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慎玉堂诗中的蜀道之水

2024-01-28 23:36庞惠予
名家名作 2023年25期
关键词:蜀道难杨慎蜀道

庞惠予

嘉靖三年的“议大礼”事件,将明代著名学者、文学家杨慎的一生划分为供职翰苑的玉堂时期和戍边云南的南中时期。本文所说的玉堂时期,是指从杨慎供职翰苑前入京应试至其在嘉靖三年(1524 年)因“议大礼”事件被发配云南之前的时期。在这一时期,杨慎四次往来于京城与四川。出入蜀地,历来有赋诗的传统,而杨慎的蜀道诗相较于前人的蜀道诗有所不同,其创作来源于其亲身经历的蜀道历程,因而与其个人经历紧密结合,建构出一个具有动态性与现实性的抒情空间。

一、相关概念解读

(一)杨慎玉堂时期往来京城与四川的主要行迹

从正德二年(1507 年)到嘉靖三年(1524 年),杨慎四次往来于京城与四川。根据期间所作诗篇的内容,可以推测出其出入蜀地的主要行迹:

杨慎玉堂时期第一次往返京川是在正德二年(1507年)十一月进京应试,作诗《竹枝词》《峡东曲》等,可以看出是走经重庆、三峡的水路。

第二次往返京川始于正德八年(1513 年)七月回乡丁继母忧,由《凤翔阻雨兼闻寇未清橃闷一首》《渡黑龙江,时连雨水涨,竟日乃济》《青桥驿》《嘉陵江》《出嘉陵江》等诗作可知,此次入蜀路线经过陕西宝鸡、汉中后,沿嘉陵江继续行进至剑阁,至剑阁后的路线因没有诗作提及。正德十年(1515 年),杨慎丁忧结束返京,由《嘉州壁津》《万县元日》《楚江曲》等诗作可知此次出蜀经四川乐山、重庆万州到湖北,应是走子午道,经达县、万县、云阳、奉节、巫山,入湖北。

第三次往返京川始于正德十二年(1517 年)八月。杨慎因劝谏不成辞归,由《望华山》《唐僖宗行宫遗础次熊尚弼侍御韵》《五丁峡旧传为力士开山之地,据史秦用张仪司马错之谋以珍器美女赂蜀侯而取之,小说迂怪传疑可也,遂赋此诗》《马道壁上次韵》《七盘劳歌》等可知,此次入蜀路线经陕西华山、西安,经七盘关,从嘉陵江水路行进至四川。根据马强《以诗证地:元明时期的蜀道诗及其历史地理价值》对于明代蜀道变化的研究,笔者认为杨慎此次入蜀所行路线应是走明代入蜀主驿大道连云栈道,途经七盘关,抵达广元,再由嘉陵江水道向南至阆中,向西南行进至成都。正德十五年九月,杨慎回京复官,由《梓潼道中》《桔柏渡在昭化县东二里》《朝天岭》《长安遇雪》等诗可知,此次返京经梓潼、昭化、广元、西安,应是走金牛道出蜀。

第四次往返京川始于嘉靖元年二月。杨慎奉命回乡代祀,由《青桥》可知途经陕西汉中。嘉靖元年十二月,杨慎代祀结束返京,由《北上始发宿广汉》《涪江泛舟》《游灵泉寺有席司谏读书处》可知,此次出蜀途径广汉、潼川、遂宁,应是走金牛道。

(二)杨慎的玉堂诗

根据余琼《杨慎〈玉堂集〉研究》,现存收录杨慎玉堂时期诗作的单集有《升庵玉堂集》和《杨升庵诗》,合集有嘉靖二十四年(1545年)谭少嵋序刻本《杨升庵诗》。本文根据余琼《杨慎〈玉堂集〉研究》中的附录一《杨慎玉堂时期往返京川行迹表》和附录二《玉堂诗系年表》,从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 年版的《升庵集》中整理出杨慎玉堂时期(正德六年至嘉靖三年)四次往返于京城与四川时所作的诗作,作为研究文本。

二、历代文学中的“蜀道”

(一)诗中“蜀道”的源流

文学作品中的“蜀道难”出现于南朝萧纲的《蜀道难》两首,在人文地理的典故中描写蜀道水路的艰险,以想象为主,文学性较高而纪实性不足。此后,“蜀道难”这一文学主题不断发展,著名作品有南朝诗人刘孝威的两首《蜀道难》、梁陈时阴铿的《蜀道难》等。

至唐代,李白的《蜀道难》是这一文学主题的名篇。李白的蜀道诗以夸张的笔法,通过多重意象的复合排列,建构起一个不可逾越的崇高的蜀道空间。同时,李白还意识到蜀道之难中的政治忧患因素,诗的最后从慨叹自然的“险”变为对于社会人事的忧虑。

杜甫的蜀道诗具有叙事性、纪实性的特点,体现了现实主义精神。杜诗对于安史之乱前后唐代社会的生活和风貌有着广泛而深刻的反映,以时事为背景,呈现了唐代陇蜀道地区的山川、风俗等景象,沉郁写实,具有“诗史”特点。后代蜀道诗中的“蜀道”,由于所写的多是想象中的、抽象的蜀道形象,因此创作出的作品比较模式化,几乎均可看出李杜诗篇的影子。

(二)主题化的蜀道与蜀道审美

历代诗人对“蜀道难”进行了多方位的诠释,除了蜀道客观上的险难,还将其延伸为仕途险难、人生险难等,将“蜀道难”中的“蜀道”建构成为一个在不遂心愿时能够于其中尽情抒发情感的“共同情感空间”。在这个空间内,人们可以借助险峻巉岩表达对于社会人世艰难的抱怨,也可以借助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将自身的情绪放大和宣泄,还可以将征服“蜀道”、征服“自然”的志向作为自身的信念与慰藉,进而达到一种“精神胜利”。由此可见,历代文学作品多极力描写蜀道的山势险要、水流湍急,运用拟人、夸张等手法,将震撼、绝望等情绪放大,以自然之大反衬自我之渺小,而实际上是在一个虚拟的情感空间中寻找自己的位置,建构自己的形象,以此进行对自我的认知和肯定。

在这种观念下,由“蜀道难”主题又发展出了“蜀道易”主题。中唐时期,陆畅作《蜀道易》,写蜀道因为有了韦皋的治理而变为坦途,意图阿谀奉承。虽是轻浮之作,但其中也蕴含着一些肯定人的力量的积极观点。明代,方孝孺又反其意而使用“蜀道易”来赞颂蜀王朱椿,表明自己是发自内心地赞颂朱椿,故而其写下的是真正的“蜀道易”。

由此可见,在关于蜀道的文学创作中,更为重要的是从作者本身出发的写作意图和情感。“蜀道”已经脱离了其本身的客观存在,而仅作为精神上的一个符号。

三、杨慎玉堂时期蜀道诗中的三峡与嘉陵江

杨慎在玉堂时期四次往返于京川,其蜀道诗是根据自身的经历创作而来的,写的是行旅中的蜀道,因此诗中所写的蜀道景象较之前代更加丰富。其笔下的蜀道水景生动立体、具体翔实,且又富于变化,将明代蜀道水路之美进行了多角度的展现。诗作在意境鲜明的同时,隐含了作者在不同时期的心态观念,以及始终不变的人生理想与价值追求。同时,作者在创作时有意追求新意,选取前人鲜少描写蜀道的明快祥和之景与前人蜀道诗中鲜少描写的路段为对象进行创作,体现了其在诗歌创作方面的创新追求。

杨慎在四次往返京川的途中写了众多江河景象,所写的景观主要在三峡和嘉陵江区域。与前人的蜀道诗不同的是,杨慎在描写蜀道风光时有意选取了前人没有过多关注的景致与特点。如作于正德三年(1508 年)杨慎进京应试的途中的九首《竹枝词》:

其一

夔州府城白帝西,家家楼阁层层梯。

冬雪下来不到地,春水生时与树齐。

其二

日照峰头紫雾开,雪消江面绿波来。

鱼腹浦边晒网去,麝香山上打柴回。

其三

江头秋色换春风,江上枫林青又红。

下水上风来往惯,一年长在马船中。

其四

最高峰顶有人家,冬种蔓菁春采茶。

长笑江头来往客,冷风寒雨宿天涯。

其五

清江白石女郎神,门外往来祈赛频。

风鋋青旗香雨歇,山姜花开瑶草春。

其六

红妆女伴碧江濆,蓪草花簪茜草裙。

西舍东邻同夜烛,吹笙打鼓赛朝云。

其七

神女峰前江水深,襄王此地几沉吟。

暖花温玉朝朝态,翠壁丹枫夜夜心。

其八

上峡舟航风浪多,送郎行去为郎歌。

白盐红锦多多载,危石高滩稳稳过。

其九

无义滩头风浪收,黄云开处见黄牛。

白波一道青峰里,听尽猿声是峡州。

九首《竹枝词》描绘的是今重庆地区的风光与风土人情,表达出诗人积极乐观的态度,而对于蜀道水路的艰险却做了有意的淡化。

与前人蜀道诗极言蜀道之险、江水奔流之急不同,杨慎将描写的重点放在了沿岸的清丽风光和居民的祥和生活上。诗歌通过色彩的更替、居民的日常活动等,凸显了春日的生机勃发之感与灵动的生活气息。

杨慎蜀道诗中对于嘉陵江水道的描写,重在描写蜀道的惊险景象,继承了前代蜀道诗的特点的,如《马道壁上次韵》:

嘉陵江水碧迢迢,雷吼晴滩雪涌潮。

岸曲行人愁驻马,清猿声在白云霄。

这首诗作于正德十二年(1517 年)八月,杨慎因劝谏不成辞归。正如历代文人所做,杨慎也用蜀道之险难景象象征人生中的失意不顺,并在诗中表露了自己的人生态度与价值追求。如,诗以“清猿声在白云霄”作结,“猿啼”的意象常见于江上行水诗中,猿鸣长啸,凄哀不绝,能够引起听者的失意怅怀、悲伤没落之感。刘亮在《论唐诗中的“猿”意象》中将唐诗中的猿分成善援、鸣啸、听经、放生四类,其中,鸣啸之猿表达愁苦超脱之情。杨慎此诗中的猿猴清啸亦有此含义。“清猿声在白云霄”,将抒情空间由地面升至高空,以清猿声冲破困境响彻云霄之雄化去了蜀道之险,实现了自我解脱,表达了自我肯定,从而实现了精神上的超越。

而与前代蜀道诗不同的是,杨慎笔下的嘉陵江是一个动态的抒情空间。

杨慎在玉堂时期四次往返京川,在不同时期对于嘉陵江的景象有不同的描述。如杨慎在正德八年(1513 年)七月时回乡丁继母忧,经嘉陵江入蜀;正德十二年(1517年)八月,因劝谏不成辞归,亦从嘉陵江入蜀。两次入蜀相隔四年,缘由不同,心态亦发生了转变,所写蜀道之景也有所不同。

正德八年(1513 年)七月,杨慎回乡丁继母忧,作了《嘉陵江》与《出嘉陵江》两首诗。《嘉陵江》原文如下:

嘉陵江水向西流,乱石惊滩夜未休。

岩畔苍藤悬日月,崖边瑶草记春秋。

板居未变先秦俗,刳木犹疑太古舟。

三十六程知远近,试凭高处望刀州。

诗以“苍藤”“瑶草”等实际可观的景物呈现不可直观感受的“时间”,将苍藤的沧桑遒劲与瑶草的清秀舒逸带入这一“时间”形象,形成了一个可以抒发情感的立体“时空”。这一时空与后文的“板居未变先秦俗,刳木犹疑太古舟”联系,凸显了蜀地民风之淳朴。在这一蜀道抒情空间中,时间流逝而民俗未改,印证了最后两句中表露的人生志向不会随时间的推移而有所改变。

《出嘉陵江》与《嘉陵江》的感情基调类似,写出了嘉陵江的险峻景象,以虚构的笔法通过写云气与日色刻画蜀道景观之壮丽雄奇,表现了进取之心与洒脱之气。两首诗所描绘的嘉陵江奔涌不息,逶迤有情。诗人以清丽之笔写雄健之景,在广阔抒情空间中展开诗意;又化用典故与先人诗句,使诗渗入怀古幽思,蜀道丰厚的人文底蕴亦得以显现。

而在正德十二年(1517 年)八月因劝谏不成辞归途中所作的《马道壁上次韵》和《春夜望月》,则呈现了杨慎笔下另一种状态的“蜀道之水”。以《春夜望月》为例:

今夜南楼月,中天北望赊。

星河分宇县,钟漏隔京华。

露砌光含竹,春江影泛花。

留连竭樽蚁,潦倒待城鸦。

与前人的蜀道诗不同的是,《春夜望月》没有将“蜀道”这个抒情空间塑造为险峻之处,而是将其塑造为一个幽寂淡远的场景,将愁思哀情融入寻常景致之中。诗中的蜀道之“难”,是远离京城、繁华不再的孤独落寞。作者只能沉浸在惆怅之中,感受自身的渺小和无力。为了消解这种蜀道之“难”,作者将注意力放在了蜀道的另一特质上——美。《春夜望月》描写的是一种含蓄内敛的美,这种美又足够广博,透露出畅游山水的生活方式。欣赏自然之美,与自然相亲,为排解蜀道之难带来了新的方法。

四、结束语

笔者认为,蜀道之水对于杨慎来说,既是出入蜀地的重要关卡,又寄寓着不同时期、不同人生状态的一个现实抒情空间。这里既记录了年少时的意气风发,又记录了失意时的迷茫困苦,而不变的是奔流不息的嘉陵江水,和同这江水一般的人生理想和追求。

杨慎的蜀道,是一步一步亲自走过的蜀道。在这个空间中,作者自身的形象更为真实,更能够进行真挚的情感抒发。杨慎的蜀道难,是和个体经验密切关联的真正的行旅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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