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丛家的除夕夜

2024-03-04 14:04杨筱艳
小读者 2024年3期
关键词:虎子夫子重庆

□杨筱艳

一九三八年的除夕夜,小丛一家三个人是在重庆城的一个披屋里度过的。

白白(爸爸)不在。

那披屋是捆绑式的房子,墙是用竹篾和泥巴做的,到处透风。巴掌大的屋子,一个月房租两块钱。妈妈当掉了藏在衣服夹层里的一副金绞丝耳环,换了钱租下了这个地方。

白白不在。

他跟他们走散了。

白天,他们上了岸,刚一踏上岸边,小丛的脚就整个陷进了沙子里。

河沙潮湿,非常软,一步一陷,岸边的石阶高高宽宽,一直通向上方。他们好容易走到了石阶边,妈妈抱着虎子坐了下来,小丛回头一看,白白踪影全无。

妈妈奋力地叫着白白的名字:“炳正,炳正。”可是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

一眼望去,难民如潮,人声也如潮,呼爹叫娘的声音此起彼伏,哪里还能看见白白的影子!

妈妈站起来,跺着脚:“坏了,白白不见了。”

她的眼眶立刻红了,但还是忍着没有哭。她用力把小丛拉在身边,虎子也紧紧地扒在妈妈身上。

刹那间,像是有一盆凉水向小丛倒下来,他的耳边嗡嗡响着:白白不见了,白白不见了。

他们一家人一路艰辛,相依为命,好歹一块儿到了重庆,可就在踏上重庆的这一刻,他们居然失散了。

家中唯一的顶梁柱,就这样跟他们失散了。

妈妈又一屁股跌坐在台阶上,在那一刻,小丛好像一下子长大了几岁。

小丛对妈妈说:“我去找白白,你们在这里等我。”

妈妈紧紧地一把拉住小丛:“不能去。你要再走散了,我就活不成了。我们就在这里不要动,也许你白白发现我们不见了,会找过来。”

但是这一片河滩那么广大,往左看,往右看,都看不到头。不知道白白在哪里上了岸。

他们等啊等啊,一直都没有等到白白。

一直等到天黑下来,黑透了。他们蜷缩在台阶附近旧屋屋檐下的一个小角落里。那一夜真长。

小丛在黑暗里瞪大眼睛,他一手拉紧妈妈的衣角,一手拉紧弟弟的小手,他觉得自己的脸颊在塌陷,但是身子骨在拔高。

天又亮起来。

小丛是头一个从迷糊中清醒过来的,他对妈妈说:“我们上岸去吧,找个地方住,然后我天天来这里找白白。我会找到白白的。”

到重庆的第三天,母子三人终于找到一处屋子,租了下来。

他们随身只有一个包袱,里头是母子三人的几件衣服。连洗脸的毛巾都不知丢到哪里去了。

但是,日子还是要过的。

第二天,妈妈带着小丛和虎子出去买了必需的生活用品。买好东西,妈妈就带着小丛和虎子去河岸等白白。小丛走在前面,边走边记着路,哪里的石阶旁有一个石墩,哪里有一家小店,哪里的墙壁塌了半扇,他都一一记下来。

他们走了很久,走到河岸边。岸边依然是如潮水一般涌来的难民。

他们没有等到白白。

大约一个星期过去了,小丛只有一点儿大概的时间概念,他根本没有记日子。

这以后,他让妈妈带着虎子在家,自己一个人去河岸。

妈妈太不放心了,不肯放他一个人出去,可是小丛说,他已经把路记得很熟了。

他一路走到河岸去。

等他到了河岸,站在他跟妈妈几天来一直站的那个位置,一回头,看到妈妈背着虎子站在不远处。

妈妈跟了他一路。

又过了几天,妈妈终于答应让小丛一个人去河岸边了。

他一直没有找到白白。

一九三八年一月三十日,农历的大年三十。

小丛在四处透风的披屋里,度过了他生命里的第十一个春节。

菜只有一碗红烧萝卜,还有一碗酱油冲的汤,汤上漂着些青青的葱花。

一灯如豆。

屋外静悄悄的,一片黑暗。

重庆几乎每天都落雾,十米开外就白茫茫的一片了。但是,小丛情愿天天是大雾天,这样,日本人的飞机就不会来了。

重庆到处都是台阶。

照顾幼童,清扫整理,烹煮洗刷,一日三餐。在屋前屋后种植玫瑰、百里香、迷迭香、薄荷、石楠。有时想起童年花园里的凤仙、牵牛、忍冬、腊梅、兰草,这里的植物都是不一样的。亲自动手做面包。推车带孩子们去镇上超级市场购物,归途时在街边小咖啡店坐下,抽根烟,喝杯咖啡,孩子们笨拙地给店里鹦鹉喂食。有时孩子都入睡,她深夜做工,用各色花布缝制包袋,枕头,垫子,带着孩子们去集市上售卖玩耍,当做一种消遣。

细窄的、湿湿的台阶,一直通到河岸边。妈妈每天都要踩着这样的台阶去河边担水。

水来得不易,所以他们用起来也省得很,淘米、洗菜的水都倒进一个木盆里存着,用来擦桌子、擦地、洗痰盂。

吃的米里头全是沙子。菜常常只有萝卜,或是干脆只能用酱油拌饭。

钱实在不够用,连刘师母当年送小丛与虎子的两粒金珠子也不得已被送进了当铺。

小丛现在每天都很忙碌。早上起来,他先要去菜场。他不是去买菜的,因为妈妈不是每天都能赚够菜钱,他是去捡菜叶子的。早市人稍多些,可以在被人扔掉的烂菜堆里拣出些还可以吃的菜叶子,或是半截有点儿烂的萝卜。不过,得早早地去,迟了就被拣光了。

他把菜叶送回家,便领着虎子去江边找白白。现在,小丛已经把路摸得很熟了。

带上虎子是因为虎子的眼睛尖。小丛近来常觉得眼睛难受,租来的房子里没有拉电灯,只点了盏桐油灯,一只小碗里倒上半碗桐油,再放上两根灯草,光线很暗。

虎子也很愿意跟着哥哥一道出来。他现在基本上不说话了,小脸儿瘦成了一道窄条儿,显得一双眼睛越发地大。他吃不惯这里的米和菜,人病恹恹的,没什么精神头,但是他从来不叫饿。一起去江边找白白的时候,小丛会在他的腰上拴根布绳,一头系在自己手腕上,这样,到哪里都不会丢了他。

从江边回来,小丛会带着弟弟去家后面的小坡上找野菜。

已经到了春天了。一九三八年的春天。

最冷的日子过去了。早晚还是很冷,早晨还会起浓雾,但是中午已经有暖暖的阳光了。

小丛还要帮妈妈做活儿,他要把妈妈做的活计给老板送去。

妈妈在家替人家扎拖鞋花儿,还替人家织毛衣。妈妈的手很巧,也很快,三天就可以织成一件毛衣。后来邻居又介绍了一份糊洋火盒的活儿。

下午,趁着有太阳,母子三人就开始糊洋火盒。

妈妈做得最快,虎子第二。

他真的有一双很巧的手,学得比小丛还快。看着他飞快的手指,小丛常想,要是白白还在,要是还在南京,要是跟着白白学修底片的手艺,虎子一定比自己强。

小丛长高了些,也瘦,瘦到肩胛骨像是要把衣服戳破了。

他饿,真饿。肚子里像长出了手,从嘴巴里一直长出来,向着空中抓挠着,恨不得能凭空抓住点儿什么来吃。但是他得忍着,像个哥哥的样儿。

四月到了,小丛还穿着冬天的棉衣,因为瘦,所以特别怕冷。

这一天,他拎着扎好花儿的一大捆拖鞋,给老板送去。

老板是个好心人,今天居然给了小丛一把花生米。小丛把这小把花生米装进口袋。走出店门的时候,不小心一脚踩进了一个水坑儿里,鞋上沾了些软泥,他想找个什么东西擦一下。

他看见一根被炸断的半截电线杆上,贴着一片告示之类的纸,就想撕下一角来擦鞋。

他走到近前,看见那纸条上的字。

他“啊”地叫了出来。

晨雾散了,天都开了,风也暖了,被炸得坑坑洼洼的街道明亮了,路面上的小水坑反射着阳光,亮晶晶的。

小丛小心地从电线杆上揭下那张纸片,郑重地放进贴身的衣袋,飞快地往家跑去。他沿着台阶上上下下,飞快地跑着,有几次都差点儿滑倒,但是这丝毫影响不了他雀跃的心情。突然之间,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张温文的脸,一个穿着洁净的灰布长衫的瘦长身影。他的耳边响起这个身影发出的柔和好听的声音,讲的是普通话。

那是教他识字的邻居刘老师。

小丛从没有像这一刻这样感激刘老师,要不是刘老师教他识了很多的字,今天他就要错过这样重大的好消息了。

纸片上的字,是白白写的。小丛一字一字地念给妈妈和弟弟听:

寻人启事

本人程炳正,南京人士,三七年十二月二十八日携妻、一双儿子在重庆登岸,不幸与家人走失,遍寻不见,内心十分焦急。妻苏宝慧,高个圆脸肤白,天生鬈发,江浙口音。长子程丛礼,圆脸。次子程丛义,瘦小,大眼,眉间有痣,少语。望有相识者,知情者,告知夫子池文庙程炳正,结草衔环以报大恩。

夫子池,那里有座文庙,白白在那里。

当天中午,妈妈就带着小丛和虎子一路打听着,向夫子池找过去。他们问了当地人,偏巧这两位当地人口音极重,语速又快,他们实在是听不懂,便一边向前走,一边再打听。

问到的第三个人,是个极壮实的男人。这才四月,他已经穿着单衣了,一张大脸,面上一张阔大的嘴。

他问小丛要去哪里,他的重庆话好像好懂些。

小丛说:“我们要去夫子池。”

那大男人斜了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妈妈、小丛和虎子。

“我正巧也要到那里去,你们跟我走吧。”

小丛和妈妈连声道谢,正要跟着那人走。

虎子突然毫无征兆地哭了起来,哭声凄凉,拉得长长的。小丛好久没有听虎子这样哭了,他安慰地想要抱住虎子,可是虎子竟然很大力地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妈妈要背他,他也不要,只是一气地哭啊哭啊,像是随时会滚倒在地打上个滚。

那壮汉不耐烦地说:“这崽是怎么回事,你们还去不去夫子池?”

小丛还试着去哄弟弟。突然间,他的余光看到一旁站着一个老妇人,她把眉头皱成团大疙瘩,正冲着他使着眼色。

刹那间,小丛心里一惊,立刻对妈妈说:“虎子好像生病了,我们明天再去吧。”

妈妈愣了一下,小丛感到后背上起了一层汗,他忽地有了个念头,用妈妈家乡的苏州话对她说:“这个人怕不是个好人,我们要小心点儿。”

那壮汉听不懂小丛的话,妈妈听懂了。

妈妈立刻抱起虎子,连连说:“那我们今天就不去了,明天去好了。麻烦你了。”

说着,妈妈抱牢虎子,牵紧小丛,逃也似的走了。

等走过一条街,妈妈才把虎子放下,坐在石阶上喘着粗气。

小丛心里充满了对那个陌生的老妇人的感激。妈妈也说,真是多亏了那个大妈。

妈妈紧紧地抱着虎子,说:“我们碰上好心人了。我虎子,眼睛最干净,识得坏人。”她又拉过小丛,紧紧地搂着,说:“我小丛懂事了、机灵了,妈以后有依靠了。”

后来,他们是在一个学生仔的指引下找到夫子池的。那个学生哥哥也是南京人,一口亲切的南京城南话,一路把他们领到了夫子池。

重庆真大啊!

原来,夫子池在江的另一头,在临江门内,他们足足走了两个钟头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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