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的日子

2024-04-09 05:03解玉军
青年文摘(彩版) 2024年5期
关键词:苘麻设限渔村

解玉军

到内陆城市出差,我总是喜欢去看水,无论是泉、河、湖还是水库,看来看去,有的秀美,有的深邃,却总觉得太小了,波浪也没有力量。在海边长大的人,真的是“曾经沧海难为水”。海边生活几十年,因为热爱,所以行走山海,四处观察,无论植物动物,还是云天风浪,都是我的兴趣所在。

童年的海滩

小时候,姥姥家在威海一个临海的渔村,舅舅就是渔民,家里的一切活动都围绕着渔业进行。舅舅每天下海,时间由潮汐来决定,有时候半夜出发,有时候半夜归来。家里的平房顶上,有时候晾对虾,有时候晾海虹肉,有时候晒鱼干。家中养的鸭子,吃的是小鱼小虾,最常吃的是一种名为“鸭子食”的贝类。它壳薄肉小,鸭子特别爱吃,下了蛋,蛋黄特别黄。现在想来,应该是海瓜子一类的薄壳蛤。

泥质滩涂上,弹涂鱼到处都是,它能爬能蹦,高挑着两只大眼睛,有脚有尾。晴天,螃蟹们在滩涂上晒太阳,壳上的泥晒干了,颜色发白。如果有人走过,它们就“唰唰唰”伏低身子向洞里躲避,像多米诺骨牌一样由白变黑,随着人的影子翻动。泥里的螃蟹多是相手蟹科、弓蟹科和方蟹科,沙里的螃蟹有沙蟹科、虎头蟹科和黎明蟹科,水里的螃蟹有梭子蟹科。

最丑的是关公蟹科的,又没肉,做蟹酱都不够格。当然还有寄居蟹科,大的小的,背着房子在海滩上忙忙碌碌。

周作人曾经写过日本海边民居周围的螃蟹,而我们这里的渔村,只要阴湿一点的地方,总有蟹洞,这些习以为常的东西日日相伴,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现在想来,却都是新鲜而奇特的。

去往海边的路旁长满盐地碱蓬,它的肉质叶越往下越红。本地人叫它“碱菜”,掐它的嫩叶来包包子。这东西天生是咸的,焯过后要泡水,而且要多换几次。我最喜欢的是补血草,开满一片盐碱滩,那是“最海边”的花,也是“最夏天”的花,特别美丽。

最热的天去海边,地面的空气被太阳晒得弯弯曲曲,远处只有沙丘,还没有见到海,却已经听到海浪的轰鸣。沙丘上半干燥的草叶被海风吹动,发出沙沙的声音。还有流入海里的河,淡水和海水交汇的地方有许多两合水的东西,比如斧蛤与等边浅蛤,比如某种相手蟹与河蟹,比如河蚌与滨螺,还有些鱼,它们同样喜欢从海里游到这里觅食。

我在渔村生活,所有的一切都理所应当,只知其俗名不知其书名,只知其用途不知其由来。后来离开姥姥的村庄,进城跟随爸妈读书,渔村就变成放假游玩的好地方,书本与现实是脱离的,那是虚幻这是真实,其实我对两者都一无所知。

成长后的再发现

再后来出门念大学,回乡参加工作,姥姥的村庄却早已被用于房地产开发,不复小时模样。我也在事业与家庭间奔波,与自然隔离了,但想知道它们到底是什么的疑问一直还在。偶尔看到别人或书里提到海边的自然环境和动植物就很感兴趣。我去爬山,拿一本《中国常见植物野外识别手册(山东册)》,遇上植物查一查,对上号了,认识了,就在目录上打个钩,有疑问的就记下,回来查。我还结识了本地大学的一个植物分类老师,遇到植物随拍随问,他有问必答,什么也难不倒他,实在是我的幸运。

小时候的认识,因为不科学,很多是错误的。探索的过程很漫长,慢慢积累,我知道一点就记下来,最后成了一本书,就是《半岛:食与自然》。我们所食,无不来自自然。书中跟自然结合最紧密的“食”,是石花菜凉粉。去海边采石花菜,首先得把它跟相似的藻类分开,回家后参照卤水点豆腐的原理加工,加入醋使其胶质从藻中溶出,然后放凉凝固。这个过程很有意思。

很美丽的海葵,在这里一点也不稀罕,用手去触碰,它的触手就马上聚拢起来攻击,只是对于人攻击力太弱,只指尖感觉黏一点而已。饭店里,干锅海葵是常见的菜。海里浪大的时候,潮水冲上来的海藻里时常裹挟着海参。萱藻,本地人叫“骆驼毛”的,就长在海边礁石上,春天的时候去薅两把,回家包一顿包子足够,特别鲜。

不设限的自然观察

自然观察是没有界限的,不要自我设限。比如,我最喜欢那本《游隼》,但从未把隼这种鸟儿跟我的生活联系起来。结果朋友来我家,发现在我家对面楼顶有四只红隼,它们极其活跃,有一只从窗外的墙上攫取了一只蝉,一只爪子按着,慢条斯理地进食。红隼并不群居,那么这就是父母带着子女了?亚成鸟与成鸟有什么区别?有些“自我设限”的我,从未认真观察并确认。

不设限的另一层含义,就是不要拘泥于植物和动物,打开眼界,到处都是新世界的大门。古人劝我们“多识草木虫鱼之名”,知道名字以后,世界變得多少有些不同。比方我知道了“苘麻”,才知道小时候村子池塘里沤的就是苘麻。把其他有机质沤烂,捞出来剥皮,这样就只有坚韧的麻纤维了。村里用的麻袋都是自己种、自己织出来的。为什么把一个细高的人叫“苘杆子”?是因为苘麻的杆又直又长。往知识的深里探,就是往自己生活的深处追溯,所有记得的,此刻都了然,不失为一种后知后觉的顿悟。

前些时间我去走山,发现为防鸟害,人们会在玉米地上架一层网。这层网网住了一只灰头绿啄木鸟。它幸运地遇到了我,得救了。如果无人帮助,再过几个小时它就会力竭而死。还见过养殖扇贝的船拖上来的扇贝架子上一段残网,里面有带鱼、对虾和海鲈鱼,有活的,有死的,也有已腐烂的。这是“移动的坟墓”,它漂到哪里,死亡就降临到哪里。追逐腐食的鱼虾,最终也会陷入死境。

这些都是自然观察过程中遇到的让人心情沉重的事情。有热爱才会有惋惜,这份热爱会转化为行动,去改善生态环境。比如,见到有人倒卖野生植物,就建议有关部门制止。见到农村集市上卖野鸭野雁的老头儿,当场就跟他讲这不可以。上山的时候顺手解掉捕捉野兔的铁丝扣,顺手解开祈福的红绸带,解放被缢住的黑松树。大的、宏观的做不到,无妨从身边小事做起。

自然观察是没有边界、没有止境的学习,是知识与美并行的过程,万物有灵且美,值得终生欣赏。

童年的弹涂鱼早就消失了,连带那片盛产螃蟹的泥滩,密集幽深如同枪眼一样的螃蟹洞消失了,还有岸边“鸭子食”细小如筛子眼一样的洞穴,那片不小心就会陷下去的泥滩,黏稠的黑泥都不见了。人类的活动影响到自然的方方面面。人占领了,它就退走。人废弃了,自然就重新占领。在我们存在期间,善待自然就是善待人类自己,形成自己的自然观,就有了定力,去做就是,不再动摇。

楚云飞//摘自《世界博览》2023年第22期,本刊有删节,稻荷前/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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