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村

2024-01-25 09:30陈玉龙
飞天 2024年2期
关键词:嬷嬷奶水小满

陈玉龙

初夏时节,泡桐花开得正艳。小满刚给宝宝喂完奶水,走出屋门去洗尿布,一眼就瞅到院子里的泡桐树下黑仔正拉开裤子撒尿。小满的脸羞得通红,不由生气地骂道,黑仔你个鬼东西,你屋里没有厕所么。黑仔撒得欢,被小满一声喝骂,浑身就打了一个激灵,倏忽转过身,尿枪对着半空,一条光亮的弧线飞射过来。小满躲闪不及,鞋尖上便溅到了尿液。黑仔嘻嘻笑着,口水从嘴边流出,顺着衣裤往下滴。小满的婆婆从厨房里冲出来,手拿一把菜刀,在阳光下耀眼闪烁,黑仔的尿枪霎时萎缩,一溜烟跑得不见了人影。婆婆冲着远去的影子大喊,好你个矮子鬼,敢到我家撒尿,有本事你不要跑呀,看老娘把你的小鸡鸡剁下来给狗吃。

婆婆问小满,小矮子没进屋吧。小满说没有,瞧了一眼鞋尖上的湿迹,跺了跺脚,到院子边上的洗衣池边洗尿布。婆婆进屋,见了摇篮里酣睡的宝宝,忍不住伏下身亲了一口,走出屋门叮嘱小满说,不要再让小矮子进来了,看起来没脑子的人,却鬼怪得很哩。小满没有接应婆婆的话,哗哗的流水让她产生了一些联想,心里就有点烦躁,她低头瞄了一眼婆婆的身影,见她走出门外,小满停住洗刷,关闭了水龙头。流水戛然而止,也让她重回到现实中。

挂在院内晒竿上的尿片在阳光下散发出亲切的味道,小满的心头充满了喜悦,烦躁被一扫而光。这时,院门口有个影子一闪,一忽儿又出现,当他探头探脑地想再走进来时,正好与小满的目光碰上了。黑仔停住脚步,似乎在观察小满的脸色。

小满的气早就消了,跟黑仔还能生什么气呢。

小村里的大多人都不会生黑仔的气,遇上黑仔跟自家小孩子打架,大人们则拉开自家的孩子,细声劝着说不要跟黑仔一个样,有的甚至训斥孩子,他不懂事,你也没脑子么,让他打了,跟鬼打的一样,没处说理去。其实,黑仔也很少跟别的孩子打架,没有伙伴儿跟他一起玩耍,自己的妹妹和弟弟都远离着他,一个人像幽灵似的游走在小村的每个角落,冷不丁地碰上一个大人,便呵斥几句,骂一声矮子鬼,还要吐一口唾沫,或许以此来表示对黑仔的厌恶。

院子里的泡桐树枝繁叶茂,据说是小满的丈夫读小学时栽下的,那个时候大家都喜欢栽种这样的树,生长快是它最大的优点。黑仔进了院子,站在树底下盯着上面叫成一片的知了,小短腿做出跃跃欲试状,直把小满看得笑出声来,黑仔停住滑稽的动作。小满便对他招了招手,意思叫他过去。

黑仔还是不敢进屋。

婆婆总是对小满说黑仔是个惹不得的鬼怪,对当初让黑仔帮忙吸奶的事后悔莫及。婆婆说当初真是鬼摸了头,竟要这个鬼东西来帮忙。

那是春天的某个日子,小满生下了宝宝后却喂不到奶,不是没有奶水,反而非常充沛,原因是小满的奶头陷塌,宝宝不会吸吮。婆婆经验老到地對小满说要叫小孩子过来帮忙吸出来,可找来两个小孩子都不会吸。因为他们从小就是吃奶粉长大的,母亲把他们生下来,就要出外打工,是爷爷奶奶带大的。大一点的孩子又不肯吸,这时正好黑仔也跟着看热闹,婆婆当时急着要想宝宝吃上奶水,没多想便让黑仔一试。没想黑仔吸劲儿大,很快就把奶水给吸出来了,宝宝不再哭闹,每天吸吮着丰盈的奶水,一天一个变化。不再让黑仔吸奶,但黑仔却天天过来,看着宝宝吸奶,口水把衣服都湿了一片。有一次,小满看着实在有点不忍心,把另一只奶给黑仔吸了一口,被婆婆看见,狠狠地把小满训斥了一番。这还不够,还把黑仔赶了出来,叫他从今以后不许进屋。

小满转身拿出几块饼干,黑仔立马从树底下跑出来,双手夺过,生怕别人抢了先。小满告诫黑仔,以后再也不许在树上撒尿了,有尿就到自家茅厕里撒。黑仔撕开袋口,边塞饼干进口边点头说晓得晓得。他的裤子斑驳陆离看不出颜色,似乎有股臊气弥漫出来,在这热天里相当难闻。小满说你嬷嬷也不晓得给你换下来洗一下。说完这话后,小满真打算帮他换下裤子清洗,不管怎么说,黑仔是吃过她奶水的人,除了摇篮里的宝宝,再没有第二个了。当然,小满也只是这样想想而已,她怕婆婆知道会骂她,婆婆多次警告过她,可小满一见到黑仔比同龄小孩矮小的样子,心肠软得硬不起来。

没生宝宝前不是这样的。

记得那年嫁到小村来,第一次看到黑仔的样子,赶紧捂住鼻口跑开,丈夫朝黑仔吐了口唾沫骂道,小矮子给我死远点。那时,小满只觉得黑仔像村里的一条狗,谁见了都可以骂,黑仔的嬷嬷也不生气。小满就问丈夫,黑仔的爷爷奶奶怎不管管呢。丈夫说,脑瓜子不灵醒,管不住呢。

院门口又是一闪,骂声就先冲了进来,黑仔扭头就跑,被婆婆双手叉腰拦住,黑仔一低头,哧溜一下从女人的裤裆下钻过,饼干散落一地。

婆婆自然要数落小满,小满一声不吭。

听村人们说,黑仔的娘生下他时奶水是很足的,可只吃了三个月便给强行断了奶,娘要去南方丈夫那儿打工,丈夫一天一个电话催,做娘的狠下心来,把黑仔留给了家里的嬷嬷,自己忍着胀痛的双乳踏上了南去的列车。黑仔就是怪,除了母乳他什么都不吃。奶粉吐了,米粉连口都不张,哭叫声撕裂着小村人们的心。嬷嬷把自己干瘪的奶头塞进他嘴里,终于哄住了哭,短暂的停歇后便是更加强烈的爆发,据说黑仔硬是哭了三天三夜,把嗓子都哭哑了。后来黑仔靠着米汤加红糖生活,也不知长不大的身高是否与此有关,八九岁的孩子比三岁小孩还矮小。黑仔的娘也因了那次强行断奶,后来生孩子时再也挤不出奶水。

丈夫打电话说,村里的孩子暑假都准备到父母身边住一段时间,问小满能不能带着宝宝到他那儿去。小满心有所动,可看到宝宝娇气的样子,便叹口气说,你问你妈吧。丈夫说,先问你么。小满说,就怕你妈不同意。丈夫挂了电话,不一会儿,就听到婆婆接听电话,婆婆接完电话便走了过来,说也不是我不同意你带宝宝过去,是宝宝太小了,等宝宝满了周岁给脱了奶,我在家带着宝宝,你们到一块儿去做工,忍耐几个月,一转眼就过去了。小满被说得不好意思,低头逗宝宝玩,心头的不快消散而去。

七月一过,村里陆续有孩子奔赴父母的打工地,而每年的腊月底,大人们则从外地赶回家,他们就像候鸟一样,季节一到,开始迁徙。

那天小满看到毒辣的日头底下黑仔在哭。平常很少有人见到黑仔哭,相反总是看到他嘻嘻地傻笑。黑仔在地上翻滚着,他的嬷嬷拿着一根棍子做出要打的样子,终究还是没有舍得下手。小满问旁人是怎么回事,有人告诉她,黑仔的妹妹和弟弟刚刚坐车走了,黑仔也要跟去,硬是被他嬷嬷给拉了回来,一直哭闹到现在,也没人劝得住。

小满走过去,喊了黑仔一声,没反应。又喊了一声,黑仔仰起脸,哭声停住,但还是躺在地上不起来。他嬷嬷丢下棍子,对小满说,讨债鬼还是听你的话哩,你帮我劝劝,他就是一个死脑筋。小满拉了黑仔一把,竟给拉了起来。黑仔没穿上衣,只有一条短裤,现在尘土把全身沾满,小满往他裤子上掸了一下,尘土飞扬起来,呛得小满不住咳嗽。小满对他嬷嬷说,快给他洗个澡换个衣裳吧,也要穿个上衣呀,日头晒着嫩嫩的光脊梁怎能吃得消呢。他嬷嬷说,讨债鬼习惯了,由着他去。

每日三餐,婆婆总想变换着花样做菜,怕小满吃腻了,从而影响宝宝的奶水。小满感觉到身体在一日日地庞大,走路的时候身体上下都跟着颤动。再要吃的时候她似乎有意节缩一点,婆婆是何等精明,觉察后没有作声,而是在小满给宝宝哺乳的时候才轻声细语地说,女人么,肥胖一点正好看呢,你看哪个有奶水的女人是个瘦儿巴筋的?奶水是什么,老辈人说那是女人的精血,宝宝吃了才能健壮。等宝宝脱了奶,你想怎么减都行,只要不减成一个麻秆儿,让风给吹跑就行。小满被婆婆后面的话给逗笑了,一笑,就把宝宝含在嘴里的奶头给滑脱了,小满夹住奶头想塞进宝宝嘴里,忽见小家伙嘴巴向上一咧,竟然笑了。婆婆高兴地把小指头轻轻在小家伙粉嫩的脸上刮了一下,没想下面的小鸡鸡往上一挺,射出一道光亮的抛物线。婆婆一见,笑着说,射得那么远,今后讨的老婆肯定是外地的。

小满想问婆婆一句话,你儿子小时候的尿也是射得这么远么。小满也是外地的,娘家离此有千里之遥。终究没好意思问出口。

奶水太足,宝宝吃不了那么多,双乳胀得厉害,小满只好蹲在墙外角落里挤掉,双手握着饱满的乳房,同时发力,两股奶水喷涌而出。不多时,地上过来一队蚂蚁,慢慢围成一圈。

小满感觉到不远处有双眼睛在看着她,似乎还听到了嘴巴里不住的吮吸声。小满装作不见,对于黑仔的出现,现在已习惯了。

小满一走,黑仔跑过来,用小棍子戏弄着地上的蚂蚁。

孩子们一走,村子里安静了许多,没了孩子们的打闹,大半的生气都带走了,小村就像个失血的病人一样苍白。不过,这倒成全了黑仔,在村里如入无人之境,了无阻拦。无所事事的时候,就陪着树阴下的狗子一起玩。狗不嫌黑仔脑子不灵光,反倒亲切,舔着黑仔的手,黑仔则拉扯着它的胡子耳朵,甚至还可以把尿撒到狗子的身上,狗子站起身抖了抖毛发,反倒把黑仔溅了一身。狗子的主人经过时,便骂黑仔,好你个矮子鬼,不要弄脏了我的狗,你的命还不如它的命金贵,下次再让我看到,不把你的小鸡鸡割掉才怪哩。

黑仔一边跑一边还嘻嘻笑着,阳光下的影子越发短小。

没了孩子们的打闹,小村的夜晚越发有些寂寞,天空的星星和萤火虫相辉映,犹如梦幻。不过,有天晚上,竟带给了小满一个意外的惊喜。

村头的大樟树底下,挂了一块巨大的白布,暗影中只见一个穿着工作服的男人在那里忙乱着,有几个老人在旁边指指点点。小满走近一问,原来是放电影。对于露天电影,小满只从旁人的讲述中有了一个模糊的认识,一个小小的村庄突然放电影,又不是什么节日或者哪家办喜事?前年国庆的儿子考上了一所重点大学,请了个戏班演了一天一夜的戏。现在即便有了喜事,他们也都习惯请个戏班子,在家的老人还是喜欢戏剧的,小满的婆婆就非常喜欢。

小满终于弄清楚了,这是送电影下乡,免费送给村人们观看的。小满惊奇而兴奋,问了那个男人什么影片几点开演之类的问题。男人很有耐心,也许是很少碰到这样的热心观众吧,男人甚至喋喋不休地把电影的内容讲给小满听,小满竟听得入了迷。

婆婆见小满对电影感兴趣,便说吃完饭你把宝宝喂饱后就去看吧。小满问婆婆不看吗,电影都送到家门口了。婆婆摇了摇头说,小时候看多了,现在不想看。

小满来到村头时,放映已开了机,让她有点失望的是画面有点昏暗,比家里的天视都差远了。好在音响还不错,声音浑厚,但靠近了却震得耳朵发麻。更让小满失望的是看电影的人没有几个,这个瞄上几眼就走,那个转了一圈溜了。最后,就剩下两名观众,小满和黑仔。黑仔的目光不是盯着银幕,而是对放映的机子感兴趣,如果不是他在不住地游走,黑夜的幕布下没有人会注意还有这样一个小观众。小满感到自己处在一个尴尬的境地,放映员的热心讲解让她一时不好意思走掉,直到婆婆的喊叫声传来,小满才松了口气。

黑夜把天空拉得低沉,电影中的枪击声依旧激烈,小村并没因一场电影的到来而改变了什么,或许仅仅只是搅动了小满沉寂多時的心房,让她上床以后有点心烦意乱。

树上的知了聒噪得让人生烦,午间的小村连狗都懒得走动,伸长着舌头卧在树底下喘气。这个时候,一阵尖锐的哭声盖过了知了的鸣叫。

小满是第一个跑出屋门的,手上还抱着宝宝,直射的日头刺得宝宝双眼眯成了一条缝,小满赶紧掀起上衣遮住宝宝的头顶,雪白的腰身在日头底下越发耀眼。哭声是从村里的一棵大树下传出的,只见黑仔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他的嬷嬷蹲在旁边哭叫。又有几个老人聚拢过来,不知所措地转着圈圈。宝宝乱抓着头顶上遮盖的衣服,到了树阴下,小满便把上衣放了下来,宝宝兴奋地看着身边晃来晃去的人影,伸出胖手抓住了小满披散下来的头发。小满没有心情去理会,她紧盯着躺在地上的黑仔,惊恐地喊着,这是怎么了,快快打抢救电话呀。身后赶过来的婆婆却推开小满说,打什么电话,这是冲撞了煞神,你走远点,不要吓着宝宝。

婆婆走上前看了看黑仔,神色坦然地转身站在墙角边三两下扒出了自己里面的秋裤,然后高高扬起来像面旗帜,不住扑打着黑仔的头脸、双肩和胸部,口中还念念有词……

念词循环往复,动作变幻莫定。

黑仔的嬷嬷早已停住了哭,忽然大叫一声,醒过来了。

婆婆放缓了动作,黑仔一下子坐起身,对着女人拂过脸面的裤子吐出一口唾沫,嘴里喊着臭臭臭。婆婆这时大喊一声,一下子跌坐在地,浑身大汗淋漓,对着黑仔的嬷嬷说,给他喝碗糖水,放点盐花,没事。

小满看得呆了。

黑仔果然没事,第二天又到小满院内的泡桐树下赶知了。黑仔依然光着上身,黑不溜秋的短裤被风吹得直响,也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根长竹竿,乱捅着。小满正在给丈夫视频电话,男人问宝宝呢抱过来看看。小满说,宝宝睡了,就只记得宝宝了?男人嘿嘿笑着说,都记着呢。小满说,鬼话,也不关心人家是胖了还是瘦了。男人故意瞅了瞅,说,不胖不瘦,正好。

谎话。小满掀起裙子露出白净的腰身,仔细看看,都大了一圈啦。

男人的眼里放出光亮,说,还往上拉拉。

你想看什么?

你说要看什么,宝宝的奶瓶嘛。

小满脸色一红,放下裙子,嗔怪道,想得美呢。

听说给那个小矮子尝了先,白白给糟蹋了。男人不满地皱了下眉。

说什么昏话,是你娘请他吸的,要不宝宝哪有奶吸?

好了,不说这些话。想我不?

想你个头!许久时间了,也不回家看看。

工地上太忙了,老板不让走,等秋凉了,一定请假回去一趟。男人还想说着什么,身后走出半个人影,说,老板来了。男人神色一紧,轻声说,就这样了,老板来了又要说我们偷懒了。小满本来还想说天气这么热要多注意休息之类的话,可男人已挂断了电话。

小满意犹未尽地走出屋,就看到黑仔在院子里挥舞着竹竿赶知了,便走过去一把抢了他的竹竿说,黑仔你个鬼东西,捣什么乱哩,就不能让人清静一下么。黑仔嘻嘻笑起来,盯着小满的胸部,嘴里吧唧吧唧响。小满不好意思地推了黑仔一把,说黑仔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哟,嘴还这么馋。感觉双乳发胀,下意识地揉了揉,心灵感应似的,屋里传来宝宝的哭叫。小满不再理会黑仔,边跑进屋边说,宝宝醒了,宝宝饿了,妈妈的奶水来啰。

小村被黑仔搅得鸡飞狗跳,今天哪个树上的枣子落了一地,明天谁家的屋瓦被砸了个窟窿,过两天人家的猪圈里的栏栅开了,猪把菜园拱得一塌糊涂。人们骂黑仔是个搅屎棍,还找上门来,黑仔的嬷嬷气得抹眼泪,一狠心把黑仔关在猪圈里不让他出来。许久没有养猪,猪圈的门破败霉烂,竟让黑仔给钻了出来。嬷嬷拿着棍子在后面追赶,说打死你这个讨债鬼。黑仔个儿小,跑得却比嬷嬷快,你跑他跑,你停他停,气得嬷嬷倒地嚎叫。

婆婆得到消息,邻村有一家老人做寿,请来戏班子演戏。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婆婆兴奋得两颊放光,走路也脚下生风。吃过午饭后就邀东请西召集了十几个男女老人,浩浩荡荡出发。临出门时,黑仔嬷嬷不放心黑仔,怕他捣乱,请小满给照看一下。为保险起见,小满便把黑仔叫到自家院子里玩,黑仔闲不住,又要拿竹竿捅泡桐树上的鸟窝,小满给抢下了。说黑仔你就不能好好坐着么,忽心头一闪,想起什么来,问黑仔,你上过学么。黑仔傻笑着,忽地跑开,还没等到小满回过神来,就看到黑仔赤脚啪嗒地跑了回来,肩上竟然挎着一个破旧的蓝色书包。小满说这是你曾经读书的书包吧,我看看里面有书没有。说着小满拉开书包,里面空空如也,只在边角里找到半截铅笔。

小满从屋里找出几张白纸,那是丈夫从当村干部的同学那儿拿来给小满剪鞋样的。生下孩子后,小满怕无所事事,说要学着做鞋。事实上小满没有半点空闲,也就没有了那份闲心。看见雪白的纸张,黑仔高兴得不得了。小满把纸铺在桌子上,说,你给我写几个字来看看。黑仔歪着头看着小满,似乎不明白她说的话。这时宝宝醒了,小满抱起来哺乳,把黑仔晾在一边。

等寶宝喝足了奶水,小满把他放在摇篮里逗着玩。宝宝笑得更灿烂了,胖胖的双手乱抓着,嘴里啊啊叫着与小满对话,有时回转头看了一眼黑仔,见他坐在凳子上对着面前的白纸乱画乱写,就由着他,陪着宝宝玩,直到宝宝睡去。

院外蝉鸣如歌。

小满转身走到黑仔身旁,黑仔早已停住了他的乱涂抹,耷拉着脑袋打瞌睡,口水把桌上的纸都给洇湿了。小满啪地一下拍在他的后脑勺上,黑仔一惊,跳起来,一头就撞在了小满的腿上。小满说,在做梦吧,看你乱画了个什么。低头拿起桌上的纸,小满先是一愣,而后脸又一红,把纸张拍在黑仔的脸上说,这是你画的么,你这个小流氓。

白纸上画了一棵大树,当然,这只是小满的猜测,几条直线像树干,横斜着的短线像枝丫,而枝桠上却垂下两只硕大的乳房。乳房尤其形象,才让小满感到脸红。小满再要拍打黑仔时,脑瓜子又是一闪,不由生出万分的惊喜来。

这是你自己画的还是跟着书上画的?小满疑惑地问,黑仔指了指院外的泡桐树,意思是自己画的就是那棵树。小满指着远处的一幢房屋说,你再把那个屋子给我画出来。黑仔看着小满,没有动手。小满从屋里拿出一包饼干说,画好了,这个给你吃。黑仔吞咽着口水,便坐在小凳子上,用桌上半截铅笔乱画起来。

之前是几条横线,又是几条竖线,长线短线相交,一点也不像房屋,小满眯起眼,往远处站了站,影影绰绰中似乎显现出房屋的模样来,惊喜的是后面,一个小人儿横卧在屋前,脚下却是一个个细小的点点,像一串脚印,又似泥巴。小满又拿来几张白纸,对黑仔说,你想画什么就画什么,画完了这袋饼干全部给你。黑仔双眼放光,眼盯着小满手上的袋子,而后又低下头乱画起来。

小满拿着黑仔的画给村人们看,说黑仔真的有画画的天赋呢。村人们看了,连连摇头说,画的什么鬼样,别人是四不像,他画的是十不像。小满就找黑仔的嬷嬷,说让黑仔去县城的美术班培训吧,让他学一门手艺,日后也有口饭吃,他有这方面的才能。嬷嬷的脸色不好看,说这也叫画么,拿出去丢死人哩,死脑壳的,他能画出画来,除非太阳从西边起山。

过两天再要黑仔画画時,黑仔说什么都不肯,小满拿出饼干作诱惑,黑仔只吞口水却不再下笔。小满问,你嬷嬷打了你么。黑仔便点点头。

下了一场大雨,天气就转凉了。孩子们从南方回来,由此恢复了血气。黑仔老实多了,别的孩子似乎是他的克星,没有人打他,可他就是惧怕,不敢乱来,最多也就是对着别人家的墙角撒一泡尿。

凭直觉,小满觉得黑仔真是有画画的才能,读高中时小满学的是艺术类,学过美术,后因文化课分数不够,没有去读大学,出外打工,认识了丈夫,嫁到小村来。对于艺术方面,小满自信还是有点眼力的。这世上也出现过许多傻子天才,说不定黑仔也是一个呢。她跟婆婆说要到乡街上去拿个快递,其实她到村委会去找王主任。王主任跟丈夫是同学,结婚时来家吃过喜酒,她还和王主任干过一杯呢。

村部离小村不过二里路,但小满却走得一身汗,酷热的夏天过去了,天气还没有转凉,有点闷热。还没有踏进村部,就听到里面传来王主任和人的争吵,小满站在门前不知是进好还是走好。一会儿,有个中年男子气冲冲地从里面出来,差点儿撞在了小满的身上。

王主任的脸色还没有平静下来,在给另一个年轻人说着话,像他这样的户也想拿低保,亏得好意思说出口,全村一半以上的人家都比不上他,儿子在外有车有房,家里出了一点点事就申请低保,哪有这个道理?年轻人点头称是,说买山这个人是个难缠的主,自己好吃懒做不说,还要伸手要这要那,这种人就要硬气顶回去,要不就会被他给缠死。说着话的两人一转眼,就见小满尴尬地站在他们面前,王主任一眼就认了出来,忙露出笑脸说,嫂夫人哪有空闲到这里来呀,快进来坐坐。

小满跟着王主任走进了写着主任办公室的门,王主任给她倒了一杯茶,小满开门见山地把来意说了出来,王主任惊奇地问,那个小矮子真的有这方面的才能?难道他脑瓜子就开了这一窍?小满就把带来的纸张拿给王主任看,王主任开始是皱着眉,顺着倒着看了一会儿,渐渐,眉头松开了,说,有点意思。小满好像遇到知音一样,说要王主任给帮忙,现在有许多免费的特殊学校,作为残疾人的黑仔是否可以申请。王主任抓着头皮说,这个事我还得打听打听,本来,像黑仔这样的年纪是不能辍学的,学校每年都得给他出不能上学的证明,如果真有一家学校能接收他这样的人,那不但解决了黑仔自己的问题,也减轻了我们的工作负担哩。

王主任又要给小满添茶,小满感觉乳房有点发胀,忙站起身说要走了,这事还要主任放在心上。不过,临出门时王主任奇怪地问了小满一句话,你为何要帮那个小矮子鬼呢,难道就是因为他吃过你的奶?

小满的脸腾地一下通红,头也不回地跑出门。身后传来王主任呵呵的笑声,小满这个人,真有意思。

下过几场雨天就转秋凉了,黑仔不再是光着脊梁,嬷嬷图省事,早早地给他穿了一件厚厚的袄子,袄子过大,几乎盖住了双腿,看上去越发矮小,站在那儿像一截枯死的树桩。只有当他跑起来时,扣子被风扯开,两边的衣襟飘起,又像一只笨野兔。院子里的泡桐树上不再有知了,鸟儿也不知飞到哪儿去了,黑仔溜进来时,小满正在打扫落叶,一见黑仔这身打扮,被逗笑了,转身从屋里拿出半包饼干,黑仔抢过来,狼吞虎咽,鼻涕滴下来,一吸,进去了,又出来,又吸,院子里便充满了黑子的鼻吸和饼干的咀嚼声。小满说,你没吃早饭么。黑仔不管不顾,小满真羡慕黑仔的好胃口,她见过许多孩子吃饭时要父母或者爷爷奶奶这哄那哄才吃,吃顿饭没有半个时辰别想收场。

小满进屋拿出几张白纸,黑仔一见便跑,小满在后面喊道,黑仔你个鬼东西,吃了东西就跑掉,我是为你好么。婆婆从屋里出来,听见小满说着黑仔,便不屑地对小满说,不要再招惹矮子了,你没听到人家这几天在议论什么?

议论什么了?

还不是你叫黑仔画画的事,他们说你把黑仔带坏了,他一个猪脑壳的人,能画什么画,一旦让黑仔上瘾了,哪有那么多白纸让他糟蹋?黑仔嬷嬷把黑仔狠打了一顿,说再要乱画什么,剁断他的手。

怪不得呢,自己一拿出白纸来,黑仔就跑得不见影。小满望着门外那片天空,低沉沉的,要下雨的样子,不由叹了口气。

小村的日子总是平淡无奇地流过,在一个暖和的天气里,王主任一脚踏进了小满的屋门。小满正在给宝宝喂奶,一抬头见到王主任的身影,慌得褪下衣服,宝宝嘴里的奶头脱落,哇哇大哭。婆婆听见急忙从厨房下跑出来,见是王主任,赶忙打招呼,然后从小满手上接过宝宝,宝宝双手乱抓着哭闹,婆婆一边哄一边把宝宝抱开,到院子里逗着小狗玩,转移宝宝的注意力。

王主任一点也不尴尬,或许是他走村串户见着多了的缘故吧。他专程来是告诉小满一个好消息,市里有一个特殊培训班,他帮黑仔申请了上去,已经通过了。虽然学校早开了学,现在插班也不是很晚。而且学校实行全免,还有专人看护,黑仔能上这样一所学校,应该是非常幸运的了。王主任说他是先告诉小满,等下他还要去黑仔家里,要跟大人们商量好,听取他们的意见。一直到王主任走出门,小满还没有从那种兴奋之中回过神来。

黑仔的嬷嬷立马给黑仔的爸妈打电话,他们都觉得是好事,不但让黑仔学到本事,还能管住管吃,卸下了他们的一个大负担。

走的那天,黑仔穿了一身新衣服,在村里跑来跑去,显得格外高兴。他嬷嬷在后面跟着,生怕他摔倒脏了衣服。王主任亲自开车来接送黑仔上学,黑仔还没有坐过车,先是用手抚摸着车门,忽而拿出半截铅笔头向上画去。嬷嬷眼尖,伸出手一把打掉,铅笔掉在地上,嬷嬷双脚踏住,说,讨债鬼,这车门上能乱画的吗?画坏了可要赔钱呐。黑仔兴奋劲儿也被打掉,竟然一屁股坐在地上。

小满这个时候走了出来,看到坐在地上的黑仔,便大喊一声。黑仔立刻爬起来,转回身站在那儿不动。身旁的婆婆抱着宝宝,冲着黑仔喊,矮子鬼,上车呀,站在那儿发呆做什么。黑仔不理会她的话,甚至也不理会旁边其他人的喊叫,双眼盯着小满饱满的胸前,嘴巴轻轻在吸吮着什么。

小满双手颤抖,不住地揉搓着衣角,心头有了向上掀开的冲动。终究,双手垂下,又抬起来,只朝黑仔挥了挥手。

责任编辑 赵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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