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故乡

2024-03-26 09:02郭旭壮
都市 2024年2期
关键词:侄儿太原老屋

侄儿结婚的时候我回到了故乡。

疫情防控期间,难免有各种阻碍,每逢假期常常在回与不回间翻来覆去,终未成行,故乡便只停在心上。这回终于成行,可是刚下高速就觉得尤为陌生,道路的左侧,郁郁葱葱的树木,一大片开阔的广场,原来并没有,看了名字才知道,这是新建的海子河公园。惊奇这巨大的变化,这里过去可是一片荒凉,野猫野狗肆意玩乐的地方。

公园里有如织的游人,小孩子们欢快地放着风筝,一对对恋人沿着河边散步,偶尔碰见推着轮椅的老妪,叨叨着椅子上不听话的“冤家”,亲历着男人至死是少年的真实。这哪里是我的故乡,记忆里破旧、脚步蹒跚的故乡。

我的村庄离县城不过五里来地,车子行进时,远远地便有一位身躯伛偻的老人朝着车来的方向张望,我定睛一看,那分明是母亲,我不知道母亲已经等了多久,心底里反倒后悔不该提前告知她要回家的事情。车停在母亲跟前,她吓了一跳。摇下车玻璃,我冲着车窗外喊道,妈。母亲愣了一下,转眼便又是一脸惊喜的表情。走,回家母亲说。我下车,打开车门,让母亲上车。母亲看了看我说道,这几步远的路,上啥车,我快走回去吧。她转身要走,我拦住了她。上了车的母亲叨叨着,没几步远,让邻居看见了还说你显摆啥。我心里暗笑,这车不过就是代步工具,再说,现在的车跟当年的自行车也差不了多少。村里人一般不认识啥车标不车标,只区分是小轿车还是越野车,别的全不在乎,什么大排量、小排量,两驱还是四驱,带不带T。

经过一个路口,我还要往前走,母亲喊道,停下停下,拐过去就是,咋还往前走?我赶紧踩了刹车,路口的两边是两幢三层的楼房,富丽堂皇。明显是这一两年新建的,这样的新房好多。

我还在讶异中,母親说,回家的路你都忘了。

“回来了,这可是好长时间不见你了。”刚下车,就听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扭头一看,原来是邻居张大爷,他的面容苍老了好多,张大爷的儿女全在太原,家里只剩他和老伴。我赶忙回应“大爷好”。正要多寒暄两句,母亲拉了我的手,就往家走。

我家的房子,在周围的高楼逼仄下显得格格不入,看起来是那么老旧、低矮。母亲推开吱呀作响的大门,眼前的一幕让我有禁不住的心酸,院子里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一如母亲做事的风格。院子的西北角,那棵繁茂的核桃树依然孤零零地立着,靠东面的墙边敞篷下,一根根木椽堆了三层,那是父亲留下的,原本要翻修老屋,最终却成为他永远的遗憾。

一进家门,母亲就洗了手。“快,等水开了,咱就下面。”案板上,是已经醒好的面。“都一点啦,一路上你吃点东西没,饿坏了吧,我这就扯面。”母亲边说边揉着面,“一会儿你哥他们回来。”

这是我最爱吃的,也是每每回家母亲都会做给我的第一顿饭——猪肉臊子拉面。“我哥打过电话了,他说下午才回来。”我对忙碌着的母亲说。

哥到底是忙,在一所高中教着三个班的化学课。他回到家时已经是下午六点。兄弟俩自然有说不完的话,难免会谈到家里旧房的改造。

哥哥的一番话直击我的内心,针扎一般地疼。我们都在努力打拼,却不能给母亲提供更好的居所,完成父亲曾经的夙愿,这还何谈孝顺。哥哥说:“最迟咱们明年动工,把这老房子重修一下,至少咱也得跟周围邻居一样,没个三层,两层总可以吧。你看行不行,行的话,咱就找匠人,提前定下这事。要不明年开春,又排不上。你可能还不知道,现在咱们村好多退了休的人都回来重修老屋,在村子里住下了。”

我满口应承,心里却像压了一块石头似的,沉甸甸地喘不过气来。老屋的重建,少说也得六十万,即便兄弟两个一人一半,那也得三十万出头。经济的窘迫,只有我心里知道,太原的房贷还没还清,妻子的工作尚未稳定,儿子的学费才刚交完,手头委实不甚宽裕。正在择菜的母亲抬头看了看我们,“先不用动工吧,这房子也不是不能住,等老瘦孩子结了婚再弄也不迟。”说完低了头继续择菜。老瘦是我的小名。我和哥都陷入了沉默,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了解母亲的心思,她是真的担心我们的经济实力。

乡村的夜相比城市要寂静得多。我一个人信步走出街门,沿街太阳能路灯发出莹白的光,越发显出街道的清冷,村子里新修的房屋真的挺多,原来街边的平房早没了踪影。我原本是一个社恐的人。光亮中我裹紧了外套,压低了帽檐,把口罩往鼻梁上拉了拉。偶尔会有人从我身边经过,却是一个人也不认得。邻居家的大门打开的时候,我都会不由得加快脚步,匆匆闪过,生怕他们认出是我。我走自己的路,只低头看脚下的影子,那是我的影子,瘦长瘦长,孤零零的。不远处,即是曾经儿时玩伴的家,现如今他家也是二层的小楼,外墙的装潢艺术地呈立体状,宛如长城的一段。

这哪里是我的故乡,我记忆里脚步蹒跚的故乡!她已经巨变,赶上了乡村振兴的快车。

当年,我曾经拼了命地学习,一门心思要跃过那龙门,实现我心心念念的目标,远离故土,融入都市的繁华,迈进城里人的行列。那一阵,我是如此厌恶故乡,厌恶她的贫穷与落后,厌恶充斥在空气中的黄土的气息。逃离是最好的选择,哪怕漂泊到海角天涯。

终得所愿,临到中专毕业那天,父亲写信说,回来吧,守家在地的,兄弟姐妹互相有个照应,一个人在外面,无依无靠多孤单。再说了,人终究还是要回到老家的,无论你走多远,你在跟前,我们也放心一些。无论父亲怎样的规劝,我还是坚守着自己的想法,留在了外地,留在了素有龙城美誉的太原。我赤手空拳,开始开创属于自己的天地,直至娶妻生子,扎根太原。

儿子上小学时曾问我,爸,我的籍贯填哪里。我理直气壮地告诉他,当然是长治,不然还会是哪里,那里有你的根。儿子说,我对长治可是没啥印象,再说了,我也不愿意回去,那地方上个厕所也不方便,我就是不喜欢。童言无忌,儿子的话没半点虚伪,他有他想去的地方,唯独不爱回到属于我们的故乡。故乡在他的心里只是一个概念,他所认可的只有太原,只有太原是他心目中的故乡。

儿子高考时我问他,选哪里的学校?他说,越远越好,我要去外面的世界看看,最好是沿海城市,看看与太原有啥不一样。太原唯一的一条地铁,还没有通到火车站。他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去到了九省通衢的武汉,他说毕业了就留在武汉,他喜欢湿润的空气,太原尽管也很美丽,但毕竟与武汉尚有距离。我不懂得他心底里真正的想法,就像当年父亲不懂我的固执。太原多好的一座城市,2500余年历史的古城,三面环山,景色优美。悠久的历史,任意掂出一个景点,都那么沉甸甸的,晋祠、双塔寺、天龙山石窟,太多太多。

我从来不后悔当初的选择,因了这选择才有今天儿子的自信,才让儿子有机会走得更远。哪怕故乡长治在儿子心中只是一个符号。妻说,儿子有儿子的选择,我们尊重他的选择,等到老了他自然会懂得,到底故乡好还是他乡好,人终究是要落叶归根。

那一刻,我愣了好久,落叶归根,我当初的逃离何以那么坚决?

侄儿的婚礼很隆重,西式风格,圣洁而典雅。众多亲友一起见证着属于他们的爱情。他们已决定落户北京,故乡也只是一个印迹和籍贯一栏里的名称。侄儿也是从小在外长大,在他的心目中,长大的地方即是故乡。

席间,大姨问我,“退休了回来不?还是待在太原?老家多好,这会儿啥也不缺,你看咱村发展得和县城都连在了一起,可不是以前的样子,离太原只有四十分钟的高铁路程。回来吧,回来还能相互有个照应,你妈是肯定不去太原的,落叶归根,你看多少人退休了都回来了,咱们村有好多都翻修了老房子,回来养老。你说,他们都图了个啥,兜兜转转还是要回来的。”我不置可否地笑笑,到退休了再说吧,人的想法是会随着年龄不断变化的。

婚礼办完的第三天,侄儿他们就要回北京,工作忙,单位几次打电话催着回去。眼看留不住,哥哥和嫂子只得一个劲儿地叮嘱,在外照顾好自己,单人独马的,全靠自己,两个人要互相好好照应。一箩筐的话说也说不完,就像当年我出去的时候,爸妈嘱咐了一遍又一遍。

我问侄儿,远离故乡,会不会想家,想这里的一切。侄儿他们同样不置可否地笑笑。顿了顿才说,“住到哪里哪里好,北京有北京的便利,小县城有小县城的优越。总的来说,还是大城市好吧,毕竟资源不一样。小爸,你说呢?”

我突然顿悟,故乡只是一种情结里的故乡,乡愁只是情结里的乡愁,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理解。故乡,我曾经逃离的故乡,权且放在心里吧。

侄儿他们跟母亲告别,一再叮嘱母亲要照顾好自己,有空他们就会回来。母亲眼里的泪光掩也掩不住,看着他们的车子走远,直到彻底走出她的视线,她才返回老院。母亲说,“老瘦,咱回家。”我攙扶了母亲说,“回家”。

哥打来电话说,匠人找好了,就等明年春天就开工,重建老屋。那一刻,我正举着相机拍摄老屋的外景,意图留下些什么。“好的,”我说,“咱明年春天开工。”说完,我竟无法自已,老泪纵横。

待在家里的时间比上班时还要飞快,一眨眼就到了归期。返程那天,我坐在院子里,看着院子里曾经熟悉的一切,竟有些深深的不舍,仿佛这将是最后的告别,老院只会刻在记忆里。母亲在屋里喊道,“快回来吃饭吧,饺子都捞出来了,别凉了。”上车饺子下车面,母亲依然沿袭着传统的规矩。

车起步时,故乡从心头掠过,漂泊多年,马踏千里,尘烟四起,在俗世间打拼,浮浮沉沉,永无停息。

母亲的身影在后视镜里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直到在我模糊的泪眼里渐渐隐去。

“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故乡,我曾经千方百计逃离的故乡,让我原本平静的内心波澜起伏,思绪荡漾。

责任编辑 高 璟

作者简介:

郭旭壮,中国冶金作家协会会员,太原市作家协会会员,太钢作家协会会员。散文作品发表于《山西晚报》《太原日报》《中国冶金报》等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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