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阳楼的精神坐标

2024-04-10 02:37常华
古典文学知识 2024年3期
关键词:庆历范仲淹

常华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当北宋名臣范仲淹将这句铿锵的誓言嵌入洋洋洒洒的《岳阳楼记》,他已经在碧波万顷的洞庭湖畔,矗立起一座千年不倒的精神坐标。

范仲淹勤学笃行的故事,一直被人们作为励志的范本。这位幼年丧父的北宋政治家、文学家、军事家,有着坚韧不拔的毅力,为了不受干扰,他曾在一座山寺中寄宿苦读。每天早上,他都要煮上一锅稠粥,待粥凉后,划成四块,再拌上几根咸菜,便是自己一天的口粮。千年以后,聆听着这则“断齑(jī)画粥”的故事,我们仍然在脑海中浮现出这样的画面:清冷的精舍中,一个手不释卷的年轻人伴着一盏青灯,正不舍昼夜地苦读,旁侧是一锅凉粥,寺院中,纷飞的雪花和单调的木鱼声都在传递着佛门的清静,然而,透过精舍的烛光,我们知道,在这座并不起眼的丛林禅刹,真正参禅入定的,其实不是那些诵经不止的僧侣沙弥,而是这个孜孜不倦的学子。

执着,让范仲淹顺利地通过科举考试,步入仕途;同样,也是这份执着,让强烈的忧患意识贯穿了范仲淹四十多年的政治生涯。于是,无论“居庙堂之高”,还是“处江湖之远”,我们看到的,始终是范仲淹兢兢业业、克己奉公的背影:在众人缄口的朝堂,他敢大胆上书,建言垂帘听政的刘太后还政于宋仁宗;当看到淮南百姓深受水患之苦,他不顾地方势力阻挠,大修水利,疏浚五河,自此太湖水患不兴;在主持应天书院期间,他将“人生以行义为贵”作为治学之本,言传身教,一时四方学子辐辏云集,应天书院文风炽盛……胸怀社稷的范仲淹,无论置身何处,其实一直都没有脱离当年那个以雪沃面、断齑画粥的形象。

定鼎宋王朝的赵匡胤可能不会想到,其重文抑武的国策决定了宋廷外交的懦弱,但也给了范仲淹这样的文官施展军事才能的机会。宝元元年(1038),党项族首领元昊突然扯掉顺臣的假面,挑起西夏国的大旗,调集十万军马,杀向延州。危急时刻,宋仁宗任命范仲淹作为陕西经略安抚招讨副使,和韩琦等人一起,率兵前往西线御敌。迎着西北的朔风,满腹诗书的范仲淹给军士们展示的是其勇武决绝的另一面,在那里,他治军严明,作战有方,不仅起用了一批像狄青、种世衡这样卓越的将领,更训练出了一批骁勇善战的士兵。很快,当地边民中便传开了这样的歌谣:“军中有一范,西贼闻之惊破胆”,而西夏军中也认为“小范老子腹中自有数万甲兵”,一时不敢轻取延州。

范仲淹《渔家傲·秋思》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在宋代词人扎堆的氛围中,仅存词五首的范仲淹实在不能以量取胜,但在词的发展史上,范仲淹却占据着承前启后的重要地位,尤其是他这首驻防延州期间创作的《渔家傲》,更是成为脍炙人口的千古名篇。当一身戎装的范仲淹,踏着西北的秋霜,当长烟落日、悠悠羌管和一缕将军白发统统融入《渔家傲》的雄浑乐阵,我们看到的,是这位心怀家国的文人对边患未除、士兵思乡的切肤之痛,是对建功边地、马上荣归的无限缅想,一曲《渔家傲》,范仲淹已然将笔底豪情和金戈铁马进行了最有力的对接。

在范仲淹的政治生涯中,最值得一说的,当然是由他主导的“庆历新政”。庆历三年(1043)九月,宋仁宗将固守西线长达五年的范仲淹匆匆召回,这位策马回朝的臣子还未洗掉边塞的征尘,就接受了另一项重要使命—迅速起草改革方案,平息各地窜升的民怨。彼时,随着军费开支陡增,各种徭役赋税也在不停增加,百姓不堪其苦,遂多次发生骚乱和暴动。那么,究竟应如何化解当下的危机呢?范仲淹、富弼等人认为,不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一定得从根上进行改革,这个病根,其实并不是单纯的军费开支,而是宋廷“恩荫制度”带来的冗官冗费现象,官宦子弟可以世袭官爵,许多在位的虚官其实都在空食俸禄,大量的冗官造成了宋廷庞大的开支,而这种开支,都要转嫁到平民百姓身上,骚乱和暴动也便此起彼伏。为此,范仲淹很快写出了《答手诏条陈十事》呈送仁宗,在这份中国改革史上颇为著名的奏折中,范仲淹认真总结了自己从政多年来酝酿已久的政治思想,大胆提出了十项改革主张,即“明黜陟,抑侥幸,精贡举,择长官,均公田,厚农桑,修武备,推恩信,重命令,减徭役”,仁宗看过大为赞赏,马上诏令颁布全国,北宋历史上的政治体制改革由此拉开帷幕。在范仲淹、富弼等一批忠直之臣的推动下,“庆历新政”很快便取得一些成效:庞大的官僚体系开始精简;恩荫子弟的入仕开始受到限制;不作为的“太平官”很难得到重用提拔;科举考试的实用性大大增加。看到自己的政治理想以雷霆之势向前推进,范仲淹凭栏远眺,踌躇满志。

然而,历代改革面对的都是一堵厚重的高墙,在仁宗时代,由守旧势力筑起的这堵高墙更是坚硬得难以撼动。随着新政雷厉风行,各种流言诽谤也开始充斥宋仁宗的耳鼓,尤其是一些奸佞小人构陷范仲淹等人的“朋党”谗言,更是让仁宗坐立不安。对任何一个皇帝而言,当臣僚们拉帮结党,形成了势力,就意味着自己的权力被削弱、自己的地位被架空,而这,显然是皇帝们不可碰触的敏感底线。当欧阳修为好友范仲淹大鸣不平,抛出一篇《朋党论》,劝说仁宗要辨别“君子小人”,“退小人之伪朋,用君子之真朋”,实际上不仅没有帮成范仲淹,反而让仁宗更加坚定了解散“朋党”停止改革的决心。庆历五年(1045)三月,当宋仁宗将各项业已执行的新法尽数废除,范仲淹等人整顿吏治革除弊政的成果顷刻间便化为乌有,一场大刀阔斧的“庆历新政”仅仅施行了不到两年时间便中道夭折了。

范仲淹《定风波》

罗绮满城春欲暮,百花洲上寻芳去。浦映花,花映浦。无尽处,恍然身入桃源路。

莫怪山翁聊逸豫,功名得丧归时数。莺解新声蝶解舞。天赋与,争教我辈无欢绪。

“庆历新政”后,范仲淹被贬到了河南邓州,这位退出政治中心的政治家将城东南的百花洲重新修缮,这里也成为他晚年常去之所。“莺解新声蝶解舞。天赋与,争教我辈无欢绪。”行走于莺歌燕舞中的范仲淹,当然不会对改革失败的抑郁轻易释怀,一句“争教我辈无欢绪”,已然道破了这位北宋政治家的心态。然而,也正是这样的心态,让即将步入花甲之年的范仲淹开始了他人生新的跋涉。他踏察民间,劝课农桑,一如既往地关心着百姓疾苦;不仅如此,他还兴学育才,在当地建了一所花洲书院,请各方学者前来讲学。庆历六年(1046),范仲淹的好友,同样被贬到湖南岳州的滕宗谅来信说他重修了洞庭湖畔的岳阳楼,同时附上了一幅《洞庭晚秋图》,请范仲淹作记。邓州与岳州,各处豫湘一端,尽管相距遥远,但两位挚友却天涯咫尺,心意相通,从未登临岳阳楼俯瞰过洞庭湖的范仲淹,面对一幅《洞庭晚秋图》,却能心游万仞,笔走龙蛇,片刻之间,便写就了气势雄劲的《岳阳楼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

这篇洋洋洒洒的《岳阳楼记》甫一面世,就赢得了时人的赞誉,欧阳修在其《资政殿学士户部侍郎文正范公神道碑铭》中说:“公少有大节,于富贵、贫贱、毁誉、欢戚,不一动其心,而慨然有志于天下,常自诵曰:士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也。”而稍晚的黄庭坚则在其《跋范文正公诗》中说:“范文正公在当时诸公间第一品人……所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此文正公饮食起居之间先行之,而后载于言者也。”这两位宋人显然更了解范仲淹,事实上,警句频出的《岳阳楼记》更像是范仲淹用一生宿构而成的千古文章,他在江湖的心系乾纲,他在庙堂的心忧社稷,最终在邓州变作了一篇不足五百字的“游记”,当它被高悬在修葺一新的岳阳楼上,对应着亘古奔流的洞庭湖水时,范仲淹,已经将自己的人生信条彰昭后世,成为激励人们前行的精神标杆。

据陆游《老学庵笔记》载:“范文正公喜弹琴,然平日只弹《履霜》一操,时人谓之范履霜。”其实,只弹《履霜》曲的范仲淹,在其坎坷的生命旅途中,又何尝不是履霜而行呢?回望这位忧国忧民的改革家所走过的足迹,我们能够看到,尽管风冷霜寒,但他留在史书中的每一个脚印,都是那么沉实,有力。

《范仲淹》 郭宝平著

长篇历史小说《范仲淹》生动地再现了范仲淹传奇的一生,既是一部大宋“孤勇者”的英雄史诗,也展示了中国人真正的处世之道。从寒门少年成长为国家栋梁,出将入相,范仲淹的人生经历展现出别样的英雄主义,给人以特别的启示。翻开这部小说,就仿佛穿过历史隧道,重回那个成就范仲淹的时代,一览彼时中国人的风采。

郭宝平,历史小说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在新闻媒体、中央国家机关任职,现专职写作。著有长篇历史小说《谋位》《大明首相》《大宋女君刘娥》等。其写作力求在尊重历史的基础上进行创作,通过抽丝剥茧的合理想象,尽可能还原史料中缺失的歷史,展现历史人物的真实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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