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五代错失仙缘类小说的宣道旨归与启悟主题

2024-01-28 23:36
名家名作 2023年25期
关键词:错失仙人神仙

师 莉

唐五代神仙小说数量庞大,类型丰富,指涉泓邃。究其意旨,多为借小说隐扬宗教。在唐人“有意为小说”的笔力运转下,神仙小说呈现出情节精巧、架构谨严、启人深思的特点,其中尤以“错失仙缘”类小说为甚。

一、天降仙缘:天命之道的神秘映现

仙缘是非必然性的缘分,本身具有不确定性,在此类小说中,其不确定性主要体现在来源的不确定,彰显了道门道法自然的天命意识。总结而言主要分为以下三种情况:

(一)有仙相,得垂青,后错失

这部分故事中的主人公多为天命有归之人,具备一定的成仙潜力,在与此类人接触时,神仙多会点明双方身份,表明愿意传道之心。如《逸史》中仙人化身白衣老人,主动邀请齐映到家吃饭,并直接询问他的愿望:“郎君有奇表,要作宰相耶?白日上升耶?”[1]《宣宝志》中神仙在郑又玄错失仙缘后向其坦白身份:“我太清真人,上帝以汝有道气,故生我于人间,与汝为友,将授真仙之诀。”[1]《神仙感遇传》中仙女对张镐说:“君非常人,愿有所托,能终身,即所愿也。”[1]后续接触的过程也是考察的过程,但主人公多半会因为个人原因错失仙缘。拥有仙相的设定是宗教神秘性的一种体现,也是宗教建立与信徒关系的一种方式。拥有常人求而不可得特质的人却也以错失的结局告终,作者这样设置也是想体现得道的不易与严格,警醒修道之人更加勤勉精进。

(二)求得道,感仙人,终错失

此类故事中的人物一心渴望得道,求道的方式或是追随仙人,或是数年醉心于炼丹,最终他们的苦行感动了仙人,得获仙缘。尽管有仙人的指导,但他们依旧会错失成仙的机缘。如《原化记》中的王卿一路追随仙人,被发现后“卿乃礼拜,愿神人许为仆使,道士固辞,卿固随之”[1]。后虽得到了仙人的举荐,但故事还是以“执手而别”作结。再如《河东记》中“王屋灵都观道士萧洞玄,志心学炼神丹,积数年,卒无所就,无何,遇神人授以大还秘诀”[1]。但即使获得了仙人的传授,萧洞玄还是错失了仙缘。此类故事中的人物虽不像“有仙相”者天命有归,但其能够结识仙缘亦是命中注定的缘分。道门既是借此设定传达类似“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观念、鼓励修道者笃行致远,也是默示天道之命会神秘映现的宗教宣言。

(三)遇仙人,得传道,却错失

与之前有仙相和渴望得道的求仙者不同,这部分故事中的人物多为普通人,但在机缘巧合之下与仙人产生了关联,领略了仙道的魅力,但因为某些原因最终还是与仙缘失之交臂。如《神仙感遇传》中的姚氏三子在夜晚读书时偶遇一只小猪“籍裘而伏,色甚洁白,光润如玉。因以压书界方击之,豚声骇而走”[1]。第二天仙人上门道歉就此结缘,不仅为其安排与仙女的婚事,还承诺长生富贵,文武才能。再如《博异志》中秀才白幽求二次落榜后误入神仙世界,机缘巧合下获得神仙指派“白幽求已充水府使,有劳绩”,诸真君议曰:“便与游春台洒扫”[1],后来白幽求以想要回到故土为由拒绝了此次仙缘,却也走上了“休粮、服茯苓、游山水”的道途。仙缘的不确定性引发了修道者寄得道之愿于偶然性上,体现了主人公渴望得道的心理。作者或是通过此类故事表达寄托之愿。

从叙事角度来说,不确定的仙缘来源与确定的错失结局构成了二元对立同构的结构,体现了故事叙述中对立的矛盾冲突和相互依存关系。在不确定的故事开头,通常包含多种可能性和未知元素,给读者带来悬念和期待;而在确定的故事结尾,这些可能性和未知元素得以解决,呈现出一个相对明确、完整的叙事结构。在这个过程中,故事中的人物和情节得以发展,观众或读者的情感和认知也得以满足,完成了读者阅读期待的同时也激发了读者的思考。上述三种仙缘来源既体现了道门的宗教权威性与神秘性,也释放了道门与信徒或普通人之间联动的可能信号,同时也实现了宣道的目的。

二、错失仙缘:性功修炼不敷与天命使然

道教讲求性命双修,性功主要指精神修炼,包括培养道德品质、提高心性修养、锻炼意志力等;命功则主要指形体修炼,如养生保健、气功锻炼、武术练习等。道教认为,只有通过性功与命功的共同修炼,才能达到身心和谐、健康长寿的目的。在错失仙缘的故事中,多数求道者都是因为性功修炼不敷与天命使然而未能落实仙缘。

道德品性欠佳是求道者失利的原因之一。老子《道德经》第五十一章中即讲道:“道生之,德蓄之,物形之,势成之。是以万物莫不尊道而贵德。”[2]良好的道德品性是得道成仙的基本准则,葛洪在《抱朴子内篇·对俗》中提道:“欲求仙者,要当以忠孝、和顺、仁信为本,若德行不修,而但务方术,皆不得长生也。”[3]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得道之人的形象即是各家学派的代表形象,所以高尚的道德情操是众家推崇的,而神仙小说中良好的道德品性也是仙人们考量修道之人能否得道的标准之一,因此有不少修道者因为道德品行欠佳而错失仙缘。如《仙传拾遗》中的道士李褐“性褊急,好凌侮人”[1],不仅受到仙人斥责“子修道未知其门,而好凌人侮俗,何道可冀”,[1]还失去了本可以升仙的机会;《宣宝志》中的蒋生“性轻果,且以为诞妄”[1],面对神仙所扮的佣人提出的建议,他诟骂曰:“吾学炼丹十年矣,尚未能穷其妙,佣者何敢与吾喋喋议语耶!”[1]后醒悟,虽“独恨不能识,益自惭恚”[1],却已错失仙缘。

《道德经·第二十六章》曰:“虽有荣观,燕处超然。”[2]如何正确地对待富贵名利是修道者修行的重点,也是判断其能否成仙的标准之一。在错失仙缘类故事中,面对得道升仙和人间宰相这个为考验其能否淡泊名利而设置的问题时,多数人选择了后者,而这也是他们错失仙缘的原因。如《逸史》中卢杞在二者间踌躇良久,最后关头还是选择了人间宰相:“卢杞!欲水晶宫住?作地仙?及人间宰相?此度须决。”[1]杞大呼曰:“人间宰相。”同书另一则故事中仙人与李林甫的问答:“某行世间五百年,见郎君一人,已列仙籍,合白日升天。如不欲,则二十年宰相,重权在己。郎君且归,熟思之。”李回计之曰:“我是宗室,少豪侠,二十年宰相,重权在己,安可以白日升天易之乎?”[1]面对契合世俗合理性的现世名利,这些选择人间富贵的人无疑未通过仙人的考验,而结果无非二者皆空的悔不当初。

道家经典《清静经》中提道:“夫人神好清,而心扰之;人心好静,而欲牵之。常能遣其欲,而心自静,澄其心而神自清。自然六欲不生,三毒消灭。所以不能者,为心未澄,欲未遣也。能遣之者,内观其心,心无其心;外观其形,形无其形;远观其物,物无其物。”[4]由此可见,修道成仙所要达到的标准之一便是能够控制自己的欲望。唐五代小说中关于历经俗尘后顿失俗世欲望转去修道的故事粲然可观,卢生在道士吕翁的指引下经由黄粱一梦悟得人世之事“夫宠辱之数,得丧之理,生死之情”[1],皆如梦,淳于棼在南柯一梦后更是感慨俗世欲望的虚无缥缈。但对于一般修道者而言,想要真正抛却七情六欲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此错失仙缘的人不在少数。如《续玄怪录》中的杜子春已通过了数次考验,却在看到孩子死亡的惨状时“爱生于心,忽忘其约,不觉失声”[1],致使丹炉破裂仙丹失效,道士前曰:“吾子之心,喜怒哀惧恶欲皆忘矣,所未臻者爱而已。”[1]再如仙人问及李绅成仙的意愿时,得到了“绅未立家,不获辞。恐若黄初平贻忧于兄弟”[1]的回复,仙人们便断定李绅因未尽七情六欲无法升仙,“子虽仙录有名,而俗尘尚重,此生犹沉幻界耳”。[1]

除了个人主观原因外,还有不少其他原因导致主人公错失仙缘。《神仙感遇传》中仙女离开张镐的原因是他“意渐疏薄,时或忿恚”[1];姚氏三子在家人的鞭刑逼供下“不胜其痛,具道本末”[1];《通幽记》中的赵旭因为仆人窃取天界珠宝出售,被官府勘察后讲出实情而不得不与仙女分离;《稽神录》中的善人梅老板不得仙的原因是过于善良拒绝吃人形的人参枸杞,“子善人也,然不得仙。千岁人参枸杞,皆不肯食,乃分也”。[1]这类故事中部分神仙将主人公错失仙缘的原因归结于“分”,可看作道家命定思想的体现。

三、宣道旨归的实现:悔悟心理的书写与超越性存在的描述

宣道的旨归是通过对故事主人公错失仙缘后的悔恨心理描写,以及对神仙这一超越性存在的叙述而实现的。杜子春“行至云台峰,绝无人迹,叹恨而归”[1]; 郑又玄“甚惭恚,竟以忧卒”;维杨十友“悔谢未及”“刳心追求,更莫能见”[1]。被度化者错失仙缘的悔恨心理是唐士人对现实不满,以及渴望超越世俗的秩序和开创新生命的心理表现和心理诉求。这是因为传奇小说的作者多为上层文人,在创作时将个体意识和个人情感寄托于小说人物身上,借此表达个人的主观情志。初盛唐时期,社会风貌尤为昂扬积极,增加生命长度和拓宽生命厚度是唐士人渴望成就壮丽人生的途径,但客观存在的理想与现实的差距是不得不面对的问题,唐人将这种心理落差感投射于诗文小说等文学创作中,假以自我排遣。在诸如此类“遇仙”母题的小说中,作者创造了别有洞天的仙境世界,借以规避现实社会的苦楚与无力,这一意旨的指涉使此类小说呈现出悲剧美学的意蕴。

再者,就审美趣味而言,唐代文学家追求豪放、奔放、奇特的审美趣味。神仙小说中描绘的神奇世界、瑰丽仙境以及超凡脱俗的神仙形象,正符合唐代文学家的审美追求。

除此之外,小说中对于神仙殊异能力的描写也不乏其数,具体体现在神仙不可估量的生命长度、来去无影的行踪以及广大无边的神力等。神仙夫人“指顾之间,画堂延阁,造次而具”[1];仙女能将陋室变为人间仙境“须臾雾暗,食顷方妆,其室中施设珍奇,非所知也”[1];修道成仙之后便能永驻青春之颜“潜颜貌可二十来,瞻以皤然衰朽”[1]。

对神仙奇艺神通的描写传达了时人对超自然力量的崇拜和向往,反映了当时人们对于现实生活的困境和无奈,以及对于理想生活的追求。神仙的超越性存在展现了有限生命向永恒时间的跨越,满足了古人在生产技术不完善的时代背景下对超越生命有限性的美好希冀。此外,道门也借此呈现了其独有的灵与肉双重超越的宗教许诺。

四、启悟主题的深化:神仙导师与留白结局

“‘启悟’一词最早是用于人类学的术语,也与宗教学有关,指的是在远古文明时期的‘成丁仪式’,就是由少年童稚时期过渡到成年人时所举行的仪式。”[5]乐黛云也在其著作《比较文学原理》中提道:“启悟主题也是文学作品中最常见的主题之一。所谓‘启悟’,原指‘成年礼’,即青少年过渡到成年的仪式。”[6]由此可见,启悟的延伸义指向心灵、精神的新生,是个体在受到启发后自己领悟的过程,以及心态在实践发展过程中的动态转变。在错失仙缘类的故事中,启悟主题的深化是通过故事中的仙人所承担的启悟性导师的身份和留白的结局实现的。

为了考验和教导受试者,神仙通常会采用道门考验情节中常用的变化外形的方式充当考验者和启悟性导师。《仙传拾遗》中仙人寒山子为考验道士李褐,先是变化成贫士向他乞食,被斥责而去后又变成白马骑士才得到礼遇;《神仙感遇传》中的神仙以“衣服滓弊,气貌羸弱,似贫窭不足之士也”[1]的老叟形象出现,得到了维杨十友的怜悯;《宣宝志》中的太清真人受上帝之命度化郑又玄,以同窗身份与其交往数年考察其得道资格,后在逆旅中以十余岁童儿身份告知郑又玄错失仙缘的前因后果。大多神仙会在主人公错失仙缘后告知其缘由,有的还会显露真身并具陈事情经过。这正是道教所重视的引导、度化的体现。

留白式结尾所暗含的丰富想象空间为读者进行艺术再创造提供了平台, 所引发的思考感悟也实现了启悟主题的预期。《原化记》中的王卿一心求道,但由于自己的疏忽不仅错失了仙缘,还连累了帮扶他的仙人,分别之际二人约定“后二十年,于汾州市中相见耳”[1]。故事的结尾处并没有交代二人是否会面,而是以“十余年后,游太原,竟不知当有所遇否”[1]作结。赵旭和仙女因意外被迫分别,离别之际仙女为他传授了修道的秘诀,本是凡人的赵旭开始变得行踪莫测“或有人于益州见之”“故时人莫得辨也”[1]。宗教语言的本质是让人在多义的解读中各自有所体悟,留白结尾的无设限能够启发读者挖掘更多的可能性,从审美艺术角度来说,留白式结尾还提供了意犹未尽的审美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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