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语言的蕴藉性及其意义呈现

2024-01-19 12:55张晨霞
关键词:文学语言意象文学

张晨霞

文学语言的蕴藉性及其意义呈现

张晨霞

(山东理工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淄博 255000)

文学语言不同于日常语言和科学语言,它是一种审美化的语言形式,充分体现出蕴藉性的审美特征。从文学自身的生产看,它凭借蕴藉性文学语言所营构的审美意象,创造出诸多的文学经典。从文学与社会生活的关系看,这种文学语言的存在,对于传承历史文化、建构民族地域认同、促进个体成长都是极具意义的。

文学语言;蕴藉性;审美意象

当代美学家苏珊·朗格说:“语言是人类发明的最惊人的符号体系。”[1]文学正是以语言符号为媒介进行的审美创造,是一种诗意化或审美化的艺术形式。语言是文学作品的基石,也是文学的构成物和创造物,在文学艺术中具有独立的审美价值。离开文学语言,语言艺术之美就无从谈起。但文学语言并非语言的一般形态,而是具有审美品格的特殊话语系统,这种话语以蕴藉性为主要品格,可以使不同时代的人们获得普遍性的美感。

一、文学语言的蕴藉性

文学中的语言不同于日常语言和科学语言,它是一种形象化的表意符号,展现出丰厚的审美意味。一般来说,文学语言不能简单地平铺直叙,而要使语言中含有生动因素,欲达到这一目的,往往要把平常的说法改变,别用一种特殊的语言形式。这种语言形式除了韵律、修辞之美,更重要的是富有蕴藉意味。蕴藉性是文学语言的突出审美特征。

何谓蕴藉性?蕴,聚也,本义是积聚、蓄藏。藉的本义是作衬垫的东西,可引申为含蓄。蕴藉性又叫含蓄性,指文学语言所表达的意义不是直接显露出来,也不是能一眼看穿的,而是句中有余味,篇中有余意,即在有限的言辞中可能包含无限的意蕴,从而实现“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的艺术至境。

作为脱胎于古代文论的术语,“蕴藉”一词最初用于人物评价,指的是人物品性的宽容、温婉且富有涵养。到六朝时期,诗文品评中已借用此词。如刘勰《文心雕龙·定势》“综意浅切者,类乏蕴藉”,意思是命意浅显切近的文章,就会不够含蓄。这种批评已经把“蕴藉”当作重要的诗文评价标准,要求作品须含蓄蕴藉、意蕴深厚。类似的主张还有:司空图《二十四诗品》专列“含蓄”一品;严羽《沧浪诗话》主张“羚羊挂角,无迹可求”;贺贻孙《诗筏》认为“诗以蕴藉为主”;赵翼《瓯北诗话》言“皆酝藉吞吐,言短意长”;潘德舆《养一斋诗话》曰“凡作讥讽诗,尤要蕴藉”。因此,将蕴藉深隐的语言与文学作品相连,日渐形成描述文学活动特质的评论传统。

需要注意的是,蕴藉性并不限于对诗文语言的直接规定,而是影响到文学高下与风格评判,有相当的涵括力和延展性。某种意义上讲,“文学蕴藉”可视为一个有意味的诗学命题,它不仅直指语言的含蓄,还关系到多重范畴,如言意、意象、兴、兴象、余味等,可以说,既表达出文学语言的主要品性,也切近了文学作品的审美理想和追求。何以如此呢?我们知道,文学语言不同于指称明确的科学语言,也区别于个人风格化的日常语言,其指涉意义不是一眼就能看穿的,需要我们透过语言表象,去穷究文学作品的深层意旨,理解作品表达的情感和态度。但在具体操作层面,我们又发现,语言与意义表达有时是不确定的、可变的,甚至是矛盾的,尤其在对人的情感表述上。此时,语言表意受限,甚至被贬低,语言内在的表述意蕴得到发掘。在言意之辨的影响下,文学创作开始注重语言隐含的内在意蕴,形成一种“意在言外”“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意蕴[2]。同时,对于作家内心营构之象,往往不以质朴如实言之,而是采用比喻、暗示、衬托、渲染、象征等手法,通过立象尽意,来实现应有的表达效果。因此,蕴藉性文学语言特征的提出,很好地回应了文学自身的审美规律。

实际上,文学语言具有的蕴藉性品格,是基于三个层面的需要而生成的。一是作品价值层面。文学作品的价值高低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艺术形象及其呈现的意蕴。一般而言,成功的艺术形象较少依凭直接浅露的文字,而是较多联系着“含蓄意指”的语言。对于“含蓄意指”,结构主义大师罗兰·巴特指出其功能是:“施放复义,败坏通讯的纯净。”[3]这就意味着文学作品在含蓄性言语的作用下,可能产生多层次的丰富意蕴,进而取得言近旨远、微显阐幽的艺术效果。二是作者创造层面。毫无疑问,作家会选择极具表现力的语言来描述我们生活的世界。那些巧妙而独特的修辞皆得于作家确实的想象、联想,经由此种蕴藉性语言,文学作品中的形象更鲜明生动,意蕴亦含蓄隽永。三是读者的接受层面。面对千姿百态、错落有致的文学语言,审美主体的创造能力被唤起,这样一来,处于不同社会语境的读者可以发掘出作品不同的意义美。由此,蕴藉性语言的直接后果便是作品具有余音绕梁、曲折深隐的余味,文学审美价值由此显现。

优秀的文学作品莫不如此。文学作为叙述、表现、象征的符号体系,在反映世界、表达情感的时候,语言往往是含蓄蕴藉的,极具美感和韵味。李白《劳劳亭》云:“天下伤心处,劳劳送客亭。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这是一首表达离别之苦的五言绝句,全诗二十字,言短意长,耐人寻味。尤其“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两句,被认为用意深曲,别翻新意。诗人从送别写到春风,在视角的转换之后,将“春风”与“柳条”联系,用文学的语词及意象,含蓄地流泻出离别的痛苦之情。何以言之?古人有折柳送别的习俗,人们在劳劳亭里送别,内心是极为悲伤的。从离别讲到柳条,从柳条讲到春风,春风也被染上忧伤,同离人一样具有了惜别之情。此时,春风也变得有知有情,它深知离别之苦,不愿见到人间折柳送别的场面,所以故意不吹到柳条,故意不让柳条发青。这样,借“春风”写别苦,寓情思于“柳条”,化物为人、移情于景,从而将送别之感写得迂回曲折、蕴藉深婉。

除了名家诗作外,民间流传的歌谣语言也具有蕴藉深、意味长的特点。流传于四川的一首爱情歌谣:“高高山上一树槐,手攀槐枝望郎来。娘问女儿望什么,我望槐花几时开。”[4]一位热恋中的姑娘,日思夜想着心上人,当她透过山上的槐树枝远望情郎时,却受到母亲的追问,对此,姑娘委婉地应对,并借莫须有的槐花开放之名来掩饰内心的相思。此歌谣视角独特,语言清新,借母女的日常对话和姑娘机智的应答,描述了一位身处热恋期的纯情女子的复杂心理:一方面,姑娘向往美好的爱情,盼望着快点见到情郎,内心是执着敏感的;另一方面,姑娘的感情生活并不自由,“手攀槐枝”之举被母亲质疑,面对母亲的监管,心情难免低落无奈,尽管如此,姑娘仍能以“望槐花”优雅回应,“望槐花”一语含蓄不露,既巧妙化解了姑娘被质疑时的尴尬,又蕴含着盼望爱情早日开花的寓意。因此,品读此歌谣,我们会被其中包蕴的意味和情趣所吸引,甚至在情感体验和形象玩味中,推测姑娘下一步的爱情行动和爱情生活结局,产生遐想之思。

二、蕴藉性文学语言与审美意象营构

审美意象由意象一词而来,从最初指代的“表意之象”“立象尽意”,发展出观念形态上的高级意象,即审美意象。《文心雕龙·定势》云:“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意思是富有创造力的作家,根据心中所构的意象,运用审美化的文学语言表达出来,在文本中生成艺术形象。列夫·托尔斯泰说过:“在自己心里唤起曾经一度体验过的感情,在唤起这种感情之后,用动作、线条、色彩、声音,以及言词所表达的形象来传达出这种感情,使别人也体验到同样的感情,——这就是艺术活动。”[5]可见,出现在文学中的审美意象,是作家思想和才华的结晶,其本质是一种心灵观念的对应物,包含着作家独特丰富的心理情感变化。

可以说,审美意象属于艺术至境的一种形态,也是最能体现人类审美理想的文学形象的高级形态。从文学自身的生产看,蕴藉性文学语言正是以其强大的情感含量,营构了出色的审美意象,创造出诸多文学经典。根据审美意象的存在领域和表现方式,可分为自然意象、社会意象和行为意象。

(一)营构自然意象

在中国古代文论中,自然物向来充当的是感发诗人志意的对象物,即“物感说”。钟嵘《诗品序》开篇立论:“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这是说自然界气候使景物发生变化,景物又感动着人,于是人们便产生激动的感情,表现在舞咏之中,由此产生了诗歌。钟嵘还列举了具体的自然景物,“春风春鸟,秋月秋蝉,夏云暑雨,冬月祁寒”。这种种事物感荡心灵,诉诸诗歌文学,使意义和情感得以表现。

经过历代文人的书写,在“物感说”影响下形成许多自然审美意象。从山水日月到春夏秋冬,从雨雪气象到花鸟松竹,都是引人感动共情的自然物。《文心雕龙·物色》对此有精彩铺叙:“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故灼灼状桃花之鲜,依依尽杨柳之貌,杲杲为出日之容,瀌瀌拟雨雪之状,喈喈逐黄鸟之声,喓喓学草虫之韵。”各种自然景物明丽清新、生气动人。由于不同的景物有不同的容貌声色,对人的感情触动也有不同,致使一个个审美意象在作家的神思创造中跃然纸上。

比如江水意象。寻常的大自然长江水,被作家灌注了生气、情感、风骨和精神,使其作为意象具有了超越自身的审美意蕴,即流淌的江水象征时间流逝、时代变迁与人生短暂。李白《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云:“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这是说旧友孟浩然乘坐的孤帆已消失于碧空的尽头,而李白还在翘首凝望,看着那浩荡的长江水奔流到天边。诗句明写眼前之景,却实含怅别之情。天末孤帆、江流无际是眼前之景象,由此景象写出帆影的朦胧缥缈和江水的广阔辽远,形成宏丽悲戚的审美意境和宽广深邃的江水意象。透过诗句的表层,我们分明看到诗人久久站立在江边,为老朋友送别,诗人目光专注,持续时间之长,直望到帆影向空而尽,只留下滚滚不息的江流。在这场由语言符号表述的江边送别情景中,以浩浩长江水意象衬托孤帆影尽,隐含地传达出友情之真和惆怅之深的思想感情,从而使诗作获得了更广阔的意义表现空间。

应该说,文学语言对自然意象的营构能力与语言本身的心理实体性质密不可分。语言学家索绪尔说:“语言符号连结的不是事物和名称,而是概念和音响形象。后者不是物质的声音,纯粹物理的东西,而是这声音的心理印迹,我们的感觉给我们证明的声音表象。”[6]以“海洋”这个词为例,它一方面是一个抽象概念,联系着海的所指和意义。另一方面,会在头脑中生出波涛拍击的蔚蓝色的大海形象。我们会被大海的视觉、触觉、味觉所笼罩,重新体验和唤起大海带给我们的愉快之情。因此,以语言的这种特性为依据,文学语言展示了自然意象的多重情感意蕴。比如李商隐的诗歌,其中有“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锦瑟》),我们读时会觉得声音有节奏韵律,色彩梦幻朦胧,即使诗句的内涵晦涩不定,读起来仍使人陶醉。同时,在解读“沧海月明”“蓝田日暖”这些不确定意义的自然意象中,我们对文学语言的审美时间不断延长,审美效果也随之得到了强化。

(二)营构社会意象

文学来源于现实生活,现实生活又在文学艺术中体现出别样的面貌。相比于自然意象,社会意象往往是多义难解的,很多时候,“暗示一个系统,而细心的研究者能够像密码员破译一种陌生的密码一样解开它”[7]。比如中国神话的龙凤图腾意象,古典诗文中的长亭、楼兰意象,埃及的狮身人面意象,欧洲的美人鱼意象、古堡意象等等。

西方哥特式小说中的古堡是典型的社会意象,具有普遍的象征意义。小说中的古堡一般位于远离城市和居民的遥远偏僻之地,周围环境阴郁,古堡内通常幽暗而压抑,有着长长且晦暗不明的走廊,以及阴森恐怖的地下室。这种古堡因其神秘、诡异,且与厄运相连,遂演变为一种象征恐怖、黑暗、超自然力的社会审美意象。在我国现代作家张爱玲的小说中,经常出现一些具体细致的实物,如花雕酒、衣服、装饰等,它们原本是主人公的日常用品,但在文学语言的描摹下,以生活背景意象的形式而存在,被罩上了一层奇幻光晕,用以营造某种苍凉质感氛围,散发出潜在的社会意蕴。

新奇的社会意象之所以出现,多是由于它能引发文学作品中隐而不显的深层意义。亚里士多德说:“写诗这种活动比写历史更富于哲学意味,更被严肃对待。”[8]这里的哲学指的是对宇宙、人生、时间等问题的探讨。好的作品往往能借助审美意象表达深沉的哲学之思,从而启发人们去寻求作品的味外之旨,在有限的文本中体味无限之理。卡夫卡的长篇小说《城堡》是现代主义文学的代表,小说故事情节简单,讲的是一个叫K的土地测量员,为进城堡费尽心机,可无论如何就是走不进可望而不可即的城堡,当他终于在城堡附近的村子里住下来时,已生命垂危了。这个故事从表面上看是荒诞不经的,但深层看却有着不确定的主题,城堡本身也成为一种代表目标物的精神象征和社会意象,可以进行不断的阐释,从而深刻地表达人性异化的哲理思考。

(三)营构行为意象

行为意象是通过主体发出的行为进行叙事,其意图是将不可表达或难以表达的情感和体验用行为意象传递给读者,达到深化主题意蕴的目的。这种行为要么是惯常习俗中的活动,要么是出乎意料的怪诞举止,前者如“捣衣”“登楼”,后者如“荒原等待”“大战风车”等。

中国传统诗词中的“捣衣”意象,关乎思乡,关乎亲人,也关乎女性的苦痛离愁。李白《子夜吴歌》:“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杜甫《秋兴八首》:“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辛弃疾《生查子•和夏中玉》:“一天霜月明,几处砧声起。”那月下捣衣、风送砧声的画面,表达的是思妇对亲人的执着牵挂,同时也触动了远方游子的思乡情怀。

登高、登楼的行为意象亦多见。首开登楼意象的是建安七子王粲,他创作的《登楼赋》借登楼四望所见,感时伤事,悲慨人生,情思悠长。此后,登楼就成为士不得志而怀故土之思的审美意象。又如杜甫七律《登高》中的登高意象,取自“百年多病独登台”一句。诗句的字面意思是在半百之年,身体遭遇疾病困扰之时,独自登临上高台。细细分析,此句至少含有五层意义:第一层是“登台”令人伤怀,因为自古高台多悲风;第二层是孤独一人登台,凄清无比;第三层是病中登台,兴致大减;第四层指明“多病”,以多愁多病之身登台,更添悲凉气氛;第五层点明垂暮之年,联系到人生理想壮志难酬,使悲苦的心境及无限愁绪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出来。由此,登高的行为意象体现出特殊的人生意蕴。

有时,文学作品中的行为意象是荒诞怪异的。比如贝克特的剧作《等待戈多》,其中没有性格鲜明的人物,也无连贯的故事情节,只是描写两个流浪汉在荒原上无望的等待行为,但这一荒原等待,却在蕴藉性语言的构思作用下,变成一种行为意象,深刻地表现出人类的无望和对人生的思考。因此,要理解特定的行为意象,需要我们从抽象到具象的分析,方能体验其中蕴含的深刻意义和深长余味。

三、蕴藉性文学语言的当代价值

在人类历史长河中,语言的产生和使用是一种不折不扣的文化创造,对于推动社会的发展功不可没。人们通过语言交流思想,借助文字传达感情,蕴藉性的文学语言也随之融入我们的生活。从文学与社会生活的关系看,文学语言对于传承历史文化、建构民族地域认同、促进个体成长方面都是极具意义的。

其一,文学语言有助于传承历史传统和文化遗产

文学以活动的方式而存在,不同族群的活动造就了不同的语言特征。语言学家爱德华·萨丕尔说:“每一种语言本身都是一种集体的表达艺术。其中隐藏着一些审美因素——语音的、节奏的、象征的、形态的——是不能和任何别的语言全部共有的。”[9]汉语作为我国传统文化的符号和载体,伴随着中华文明生息成长,日益繁富。用汉语写作的中国文学,以自己独特的语言表述,保存前人的物质创造和精神财富,使本族群的历史、知识和文化得到有效传承,成为中华民族宝贵的文化遗产。

综观中国历代文学经典,从先秦的《诗经》《楚辞》、汉代辞赋、《史记》、魏晋六朝骈文、唐诗宋词元曲、明清诗文小说,这些作品无不承载着民族优秀的文化基因,历久弥新。在作品蕴藉性文学语言的引领下,我们便能轻松走入前人的世界,了解他们所处的历史社会环境,感受他们的精神生活和细腻情感变化,体会他们的处事哲学和人生智慧。可以说,文学语言是一道文明之光,它构成了我们民族与时俱进的人文思想风貌,彰显出民族文化中追求含蓄蕴藉、和谐至善的审美传统。很难想象,离开蕴藉性的文学语言,我们的历史文化将是怎样的存在,我们的精神生活将面临怎样的处境。

其二,文学语言有助于建构民族认同和地域认同

如上所述,由文学语言构筑的文学作品,与本族群的历史文化密切关联。经由这些语言,人们追述文化传统,形成共同的历史记忆和社会记忆,从而对本民族的精神、地域形象产生认同。当代学者安德森指出:“关于语言,最重要之处在于它能够产生想象的共同体,能够建造事实上的特殊的连带。”[10]确实如此。语言文字所反映的社会生活,体现的是人们的审美理想和精神追求,亦寄托着人们对本民族或地域文化的浓浓情思和深切关怀。比如王维在《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中写道:“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此诗借作者缺席重阳佳节的“登高”“插茱萸”之事,写出深深的思乡怀亲之情。如果进一步思考,“登高”“插茱萸”二者何以表达思乡情感,就会发现二者作为重阳节的传统文化,是当时人们自觉参与和传承的社会生活,对全体成员具有较强的约束力;而作者由于各种原因,不能参加这些节日活动,仿佛与亲族群体和社会文化疏离了,自我的感情上便显露出寂寞和思念。诗作的这种表达逻辑,足以说明语言经由传统文化的观念感召,所达致的认同效力。

在与作家文学并行的民间文学作品中,民族认同和地域认同的功能也得到充分展示。俗话说“老的不讲古,小的失了谱”。那些流传至今的民族史诗、歌谣、谚语,就是以有意味的口头语言方式,宣扬了勇敢、智慧、孝敬、诚信的美德,成为一代代民众精心守护传承的精神文化财富。另外,许多古老的神话传说,除彰显积极向上的民族精神外,在流传过程中还出现在地化,并逐渐演变为地方叫得响的文化名片。比如中华创世祖先帝舜神话,流传于山西、山东、湖南、河南一带。由这些神话文本衍生的祭拜活动在多地举办,目前已成为“当地重要的节庆项目,甚至是旅游景观”[11]。又如“白蛇传”作为我国四大民间传说,流传于杭州、镇江两地,此传说文本在演述中,“与雷峰塔、金山寺等江南宗教景观相结合,进一步奠定了传说与江南地域文化的血脉关联”[12]。因此可以说,借助神话传说等民间文学语言的审美性与传播力,地方社会的消费经济被拉动,地域认同感随之建构起来。

其三,文学语言有助于提升个体的生活情趣和审美素养

作家以生活为源泉,通过塑造生动鲜活的艺术形象,力求揭示社会生活的本质和必然性。不管何种文学类型,真善美的价值追求皆能从中激荡,蕴藉性的文学语言也会时时流淌。当人们阅读这样的文学语言,便能不自觉地走入艺术形象的世界,重新体悟生活,发现生活的意趣,进而提升个人的审美能力。当代作家池莉的小说《金盏菊与兰花指》开头有一段话:“清晨,虞硕果醒了。虞硕果就这么醒了,一种恬静的醒,纯净的醒,一种身体的融化,从遥远的初蒙状态,渐渐走向现在。她的眼皮,轻轻地动弹着,开初是慵懒而酥软的,接着是有了劲道的模样,再一努力,眼皮一睁开,人就彻底地醒过来了,虞硕果来到了现在。……一个四岁的小姑娘恬静地醒来……”这里描写的是小主人公虞硕果从睡醒到眼睛睁开的过程。虞硕果是个四岁的小姑娘,清晨她从睡眠中醒来,清醒后的那一刻是恬静和惬意的,醒来的过程也充满着稚气、趣味和纯美气息。此情此景本是我们日常生活熟悉常见的,然而,当读到这样的语言时,仍会使我们惊觉,人生中原来有许多美好的时光,有许多比名利更根本、更有价值的东西被忽略了。所幸,文学艺术给予了关注和呈现。透过那活灵活现的动作描写、精细入微的身体感知、温婉柔和的情感渗透,我们仿佛走进主人公的生活情境,亲见小姑娘睡醒后的状态,感受珍贵的童真童趣,发现日常生活的美妙景致。

含蓄的艺术化语言将现实转化为文学,使我们从惯习的生活情境中超越出来,暂时摆脱名利的束缚,同时与现实生活建立更广泛的同情关爱,并能以深情敏感的心灵去洞察人生的幽微精妙。在这个意义上,文学语言以其一贯的充沛想象和真挚情感,书写生活的意趣,丰盈着我们的审美心灵和精神世界。在美的语言感染下,个体精神获得愉悦,情趣和性情也得以陶冶。

夫君子之行,静思修身。在现代社会的语境中,物质的富足、理性的发达,不断将人从世界整体中分离、抽象出来,使人存在的本真状态被遮蔽。这在很大程度上意味着人们迷失了自身,丧失了自我。文学艺术的目的,是将这本真状态敞开,让人们重新体会到个体的感性存在和人的生命活力,使人们重新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而经典文学作品为我们树立了一个运用语言的样板,使得蕴藉性文学语言不断散发出永恒的生机和力量。

[1]苏珊·朗格.情感与形式[M].刘大基,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40.

[2]张晨霞.文学语言功能的历史演进与语言主体地位的确立[J].山东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3(2):68.

[3]罗兰·巴特.S/Z[M].屠友祥,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67.

[4]钟敬文.民间文学作品选[M].2版.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0:166.

[5]列夫·托尔斯泰.艺术论[M].丰陈宝,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47.

[6]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M].高名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101.

[7]韦勒克,沃伦.文学理论[M].刘象愚,等,译.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215.

[8]亚里士多德,贺拉斯.诗学·诗艺[M].罗念生,等,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29.

[9]爱德华·萨丕尔.语言论[M].2版.陆卓元,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5:201.

[10]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M].吴叡人,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 125.

[11]唐睿.帝舜创世神话图像谱系[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2:22.

[12]余红艳.民间传说景观叙事谱系与景观生产研究:以“白蛇传传说”为考察中心[M].上海: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22:12.

The Implicitness and Value of Literary Language

ZHANG Chenxia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Journalism, Shandong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 Zibo 255000, Shandong)

Literary language is different from daily language and scientific language. It is a kind of aesthetic language form, which fully embodies the aesthetic characteristics of implied.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production of literature itself, it creates many literary classics by virtue of the aesthetic image constructed by the implied literary language.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literature and social life, the existence of this literary language is of great significance to the inheritance of history and culture, the construction of national regional identity, and the promotion of individual growth.

literary language; implicitness; aesthetic image

10.14096/j.cnki.cn34-1333/c.2023.06.07

I045

A

2096-9333(2023)06-0045-06

2023-06-15

2023年度山东省传统文化与经济社会发展专项课题“中华文明视域下山东尧舜文化景观叙事研究”。

张晨霞(1980— ),女,山西临汾人,副教授,博士,研究方向:文艺学、民俗与中国传统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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