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空少年

2024-01-11 04:37孙艳梅
啄木鸟 2024年1期
关键词:老郭胖女人油罐

孙艳梅

老郭估计不知道,最初家生频繁地上他家,竟然是因为他家的狗。

家生的师傅老郭家的狗并不是一条名贵的狗,是捡来的。毛黄黄的,耷拉着尾巴,老郭毫无新意地喊它大黄。可是家生第一次上师傅家,就喜欢上了大黄。

大黄让家生想起了他在父母身边的日子。

父母家也有一条像大黄这样的狗。老郭和家生这样的家庭,养狗的目的并不是当宠物,而是为了看家护院,所以狗的形象无需好看,只要皮实、好养。后来家生想,在父母家,给他温暖的不是父亲,不是母亲,也不是他的弟弟和妹妹,而是家里养的那条柴狗,那条柴狗给他带来了唯一的温暖。

奶奶去世早,家生从小跟着爷爷住在北斗镇,父母则在离北斗镇一百多里的城市讨生活。他们没有技术,在城市的一隅开了一家物资回收公司,其实就是干收废品的买卖。家生十三岁那年国家放开二胎,父母决定再要个孩子,谁知一下子生了双胞胎。多了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的家里鸡飞狗跳,父母更顾不上家生了。家生仿佛被父母遗忘了,曾经一度以为自己是爷爷奶奶生的。

其实这也不稀奇,北斗镇很多家庭都是这样。

家生初中毕业的那年夏天,父亲破天荒地在不年不节的时候回到了北斗镇。父亲一边和爷爷喝酒一边说:“家生毕业了,正好我的公司忙不开,家生去帮忙,也算子承父业。”家生的功课还不错,不想去,他小声嘟囔:“我想上高中,你那公司不就是卖破烂吗?有啥好子承父业的!”父亲勃然大怒:“上高中,考上大学又怎么样?名牌大学失业的人多了去了!”在北斗镇,父亲和子女的相处方式是训斥、殴打、视而不见和沉默不语。家生畏惧父亲,不敢再抗争,吃过一顿饭后,就像一株还没成长起来的树一样被父亲连根拔起带到城市。

家生父母的物资回收公司在一个深深的灰扑扑的巷子里,平房带院,租的。院子里到处是父母收来的垃圾,连中间逼仄的半米通行道,也像一挂鸡肠子里出外拐的。屋里的电视机、洗衣机、衣橱等所有家具,都是父母收来的。家生刚来的时候常常头晕恶心,他不敢和父亲说,就找母亲诉苦,说家里有难闻的酸臭味。母亲早被两个双胞胎孩子折腾得心烦意乱,没好气地说:“你一个大小伙子怎么这么多事!”看着母亲蓬头垢面的样子,家生闭了嘴。

而走出深深的巷子,立即是另外一番景象,宽敞明亮的大街,精美雅致的店铺,琳琅满目的商品。巷子斜对面是一所高中学校,常常有和家生差不多大的少年意气风发地出出进进。家生想,他若不是被父亲逼着“子承父业”,也会坐在窗明几净的教室里读书吧?

家生成了一个沉默少年。由于对父母的怨恨,他选择不和他们说话。父母喊他好几声,他才懒洋洋地回应。可毕竟少年心性,心中是有很多话想要倾诉的,家生选择和家里养的狗说。院子里养了一条看家的柴狗,黑黑的,连名字都没有,每次都是母亲匆忙地弄点儿残羹剩饭倒进狗盆。可狗总是不嫌弃地狼吞虎咽,有陌生人踏进院子,忠心耿耿地大声叫唤,从来不因主人对它的怠慢而懈怠工作。家生给这条狗起了一个帅气的名字,叫黑盖。每天吃过晚饭,他就带着黑盖出去兜风,这是他和黑盖最快乐、最惬意的時光。在城市行走,家生还是有些胆怯的,是黑盖给他壮了胆。平时黑盖和父母同时出现,家生会停下来跟黑盖说说话,拒绝和父母说话。母亲很受伤,跟父亲诉苦,说家生这个孩子疼也白疼,像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孙猴子一样不认爹娘。家生因此挨了父亲一顿揍,挨过揍的家生头一犟,回头就把微信名字改成了“悟空”。

“悟空少年”家生时刻想逃离这个破破烂烂的家。一年以后,机会来了。

家生的爷爷得了癌,躺在床上不能动。按照农村的规矩,应该由家生的母亲这个儿媳妇回家照顾。那几天,母亲在家里摔碟子打碗,骂天骂地骂她嫁的倒霉男人。家生的父亲被骂得灰头土脸的,像夹着尾巴的黑盖。这时候家生说:“这个家离不开我妈,要不我回家照顾爷爷吧。”

母亲顿时闭上了喋喋不休的嘴。父亲看看母亲,看看家生,也没别的好办法,就同意了。临走的时候,家生偷了父母的钱买了火腿肠,好好地和黑盖吃了一顿告别宴。

家生回到阔别一年的北斗镇。站在镇口,他大口呼吸着北斗镇的空气,好久没这么酣畅淋漓了。

一年之后爷爷走了。家生却再也不肯回到有父有母的家里,没办法,父亲托人让他进北斗镇的钢带厂打工。

家生进厂打工颇受了些周折。

厂办主任是一个胖胖的女人,她看到长了一圈毛茸茸唇髭的家生,就不想要。她口气很倨傲:“钢带厂是个体力活儿,你不一定受得了。”十七岁的家生瓮声瓮气的,话像从泡菜坛子里发出来的:“我能受得了。”胖女人又说:“还有夜班,从晚上八点到第二天早上八点,十二个小时只能轮流睡一个小时。”家声说:“行。”此刻,只要不让家生回到那个有父有母的家里,上刀山下火海他都愿意。女人见这么高强度的工作也没吓退家生,就说:“车间里的活儿重,我带着你上车间,若有人愿意带你,你就留下;没人愿意和你一组,我也没法儿。”车间是一个棚式的大屋,里面很多男人在忙活。家生从胖女人嘴里已经知道,两人一组,十二组,共二十四个人,计件拿工资。果然,家生一出现在车间立即引来一阵起哄声,其中一个男人奚落道:“小豆芽菜,这里可没奶喝哟!”少年自尊心强,若是平时家生会扭头就走,可如今只有忍耐,眼泪都快流下来了。这时候角落里传出一个声音说:“要不,让他跟我吧。”

家生顺着声音寻找他的“救命稻草”。这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额头上的皱纹又深又弯,像一道道沟壑。头发稀薄地覆盖着头顶,前面有一小绺总是不听话,常常从额头上掉下来。说话的这一会儿工夫,就用手捋了两次。家生觉得他像《功夫》里的火云邪神了。果然,夏天到来的时候,师傅穿裤衩大背心,趿拉着用自行车内胎做的灰不溜秋的“沂蒙凉鞋”,更像火云邪神了。那时候家生已经和师傅亲如父子,他给师傅买了一双黑色的“洞洞鞋”。师傅喜滋滋地边穿边说:“花这钱干什么!”那是后话。当时,听到“火云邪神”要和家生一组的时候,一个男人说:“老郭,带上这个小雏鸡,少挣不少钱。”老郭说:“少挣就少挣点儿吧。”

就这样,老郭成了家生的师傅。

老郭当时和家生一组纯粹是出于同情,没想到无意中捡到了宝。家生虽然年纪小,却眼里有活儿,手跟得上眼。有时候机器坏了,工人只有眼巴巴地等厂里的维修人员,而家生看过几次维修后,自己捣鼓捣鼓就能修好。十七岁的少年正是长力气的年龄,老郭每天都从家里带“加劲儿汤”。那是一桶白白嫩嫩的肥肉汤,正好盛两大碗,家生和师傅一人一碗。家生大口喝下,神清气爽,感觉像游戏里的英雄一样满血复活,力气倍增。有时候,快要喝完时忽然发现碗底里卧块肥腻的猪肉,拣起来,一口扔进嘴里,油汁子会“刺啦”从嘴里呲出一小股,家生兴奋地呵呵大笑。几个月下来,家生的胳膊腿像生铁棍子。

有这么个生铁棍子似的徒弟,几个月后,家生和师傅的工资一度拿到前三。车间里就有人偷偷和家生商量:“我可比你那个师傅强多了,咱俩强强联合,拿钱更多。”

家生眼皮一翻,骄傲地走开,甚至连话都不想和那人说。

老郭的家离厂子不远,走路五分钟就到。他老伴儿没了,儿女都在城里打工,一人独居。而家生回家骑电动车要二十分钟。有一天下了夜班,家生感觉精疲力尽,眼皮直打架,连骑电动车的力气都没了,老郭说:“要不你先上我家里眯一会儿?”

师傅家里倒是拾掇得很干净,他让家生睡他儿子的房间,家生也没和师傅客气,倒头立马睡死过去。醒来的时候,家生闻到一阵久违的饭香,爬起来,顺着味到了饭桌前,发现桌上有一盆香喷喷的肉糁(糁是沂蒙的传统名吃)和一块黄澄澄的厚锅饼。哎呀,喝糁啃饼,这是要当神仙吗?他有一刹那的恍惚,仿佛回到奶奶还活着的时候。师傅正蹲在院子里捣鼓一盆烂乎乎的狗食,那条叫大黄的狗欢快地叫着。师傅像后脑勺长了眼睛似的说:“我已经吃过了,你也赶紧吃吧。”

家生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也没客气,一阵风卷残云之后,盆空了,饼没了。吃得肚子圆圆的走到院子里,老郭在抽烟,黄狗在吃食。见他出来,师傅还没说话呢,大黄先抬头“汪”了一声,仿佛在跟他打招呼。大黄这一声让少年家生瞬间想起来另一条狗:黑盖。

年轻就是好,睡了一大觉,吃了一顿饱饭,体力就恢复了。家生告别师傅,骑电动车出了门。忽然,他听见身后传来“呼哧呼哧”的喘气声,扭头一看,竟然是大黄。家生停下车子,对大黄说:“你跟着我干啥?”大黄摇头摆尾,蹭着他的裤腿,家生挥挥手说,“回去吧,我明天再来看你。”大黄仿佛听懂了他的话,一夹尾巴跑了。家生重新骑上车往家走,走着走着,眼泪就下来了。

日子笃悠悠地往前过着。有一天下了班,老郭忽然说:“再有一个月,就是你十八岁的生日了。”家生悄悄地在心中一算,是呢,正好还有整整一个月。从来没有人记得他的生日,甚至连自己都经常忘记。师傅又说:“十八大寿,要好好地过一下。过完就是大人了。到时候我给你过。”

家生硬生生把眼泪憋回眼眶里。他无以为报,只有更加卖力地工作。月底的时候,他和老郭这一组竟然得了第一,享受着工友们羡慕的目光,家生和师傅走路都昂首挺胸的。谁知发工资的时候,家生和师傅竟然排名倒数第一。家生不服气,就去质问胖女人。

胖女人双手叉腰:“你和你师傅贪快,很多件不合格。”

家生一下子急了:“你这个胖老娘们儿,这纯粹污蔑!”

谁知这句话捅了马蜂窝,胖女人气咻咻地蹦了起来,她本来嗓门就贼大,这回声音都尖细了:“胖老娘们儿也是你叫的吗?”

那天若不是师傅及时赶到,家生自个儿都难以收场。胖女人的头一个劲儿地往他身上撞,说一个毛没长全的都欺负她,她不能活了。家生连连后退,懊恼得要命,平日里他的工友背后喊胖女人叫“胖老娘们儿”,他从来没跟着喊过,怎么这回“胖老娘们儿”几个字就脱口而出了呢?这下好了,没要到钱,要出一肚子惊吓。胖女人见撞不到家生,干脆坐在地上,撒泼打滚,呼天抢地。工友们都在一旁笑着看热闹,没有一个人劝架,幸亏老郭冲了出来解了他的围。师傅一使眼色,家生撒腿就跑,留下师傅收拾残局。后来,师傅告诉他:“我给你说一下咱爷儿俩得倒数第一是咋回事,那些工友有的给胖女人买化妆品,有的买零食,还有的和她插科打诨凑近乎,咱爷儿俩只会埋头干活儿。”看着家生吃惊的样子,老郭叹气,“你今天估计把胖女人得罪深了,记住,吃亏人常在,好汉死牢里。”

正如师傅所料,从那天起,家生和老郭成了胖女人的“眼中钉”。胖女人有些忌惮家生,她只挑老郭的错儿。师傅那么大岁数的人了,常被胖女人像训孙子一样训个狗血喷头。有一次家生两只手握成两个小铁锤,被师傅暗暗拉住了。师傅谄媚地笑着,对胖女人点头哈腰:“我错了,我错了。”

家生决定,在十八岁生日那天做一件事,一件除暴安良的大事,为师傅和自己出口恶气。之所以选在生日这天,是因为这样才有意义啊。

转眼就到了十八岁生日这天晚上,老郭的院里凉风习习,特别惬意。师傅炒了八个菜,还给家生订了一个蛋糕。平日里都是喝散酒,这回特地买了一瓶五年陈的沂河白干。师傅给自己倒了一杯,又给家生倒了一杯:“今天过后,你就是男人了。喝一杯庆祝一下。”

听到这句话,家生很激动,端起酒杯就喝了一大口。一股刚猛的辛辣猝不及防地冲入口中,他像大黄一样耷拉着舌头哈气,逗得师傅哈哈大笑。

第二口的时候,家生有了经验,他学着师傅的样子不慌不忙地呷着。等二两酒下肚,家生眼睑绯红,像唱戏的小生一样。师傅不允许他再喝:“过一会儿还要上夜班,吃蛋糕,吃蛋糕。”说完,師傅把最后一口酒“哧溜”一声扬脖子干了,响亮而干脆。家生许了愿,切了蛋糕,蛋糕甜甜的,真好吃啊。

快到晚上八点的时候,老郭和家生结束了生日宴。简单收拾之后,两人就去上夜班了。在厂子里,家生遇见了胖女人,想想过一会儿就要做的大事,忽然感觉万恶的胖女人似乎也不那么让人讨厌了,他甚至幸灾乐祸地说了句:“主任好。”

早上六点二十五分,北斗镇派出所接到报案电话:昨天晚上,辖区内钢带厂热压油大罐里的油不知道被谁偷偷放了。厂长在电话里痛心地喊:“满满的一罐油呀,全被放没了……”派出所的李警官值班,他立即指挥厂长保护作案现场。

钢带厂主要是生产汽车减震器用的钢板。淬过火的钢板韧性很强,在热压油里过一遍韧性会更强。被放掉的热压油整整一罐,价值二十三万。二十三万不是小数字,更糟糕的是,被放掉的热压油顺着下水道,循环流水一样流进了北斗干渠,万亩优质良田被污染。久赋盛名的“北斗大米”就产于此地。当李警官和他的同事急急如风赶到钢带厂的时候,油花在河面上漂着,让人触目惊心。

刑警队人员也来了。油罐处在厂子的西南角,正是监控的盲区,现场也没有留下指纹等证据,说明作案人员做了充分准备。刑警队人员没有采集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他们走后,厂长拉着李警官的手不放:“作案者太可恶了,一定要破案呀!损失二十三万是小事,可是糟蹋了万亩良田,实在对不住咱镇上的老百姓啊!”

厂长之所以拉着李警官不放,是因为李警官是赫赫有名的破案高手,他已经破了上百个案子,破案故事在北斗镇广为流传,像“抢劫案”、“盗墓案”都被老百姓津津乐道,北斗镇包括派出所内部的人都喊他“李福尔摩斯”。

所长两手一摊,对李警官说:“李福尔摩斯,看来还得你出马啊。”

李警官中等个头儿,皮肤黝黑,眼睛黑亮,眉宇间透露着一股令犯罪分子害怕的英气。他说:“我试试吧。”

后来,李警官用了不到一周时间把这个放油案子破了,又一次在北斗镇引起轰动。身为报社记者的我特别好奇,连刑警队都束手无策的案子,他是怎么破的呢?就去采访了他。

李警官首先查看了當天晚上的监控录像,又询问了传达室的人员,得知当天晚上并没有外人进来。院墙很高,人也不可能翻墙进来,这说明油肯定是当晚上夜班的二十四名工人中的谁放的。

李警官又把当晚上班的二十四人的花名册调过来,从外围作逻辑分析。二十四人中,有前科的两人。可是有前科并不能说明这次就是他犯了罪,此路不通。李警官搬个凳子坐在角落里,手捏着下巴,蹙着眉,对着油罐出起神来。

九月的白天,太阳依然灼热,来来往往的人都拿着张纸扇风,只有李警官一动不动,仿佛静止了似的。别看他一动不动,可是他的脑子却在飞快转动。油罐位于厂子的西南角,从车间走过去来回就得五分钟,只能是工人们利用那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作案,到底是谁呢?

天开始黑了,李警官仍然一无所获,只能惆怅而归。

第二天天边出现第一抹晨色,李警官又搬着板凳坐在了油罐的面前出神。这个板凳,李警官一连坐了三天。第四天下午,晚霞初上,苍茫而缤纷的天空及大地有一种油画的静。忽然,油罐的出油口滴下来一滴油,电光石火间,李警官突然想起来小时候学过的一道数学题:水池加水放水,什么时候才能放满。他的脑中又出现了厂长痛心疾首的喊声:满满一罐油,就这么没了……这时候隐隐约约一个破案的方法浮了上来,逐渐清晰。

披着一身晚霞的李警官跳起来,他去找厂长求证:“你确定是满满的一罐?这很关键。”

“确定。”

“为什么确定?”

“因为这灌油是出事前两天刚进的货。”

厂长让胖女人拿来购油的发票,发票上写着十九吨。厂长补充道:“这个油罐加满,就是十九吨。”

李警官说:“问你个物理知识,压强是不是只和高度有关系?和横截面没关系?”

厂长连连摆手:“我的学问不高,我不懂,别问我。”

李警官不再和他耽误时间,转身就跑了出去,他要找镇上的物理老师证实一下。

物理老师明确地告诉李警官:“压强只和高度有关系,和横截面没关系。”从物理老师家出来,李警官心里有底了。他立即找到厂长,让他做这样一个桶:桶的高度要和油罐的高度一致,输油管的位置、出油口的高度都和油罐上的一样,直径、阀门也一样。

厂长一副不明白的样子,李警官说:“有了和油罐一样高的桶,我们要做个实验,看看把油放光需要多长时间。”

看厂长还是一头雾水,李警官苦口婆心地给他解释:“咱们已知,大罐和小桶的体积。大罐的体积除以小桶的体积,得出的数乘以小桶放油的时间,就是大罐放油的时间。报案时间是早上六点二十五分,我们根据油放光的时间,就能推算出当晚几点放的油。那个时间点哪个工人在休息,哪个工人就是作案人员。”

厂长终于听懂了,他兴奋地说:“李警官,我太崇拜你了。我马上去做桶,保证和油罐一样高,分毫不差。”

很快,一个细细高高的桶竖立在西南角,和胖胖的油罐肩并肩。这个油桶的出现引起了工友的议论纷纷,整个钢带厂的空气都是慌乱的。早有明白人把这个桶的来龙去脉都打听得一清二楚,这也是李警官的计谋,就是要给作案人员施加压力,最好主动坦白。

家生觉得自己完了。他本来认为自己做的一切天衣无缝,不相信李警官能破案。可是当工友们给他说那个物理知识的时候,家生的脑子“嗡”的一下。然后,他看滚圆滚圆的太阳都不真实了,看两边的房子都歪歪斜斜的了,师傅讲的话,好半天才传到耳朵里。世界变得像自己不认识了似的,这可怎么办呢?

少年家生当时只想替师傅出口恶气,没想到会捅这么大的娄子。那天他下夜班,远远地看到李警官坐在油罐旁出神,就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他以前上完夜班,挨着枕头就能睡个天昏地暗。可这回,他刚躺下便立刻坐起来,感觉手臂上有油味,跑到水管边洗了又洗,终于放心躺下,谁知又接着坐起来,他又闻到自己身上有油味……一晚上家生蜷缩在床铺上来回翻滚。外面的杨树叶子在风中哗啦哗啦作响,都仿佛在窃窃私语他干的恶事。

以前的生活多么美好啊,烦恼轻得像树叶一样不值一提。可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该来的还是要来。家生上完夜班,在食堂里正吃着早饭,有人过来说:“赶快吃赶快吃,吃完了到院子集合。”早饭是家生爱吃的韭菜肉包子,可他哪有心思吃?没吃两口就急慌慌跑了出来。院子里已经站了很多人,还有很多警察。李警官的声音在天地间炸响:“开始!”桶里的油“哗哗”地淌起来,胖女人手中的秒表“嘀嗒嘀嗒”走起来。

家生的脑门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汗珠。他再也支撑不住,大喊一声:“是我干的……”就瘫倒在地晕过去了。在晕过去之前,他听到骚乱的工友队伍里夹杂着师傅的喊声:“家生,你好糊涂啊……”

家生醒来的时候实验已经结束。果然,根据推算,作案时间是半夜一点三十分。而半夜一点到两点,正好是家生和师傅休息的时间。

家生被判有期徒刑三年,罚款二十五万元,因为认罪认罚,缓刑三年。

判刑之前,家生的父亲听说未满十八岁的人可以从轻处罚,就去法院打听。法院回复:根据我国的法律规定,生日當天不算满十八周岁,从生日的第二天起为十八周岁。而家生作案那天,十八周岁刚过了一个半小时。

家生的父母还曾去找厂长磕头,说他们愿意赔偿一切损失,只要别让家生进监狱。可等知道需要赔偿二十五万元的时候,他们出尔反尔,拒绝赔付这些钱。法院回复:若拒绝赔付,就意味着实刑三年。家生的父亲捶胸顿足:“家生,家里不光养了你一个啊,不要怪我们狠心,要怪就怪你没托生到有钱人家吧。”

可后来家生还是缓刑出来了。

是家生的师傅老郭交了这笔钱,他拿自己全部的积蓄交了罚款。

家生出来那天父母没来,是师傅老郭去领的他。

家生一见老郭,硕大的泪珠就跑了出来:“师傅,我这辈子是不是完了?”

师傅掏出一张卫生纸让家生擦眼泪:“傻孩子,说什么话呢?你的日子还长着呢。人这一辈子就像唐僧取经,要过九九八十一难还不止呢,哪一难都要靠自己咬牙迈过去。”师傅拍拍他的肩膀,又说,“你还是继续留在厂子里干活儿,咱师徒俩继续搭档。我已经给厂子保证过了,你坚决不会再犯类似错误。我老郭别的没有,人品他们还是信得过的。”

“师傅……”

“这世上谁没有犯糊涂的时候呢,以后好好做人。”

深秋的风呼啦吹起,师傅从兜里掏出一顶深蓝色宽檐绒帽给家生戴在头上。那是家生买的,一共买了两顶。有一回家生把帽子忘在师傅家里,师傅就帮着收起来了。家生抬头看着师傅头上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帽子,想着师傅还肯戴自己买的帽子,说明并没有放弃他,心头一热,眼泪又出来了。大黄摇头摆尾地围着两人转圈儿,鼻子里发出响亮欢快的咻咻声,表现着见到老朋友的欢喜。

一老一少一狗迎着冉冉升起的太阳缓缓向前走去。

责任编辑/吴贺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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