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下午（组诗）

于坚

作品71号

秋天之光转移世界的重点

大地垂头而不丧气

夏天的王已经退位

用力过度 阳光在黎明中衰竭

下台的是一场山洪

对峙如阶级的阵营在泥泞中和着稀泥

事物放弃了高处

万物的交谈多么亲密

谁低下头 谁就已经成熟

谁失败 谁就拥有了生命

死亡是一朵没有季节的花

那是被我们忽略的爱情

牵牛花把耳朵递给奶浆草

蜜蜂爬过老玫瑰的瘪嘴唇

我的头颅放弃思考

埋在你身体的山峦间

夜晚在下陷 更暗 更黑

更辉煌 我们终于干透

即将熊熊燃烧

河岸上的石头

有时候某些石头会停下来

不再动弹 厌倦了一直被那位

志在必得者推着走赶着走拖着走

拒绝再抱成一团滚滚向前 直到

成为沙数 完成那个宿命 这是些

暗淡的 发糊的丑陋的卵状东西

另类 例外 隔岸观火 貌似一群

凶神恶煞的动物 因无能而顽固

仿佛刚刚吃掉了黑夜 不讲道理的抵抗

失败者的特征 赖在河滩之间 陷进了

无法自拔 我能离开公路走到它们面前

清楚地端详它们的圆滑 顽固 尊重

抚摸那会割破手指头的粗粝 像是我

那个班的一小撮差生 拒绝听讲 轻视

考试 不随大流 甘于被鞭笞 被宏图

忽略不计 我们的行动只是坐在最后

一排 保持沉默和贞洁 河水又一次退了

（怒江）空掉的大堂 那些石头在那里

越来越黑 令人害怕

有个下午

多年以前有个下午 我去妈妈家 （出生在那里

长大后搬到另一个院子 中和巷） 下了11路车

沿着如安街上坡 坡头是博物馆 橱窗里挂着

山水画 模仿齐白石 （笔墨老到） 然后

在红灯下站了一分钟 跟着老妪过街到武成路

在一家照相馆的玻璃窗前 望着那个绝色女子

有点像十三年前的刘玉英 然后经过银行 金店

眼镜店 药店 钟表店 酱园 潘运聪家楼下

（伸出根竹竿晾着毛巾） 经过卖馒头 油条 花卷

和豆浆的临街摊位 中醫院门口 有股药味弥漫

在空气中 （像是泥巴被煎煳了） 四个盲人排队

穿过街心 走路的样子 仿佛在洞察秋毫 带路的

是另一个盲人（王老憨） 他看不见一个篮球

从他脚边滚过 路面被它一道又一道涂鸦 时间啊

你给我站住！ 79号 朱祖荣家 鳏夫 卖了一辈

水豆腐 去年过世了 86 （他们在旧房间里

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 老姑娘穿着白裙子

小孙子坐在轿车后排 清晨的豆浆他们要在晚上喝

今天的觉他们要去明天睡 他们要搬到别处去 别处

有更好的住处 更长的楼梯 乌鸦悄悄地唱着洗衣歌）

路过几家卖床单的店 蓝床单啊花床单 灰床单啊

白床单 （大伯一生的四种床单） 还有枕头套

被窝 褥子 一家诊所 坐堂的是黄大夫 正握着

一只手看他的大舌头 排队者坐在门口读报纸（头条

阿富汗开战） 过福寿巷口 在一棵桉树和一棵侧柏

之间 遇到诗人杜宁（老友） 握着一本《白居易

诗选》 塑料袋子装着保温盒 要去住院部送饭给

老母亲 下周三一起喝台酒嘎 慢走！（他们

买好了新房子 一家子整装待发 小姐姐在梳长辫子

老邻居关着门看电视剧） 然后经过三一教堂 那个

木偶挂得太高了 看不出他有没有刮胡子 图片社的

青砖宿舍 大朱在干什么 洗照片？ 独坐幽篁里？

或者接娃娃去了 大门关着 围墙边靠着几辆单车

有人在二楼吹笛子 89号 有人在呻吟 （娇滴滴地

拉着黄窗帘） 李梦玮（开古董店的） 抱着个瓷瓶

去了顺城街 学校 少年们在操场上跑 体育课老师

是他表哥 （护士们戴着黑口罩 柏拉图晃着白粉笔

许诺会有更大的太阳 更多的凤凰 儿子们欢呼雀跃

老父亲枕戈待旦） 一间停在路旁的厨房 （燕鸿居）

光膀子的黑厨师（老三）在玩火 颠锅 手舞足蹈

火光照亮圆脸 （像个戴面具的巫师） 大蒸笼

里面躺着一碗碗粉蒸肉 咽了咽口水 （生活轻浮

喜欢炫耀） 然后进了富春街口 李训涛 正在独居

的名著和滥竽充数之间打盹 （卖书兼卖面条 呵呵

这家老书店） 不打扰了 去另一家 （十一点钟

拆房子的就要来了 死亡有一把钉棺材的铁锤子

死亡有一辆风华正茂的小推车 民不畏死奈何）

马力的麦田书店 “到了一本新书 某某 某某

联袂推荐” 不要！“有没有《金瓶梅》？”小花园

滇剧院 城隍庙 篮球场 水井 “大众浴室” 泡着

工人 士兵 干部 农民 个个光溜溜 （旧家具未必

只是造孽 末日不只在犹太人的炉子里 他们是永恒的

孝子 带走了外祖母 带走了爷爷 他们相信有更好的

席梦思） 火车响了一声 理发师戴着老花眼镜

他一辈子数过的白头发（兼写毛笔字） 不计其数

在菜市场买一点叉烧肉（妈妈最喜欢这家的） 辣椒

要吗 要 少点儿 你妈妈多大年纪啦 九十二 哦

高寿 有福气啊 然后去擦皮鞋 老鞋匠的红鞋油不多了

使劲挤 又看见杜宁 甩着手走回来 “今天写了三首”

“这么多？” “上哪儿去？” “厕所” “改天见”

然后就到了翠湖 蝙蝠在房头上斜着飞 姨妈在房间里

盖着被子睡 去年的荷花就要开了 去年的菊花就要开了

去年的雪花就要开了 去年的梅花就要开了 去年的

樱花就要开了 去年的表妹就要涂脂抹粉了 叶子

在水面上摇 白云在天空中玩 “我想去滇池看看

大叔 怎么走？”“一直向南 二十里 可以坐公共汽车”

经过药店 买了银翘解毒片 大山楂丸 清肝散 （生活

在别处 他们兴高采烈地搬家 热火朝天地搬家 心甘

情愿地搬家 他们要搬去火星或者金星） 然后来到仓园巷

又是菜市场 买了一点葱 豆腐和小白菜 半袋苹果

半打鸡蛋 然后就到家了 五楼 老太太 过了五分钟

才来开门 你找谁？ 妈妈刚刚在淘米 双手湿着

致良人

以有涯随无涯 殆矣 悔过是将来之事

榫卯瓦解 老人不再发言 美因无用衰亡

凰逃走 细节消失 婚姻发霉 乌鸦白掉

喜鹊日日学着汽车叫 学校在练习撒谎

井填了 字写错 邻居搬家 菩萨不灵

二月没有供桌 七月半不见小鬼 故国神游

多情应笑苏轼先生 找不到一栋朱阁

诗的敌人已经来了 祖先的语言岌岌可危

施工的坑害扑朔迷离 刹车不在你的脚底板上

导航仪带着羊群前往下一个此路不通

宣传意义 出售荒凉 莫要浪费薪水去治

什么抑郁症 好事啊 去终古之所居

看起来你就会像一位被放逐的屈原 野兽们

已经戴着面具还乡 你要学会识破那些花言

巧语的写手 要小心卖房子的广告 旅馆

年久失修 马桶日夜漏水 毛巾被流氓使过

赝品就是事物本质 湖泊发臭 马匹逃走

大地上看不见守旧的农夫 知识过期 思想

疲惫 修辞背叛诚实 诗不能再学 书不堪

卒读 手发胖 卖艺走廊上挤满目光炯炯的

盲人 未来清楚明确 令人厌倦 明智者抱着

保温瓶争论糖尿病 永不散会 匪徒跟着美女

走过商业中心 代表们衣冠楚楚站在电梯中

享受短平快 学生渴望升级换代 遗忘之灰

覆盖着废墟 小区日异月新 拆迁者的撬棍不会

罷休 别信那些来自天空的信誓旦旦 良人哪

你要保重 再保重 后退 再后退 苟且偷生

敝帚自珍 捂紧鼻子 戴好口罩 一不留神

瘟疫就会从字眼里冒出来 不要在时间的法院里

插队 要尊重先来后到“阴阳变转 后生次于

前生” 跟着你的死祖母 经验才是黄金 只有

盐巴和手杖靠得住 道法自然 温故知新 慢点

再慢点 抱紧你的虚无之乡 你的明月之碗

天何言哉 四时行焉 百物生焉 天何言哉

予欲无言 予欲无言

责任编辑：梁智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