站院子里的大木桌旁发呆时,她听到驿站老板的父亲正和两个年轻人聊天。

老人说的方言有些难懂,但是程漾能依稀听出他是在讲述当地一个古老的传说:在很久以前,这个地方有一座神山,在荒芜的西北大地,这座山上却是水草丰茂,山顶的积雪慢慢消融化成纯净的山泉在山间流淌,山谷里百鸟飞翔,鲜果一年四季挂满枝头。对于一直生活在贫瘠干旱中的人来说,这座山是他们一生向往的地方。于是不断有青壮年不畏艰险去往那里,希望探路成功,可以带领大家去神山定居。但是所有上山的人到山脚下的时候都会被一只凶猛的神兽拦住,无功而返。后来,有一个长着一尺长白胡子的游方老人告诉人们,人和山是要保持距离的,有些山是给人居住的,有些山则不喜欢人靠近,如果人们非要靠近,山神就会发怒。除非有人愿意主动献祭,山神才会允许人们去靠近它。人们问老人怎么才能向山神献祭,那老人却不再多说,离开了。因为老人的这句提示,人们把能够想到的献祭方法都试了一遍:抬着童男童女去拜山,用活的牲畜去投喂那神兽……却都被神兽赶了出来,直到后来……

正当讲到最关键的时候,驿站老板在门口发动了汽车,从车窗里探头喊父亲跟他一起去城里買菜。那老人忙止住了话题,起身小跑坐进车里去城里了。

快到中午的时候,严轶他们接到越野赛组委会通知,要他们去指定的酒店住宿,准备参加明天的比赛,并派来了一辆大巴车接他们。

于是程漾、宋诚然和户外驿站的十几个人告别。程漾和严轶、赵飞他们一一握手,祝他们取得佳绩,又和林馨拥抱,大家都有些依依不舍。林馨说:“没事儿程漾,我们各自忙完后肯定还有机会见面的。明天我会陪着他们,把他们起跑的视频第一时间发给你们。”

程漾说:“一定啊!”她又抱了抱瘦弱的林馨,“你也要多保重身体,等我忙完工作,你们也比完赛,我们再联系!”

等严轶他们走后,林总的电话也过来了,说他已经到了县城,正准备赶到程漾这里。程漾告诉他不用过来,自己会和宋诚然一起开车到县城,他们在那里碰头就行了。林总说那也好,正好他提前订酒店为程漾接风洗尘。

两个人收拾了东西,结账时驿站老板却说严轶已经替他们结了。宋诚然开着车往县城走,半路上程漾接到那天在省城接待他们的那位冯局长的电话,问她在什么地方,邀请她参加明天的旅游节开幕式。程漾解释说自己没时间参加明天的活动了,因为单位另有安排。冯局长表示遗憾,再三叮嘱她忙完工作一定要联系他,他会专门安排采访,让程漾写出好文章,为他们的旅游节做好宣传。

等程漾和宋诚然赶到县城时,正好是中午时分,大街上挂满了旅游节的宣传彩旗。两人按照林总给的地址到了一家位置偏僻、但是设施和装修都非常不错的酒店,见到了林总。这是一个中年男人,他身边带着一位年轻的女孩儿和两个穿着整洁白衬衣的小伙子,四个人都有着南方生意人特有的热情。简单寒暄介绍后,程漾知道女孩儿是林总的助理小安,是本地女孩儿,两个小伙子是林总从家乡带来的。六个人在服务员的带领下到了酒店二楼的一个豪华包厢里,桌上已经摆好了酒和茶水。林总说:“程老师,我在这里待了一年多了,今天看见你们两位,发现程老师这么年轻漂亮,宋老师一身艺术家风范,我这心情简直就是他乡遇故知啊!今天我们一定要不醉不归,好好喝一场。工作的事情慢慢谈,不着急的。”

这一顿饭,真的成了林总“他乡遇故知”不醉不归的酒宴。他们六个人一直喝到晚饭时分都没有结束,平常不喝酒的程漾也被劝着喝了不少红酒,一直到晚上八点多,她觉得自己真的醉了,看着酒桌上的每个人都晃成了两个……

程漾是被风声惊醒的。她清楚地记得昨晚临睡前自己关了窗户,毕竟这个季节这个地方的夜晚很冷,但是那风声还是透过酒店的双层玻璃将她从睡梦中唤醒。她躺在床上回想了一下,想起昨晚上自己是在晕晕乎乎的状态下回到房间的,连澡都没有洗倒头就睡了,一觉到现在。

闻见了自己头发里的烟酒味儿,程漾起身进卫生间冲了个热水澡,出来后瞬间觉得神清气爽。吹干头发穿上衣服走到窗前,拉开厚厚的窗帘,却看见宾馆楼下准备发芽的树枝正在剧烈地摇晃,风穿透窗户发出怪异的、她从来没有听过的呼啸声,像野兽的咆哮。天空没有太阳,她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拿起手机看一下,已经是上午九点多,而她的微信里是林馨发来的一连串信息。

程漾顿时想起,今天早上要举行那场盛大的赛事。她打开林馨发来的两条视频,第一条是拍的开幕式现场,峡谷前的空地上已经搭好了开幕式的台子,台前人潮攒动,彩旗飘扬,但是天空也是阴云密布,风卷起彩旗和林馨的头发,在空中飞扬;第二条视频是严轶和赵飞他们,穿着参赛服三四个人搂在一起,开心的笑容配合着现场热烈的气氛。他们身后是走来走去的人们,除了参赛选手,其他人都穿着厚厚的衣服;还有一些展台,在展出土特产和当地的旅游产品。

程漾看完视频给林馨发了一条语音:“今天那里冷不冷啊,看着风好大!”

正巧这时手机响了,是林总打来的:“程老师,不好意思,昨天见到你太高兴了,喝得有点儿多!你起床了吧?”

程漾说已经起床了,林总便让她收拾一下,他们一起去他正在筹建的沙漠露营地。“程老师,你要做好在那里住上几天的准备哦。虽然露营地在筹建中,比较简陋,但是吃饭住宿不是问题,你们不要担心!”

程漾答应下来。正在收拾东西的时候,宋诚然敲门进来,给她带了早餐:“今天早上我和林总谈了我的想法,他很感兴趣,让我和你一起去露营地看看再做决定。”

程漾却有些心不在焉,她看着窗外阴沉的天空说:“今天这样的天气,不知道严轶他们的比赛能不能顺利。”

宋诚然走到窗边看了一眼,说:“虽然阴天,但是这种冷对于运动的人来说问题不大,就怕会下雨,可严轶不是说了这个季节不会下雨吗?所以不用担心,说不定等一会儿天就放晴了,你要相信吉人自有天相。”

听宋诚然这样说,程漾放下心来,两个人一起收拾好东西拎着行李到了一楼大厅,林总已经在那里等待。“有诚然在,刚好做我和程老师的司机,他们三个人开我的车,我们现在就出发,中午的时候就可以在我的沙漠露营地看着大漠吃烤羊肉了。”

但是从酒店出来的一瞬间,程漾便被风刮得一个趔趄。身旁的林总也喊了声:“好大的风啊!”

天气阴沉,清晨的大街上几乎没有行人,只有来往的车辆,风把街头的广告牌刮得啪啪作响。宋诚然开着车往城外走,看见沿街关于旅游节的彩旗被风刮得七零八落。

“这是什么鬼天气!”宋诚然嘟囔一句,脸色变得和车外的天气一样凝重。

程漾下意识地拿起手机,看时间已经十点多了。十点三十八分是鸣枪开跑的时间,但是林馨却没有再发视频过来,也没有回她的消息,这让程漾有些不安。此时他们的车已经出了县城向西行驶,离比赛的地方越来越远。林总坐在后面,开始介绍自己的创业历程,程漾只好把心思收回来,认真听林总说话。林总出生在沿海小镇,没有读过太多书,十几岁就出门做生意。最早做过海鲜生意,有了积蓄后来到西北,做过煤炭运输,赚了不少钱,后来碰到煤价周期又赔了不少。因为以前经常来西北,喜欢上了这里夏天凉爽的气候,所以想抢抓先机做旅游项目,这才投资了这个沙漠露营地。但是因为种种原因,项目进展得很缓慢……

这时程漾的手机突然响了,她忙拿起来,是李超打来的视频通话。程漾打开,李超第一句就是:“姐,你怎么不在现场?”

程漾解释说自己忘了跟他说了,她还有另外的工作,没有参加今天的开幕式。李超举着手机在自己周围转一圈,说:“姐姐,今天风好大啊,不过比赛马上就要开始了,你看,这么多人,我感觉有好几千呢……”

程漾看着手机里的现场,天气依然阴沉,人们在风中走来走去。李超身后是开幕式的主席台,音箱里播放着高亢的音乐,现场十分热闹,瞬间让她觉得那里可能不会太冷。

“那里冷不冷啊?”程漾对着手机喊。

李超却似乎没有听到她的话,兴奋地左顾右盼,把手机举过头顶,自己只露出半张脸,捂着一只耳朵对程漾喊:“严大哥他们已经站在起跑线上啦,等会儿领导上台讲完话后就鸣枪开跑了!今天来了好多领导,都是大领导呢!”

程漾知道李超此时听不见她说话,因为现场的气氛太热烈了,那个站在李超身后的主持人正在使出全身力气呐喊热场,劲爆的音乐声和台下运动员、观众的欢呼声混在一起,让所有人都热血沸腾。

程漾的身后,林总还在滔滔不绝,程漾于是挂断了和李超的视频通话,继续听林总说他的创业历程。程漾侧眼瞄专心开车的宋诚然一眼,知道他并没有在听林总说话,其实她也没有全部听进去林总的话,她和宋诚然都有些心不在焉。他们的车跟着前面的车行驶在一条车流稀少的国道上,天气阴沉,风迎面而来,和车相遇时发出的呼啸声在车里听得清清楚楚,毕竟宋诚然的这辆老旧越野车并没有很好的隔音效果。林总说累了,停下来点了烟给宋诚然和自己,两人打开车窗吸烟,风的呼啸声更大了。宋诚然抽一口烟,对程漾说:“程漾,再给李超打电话,看看严轶他们到哪儿了。”

程漾用手机给李超打视频,半天没有人接。她又给林馨打,还是没有人接。程漾等了一会儿,然后继续给李超打,依然没有人接,只好作罢。

林总和宋诚然抽完了烟,将车窗户摇了上来,车里的风声立刻小了,宋诚然扭头看一眼程漾,没头没尾地问了句:“你冷吗?”

程漾看一眼身上宋誠然给自己准备的羽绒马甲,摇摇头说:“不冷!”

两个人都沉默下来。就在这时,程漾的手机突然响了一下,是林馨发来的信息:程漾,我有些不舒服,实在撑不住就自己回宾馆了。今天的天气真的不好,我很担心,可是又没有办法,赵飞他们已经站在起跑线上了,怎么办呢?

程漾看着林馨的文字,手机又响了,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她接起来,手机里传来一个带着浓浓西北口音的男人的声音:“你是小程同志吗?我是李超他爸啊。”

“李叔!”程漾忙回了一声,莫名有些紧张,“我是程漾!”

“小程啊,今天这个天气这么差,能比赛吗?我在家里炕上坐着都穿上棉衣了,我看那几个娃还是别参加这比赛了,你跟他们说一说啊!”

程漾迟疑一下,对着手机说:“叔,我和宋诚然不在那里。我知道李超在那里,可给他打电话也打不通,我不知道那里的情形。”

李超爸在电话那头半天不说话,等到程漾再喊了一声“叔”,他才开口说:“我知道了,你们不用管了,我现在就出门去看看。”

挂了电话,程漾抬起头,突然发现挡风玻璃上已经模糊一片,下雨了。宋诚然打开了雨刮器和车里的暖气,车玻璃上瞬间起了一层雾气。程漾沉默地看着前方,林总似乎也猜到了两个人在担心什么,翻看手机后,低声说了句:“今天这天气也是让人头疼,比赛能顺利吗?”

程漾和宋诚然对视一眼,默然无语。此时已经是中午十二点多,雨越下越大了。程漾的手机再没有动静,没有人给她打电话,她也不再给别人打电话。三个人沉默地盯着前方,就像怕惊扰到什么一样。

当一阵急雨猛烈地甩到车窗上时,宋诚然突然一脚刹车,将车停在了路边,程漾扭头看他。

“不行,我们得回去看看,我要去看看严轶和赵飞他们,这样的天气,真不知道他们会发生什么。”

程漾没有反对,回头看了一眼林总,林总一挥手:“走,我也跟你们去,这个破天气,也真是不让人省心……”

宋诚然打了掉头,他的老旧越野车发出一声嘶鸣,在被冷雨冻得僵硬潮湿的公路上晃了一下后,朝来时的路疾驰而去。程漾的心也突然一下平静了,她此时唯一的念头就是快一点儿,尽量快一点儿赶去严轶他们比赛的地方,亲眼看着他们安然无事地从那山谷里返回来,就安心了。

就在宋诚然开着车像野马一样飞驰在冷雨中的时候,程漾的手机响了,她急忙拿起来看,却是微信中一个一时想不起是谁的好友打来的语音电话。她犹豫一下接了起来,半天没有人说话,只听见手机里传来嘈杂的声音,是风声。

程漾突然想起来,这人是前天在李超家见到的那个腼腆紧张戴着眼镜的村委会文书。她急声喂了几句,说:“你在现场吗,你说话呀……”

手机那头终于开口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冷的缘故,那声音里带着颤抖:“你是杂志社的程同志吗?你在哪里,你能给你那两个朋友打个电话吗?这里,这里实在太冷了,他们……他们得回来,不然……不然会出事的……”

程漾对着手机喊道:“抱歉,我不在现场!可是你为什么不跟现场的负责人说,让他们停止比赛呢?”

“我……”声音再一次停顿住了,等程漾又冲着手机喊了两声,对面才说,“可是已经开始了,领导讲完话后,那么多参赛的人就奔进了山谷,没有人让停下来。来不及了……人太多,风太大,都失控了……”

“那怎么办?”程漾冲着手机继续喊。

“这种情况,按我的经验,只有他们自己返回来……”那眼镜文书突然不再结巴,而是用坚定的语气喊道,“我跑了十公里,现在正在返回,已经下雨了,特别冷。我熟悉这里的地形,我会找地方躲一躲暖和一下,但是那些百公里选手,他们越往前走就越危险,会出事儿的。”

然后,眼镜文书的电话断了。程漾立刻打严轶的电话,无法接通,又打李超的,依然是无法接通。她想了想,打了冯局长的电话,开始是没有人接听,再打的时候,已经是对方电话无法接通。她看着手机只剩下不到百分之二十的电量,沮丧而绝望。

就在程漾不停接打电话的时候,宋诚然开着快飞起来的车已经拐到了另一条公路上,那是通往越野赛峡谷的路。雨已经从淅淅沥沥的冰雨变成了急骤的雨夹雪,车的前方一片迷蒙,只有打开雾灯才能前行。车上的林总此时也是一言不发,双手紧抓住宋诚然身后的椅背。

程漾继续给李超爸打电话,也已经打不通了。

“山里没有信号!”宋诚然狠狠拍打一下方向盘,咬着牙说了一声。

“是啊,山里没有信号!”程漾跟着宋诚然重复了一遍。此时,车上的三个人都明白这句话代表着多么危险的信息。

手机又响了,竟然是林馨的语音电话。她忙接起来:“林馨,你在哪里?”

林馨声音微弱:“程漾,我在宾馆待了一会儿,可是实在待不住,就出来了。天气太糟糕了,我想去看看赵飞他们,但我不知道应该找谁,我该怎么办?程漾……”林馨突然在电话里哭了起来,程漾能听见她哭泣中夹杂的咳嗽声。

“林馨你别担心,不会有事的,现场那么多人,怎么可能让他们出事呢?”

“可是我看见好多人发的视频,他们已经进山了,这样的天气,为什么要让他们开跑?”

程漾无法回答林馨的问题,只说:“林馨,你最重要的是保重身体,想想赵飞,如果你有什么问题他该多担心?”

程漾的话让林馨停止了哭泣。她让林馨回宾馆休息,不要多想,宋诚然和自己正往那边赶,并且已经联系了赛事主办方。“不会有事儿的,相信我,林馨!”然后挂断了电话。

程漾为自己的谎言感到惭愧又无奈,她此时联系不到任何人,不是没有信号,就是电话无人接听,她一个初来此地的人,能做什么呢?她什么也做不了!

“我们唯一能做的,是自己进山!”宋诚然眼睛盯着前方,坚定地说。

林总在后面也肯定地附和:“对,我们进山!”

但是,事情比他们预想的更严重。当程漾从车里已经能看见山崖下蜿蜒的黃河时,眼镜文书的电话又来了。程漾接起来,是一阵哭喊声:“小程同志,怎么办呀,怎么办呀,所有人都联系不上,山里没有信号,会出大事的,太冷了……”

“我们正在往山里赶!”程漾握着手机的手开始颤抖,她控制不住这种颤抖,她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太冷,“这个天气,只能靠沿途的保障了,我们真的……真的无能为力!”

“可是……可是没有什么保障,我知道的,天气太冷,仅有的几个保障人员也没有到位,我知道的……”

程漾觉得胸口像被石头击中了一样喘不上气来,她举着手机大喊:“怎么可能?这么大的赛事怎么可能没有沿途保障?”

电话里面的眼镜文书声嘶力竭地喊:“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电话突然断了,程漾的手抖得几乎拿不住手机。

他们的车冲下盘山路,几个转弯后来到了山谷口,宋诚然一个急刹车,车在湿滑的沙地上嘶鸣了一下停住了。宋诚然解开安全带就要下车,却看见车前的空地上站着一大群人,那群人的前面围着白色警戒线。

宋诚然收回拉车门的手,说:“已经出事了,不让进去了,我们进不去了!”

程漾说不出话,但她突然在那群人中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一个让她意想不到的身影。那个人穿着蓝色的制服,高大的身形在十几个穿着同样衣服的人中格外醒目,本来白皙的皮肤已经变得黝黑,正在整理地上一个硕大的背囊。

“沈晖……”程漾几乎是惊叫出声。

宋诚然也看到了人群里的沈晖,一把拉开车门奔了下去。程漾迟疑一下,也拉开车门下了车,跟在宋诚然的身后。

宋诚然越过人群冲到沈晖身边,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沈晖愕然转身,最先看到的却是程漾,他瞪着眼睛,密集的雨点落在他沧桑了许多的脸上:“程漾,你……怎么在这里?”

“先不要管程漾,我问你,山里这会儿怎么样了?”宋诚然双手抓住沈晖的胳膊,吼道,“为什么没有信号?为什么沿途保障不到位?这么大的风,这么冷的雨……”

“冷静点儿老宋!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我们只有赶快进山找人。程漾,没想到你会来这里!”沈晖的目光停在程漾的身上,理得很短的头发上沾着雨水,即使往肩上扔行囊时目光也没有离开她,“好了,你们赶紧离开这里,山里这时候不允许救援队之外的人进去,再说这么冷,你们进去也没有什么用,回车上去,找个暖和的地方等我消息!”

程漾想说什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看着沈晖和一群救援人员上了一辆越野车,转眼就消失在了峡谷转弯处,而她和宋诚然、林总三个人被两个身穿警服的人拦了下来:“你们赶紧离开这里!”

宋诚然伸手抓住那名警察:“同志,能不能告诉我们,现在里面的人怎么样了,我的兄弟在山里……”

警察挣脱开了宋诚然的手,欲言又止,最后挥挥手转身快步走了,还有救援的车辆在不停赶往这里,他要去维持秩序。

“走吧!”程漾说,“想想我们前天进去的情形,这样的天气,我们进去真的没有什么用,好在沈晖他们已经进山了。”

宋诚然看一眼程漾:“你最信任的人,始终还是他!”

“不要在这个时候说这种话。”程漾皱起眉头,宋诚然不再言语。

三个人返回车上。林总拿着手机不停地打电话:“喂,李局长啊,你们这里今天什么情况啊?哦,你不知道,你不在现场,好好好!”“周局啊……”他也像是热锅上的蚂蚁,焦灼而又无计可施。

宋诚然突然说:“我们不能就这样等着,程漾,你记得那天我们在山谷里遇到李超和他爸的地方吗?从这里出去,应该还有其他的路可以进山,我们去找……”

他发动了车,车颠簸着从原路返回,但是走了一段只能停下来,因为他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给李超打电话,给李叔打电话!”宋诚然对程漾喊。

“没用的!老宋,这会儿你还不明白吗?他们从进山的那一刻起,就像一群被放进山里的羊一样,收不回来了。现在我们只能等他们自己回来,或者被进去的人找回来。”

程漾的电话响了,是林馨,她赶紧接起来,林馨在电话里放声大哭:“程漾……”

程漾握着手机,转头对宋诚然说:“我们去找林馨吧。也许,这个时候照顾好林馨,是我们唯一能做的事!”

后来,每当程漾想起那一天的时候,都会情不自禁抬头看天,久久发呆。她甚至想,如果能用她后半生的许多快乐去换那一天的事情不要发生,她会毫不犹豫地同意。那一天太残酷了,所有经历过的人都不愿意再去回想,但是那一天就那样真实地发生了,没有人能改变。

是的,没有人能改变那场灾难,而且它也告诉人们一个真相:真正的灾难,都是在人们的麻木狂欢中开始,在悄无声息中发生,在所有人的绝望中无法挽回。

关于这场灾难的细节,是过了好多天后她从沈晖、郑三泰——就是那个眼镜文书,以及李超爸那里知道的,他们每个人艰难而又断续的讲述,就像一个经历地狱的人的回忆,这种回忆可能比经历灾难本身更加令人痛苦、煎熬,因为这些回忆是冷静的、清晰的,就像一个人清醒地看着刀划过伤口。

李超父子被人们称作救人英雄,因为这父子俩凭着对山里地形的熟悉,抄近道比救援人员更早赶到,救下了二十几个人。许多记者想采访救人事迹,都被拒绝了,但是他们没有拒绝程漾和宋诚然。当两个人来到这个曾经和严轶他们快乐地待过一天的农家院子时,那一天的欢乐早已消失不见了,李超迎面抱住她不说话,李超爸只有悲伤和沉默:他去山里救回来十几个人,却没有救回来严轶和赵飞,他觉得对不起儿子的这两个好朋友,细节也不愿再提起。

他坐在严轶和赵飞曾经吃过饭的那张桌子旁,抽着烟,久久不说话。最后终于说出的一句话是:“我就是觉得,我们这个地方挺对不起那些人的,真的对不起他们,欢天喜地地来,却让他们永远留在了这里。我们做什么,都对不起他们啊!”

而眼镜文书郑三泰,是几天后拖着一瘸一拐的腿找到在户外驿站休息的程漾和林馨他们的。自从林馨知道赵飞遇难的消息后,原本生病的身体变得更加虚弱,程漾大多时间都守在她的身边照顾她。郑三泰那天在山里避了一阵子雨后,又跟着后面进山的救援队进了山,成了救援人员,却在抬救伤员时摔伤了腿。而他是见过失温状态的赵飞的,赵飞给了他一件东西。他在户外驿站见到宋诚然和程漾的第一眼,就哭了:“我没想到会是这样,真的没想到……”

那天他报的是二十五公里参与跑,但是跑到二十公里左右时就感觉不行了,即使穿着防风服和长裤,也无法抵挡疾风和冷雨。于是他停下来往回返,但是雨很快打湿了他的衣服,他开始往山顶爬,打算找一个能避雨的地方,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给程漾打了电话。他在半山腰找到一块山石躲了一会儿,然后就看到山谷底有救援人员往前赶,他知道肯定出事了,便跑下来跟救援队要了一件雨衣一起进了山。他跟着的救援队,应该就是沈晖那一批最早进山的,他们一路见到许多返回的人,把随身携带的防风服和雨衣发给他们,救援队继续往前,直到看见有人躺在地上……

“有几个人被救了回来,李超他爸救了十几个,但是再往前赶,我们没有追上那些领先的人,他们把其他人远远地甩在身后,也失去了返回的时机。风雨最大的时候,他们刚好到达一段没有任何地方可以躲避风雨的路线,估计他们想用快速的奔跑抵御寒冷,但是终究……真的太冷了。失温,太可怕了……”

郑三泰在讲述的时候始终低着头,像一个犯错的孩子。他讲完这些后,在怀里摸索半天,掏出一個手机递给程漾:“我见到严轶和赵飞时,赵飞还有一点儿意识,他用最后的力气给了我这部手机,我想,他应该是想要让我交给谁,交给谁,你们应该知道,因为你们是朋友。”

程漾接过手机说:“我知道,谢谢你!”

程漾把手机交给躺在床上的林馨,林馨用被子捂住脸,再一次放声大哭,但是哭过后就打起精神,起身吃了驿站老板熬的小米粥,开始在院子里散步。程漾知道,赵飞的手机是林馨活下去的动力。两天后,林馨便想离开回去了,她还要去看赵飞的家人,不能一直待在这里流泪颓废。于是程漾和她一起买了机票,让宋诚然送她们离开这里。

送她们离开的,还有沈晖。自那天在峡谷口见过一面后,这是程漾再一次见到沈晖。他和宋诚然开着车来户外驿站接她们,所有人经过了这几天,都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程漾对沈晖说:“那天知道你平安回来,我就放心了!”

沈晖点点头,帮她们把行李搬上车,开往机场。三个人拿出最好的心情送林馨登上飞机,然后在安检口旁的咖啡厅坐着等程漾登机。

程漾问宋诚然:“你留在这里有什么打算?”

宋诚然喝着一杯没放糖的咖啡:“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做,都是关于严轶这些兄弟们的……”

程漾点点头,不再多问。

沈晖的脸消瘦了许多,他看着两个人说:“老宋,程漾,我知道你们很难过,所有人都很难受,但是我还是希望,你们能对这个地方有一个好的回忆。”

程漾看着他,突然情绪激动:“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死这么多人?到底是为什么?”

“程漾!”宋诚然拍了拍程漾的肩,他能感觉到程漾全身都在颤抖。

“不要去想这些好吗,离开这里后就会忘记这些事!”沈晖直视着程漾的眼睛,眼神中是请求。

“怎么可能?我这些日子晚上根本无法入睡,因为一闭眼就是严轶和赵飞他们的面孔在我眼前一个个地闪过,我不可能忘记!”

沈晖低下头:“谁都不想发生这种事。我们在救援的过程中已经竭尽全力了,但是这场灾难发生在极短的时间内,那样的地方,我们就算拼上命,也无力回天……

“我回到家乡后,在一个公司工程部做技术员,现在已经是副部长了。因为当地应急管理局的救援力量不足,所以企业也成立了安环部,我兼任部长,平时会和当地政府联动去进行一些事故救援。那天接到救援任务后,我们这个队的十几个人最先进到山谷里。你看到的,我们最开始是开车进去的,但是车行驶了不过二十几公里,就无法再往前走了,只能步行往前。当时风很大,雨下得也急。从时间上计算,那时候,山里的参赛人员已经处于失温状态,正在死亡的边缘挣扎。虽然大多数参赛选手都意识到了危险,提前返回,或者找到可以躲避风雨的地方躲起来,但是那些跑在最前面的人,因为走得太远,返回也已经来不及了。我们争分夺秒前行,也无法和风雨、和距离赛跑,反倒是那位姓李的大叔,他比我们早出发,走近道赶到了最前面,救了十几个人,要不然的话,伤亡数会更惨重……

“而那时所有知道这个比赛的人,都知道发生大事了,政府也调动了能调动的所有力量赶往现场。那天在场的领导都在指挥救援,并申请省里调用军用直升机救援……程漾,我想说的是,我们,真的是尽了最大的努力……”

沈暉不再说下去,三个人都默默地看着窗外,这时候已经是夏天的第二个月,西北的阳光灿烂热烈,天气也很热了,但是他们不知道每个人心里的寒意,什么时候能够散去。

那一天的下午,程漾落地在自己工作的城市,她走出机舱,满眼全是穿着裙子短袖的人们,突然有一种想流泪的感觉。她脱下T恤外面的棉马甲,打开手机,看见手机里弹出一条新闻:百公里山地越野赛事发生事故,共造成二十一名参赛选手死亡……

责任编辑/吴贺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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