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游戏(外一篇)

2024-03-13 21:01余冰如
广州文艺 2024年2期
关键词:美甲小女儿指甲

余冰如

这是睡前的游戏。

二十个月的小女儿已经懂得从我身上取得游戏的快乐。

我换衣服的时候,她喜欢站在床上,这样能跟我平视。孩童的把戏一显露,嘴角就开始上翘,轻笑,然后她伸出白嫩、胖嘟嘟的小手开始对我袭胸。

断奶之后,两个乳房无精打采的,没有饱满的额头,饿得瘦瘦的,低着头,坐在我的胸前。可对小女儿来说,其实无关乎饱满。她在意的是那只褐色的乳头,葡萄干似的给她带来好奇的趣味。她多肉的小指捏住左边的乳头,轻轻一拉,皮肉的弹性像气球口一样被拉长,松开,又弹回去。我感觉右边的乳头也被扯拉,又在瞬间回来。

我喜欢跟她玩这样的身体游戏,母女之间身体的接触,是在接纳中承认她与我的亲密关系,在她十个月之前,她与它们更亲密,乳房是两个沉甸甸的椰果,饱满而充满沉实的力量,她从吸吮乳头中找到成长的最初草料。这种脐带之外最紧密的联系,一定有某种神秘在参与,不然,如何从我的体内流出那样喷发似的白色液汁?

此刻她俯身下来,匿笑地把我的乳头含在嘴里,就像她在吸手中的奶瓶一样,只是换一个位置而已。她一松口,露出得逞的兴奋,咯咯地笑起来,眼睛眯成一线。

站在一旁的大女儿,竟然像得到鼓励似的,也笑着将嘴凑过来,模仿妹妹的语气,奶声奶气地说:“妈妈,我也要喝一口。”

我吓了一跳,迅速地别过身子,跳到一旁,眼神拒绝地打量她。

十二岁的大女儿瘪着嘴,明显感到我对她这个动作的排斥,游戏的光在眼里暗下去,委屈地说:“为什么妹妹可以,我却不可以?”

望着那双失望了然的眼睛,我一怔,自问:“是啊,为什么她不可以?”

我對两个女儿并没有分别心,当她们都处于幼年时,我常常和她们一起洗澡,那一刻,我会坐在靠背椅上伸直双脚,身体折成斜度,用泡沫的润滑架起一座身体的滑滑梯。她们欢喜地坐在我的肚皮上,顺溜滑向脚掌。这是我们母女身体之间隐秘而美好的时光,没有任何布料的掩饰,最坦荡、最舒服的身体的触碰,皮肤舒滑,富有弹性,她婴儿嫩的体香有着植物天然的气息,让我也享受其中。这种比成人之间更亲密的、无欲的身体接触,曾经,在我的两个女儿各自的幼年阶段存在过。

可是如今,为何我会拒绝了大女儿的举动?

眼前的大女儿,身高已经快接近我,身体的第二性征开始明显,她的身形已初具少女的形体,与她身体的接触也没有小时候那样密集,我已经无法将她等同婴儿阶段的小女儿来对待。

后来,大女儿要求和妹妹一样拥在我怀里睡觉。当两个孩子睡下的时候,我起身,站在床边,凝视这两个从我身体分离出去的个体,不断地探寻一个理由:小女儿从我的身体中出走不久,我还在跟自己的一部分打交道,是跟精灵打交道。而大儿女从我的身体中出走太久了,伴随她的成长,我是在跟另一个日趋完整、独立的“人”打交道,时间的秒针一步步地走,我们一步步地远离彼此。

而她们对我的需求,除了天性的母女之间秘不可宣的依赖感,或许有一部分是因为身体的孤独感。

我总觉得,我们的身体一直处于孤独的状态。这或许跟身体的构造有关,造物的丰富性与有序性将很多生命造成需要相互填补的形状,需要在对接、镶嵌中得以完成生命的繁殖、延续。这一点,是否决定了每个身体活着的过程,就是在寻找缺失的一部分,寻找契合自己的另一半?

或者说从生命的本源开始,从母体中诞生之时,每一个生命都害怕孤独,必须借助他者来面对身体的孤独。婴儿需要温暖的怀抱,需要被子紧裹才能睡得安稳,得到生命的安全感。一如我的小女儿总是睡不安稳,深夜中不时醒来,她的小手总需要摸索到我在身边,才放心睡去。

深夜,睡梦中,大女儿不时将大腿架到我腿上,我大约是她熟悉拥抱的枕头,她用双腿锁住我,手从我的脖子上绕过,她需要肌肤的接触,一个拥抱、一个枕头或许都能给她安慰。

而我呢?睡得并不舒坦,即使拥着她,一种身体孤独之外的感觉一直在蔓延,我为自己的感受感到沮丧。半夜里,我伸出手,搂过她的肩膀,尝试重新拥抱她,可是像一个人的表演,我摆换几个姿势,都无法驱逐内心的感受。

在这个难眠的夜晚,外面的天地很暗,时间的河流仿佛停顿,而我清晰地被一股涌来的“难过”占据。深夜的空气有冷的气息,仿佛闻到森林里密密丛丛的树木,独自生长的冷清、寂寥的气味,仿佛人与人的来来往往,只是丛林中伸展的叶子之间的碰肩而已,各自的个体却是独立而无法拥抱的树干。

我突然发现她们只是我身体表面的热闹、芳华,在我们母女的背后,世界虚无地摊开、延伸,有我必须面对、探索的深邃和虚空,我明白背后的这种纵深是更深处的生命孤独。

我睡不着,起身,走上晒台。

深夜的晒台,一片黝黑,白天可见的瓜棚、翠色菜蔬隐没在无边的黑夜里。身后的天地被拉长,周围的房屋被纳进来,无尽的夜的旷野漫散。

我抬头望着苍穹,它和地面穿着同一件黑衣。

只是,在左侧天空边缘,还有几点小小的星光在晃动,在整个黑的天幕中,一种深渊里的火光在闪烁。

第二天清晨,我醒来的时候,日光微微穿过白色的窗纱,柔和的晨光落在大女儿长着青春痘的脸上,这张隐约能窥见我影子的脸,有着更多未知的她自己的部分在形成。小女儿在睡梦里,鼾声阵阵,小手安稳地放在我手臂上。她们在我身边都有一种身体的安全感。

我伸开双手,轻轻地抱住身边的这两个人儿,我们之间的情分是冰山的一角,裸露在现实的日子里。

美 甲

走进这间小店,在犹豫无数次之后。

我将双手伸到一个额头长满青春痘的女孩面前,她熟练地上下翻转,像专业人士一样头头是道,开始指点我手上的皮肤、指甲的特点。

我突然疑心哪儿来的勇气,在一个从未涉足的空间,将一直空白的指甲交付给一个陌生人打理。

女孩端来了一个套着袋子的泡手碗,里面是温热的透明溶液,她让我的左手浸泡其中。然后抬起我的右手,放在布垫上,用平头指甲钳修理起来,咔嚓咔嚓,指甲钳一点点侵啮指甲,一声声薄薄断离的声音,就像一只蚂蚁锋利的上唇在啮噬我的心房,神经也跟着一跳一跳。指甲是短短的方圆形,我端详着双手,越来越陌生,它开始和我熟悉的模样分离。

一本指甲色彩的样本送到我的跟前,无数繁杂的颜色,我陷入一个眼花缭乱的迷阵,仿若一个绘画的初学者,笨拙地面对一堆色彩无从下手。样本上还有各式素色上装饰浮雕似的花朵、叶子、繁星、月亮等生动的版式,我真的想象不出在有限的指甲上生发出一个天空或是繁花似锦的模样。此刻,才发现选择一款指甲的面具,比选择脸上的面具还要艰难,后者只是生旦净末丑而已。虽然从决定踏进来的那一刻,我就知道将体验着各种可能,可是我没料到这种可能还不断地扩大。

对我而言,变革无法以最前卫的方式呈现,例如让五彩缤纷共存于一只手掌,或是用蓝色妖姬、黑色鬼神来作为手具。我只是选定一款保守、略暗的正紅,看着手指开始面对指皮钳、底油、加湿器等,我闭目养神,眼帘是一扇短暂的隔断,内心有无数心绪在乱窜,而外面就当是一场不动声色的变革吧。

睁开眼,我动了动十个指头,有点麻,却不再是熟悉的模样,我的手掌一向不够柔软,偏瘦,稍微用力,青筋必现。借着室外的阳光,我半眯着打量这改头换面的手指,它们涂了郑重其事的红色,反而像一个农村的老太太,为了进城参加喜宴,特意穿上了大红的新衣。也因为这样的新衣,反而露出藏也藏不住的老态。在此之前,我没发现与这个三十多岁的身体匹配的手有了老态的模样,然后还要压住心头的陌生感,带着一双仿若别人的手回家。

家里等待我的是三岁的小女儿,她是第一个发现我变化的人,她拉起我的手惊呼:“妈妈,红红的,好看。”她眼里有见到新玩具的光芒,满脸的欢喜与好奇,然后,不断地摩挲我的指甲,似乎要探出其中的秘密。在短短的几分钟里,我惊讶于她对我双手的接受比我还快,在全然的陌生中,她快速地接纳了她所不熟悉的事物。这或许跟孩子认识世界有关,对于世界,一切在她们眼里都是新奇而好玩的,没有规则可言,没有样板可比。原来在一张白纸似的世界里,任何色彩都是美的存在。

可对我而言是不一样的。当我给她洗澡的时候,艳红的手用力托起她那胖嘟嘟、白皙皙的屁股,五指一张开,筋骨显现,凶相毕露,毕露的还有我无法适应的惊愕。我不禁想起电视剧《西游记》里的一个场景:孙悟空变成小和尚在佛殿里念经,老鼠精变成美女要色诱小和尚,手指暧昧地摸着小和尚的脑袋。突然,手掌一用力,红色的长指甲就要深入头皮。

当脑海闪过这一幕的时候,我的手掌若曲张用力,在这红白分明的接触里,就会有一场蓄谋已久的谋杀可以进行。它与我此前对女儿的轻柔抚摸截然不同,那些爱的抚摸被另一种恶的力量代替。我惊怵于仍然是这双手,美甲之后,却失去柔和与温情。我所看到的真实,究竟有多少真的成分?当披上有色的外衣,我们眼见为实的“实”究竟是什么?

心里突然跳出辛波斯卡的几句诗:

差别在于衣服——是的,

这点我们可以确定。

而细节,

是永远不变。

上小学的大女儿吃晚饭时也发现我美甲了,一脸鄙视,斜着眼说:“妈妈,你咋啦,丑死了。”

她的审美里有我过去的影子。

我举起双手,装模作样地端详:“丑吗?我不觉得,挺好的。”

从美甲店出来后,我已经无数次打量这双手,甚至站在镜前打量这个部分陌生的我,打量一个细节略有变化而整个人不自在的我。我这样说的目的只是想跟她说我喜欢改变,喜欢尝试,喜欢一切冒险的可能。

而当我迈进美甲店,不就是为了体验一种新鲜的可能吗?我的身体,是一部不断变化的体验史;我的心理,是一部不断体验的扩展史。当然,每一种体验不一定是愉快的,但在变化之中,无数鲜活的感受将让生命的宽度得以拓展。

那天夜里,我将手指伸到老公跟前,为了配合一种柔情,眼睛恍若浸过月光。那一刻,他一怔,然后抓过我的手掌一看,眼里有了惊艳与激情,低笑地问:“几时去改造小利爪……”

双手戴上手具之后,足部的趾甲便显得平淡无味,特别是当我将双手与双足放在一起的时候,情形不亚于农村姑娘遇见白富美的女孩,两个出身不同的人住进同一个房子一样。

为了让她们相遇的时候不显得尴尬,我再次踏进美甲店,给足部做了同款的颜色。回来的时候,又在商场里新置了两套衣服和一双鞋子。

几天之后,老公和孩子似乎已经习惯我的折腾,他们看着我的变化,像接纳一个陌生人住进我们的家里,参与我们的生活而毫无异议。我原以为美甲会像一根长长的搅拌棒,将我们的生活搅成新的颜色,可它只是在小涟漪之后就波澜不惊。慢慢地,我似乎也接纳了这陌生的变化,让既有老态又略带美艳的手和足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

一个半月后,新的指甲长出来了,一半艳红而有光泽,一半白皙而暗淡,难看得让我决定再次到美甲店卸甲。

当美甲师还我双手以清白的时候,我将一只手放在日光下,指甲惨惨淡淡,毫无亮色。不知怎的,我想起在朋友家的鱼缸中看到翻白肚皮的鱼,生命顿萎的白色,还有营养不良的少女,脸上失去红润的苍白。

这十个指甲,已经无法回到最初的模样了。而我也似乎不再习惯它们卸妆之后的清汤寡水,总觉得少了什么。踌躇一会儿,让美甲师给我涂上健康色——一种粉嫩、略有光泽,最接近指甲本身的色泽,虽然我知道它们与真正的健康意义不同。

我似乎已经被一种模式套牢,这是一种开始就不想停下来的魔力。

而除了指甲,难道我身体的其他部分没有变化吗?那张镜子中的容颜,不也是在不断的更改中?只是每一天它的变化微乎其微,却又日复一日。

美甲的过程,身体的感受次第地打开,它带来了思考的力量去体验细微的变化,让自己的神经变得敏锐,足以捕捉一些灰尘般的细小,又仿佛从一个小甬道挤身到一个洞口,我是那个迷途的渔人,遇见若有光的山洞。

可是,当我为这种体验和发现而窃喜的时候,我遇到一个黑夜。

那晚,老公半躺在床上,斜斜地打量站在镜前、穿了一袭黑色修身裙、不断摆弄手指的我。我知道镜里的我还有一双杏眼正在轻笑,眼下的卧蚕明显地往眼角跑出来,眼里有熠熠的光芒。

他突然说了一句:“你近来究竟怎么啦?”

我的身体一怔,没有转身,只是从对着床的梳妆镜里望过去,他的额头有个深深的“川”字,眼里有探视、猜疑,还有不解。

就是这一瞥,我才意识到:这一场美甲过程,我以为他们是全然接受,其实未必。他的探视和猜疑也让我看到美甲带来的风暴,它指向人性的黑洞,站在边缘,我正撕开其中的一角。

我突然想起尼采说过:“当你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你。”

责任编辑:梁智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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