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学视域中的艺术与美术之界定与探源

王海龙

人类为什么要创造艺术，艺术究竟何时起源，为什么起源？早在远古时期，原始人没有衣食饱暖和生存保障，在生境如此艰难的情形下，他们为何有闲情逸致去创造艺术？上述课题若只局限于艺术史研究范畴来解题，我们很难找到答案。但倘若把目光放远并拓宽拓深，从人类进化和文明发展的宏观角度全方位去考索，我们会发现艺术的产生和人类进化与文明的产生其实是个一体化同步演进嬗变的课题。

艺术的发生和发展是人类文明和文化创造的一个部分，而且它也在人类发展和文明进步中起到无可替代的作用。这些在体质人类学和文化人类学的综合研究领域都有着富有说服力的验证。①Lewis－Williams，David.The Mind in the Cave Consciousness and the Origins of Art［M].London：Thames＆Hudson Ltd，2002：101－135.也就是说，在上古人类进化过程中艺术和人类的劳动、心智进化同步，且跟语言发明和书写系统创造一样重要；它不只是参与人类文明和文化的构建，而且是人类文明、文化发展的重要的发动机和催化剂。②Grosse，Ernest.The Beginnings of Art［M].New York：D.Appleton and Company，1928：32.

一、文明探源与“艺术”之广义与狭义

在人类起源和进化史探讨上，艺术发生学这个领域的研究常常存在着歧义甚至纷争。究其实，这个课题跟人类文明的进化和成长史探讨息息相关。“艺术”一词所涉范围比较广，虽然它是个人人耳熟能详的名词，但在人类文明发展不同时期，作为一个术语它的外延和内涵一直都在不断变化。如果放在文明研究学科史或在人类社会发展的坐标上来审核，我们有必要对艺术的定义来一番正本清源的梳理。

以人类学观点审视，“艺术”（art，the arts）是一个文明史的概念和话题。它跟后来的“美术”（fine arts）、“视觉艺术”（visual arts）、“语言艺术”（verbal arts）和表演艺术（performing arts）中所涉“艺术”术语的内涵和外延、“能指”和“所指”有着本质的不同。

几千年来，随着人类文明内容和形式的不断丰富和衍生，艺术的话题如枝繁叶茂的大树涵盖了我们主客观世界的诸多方面。但人类艺术究竟是因何而发生的？这个话题自18世纪起就引发学界浓厚的兴趣。关于此，几个世纪以来，出现了大量的著作和众说纷纭的观点，至今仍然莫衷一是。为了追根溯源，我们有必要做一下减法，从上古或史前人类社会文明熹微雏形期开始探讨；在人类进化、人之所以为人的根源上去研究艺术起源的原因，以期得到正确的答案。因此，我们若想知道艺术是什么，首先应该知道艺术从哪儿发生，又是怎样发生的。

西方学界对艺术史和艺术起源的探讨古代就有，这种探讨比较集中于文艺复兴以后。在启蒙时代出现过小高潮，但其真正进入科学发展阶段是在近代人类学兴起后。人类学的方法论开拓了研究者的视野，使人们不再汲汲以求从史籍和古人著作中寻找答案，而是用科学方法来探讨这一问题的实质。

人类学或者人类文明史中“艺术”的定义跟过去一般艺术史中的定义有不同。人类学理论的艺术定义认为：艺术是人类实践活动的记录和表述，是人类创造性表达、叙述和文化参与实践的代表。艺术的内容存在于许多媒介物中并呈现出多元的思维、行为和存在模式。艺术的形式既呈现为变化的，同时又具有一贯性特征；它们中有的已经发展成了创新的、程式化的，有时甚至是复杂的形式。这种呈现和追溯通常是通过在特定传统内、跨时代甚至在不同文明之间持续和深思熟虑的研究、培训或理论来实现的。艺术是人类创造的独特社会、文化和个人身份的象征。它同时跨越时空传递价值观、印象、判断、思想、愿景、精神意义、生活模式理念等，是不同时代人们交流和体验文明的一种手段和工具。①Stecker，Robert.Artworks：Definition，Meaning，Value［M].University Park：Pennsylvania State University Press，1997：119－120.

很显然，这里对“艺术”的界定比一般艺术教科书上关于它的概念和定义要宏大和纵深得多。因此，我们不妨将人类学艺术的概念以一种宏观的（史前学或文明史研究）的广义艺术定义和在其学科史上（艺术史或美术史）传统的狭义的定义两个范畴来展开讨论。当然，在很多方面和具体领域，这种“广义”和“狭义”是有重合和交叉的。

宏观的作为人类学意义上的“艺术”是一种文明的内在结构。它包含几乎人类生命中所有的实践活动。从词源学上来看，上古希腊表述艺术和手艺的是同一个字“Techne”（“A skill at doing a specified thing，typically one acquired through practice”即“通过实践获得的做特定事情的技能”），古希腊时并不特别区分艺术跟手艺有什么不同②Art Definition：Meaning，Classification of Visual Arts［EB／OL].（2020－05－30）［2023－10－09].http：／／www.visual－arts－cork.com／definitions／visual－art.htm.。其实，“艺术”一词在古希腊语的词根意思是skill，craft，handicraft，trade，power，它的本原语义是“技能、工艺、手工、商贸、能力”。它跟后来看起来形式上“高大上”的“艺术”并没有直接联系而仅指一种熟练的技能，所以直到17世纪以后，西方才又萌发创造了“美术”（fine arts）这个概念来定义不同于一般“艺术”的“美术”③Shiner，Larry.The Invention of Art：A Cultural History［M].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Books，2003：3.（即所谓“精致的艺术”）。其实，希腊语词源中“艺术”的概念更接近于原始意义暨人类学意义上艺术的概念。

为了划分方便及便于分类，人类学在文明史的意义上对艺术进行了重新界定。这种人类学艺术范畴的分类和艺术史上的分类和定义有异有同。在最原始的意义上，艺术的定义是“通常指通过实践获得的做特定事情的技能”④Définition de l＇art（Definition of art）［EB／OL].（2021－03－31）［2023－07－09].https：／／www.larousse.fr／dictionnaires／francais／art／5509.Definition of the Arts by Merriam－Webster.［EB／OL].（2017－06－01）［2023－07－09].https：／／www.merriamwebster.com／dictionary／the%20arts.；很显然，它并不单指我们今天语义上的“艺术”，而是指一种实践能力和技巧；所以在上古时期，“艺术”意味着实践的技巧和技能，包括劳动和生存的技能和本领。这种宽泛的定义其实我们今天还在使用，如“生活的艺术”“战争艺术”等等，这里的“艺术”也指代一种娴熟的技巧和实践能力。

更具体的艺术定义则包含更加明确的范畴和指向。如《牛津大字典》对艺术的定义为“人类创造性技能和想象力的表达或应用，艺术通常以绘画或雕塑等视觉形式，产生主要因其美感或情感力量而被欣赏的作品”①Arts，definition of［Z]／／New Oxford American Dictionary.3rd.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0.。这个定义有点像我们今天所指的美术的概念。

但这里“艺术”的概念显然比较狭窄，它所指的基本上只是美术或“视觉艺术”的概念。牛津大字典上更宽泛些的艺术概念包括“人类创造性活动的各个分支，如绘画、音乐、文学和舞蹈。它主要研究人类发挥创造力和社会生活的学科，如语言、文学和历史等内容。”这个定义的范围显然还不够宽，在西方，艺术也是一个哲学和美学的概念。

当代西方关于艺术比较简洁的定义认为：艺术是人类生命的一种表现形式，它通常会受文化的影响，而艺术也常常反过来影响文化。艺术是人类内在创造性冲动的一种表现。它主要可以分为文学（包括诗歌、小说、短篇故事和史诗）、表演艺术（包括音乐、舞蹈和戏剧）、烹饪艺术（包括烘烤、巧克力制作、烹饪和酿酒）、媒体艺术（包括摄影和电影拍摄）、视觉艺术（包括素描、绘画、陶艺和雕塑）等。有些艺术形式会结合视觉元素及表演（如电影）或是视觉元素及文字（如漫画）。艺术往往是说故事的方式，也是人类传达其自身与环境之间关系的方式，从史前的洞穴画、岩壁画到现在的电影都承担了这样的功能②Arts［EB／OL].［2023－07－09].https：／／zh.wikipedia.org／zh－hans／%E8%97%9D%E8%A1%93%E7%A8%AE%E9%A1%9E.。

理论上，艺术本身很容易被不断重新定义。从史前洞穴壁画，到古代和当代的各类仪式形式的表演，再到现代电影等媒介的呈现，艺术一直在记录、体现和保护我们与彼此交往以及与世界不断变化的关系。③Pare，Anthony.Genre and Identity［M]／／Richard M.Coe，Lorelei Lingard，and Tatiana Teslenko.The Rhetoric and Ideology of Genre：Strategies for Stability and Change.Creskill：Hampton Press，2002.

很显然，上面的“艺术”定义内容早已不是狭义艺术学领域里关于艺术的定义所能涵盖的，而是从人类学角度界定了艺术与文明和人类社会进化史之间的辩证关系。人类学界定的艺术概念应该较为宏观，富有人文科学性而不纯粹是从“艺术”本身出发的，这样的界定可以跳脱出艺术本身的技术层面，从人类文明史的角度来鸟瞰人类艺术的总体发展历程，但它的局限是不够“艺术”。比如说它把传统意义上不属于艺术的领域如烹调和民间手工艺等都纳入了艺术的领域。但是，从另一种意义上讲，作为人类文明史的见证和促进者，如果烹调术和民间工艺等在人类生活中给我们带来了愉悦且对人类生命和生活质量的提升做出了有益的贡献，那么，把它们算作“艺术”又有什么不妥呢？如果我们今天用人类学的观点持宽容和开放的视界来审视大千世界，将艺术的理念和领域拓展一些，也许会发现另一个更宽广的领域和百鸟啁啾的新世界。④Cowan，Tyler.Arts［M]／／David R.Henderson.The Concise Encyclopedia of Economics.2nd.Indianapolis：Liberty Fund，2008.

二、艺术史与美术史的溯源及缘起

前述人类学关于艺术的定义虽然新颖有启发，但艺术界从业和研究者未必能无条件接受它，因为这些概念跟传统艺术的定义有很多不同之处。但细究起来，即使传统概念中，艺术的分类也众说纷纭，并没定于一宗。

总的来讲，它的分法有功能性地将艺术分成视觉艺术（绘画、雕塑、建筑等）、听觉艺术（音乐、各类发声媒体）、语言艺术（文学及其拓展类）、表演艺术（舞蹈、舞台表演等）、综合艺术（电影、戏剧及电视）和实用艺术（工艺、装饰、家具、技艺等）⑤Pare，Anthony.Genre and Identity［C]／／Richard M.Coe，Lorelei Lingard，and Tatiana Teslenko.The Rhetoric and Ideology of Genre：Strategies for Stability and Change.Creskill：Hampton Press，2002.。

当然，也有将艺术分为空间艺术（以视觉维度为主的造型艺术如绘画、建筑、雕塑、装置等静态形象和工艺美术等）、时间艺术（音乐、舞蹈、表演和以其他历时性听觉呈现为主的动态呈现形式）、语言艺术（以文字和语言呈现的文学体裁、叙述、抒情和演说等形式）以及综合艺术（戏剧、电影、电视和各类跨学科、跨界的媒体呈现形式）①Sullivan，Ceri.Disposable Elements？Indications of Genre in Early Modern Titles［J].Modern Language Review，2007，102（3）：641－653.。

在以上诸类所论艺术呈现形式中，据考人类最早出现的是视觉（造型）和听觉（声音）艺术，这里面当然包括音乐和舞蹈这类最原始的形式，而语言艺术应该是比前一组形式后起的，语言艺术的产生受制于客观条件：因为系统的人类语言形式是在其进化晚期才产生的；而人类必须在创造了语言以后才能创造诗歌、神话传说和其他各类体裁的语言文学艺术作品。②Botha，Rudolf P.and Knight，Chris.The Cradle of Language［M].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9：6－22.

众所公认现存人类创造最早的艺术是史前洞穴画、岩壁画等视觉艺术作品。虽然人类在脱离动物界时最原始艺术的呈现形式未必是视觉艺术，但迄今能保留下来的最早艺术痕迹却无疑应该是它们。我们今天已经无法对诸如原始音乐活动和群舞、原始群聚仪式操演歌（词）声等时间性的“艺术”进行溯源，但最原始的刻痕、堆塑和洞穴画、岩壁画等人类社会旧石器时代的史证资料仍然保留在世界各地的遗痕遗址中。而且可贵的是，这些物证材料用可永久性保存的方式记录了永远消逝了的原始人的音乐、舞蹈和仪式展演等活动，呈现出原始艺术发生和起源的痕迹。今天我们运用现代科技手段，已经能够测出它们出现的时代是远远超出我们想象的史前时代。理论上讲，这些最早呈现人类生命活动痕迹的“原始艺术”是我们了解人类进化和文明起源的宝贵物证。

人类何时有了抽象思维并产生了灵魂和巫术概念，这种概念又如何呈现在人类信仰和仪式行为中？这种行为能否被认作是“艺术”的源头？比如说，考古学家发现差不多世界各地在旧石器时代都有原始人用红矿石色涂抹死者的习俗。这种现象被推测为原始人认为人死的原因与缺乏血（红色）有关——死者的直观形象是苍白无血色的；因而，原始人或许认为，注入这种似血的红色物质即使不能让死人复活，但至少能够给他们增添生命的能源和活力，让他们能在未知的世界里复生或生活得更好。这种使用赭石或赤铁矿粉的意图显然在于呼唤和祈愿生命。

南非著名古人类研究家菲利普·V.托拜厄斯认为，已发现在人类极早的原始时期这种现象就已存在，而且这种红色赭石与真人骨骼同在一处遗址发现的事实可以说明在十多万年前就可能有人把这种当作颜料使用的铁矿石用于宗教仪式。③Phillip V.Tobias.Man’s Past and Future［M].Johannesburg：Witwatersrand University Press，1969.如果托拜厄斯的这个假说可以成立，那么巫术和宗教活动作为人类早期生命活动的历史要比今天学者们预想的要早很多年。尽管原始人在工艺水平和表现手法暨其视觉语言的表达很稚拙，但他们的文明结构和原始宗教仪式等方面的内容可能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得多。如果按照人类学艺术史学者的说法，这种对颜色使用或者寄托的手法应该算作艺术采用象征手段的一种萌芽。若照这样的标准去推理，人类艺术，或者至少说人类艺术思想的萌芽，就要被前推到十多万年前的旧石器时代了。

此外，据史前考古学家发掘验证，迄今为止，最早发现的直立人雕刻的贝壳被确定为43万至54万年前的产物④Brahic，Catherine.Shell‘Art’Made 300，000 Years Before Humans Evolved［N].New Scientist，2014－12－03.。此外，考古学家还发现了一组8个13万年前的带有切割痕迹和磨损痕迹的白尾鹰爪，表明它们被尼安德特人鞣制加工过，可能将其用作饰品。⑤News Staff.130，000－Year－Old Neanderthal‘Eagle Claw Necklace’Found in Croatia［EB／OL].（2015－03－11）［2023－09－01].https：／／www.sci.news／archaeology／science－neanderthal－eagle－claw－necklace－krapina－croatia－02588.html.而在南非的一个洞穴中也发现了一系列大约有7.5万年历史可能是作为装潢的微小的钻孔蜗牛壳。①Radford，Tim.World＇s Oldest Jewellery Found in Cave［N].Guardian Unlimited，2004－04－16.此外，已发现可能将用于盛装油漆的容器的历史追溯到10万年前。②Reilly，Andrew.African Cave Yields Evidence of a Prehistoric Paint Factory［N].The New York Times，2011－10－14.以上这些新发掘的人类史前史物证资料足以挑战研究者几个世纪以来持有的关于艺术发生和起源的理解。

人类历史上现存最早的视觉艺术应该是洞穴壁画，它们大约在公元前7万年已经存在，可以肯定的是至少在公元前4万年时它们已经存在，这在多个远古人类聚居遗址已被发现③St.Fleur，Nicholas.Oldest Known Drawing by Human Hands Discovered in South African Cave［N].The New York Times，2018－09－12.。而人类已知最古老的乐器，据称是由一个年幼洞熊股骨制成的蒂弗耶·巴比骨笛，它出现的年代可追溯到公元前4.3万至8.2万年之间，但这件文物是否真的是一种乐器（还是以动物遗骨创造的其他物体）现在仍然备受争议④Morley，Iain.The Prehistory of Music：Human Evolution，Archaeology，and the Origins of Musicality［M].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3：38－39.。现在公认的最早的乐器是来自德国施瓦本汝拉地区的8根骨笛；其中3根属于盖森克洛斯特勒年代，是最古老的，被测定为是距今39370至43150年的物品。⑤Morley，Iain.The Prehistory of Music：Human Evolution，Archaeology，and the Origins of Musicality［M].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3：42－43.在所有能被称作“艺术”的各门类文物中，文学作品的出现是最晚的，现存最早的文字书写的文献舒鲁帕克和喀舍寺庙赞美诗以及其他苏美尔楔形文字片的说明等被认为仅来自公元前3500年。⑥Feldherr，Andrew and Hardy，Grant，eds.The Oxford History of Historical Writing：Volume 1：Beginnings to AD 600［M].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1：5.上面的考古学资料显示，以视觉记录文明形态物化证据的雕刻、饰品以及史前乐器的出现远远早于作为以语言形态记录的文字作品的发明和出现。而在世界各地不同地区都发现了史前自冰河时代起人类制作的大量洞穴画、岩壁画和契刻、雕塑和堆塑作品，它们几乎完整地摹写并刻画了史前原始人生活的各个方面，堪称远古人类视觉记录的百科全书。这些视觉记录为我们今天了解和研究人类进化和文明史提供了弥足珍贵的物证材料。⑦Hans－Georg，Bandi and Johannes，Maringer.Art in the Ice Age：Spanish Levant Art，Arctic Art［M].New York：Holbein Publishing Company Ltd，1953：9－17.上述物证材料也可以帮助我们了解人类艺术起源过程的大致轮廓。

从上面的宏观梳理中，我们可以看出，无论以广义还是狭义的标准界定，视觉艺术都应该是“艺术”这个古老门类里面最突出的奠基者和中坚力量。即使以前面较保守地评估史前4万年的作品为据，它在人类进化的漫长历史中只是一瞬。虽然今人很难界定人类创造“艺术”的起讫时间，但全世界几乎所有艺术史著作都将旧石器时代的雕刻、洞穴画、岩壁画等视为最早的人类艺术。⑧Marshack，Alexander.The Roots of Civilization：The Cognitive Beginnings of Man’s First Art，Symbol，and Notation［M].New York：McGraw－Hill Book Company，1972：45－48.遗憾的是，这些人类原始时代萌芽“艺术”作品的技艺和表达方式幼稚而粗拙，称它们为“艺术”令很多圈外人感到可笑甚或不齿，认为这样粗劣的形象和呈现很难算得上是“艺术”。那么，如果以它们为人类艺术的基点常常会受到质疑，这些原始稚拙、不美的艺术到底能不能被称作“艺术”呢？这就牵涉到文明进化和艺术发展的问题，同时也牵涉到艺术和后起的“美术”理论分野界定的问题。

其实，这种看法代表了相当多普通读者的见解。它之所以有市场，一是大多数的观众、读者往往忽略了人类进化历史的纵深和时代感，他们常以今天的标准来要求和评鉴原始人的创作；二是人们往往有个错觉，即把艺术混同于“美术”，以艺术形象的“美不美”来衡量史前艺术物证的价值意义，忽略了史前文物的原创性和它们在记述和传承人类文明史和哲学意义上作为视觉艺术的“真不真”，将技巧和美观当作鉴定艺术创造的美学准绳。①Ucko，Peter J.＆Rosenfeild Andrée.Palaeolithic Cave Art［M].New York：McGraw－Hill Book Company，1973：42.

究其原始，即使人类艺术史上的大师达·芬奇和米开朗琪罗等也有其稚嫩和蹒跚学步的婴幼儿和童年时期，人类艺术不可能没有萌芽时期。我们不要忘记任何一棵参天巨树都是由一粒小小的种子发芽长成的。人类婴幼儿时期和童年时期的作品虽然稚拙，但它们却是熹微的曙光，是日后成长成参天大树的种子。更何况，人类最早创造契刻、涂抹记号和图案以及制作洞穴画、岩壁画等视觉记录作品的目的也许并不是为了“艺术”，而是记录其生命和生活史的符码和图像；所以在以人类学和文化志研究为目的研究视野中，这类艺术创作的目的其实不是为了美和形象的“似”，而在于文明史意义上的“真”②Layton，Robert.The Anthropology of Art［M].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81：91.。从这种视角去理解原始视觉艺术，会打开我们的视野，给我们一种超越艺术“美”和功利的眼光，从而受到求真求实和求证溯源的启迪。

三、不“美”的艺术与“美术”新定义

在探寻艺术起源同文明起源互动的意义上，作为视觉艺术起源的原始契刻、雕塑和洞穴画、岩壁画的视觉记述意义远大于它们的美术意义。它们的目的是记录和求真，是一种文化和文明史上的原始视觉文化志（primitive visual ethnography），而不仅在于其形象和造型的美。虽然艺术界追认艺术甚或美术最早源于这些早期雕塑和绘画，但就人类学和人类进化史的意义而言，它们的文明记录意义远大于“美”和创造“美”；与其说它们是“艺术”，不如说它们是上古人类的视觉书写。这些史前人类视觉作品大约类同于其后产生的视觉人类学摄影和电影纪录片，它们主要被用于记录上古人类的生命和生活，并储存和传承这种活动的经验和过程。

因此，我们不难理解，这些宝贵的、后来被称为艺术起源的原始粗拙的雕塑和画作，更重要的目的不是“艺术”，而是记录人类文明和进化的实践活动。它们的人类学意义超越其美术意义；仅把它们看作艺术品或“美术”是不公平的。在这样的前提下，我们就更容易理解这些视觉史料、艺术的文化功能，虽然它们仅是些稚拙、不“美”的美术。③王海龙.视觉人类学［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7：20－29.

在这里，我们有必要正本清源，谈谈“艺术”与“美术”之间的语源学关系和它们作为学科交叉和互动的内涵意蕴。

前面我们简略陈述了广义的在人类学文明史上的艺术和美学及艺术界专业的艺术定义的异同。在艺术学科内部，作为视觉艺术的大宗，影响人类社会特别是影响近现代人文社会的一个重要术语是“美术”。那么，美术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呢？它跟前述艺术的关系又是怎样的呢？我们不妨对此进行一下回顾和梳理。

“美术”其实是个西来词，考察其词源fine arts，这里的fine不仅指“美好”，而且蕴有“纯粹”和“精致”的意思。其意并非完全指艺术品的质量，而是根据源自西欧的经典传统的定义指该艺术品在其学科意义上的纯度④Clowney，David.Definitions of Art and Fine Art＇s Historical Origins［J].The Journal of Aesthetics and Art Criticism，2011，69（3）：309－320.。在这个前提下，欧洲学术传统认为“美术”主要是为了美学或美而发展的，它将“纯”美术与其他的装饰艺术或应用艺术等区分开来；因此，在fine arts这个后起概念范畴中排除了具有实用功能的工艺美术类别。西方美术理论认为，作为美术最高境界的视觉艺术形式应是能够充分表达和展示艺术家个性和想象力的艺术，它不受任何实际利益因素的影响和为应用目的而创造的限制。

在这个意义上，美术的另一个学科性较强的定义为“一种被认为主要是出于审美和智力目的而创作的视觉艺术，并因其美感和意义而受到评判，特别指绘画、雕塑、素描、水彩、图形和建筑。”据考，“美术”这一概念出现得比较晚，在17世纪以后才出现，其创设目的是用以区分纯艺术和一般艺术创造。我们前面讨论过，古希腊“艺术”的概念较为宽泛，它囊括了一般“技艺”的内容，而当它发展为“纯”艺术（fine arts）后，艺术家们不屑于与匠人为伍，特别是文艺复兴后在绘画、雕塑和建筑领域里大师辈出，西方绘画巨匠灿若星汉，故后来的艺术史家认为有必要区分纯艺术和普通艺术（包括工艺、工匠和应用艺术）的疆域，廓清艺术的美学定义，于是创造出fine arts这个新的术语①Blunt，Sir Anthony.Artistic Theory in Italy：1450－1600［M].Oxford：Clarendon Press，1964：48－55.。在近代这个概念被日本和中国译为“美术”并盛极一时。其实，到了今天，西方“美术”概念又因当代前卫艺术理念的高蹈和现代艺术范畴的无限扩大而被摒弃，这个定义几乎又被还原到了古希腊词根“艺术”的初始含义。fine arts（美术）这个名词除了在高校和博物馆分类学中使用，一般情况下，西方艺术史则更多回归使用其原始语义的arts（艺术）了。“美术”又逐渐成了一个历史名词。②Kubler，George.The Shape of Time：Remarks on the History of Things［M].New Haven：Yale University Press，1962：14-15.

为什么会有这种“返祖”现象和周而复始的变化呢？

经过考证，“美术”这个词初创时原本的涵义也几乎等同于艺术，所不同的是它明确了定义者认可的时间（其分界线多指人类进入文明时代以后甚或文艺复兴以后的产品）和范畴（摒去了实用和装饰类艺术和民间艺术）。它将“美术”同过去的宽泛的实用艺术和工艺等综合体分开，而特指专业的“高大上”的艺术。早期的“美术”一词并不像后来那样单指绘画、雕塑。大英百科全书最早的“美术”定义还包括音乐和诗歌，甚至还包括舞蹈和戏剧等“次要的艺术”③Colvin，Sidney.Fine Arts［M]／／Chisholm，Hugh.Encyclopedia Britannica.Vol.10（11th ed.）.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11：355.。而“美术”这个词的发明被追溯到18世纪法国哲学家和美学家夏尔·巴托发表于1746年的著作《归结为同一原理的美的艺术》（Les beaux arts réduitsàun même principe）中。在这篇划时代的论文中，他把艺术划分为1.有用的艺术，2.美术（雕塑、绘画、音乐和诗歌）和3.那些结合了美和实用的艺术（如建筑、雄辩术）。巴托提出将“美术”和“有用的艺术”分开，但他却将有用的“建筑”“雄辩术”放进第三种类别。他的观点影响了启蒙时代大百科全书派的学者，其后百科全书学派学者让·勒隆·达朗贝尔精简了巴托的定义，去掉雄辩术而将建筑拉入美术。最后将美术定型为绘画、雕塑、建筑、诗歌和音乐。这个定义获得了全欧洲和西方世界的认可。④Kristeller，Paul Oskar.The Modern System of the Arts（1951-1952）［M]／／Renaissance Thought and the Arts.New York：Harper＆Row，1965：163－227.“美术”一词的概念由此基本定型。

“美术”概念的确立是一个分水岭。其后欧洲美学界和艺术评判的标准将绘画和雕塑更加专业化和精致化，随着后来资本主义工业革命和经济势力的强大而兴起博物馆、画廊等专门展示渠道以及欧洲各国宫廷和私人藏家的兴起，欧洲的美术赢得发展和壮大的黄金时代；而此前自人类出现以来人类创造的艺术品等则被归类到了宽泛的“艺术”的范畴中。值得注意的是，这种合流造成一些混淆和重合现象。毫无疑义，此处艺术的概念应该远大于美术，但那时欧洲主流观念中的艺术则多指以自古希腊特别是文艺复兴以后的“美术”作品为代表的艺术品。因此，在某些西方美学家的意识中，“美术”就是“艺术”⑤Newall，Diana and Pooke，Grant.Art Histories and Art Theories［C]／／Art History：the Basics.New York：Routledge Taylor＆Francis Group，2021：3－29.。

按照上述只有纯艺术才能被追认为“美术”的新标准，很多史上被公认的人类艺术品要被打折扣。比如，人类艺术史上的奇迹金字塔，古埃及雕塑，古希腊的马赛克壁画和装饰艺术，巴比伦壁画、墓道雕刻，古印度以及中国的寺庙雕塑和壁画、古陶和青铜器作品等都被排除在外；更不用说还有世界各地大量史前艺术、民间艺术和手工艺作品。

当然，这种以“美术”代“艺术”概念的主张也渐渐受到质疑和挑战。伴随18世纪美术专业化划分的潮流，现代西方学界和艺术史界也掀起了人类文明探源的高潮。启蒙时代以后西方人文科学进入发展活跃期，当时的地理大发现拓展了学界的视野，其后渐渐发达的考古学也把时人的视野引向远古且激发了人类文明寻根的热情。随着欧洲殖民主义者开发世界的野心和对地球文明的探索，思想家乃至世人开始对文明起源、传播和初民、石器时代以及远古和世界各地的奇风异俗产生浓厚兴趣。这一时期的西方殖民者开始掠夺世界各地的物质和人文财富，传教士和探险家也带来世界各个角落的文明信息。欧洲社会普遍产生了对异域文明乃至整个人类文明起源的好奇心。随着探险的增多和自然科学的进步，人类学理论和达尔文进化论等思想深入人心，西方博物学和近代博物馆开始建立并向民众普及人类学常识；与此同时，以研讨世界民族及异域风俗为职志的“扶手椅人类学家”①Selby，Henry＆Garretson，Lucy.Cultural Anthropology［M].Iowa：W.C.Brown Company Publishers，1981：7－8.和研究文化传播路径的学者开始涌现②王海龙.人类学入门：文化学理论的深层结构［M].南宁：广西教育出版社，1989：79－81.，现代人类学又开始注重田野考察并深入新发现的当代原始部落对人类文明起源进行平行研究而取得丰硕成果。这些都为社会科学和人文科学在更加纵深和更高层次上探讨艺术乃至文明起源提供了较好的条件和土壤。

四、人类学方法论的启示和意义

19世纪以后，现代人类学对文明起源和艺术起源展开全方位的研究。这不仅廓清了艺术探源研究的思路，而且在人类文明起源研究上贡献卓著。人类学开宗明义地宣称，艺术是属于人类的，只有人类能够创造艺术。人类在几百万年的时光中进化，但人类创造艺术则在旧石器和新石器交集时代才开始；到底人类为什么创造艺术，这个问题成了人类学家研究的重点，因为它不仅是艺术史课题，也是文明探源课题。

前面讨论过，近代以来，考古学大量发现史前洞穴画、岩壁画和原始乐器、刻痕符号，这些被认作是艺术最早的源头。早于4万年前史前人类洞穴画、岩壁画对今天已经灭绝的动物描绘得栩栩如生，它们被封存在人迹罕至的上古岩穴，有的甚至在冰河时代坚冰融化后就沉入水底几万年从未被触动而得以保存。现代考古和人类学家勘探后得出结论：这些几乎遍布世界各个角落的原始作品大都在秘密场所绘制，其选场乃为甚至当年常人就几乎难以进入的场地。因此，它们的创作目的显然不是为了展示和宣传，更不是为了炫技，或者表现个性，原始绘画和雕刻都应是有其实用和特定目的的③Breuil，Abbe H.Four Hundred Centuries Cave Art［M].Paris：The Press of Sapho，1952：21－22.。这种目的的意义值得探讨。在进行大量考索和与当代原始部落生活的史前学研究进行比对后，人类学家认为，史前艺术其实并不仅仅是“艺术”，它是促成人之所以为人的根本和人类进化过程中的重要步骤。

人类学家认为，这些艺术作品并非艺术而是上古人类的视觉书写，是他们通过“艺术”的手段提升自身和传承文明的综合性的精神和物质实践活动。几百年来，自这些原始洞穴艺术被发现后，研究者已经出版了汗牛充栋的著作。这些研究表明，尽管对具体细节的阐释莫衷一是，但对这些原始视觉艺术作品的主题和创作目的的探讨却有了基本结论。研究者多认为，这些上古起源期的画作和雕刻、雕塑多反映了原始人的劳动、生活和记事、仪式和符号化传承等内容。④Marshack，Alexander.The Roots of Civilization：The Cognitive Beginnings of Man’s First Art，Symbol，and Notation［M].New York：McGraw－Hill Book Company，1972.Ucko，Peter J.＆Rosenfeild Andrée.Palaeaolithic Cave Art［M].New York：McGraw－Hill Book Company，1973.

早期人类艺术作品不只是为了美，它的功能是一种视觉表述（书写）。史前人类的认知、工具和手的灵巧度都不能和现代人相比，其作品的功能不等同于美术，而更多的意义在于进行视觉表述和视觉记录。它的使命在于达到交流、记录和传承等实用目的。原始绘画和雕塑的实践，促进了原始人手的技巧技能的提高，同时也促进了人类视觉与大脑互动和交流；上述生理和心理系统的协调发展，促进了人类从具象到抽象思维和视知觉与语言系统的进化——有的体质人类学家认为，人类通过绘画和雕塑符号等内容促进人类交流和进化互动，人类的绘画视觉语言先于口语出现。这些具象和抽象的视觉表述刺激并促进了人类有声语言的产生。①Read，H.Art in Aboriginal Society：A Comment［C]／／M.W.Smith.The Artist in Tribal Society.New York：The Free Press，1961：118.更进一步说，创造和使用这些洞穴画、岩壁画原始雕塑的过程，的确在早期人类实践活动中起到了交流和传递文明信息、凝聚社会力量的作用——从这种意义上看，原始艺术是随着人类文明乃至人类进化互动和成长进步的。上古艺术的任务决不仅止于艺术，而是跟人类的劳动一样，是促进和激发人类迈向文明进步的阶梯；或者换句话说，视觉思维促进了抽象思维和语言思维，石器时代原始人类的艺术是人类进化为人的助推器和内动力之一。②Alpert，Barbara Olins.Cave Art in the Light of Neuroscience［M].New York：Nyehaus Foundation，2008：64－65.

正如恩格斯指出的，原始先民从猿进化成人的过程是漫长的，“从攀树的猿群进化到人类社会之前，一定经过了几十万年——这在地球的历史上只不过是人的生命中的一秒钟。但是人类社会最后毕竟出现了。人类社会区别于猿群的特征又是什么呢？是劳动。”“首先是劳动，然后是语言和劳动一起，成了两个最主要的推动力，在它们的影响下，猿的脑髓就逐渐地变成人的脑髓”③恩格斯.劳动在从猿到人转变过程中的作用［M]／／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1：514，513.。而原始艺术就是劳动记录的产物和交流的工具。这些史前艺术作品乃是上古初民劳动生活的真实写照。

如果我们从把原始艺术看作视觉书写角度来理解艺术和美术的关系，就更容易区分二者的意义。人类的书写行为无疑起源于记录其生命实践活动的需要，在没有创造出抽象的文字（那是在人类文明发展到非常晚近时代才产生的）前，最早的稚拙记录只能是从绘图开始，这些绘画（视觉书写）在当时的目的完全不是为了美术或艺术；以人类学理论考其初衷，它们的目标和愿望大概率是为了记录和传承。将史前洞穴和岩壁画作品与近百年来发现远离人世文明仍然生活在石器时代被称作“文化活化石”的当代原始部族人们的同类行为相比较，我们可知史前绘画和原始视觉符号大多有做记号和区分事物的功能、记事功能和保存信息的功能等。④Wingert，Paul S.Introduction［M]／／Primitive Art：Its Traditions and Styles.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62.现当代以来，人类学家对考古学和史前学以及新发现远离人类文明的当代原始部族的劳动生活实践进行长期浸入式的观摩记述民族志和田野研究，在艺术探源方面取得很多发人深思的成绩。⑤Boas，Franz.Primitive Art［M].New York：Dover Publications，1955：9－16.

结合大量的田野工作和当代民族志的研究成果来看，现当代人类学家认为“艺术”在原始和初民社会并非为闲情逸致的艺术而是一种功能性很强的记录生活的视觉手段。当代原始部族人的岩壁画、雕刻的树皮画等相当于几万年后原始洞穴画、岩壁画等的今人书写翻版：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而那些被归入“史前学”研究素材的原始绘画是先民和史前人类最早的“歌”。他们以绘作歌，他们的绘画是图像式的《史记》《黄历》《天工开物》和《创世纪》。如果我们仅仅将它们理解为艺术或美术，则低估了它们在人类进化史和文明史上的意义。

因此，人类学艺术史家认为，史前艺术除了图写原始人的所思所想，还有交流、交际、教育和知识传承书写等功能，这种功能跟结绳记事、符号刻画、有声语言和言传身教一样重要，成了原始人维系生命和赖以生存的知识传递和交流的手段。当然，这些原始视觉作品的意义肯定不止于此，其中还有无数待解之谜等着我们的研究者去破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