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逸的狐狸

2024-04-09 05:43毕飞宇
青年文摘(彩版) 2024年5期
关键词:瓜藤操场南瓜

毕飞宇

一清早,父亲把我叫到他的面前,用下巴命令我坐下来。父亲说:“从今天起,你开始学写字。”这个决定让我吃惊。

我才七岁,离“上学”这种严肃正确的活法还有一段日子。更关键的是,现在刚刚是暑假。父亲是学校里仅有的两个教师之一,而另一位教师恰恰就是我的母亲。我坐在小凳子上,拿眼睛找我的母亲。母亲不看我,只留给我一块后背。我知道她和父亲已经商量好了,有了默契,就像宰猪的两个屠夫,一个拿刀,一个端盆。

父亲是教识字的老师,母亲教的是识数。识字和识数构成了这所乡村小学的全部内容与终极目标。可关键是我才七岁,而刚刚又放了暑假。这段日子里我忙于观察我的南瓜,是我亲手种的,我用我的小便哺育了它。即使在很远的地方我也会把小便保留在体内,到家之后幸福地奉献给我的南瓜。现在,一切都停下来了。

学校总是有一块操场的,而这块操场在暑期里头就是我家的天井了。因为写字,我整天被关在这个天井里头。我的暑期分外寂寞。

这样的时刻,陪伴我的是我的南瓜。乡村故事和乡村传说大部分缠绕在南瓜身上,被遗忘的南瓜往往会成精,而另一种说法更迷人,当狐狸在遭受追捕时它们会扑向南瓜藤,在千钧一发之际狐狸会十分奇妙地结到瓜藤上,变成瓜。我向往南瓜身上的鬼狐气息,基于这种心情,我主动向父亲询问了“南瓜”“瓜藤”的写法。但是父亲拒绝了“狐狸”这两个字。由于没有“狐狸”这两个汉字做约束,狐狸的样子在我的想象里头越发活蹦乱跳了,水一样不能成形。

我的功课完成得相当顺畅,在父亲的专制下我才华横溢,会写的字越来越多。我甚至主动要求写字。在父亲给我放风的时候,我拿起一把锋利的小尖刀走上了操场。我蹲在操场上,开始了书写。一上来,我就不由自主地写下这样一行:我是爸爸。接下来就是批判。我用“坏”“狗屁”等词汇向我的敌人进行了疯狂攻击。我的字越写越大,越寫越放肆。我站在空旷的操场上,一地的汉字淹没了我,但是我痛快。

夜里下了场雷暴雨。这个上午令我最为愉快的是操场,一夜的暴雨把操场洗刷得又平整又熨帖,干干净净,发出宁和的光。我守望着操场,舍不得从上面走。我在等太阳。太阳一出来操场就会晒硬的,到那时,平展熨帖的操场没有负担,可画最新最美的图画,可写最新最美的文字。

我决定在这一天从父亲那里把“狐狸”两个字学过来,把我知道的狐狸的故事都写下来——但是父亲没有告诉我“狐狸”的写法,而操场也面目全非了。一夜的暴雨冲坏了王国强家的猪圈。为了修理猪舍,王国强居然把他家的老母猪和十六只小猪崽赶到学校的操场上。我的光滑平整的操场表面被一群猪弄得满目疮痍。我对这群猪怒目而视,可它们不理我。我回到家,对母亲大声说:“你看,操场全弄破了!”

这些猪爪印像用烙铁烙在了我的心坎上,让我感受到疼痛与褶皱,成为一种疤,抚不平了。我要对父亲说,写字有什么用?父亲刚好从家里出来,他显得怒气冲冲。父亲说:“哪里去了?写字了!”为了调动我的情绪,父亲为我写下我渴望已久的两个汉字“狐狸”。父亲微笑着对我说:“跟我读,huli。”这个世界哪里还有狐狸?哪里还有“huli”这两个字?所有的狐狸全都沿着我的童年逃光了。

父亲说:“跟我读,huli。”我读道:“母猪。”父亲说:“huli。”我说:“母猪。”父亲厉声说:“再读‘母猪就把手伸出来!”我主动伸出巴掌,受到父亲的严厉痛击。父亲说:“小东西今天中邪了!”我忍住泪,忍住疼。我知道只要把这阵疼痛忍过去,我的童年就全部结束了。疼的感觉永远是狐狸的逃逸姿势。

林冬冬//摘自《沿途的秘密》,昆仑出版社,本刊有删节,稻荷前/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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