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餐的甘棠

2024-01-25 09:30何也
飞天 2024年2期
关键词:阿秀甘棠豆花

何也

八里巷九号差不多是甘棠天天要跑的客户。两扇门用铁链锁着,甘棠把门推开一道缝,叫了几声要外卖的潘钰姑娘,永远都是一点动静没有。他习惯性地将头伸进门缝,看见破旧的屋里又脏又乱,还闻到了一股难闻的气味。其时潘钰就候在门后一侧,甘棠左边的脸颊明显被对方的嘴唇刷了一下。甘棠把头缩回门外,将餐盒装的外卖递了进去,接着又将手机的收款码递进去,完事了他便快速离开。

十几年了,甘棠一直没能搞清楚八里巷九号门内潘钰的情形。那时候可不像今天这样,最初甘棠的头刚伸进门缝,便吃了她的一记耳光。虽然打他的手有气无力,总归让人感到一种屈辱。后来对方的那只手便演变成柔软的带点口水的嘴唇,被甘棠认为的屈辱随之减少,却受到了惊吓。甘棠担心潘钰是个被囚禁的间歇性发作的疯子,那他伸进门缝的头就难说不会遭到她的暴击。要么潘钰就是个脑瘫,身体变形还不由自主动作的那一种。她也有可能是个皮肤病患者,比如得了白化病,或者脸上长着大片血癍似的胎记,畏光,羞于见人。总之不管是何种情形,都怪叫人担惊受怕的。只是一想到被关在破旧老宅的潘钰,太可怜了,他甘棠再不去送餐,她连一天一餐都谈不上,很可能饿死。还有,多长时间过去了,他甘棠的身体也没有什么异常,这样一来,他的所有联想便都不成立。至于别的什么情况,甘棠又想象不来,只是在内心一直踏实不下。

在香城百万人口的城区,不知不觉中,近四十岁的甘棠从事送餐业务已有许多个年头。在芸芸众生中的甘棠并不起眼,但热爱是他生活中一个重要品质。一天中,甘棠可以起得早也可以迟,但无论如何他都是给自个儿蓄能,就像怀拥妈妈唱的《摇篮曲》,给了你甜蜜的睡意,然后睡一觉醒了,你就会充满快乐一样。

甘棠刚开始送餐时,类似美团、饿了么都还没出现。甘棠当时是香城“农家饭馆”的小伙计,农家饭馆在市中心的南市街,吃过的人都忘不了它的好,吃客留心记下老板的电话,想吃了又无法赶来,便要求送餐业务,手勤脚快、头脑灵光的甘棠因之派上用场。稍后甘棠以农家饭馆为主,又兼职了邻近受吃客欢迎的“正宗豆花”“传统卤面”两家的送餐业务。很快,香城血管似的大街小巷就像长在甘棠的身体上,他凭感觉就能找到准确的位置。用心去经营这个为甘棠而生的職业,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加入任何团体,不穿任何制服,也没有节假日,穿梭在香城血管似的大街小巷中,稳准快好为点外卖的吃客服务。

南市街的“正宗豆花”店,店家是老两口。男叫老宋,女喊绒花。老两口默契配合,话很少,店开了忙买卖,打烊了收拾备料,每天干活的时间长到令人咋舌。老两口主打豆花粉条,打两勺豆花两勺粉条,视口味随客意加卤大肠、肺片、鹌鹑蛋、豆干、牛百叶等样,佐料加芹菜末、芫荽、葱花、卤汁、油条、香醋等不一而足,端到吃客面前自是摇晃着的一大碗,想想就让人口水流一地。也有吃惯几十年的还搁不下对上的胃口,隔几天不吃心眼就会发蒙。从旧城区打锡巷到南市街,走路也就十几分钟,奈何古董商人闵大娄子已经胖得不行了,偏他大半辈子就好这一口,是甘棠送餐的主顾之一。甘棠熟知闵大娄子豆花粉条上要放的卤味与佐料,随着店家飞舞的剪刀、勺子和夹子,种类、分量、价钱都恰到好处,快速打包后一溜烟送到打锡巷,闵大娄子打开就吃,吃完擦了汗和鼻涕,才给甘棠付钱。有时候甘棠赶时间,嘴里喊“下次一起给”,人早就跑远了。

闵大娄子的古玩店里堆满了就像从垃圾场里淘来的东西。他的店里客人很少光顾。但甘棠听说做古董的往往半年没生意,做一件吃三年。当然也有实例,但甘棠也只是听说。早些年迎尪街一户居民翻旧墙扒出一面铜镜,跑打锡巷要卖给闵大娄子。闵大娄子给开九百元的价,那人不干。闵大娄子说:“到别的古玩店,最多给你开三百元。”那人不信,跑别的古玩店,果然只有三百元。等那人掉头打锡巷,闵大娄子说:“现在只能给你开七百元。”那人急了,说:“开始的价钱难道不是你闵大娄子开的吗,还有二百元呢?”闵大娄子说:“你交学费了。”“七百就七百!”总比三百元强,那人气急败坏却也没有办法。闵大娄子当着那人的面,给铜镜小作修整,架在从旧物堆里扒拉出来的古木底座上。那人见了不禁内心一紧说:“要是这会儿我想赎回,铜镜连古木底座多少钱?”闵大娄子说:“九千元。但你是物归原主,打九折六千三百元吧。”那人生气说:“你闵大娄子这是明抢哩!还打折呢,你也就拿块脏布擦擦,随便找个破木头架子往上一摆就值九千元?”闵大娄子说:“不信你拿到别的古玩店打听看看,至少给你开五千元的价。”那人留了个心眼,换了一家古玩店,一分不少开价五千元。那人很快返回,感到吃了大亏,拍桌子质问闵大娄子:“这到底是为什么人呀?”闵大娄子说:“就因为经是我鉴定、修整过的。”

每次见闵大娄子天塌不下来那样慢吞吞地活着,甘棠就觉得有关他的传说或说法都可能是真的。所以每次送餐到闵大娄子面前,甘棠揣的心态永远都是那样的恭敬与好奇。

凡事只要烂熟于心便啥都好说,收废品拾破烂的阿秀就是一例。进城打工的阿秀原本借住西街的亲戚家,白天夜里打零工,挣钱供乡下两个孩子读书。没多久西街拆迁,阿秀跟着傻眼。亲戚劝她收废品拾破烂,只要足够勤快,走街串巷的,收入是现成的,还容易租到便宜的住处。因为拆迁,亲戚瞬间暴富还安置了单元房,此前做流动摊买菜的三轮车转手送给阿秀营生。为了孩子,阿秀很快入行,送餐的甘棠一开始便认得她,从她叫外卖渐渐变得好一些,他就知道阿秀收废品拾破烂挣到的钱要比先前多。

踩三轮车收废品拾破烂的阿秀,她的位置是不确定的,只要有人招呼收废品,或看见居民的丢弃物,她都会不管不顾奔过去。偏离叫餐的地点虽不远,但除了甘棠,又有谁能容忍得了一个拾破烂的还不懂规矩。甘棠佩服阿秀的担当,为了孩子不分昼夜的,十多年了,从年纪轻轻到眼下显得黑胖,她都无怨无悔。所以甘棠总在为她设身处地。在另一头,仅叫了南市街的几次外卖,阿秀就能感到甘棠对她的用心,在花花绿绿的香城市面上,一来二去的她便与甘棠成了患难知己。阿秀对甘棠也用上心,后来甘棠告别了单车,骑的二手电动车,便是由阿秀牵线——车主为了图省事要当废品卖的,花几百元钱就是他的了。

甘棠和街边修理摩托车、电动车店的师傅也有混熟的。送餐时,因为这些师傅双手满是黏腻的油污,甘棠自费附送几双一次性薄膜手套,不用洗手,套上便可用餐。甘棠把花几百元钱买的电动车推到修理店,师傅见了没几下就“修旧如旧”了,说还有七成的车况,只客意收七八元的修理费。甘棠满心欢喜,骑着电动车如乘春风,为他的送餐安上了翅膀似的。

甘棠骑电动车送的第一份餐,是他自个掏腰包,送给阿秀的。看见阿秀喜滋滋吃着,成了甘棠到香城打工后最大的幸福之一。甘棠没有打听过,到底阿秀的年纪比自己大还是小,阿秀的样子有点显老,那就当姐姐吧。甘棠这样想着,骑电动车的第二份餐送回家,是给老婆孩子的。

在旧城区边上有一条窄窄的尾留巷。七八十年前尾留巷里住两户人家,一家木作,一家竹器工艺。政策放开后,为了主体不受影响,在旧城区与尾留巷之间砌了一道围墙,使得尾留巷小到两辆电动车交汇便会挤不过去。出入不便谈何买卖,十几年前两户人家搬到临街店铺,制作精致小件,有表演性质,多由大人带着的小孩觉得新奇而购买。潮湿幽暗的尾留巷转眼荒凉,租给外来户居住。甘棠租住竹器工艺这一家,没多久回老家乡下把远房表妹伊娅带来,打了结婚证,等儿子甘同出生又打了暂住证,到了甘同五岁读幼儿园,七岁读小学,虽是夹在高楼大厦中的小园小校,总要比乡下强得多。甘棠对此充满了成就感,對这座香城的热爱随时随地都会化作无可比拟的好心情。

表妹伊娅刚好和阿秀类型相反,是个无可无不可的婆娘。甘棠送餐挣到的钱交一半给伊娅,给少了饭菜就简单些,给多了饭菜就丰盛些,凡事随遇而安,钱她总是往少里花。似乎连生孩子带孩子都不用甘棠费多少心,放在伊娅那里无一例外都是不急不躁水到渠成的。因为这个不惊不乍的伊娅,租住尾留巷竹器工场的家,成了甘棠稳妥的大后方。

那天甘棠骑着刚买的电动车,顺着尾留巷把第二份餐送回家,突一下就把电动车开进门去。伊娅接儿子早一步到家,她可能是满心欢喜的,见了却也没有波澜惊起。儿子甘同摸摸车把摸摸坐垫,也是胖墩墩的大将风度,不觉得有什么稀奇,在幼儿园门口他见多了。甘棠从电动车的挂钩取下外卖,伊娅摆碗筷时甘棠说:“就摆你俩,我在外面吃过了。”

就在这时候,挂在甘棠胸前的手机——要他送餐的电话响了。甘棠是瞅空跑一趟家的,午夜之前,他还要跑五六个钟头的单。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年满七岁的儿子甘同读小学了。相比幼儿园,住处离小学的路远了不少。赶大早跑单的甘棠,瞅空跑回尾留巷口,骑车飞快送儿子甘同上学。不用走二里地的儿子习以为常的样子,只有甘棠知道他心里甭提有多高兴。两头讨好的甘棠还知道,省得急匆匆来回的伊娅,转身又到床上睡了一个回笼觉。

这一天中午,甘棠跑八里巷九号给潘钰送餐。潘钰这一天点的是农家饭馆的外卖。白米饭、炸溪鱼、糖醋排骨、红菇鸭汤,从未有过如此丰盛的一次。送到了,一样用铁链锁着的两扇门,甘棠把门推开一道缝,朝屋里叫了几声,当然也是没有动静的,他照例把头伸进门缝,不看也知道屋里又脏又乱和一股难闻的气味。但这一天潘钰好像没有候在门后一侧,很久甘棠的脸颊都没有被对方嘴唇刷一下的感觉。这样的情形让甘棠感到迷茫,不知如何是好。甘棠明白自己不能迟疑太久,只好掉头把外卖送回农家饭馆,当面打了对方一次电话,还是没人接听。店家对甘棠这一天的表现很不满意,说对方不接外卖,扔进门去得了。因为半个月来潘钰点外卖已经懂得在网上付款,餐送到就算仁至义尽了。

甘棠想想也是,便又跑了一趟。他没有扔,而是费劲地把外卖挂在门后的铁链上。这样做无疑也是不算尽心的,次日甘棠绕道再跑了一趟八里巷九号,看见外卖还好好地挂在门后的铁链上。甘棠不知道如何是好,骑着电动车一路上闷闷不乐的,差点撞到一个老妇人。

这一天下午,趁着送餐的空隙,甘棠又莫名其妙绕道跑了一趟八里巷九号,看见用铁链锁着的两扇门已被撞开,门里门外站着几个男女。几步外又有几个男女,表情十分痛惜的样子,正在那儿低声议论着什么。

甘棠没能从八里巷九号的屋里看到什么,他在门外站了许久,才听懂一个大概的情形。原来这个潘钰长得很漂亮,性格又温婉可人,追求者甚众。只是天公不作美,二十岁那年她在婚礼上,男方不知道从什么渠道听来有关她的坏话,当众悔婚,在香城轰动一时。自此后潘钰发誓不再见人,用铁链锁门,将自己幽禁在潘家老宅。不再见人的潘钰性格很快古怪得很,人们猜测她要么得了抑郁症要么精神分裂,甚至有人偶尔透过门缝看见一道白光,她竟不着丝缕,风一样疯了。她可能是活够了,大概在昨天甘棠送餐的时候,她用丝袜自缢结束了自己。

电动车慢慢往南市街开的甘棠,感觉脸颊被潘钰的嘴唇刷过的地方有点异样,便用左手擦一下,结果没走几步又感觉到异样,便又用左手擦一下,右手居然抓到刹车,连人带车倒在马路上。庆幸的是电动车开得很慢,人和车都没有损伤。

夜里睡着了,甘棠竟梦见左边的脸颊麻痹得厉害,张不开嘴巴也叫不出声,挣扎了好一阵才醒过来。七八天时间,甘棠都在闷闷不乐中度过。

这一天甘棠往旧城区打锡巷送餐,古玩店里敞着铺面,不见肥胖的闵大娄子,进店一看,可把甘棠给吓坏了。只见闵大娄子直挺挺躺在地上,嘴角挂着口水,手脚间歇性轻微地抽搐。甘棠没多想就为他打了120救护电话。

也是赶巧,市医院的救护车很快赶到。甘棠此举为抢救争取了宝贵时间,几天后闵大娄子从外地回来的儿女打电话向甘棠致谢。甘棠想起直挺挺躺在地上的闵大娄子,想起八里巷九号自寻短见的潘钰,心情一下子低落得不行,送餐的空隙便跑去找阿秀。甘棠去过阿秀的住处,她的租房小到只能放下一张床,除了床上的被盖空无一物。按说收废品拾破烂的会囤积自己喜欢的物品,阿秀偏不,为了培养两个孩子,她急于把所有能搞到手的东西都变成钱。

前天骑三轮车的阿秀,被一辆飞快的摩托车撞翻,撑地的右手关节受伤,创口鲜血直流。等她醒过神来,肇事的摩托车早就跑得无影无踪了。幸好她还能用左手拨通甘棠的电话。否则的话,别说找诊所包扎伤口,连三轮车她也骑不回来。

这一天右手受伤的阿秀没有出工,坐在床头发呆。见到甘棠出现她眼睛亮了一下,示意他坐下来陪她说会儿话。甘棠说了他常年送餐的闵大娄子中风住院,又说了八里巷九号潘钰的前因后果,情绪便又瞬间低落。阿秀要他躺下,甘棠一放松竟荒唐地头枕在阿秀的腿上睡了过去,直到半个钟头被手机的铃声惊醒。

电话里要他送的餐,居然是住在医院里闵大娄子叫的外卖。在医院病房里,闵大娄子见送来了加料的豆花粉条,示意甘棠搀他到卫生间,躲开护士医生吃下那份外卖。

甘棠离开医院的时候想,也不知道自己做的对不对,反正闵大娄子吃了加料的豆花粉条,精神明显好了许多。

责任编辑 晨 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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