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的多景楼及其登临之诗

2024-04-10 02:37熊海英
古典文学知识 2024年3期
关键词:镇江

熊海英

中国历史上名楼众多,迭有兴废。究其兴废之迹,主要关系地理形势和人文积淀两方面:处于形胜之地,登临者留下传世的逸事名篇,楼便愈增名声光彩,相反就遭冷落。有一种情形值得注意:在某一历史时段,楼阁的地理位置未变,但在舆图的坐标系中发生了位移;登楼者的身份、意识因之变化,登临之作的视角、风貌亦呈现不同,两宋时期的多景楼及其登临之诗便是如此。

多景楼在宋代的三次重建

多景楼始建于北宋,相关记载较早见于张邦基撰《墨庄漫录》(卷四):

多景楼题诗:镇江府甘露寺在北固山上。江山之胜,烟云显晦,萃于目前。旧有多景楼,尤为登览之最,盖取李赞皇(德裕)《题临江亭》诗,有“多景悬窗牖”之句,以是命名。楼即临江故基也。……自经兵火,楼今废,近虽稍复营缮,而楼基半已侵削,殊可惜也。

唐代镇江北固山三面环水,上有甘露寺和临江亭,李德裕曾题诗于此。入宋不知何人何时在临江亭故址建楼,取李诗名之为“多景”。宋徽宗元符年间,甘露寺与多景楼曾被烧毁,米芾《甘露寺悼古》诗序有记述:

甘露寺壁有张僧繇四菩萨,吴道子行脚僧。元符末一旦为火所焚,六朝遗物扫地。李卫公祠手植桧亦焚荡。寺故重重金碧参差,多景楼面山背江为天下甲观,五城十二楼不过也。今所存唯卫公铁塔、米老庵三间。

南宋隆兴二年(1164),甘露寺僧主化昭择地重建多景楼(参《入蜀记》卷一),时任建康留守的张孝祥有《题陆务观多景楼长短句》记此事因由:

甘露多景楼,天下胜处。废以为优婆塞之居不知几年。桐庐方公尹京口,政成暇日领客来游,慨然太息。寺僧识公意,阅月楼成,陆务观赋水调歌之,张安国书而刻之崖石。

或因重修匆忙,楼基很快受损,而且观景不便,“唯东面可眺,三隅暗甚”(周孚《登多景楼》题序)。乾道六年(1170)镇江知府陈大麟主导选址重筑,时任真州教授周孚为募集资金作《重建多景楼疏》,“普劝邦人,同兹胜事”。次年周必大途经此地登览新楼,称道“甚雄壮,金焦二山在左右而面对瓜州,似胜旧基也”(《乾道庚寅奏事录》,《文忠集》卷一七〇)。此楼终于恢复了“多景”之观,名实相称。

多景楼第三次重修在理宗淳祐年间,仍由时任镇江知府主持。修成之日宾客雅集,“一时席上皆湖海名流。酒余,主人命妓持红笺征诸客词。秋田李演广翁词先成”(周密《浩然斋雅谈》),其《贺新凉》有“老矣青山灯火客,抚佳期,漫洒新亭泪。歌哽咽,事如水”等句,众人为之搁笔。

宋元之际,多景楼经兵火而倒废。俞德邻登临只见“江势乱奔沧海去,天形低约众山回。一卷狠石埋焦土,百尺危楼付劫灰”(《甘露寺火后登多景楼故基有作》)。入元后多景楼曾重建,其中刻苏轼《采桑子》词的碑石保存到了明代(张莱《京口三山志》卷九)。据清人陆蓥《问花楼诗话》记载,“北固山多景楼,明时已圮”,则洪昇的《多景楼》诗就不知是咏故基还是新楼了。

多景楼在舆图坐标系中的位移

多景楼作为名楼的历史始于北宋,经历数度重修扩建,楼基虽有所迁移,但地址大致不变;随着宋室南渡和宋亡入元,这座名楼在舆图坐标系中的位置及其命运发生了明显变化。

多景楼所在的镇江北宋时属润州,虽是港口,终是远离中州,偏处东南。据今存文献,北宋有十位诗人在此留下十余首登临之作,作者多为任职本地或宦游经过的士大夫,如润州知府裴如晦、自杭州通判任赴密州的苏轼、致仕归田的曾巩、贬谪途中的曾肇等。他们登楼雅集、泼墨挥毫,当后来者摩挲着苏轼词碑、瞻仰“天下江山第一楼”的题匾时(米芾《多景楼》诗“天下江山第一楼”句自注“禅师有建楼之意,故书”),在自然美景之外又领略到一份人文风雅。

绍兴八年,南宋朝廷与金媾和,以淮河为国界。长江作为天堑,成为南宋政权最为倚重的防线,镇江从内陆港口变成了江防要塞。金亡以后,镇江继续担当防御蒙古的军事前线,虽然地处边缘,却因悬系国家命脉而备受关注,多景楼也增添了军事和政治意义。南宋登临吟咏多景楼有39位诗人的47首诗,词作数量更多。作者包括一些领军将帅(知镇江府往往兼领江东安抚使、沿江制置使等职),如方滋、张孝祥、辛弃疾等;还有帅府僚属,如陆游(隆兴初曾任镇江府通判)、王琮(嘉熙间曾任江东安抚司参议)、张蕴(嘉熙间为沿江制置使司幕属)等;也有一些往来江湖、漫游干谒的诗人,如刘过、高翥等。入元后天下一统,镇江失去了军事边塞的地位,对多景楼的关注和吟咏就减少了。

多景楼咏吟的变奏

两宋国运随时消长,终至江山易主,虽然多景楼周边风景恒常,然登楼者身份和视角各有异同,登览之情与登临诗作风貌也与时递变。

北宋润州太守裴如晦登楼俯瞰,见镇江街市富庶、港口繁忙;极目远眺,见山川壮丽、气象万千,慨然吟道:“江山气象回环见,宇宙端倪指点知。”(《多景楼》)适逢米芾到此,作《题多景楼呈太守裴如晦学士》云:“使君肯负时平乐,长倒金钟尽兴归”,写出文章太守的洒脱之姿、乐易之情。米芾还有五古《甘露作呈夷旷》、五律《甘露寺》等多首写多景楼的诗歌。

熙宁七年(1074)十月,苏轼与友人孙巨源、王正仲会于多景楼,赋《采桑子》词之外,又作诗极称艺伎筝音之妙:“多景楼上弹神曲,欲断哀弦再三促。江妃出听雾雨愁,白浪翻空动浮玉。”(《甘露寺弹筝》)这次雅集成为经久流传的佳话。

曾巩退老归乡途中登楼观览,吟道“云乱水光浮紫翠,天含山气入青红。一川钟呗淮南月,万里帆樯海外风”(《甘露寺多景楼》);其弟曾肇贬谪路上《题多景楼》云:“江声逆顺潮来往,山色有无烟淡浓。风月满楼供一醉,乾坤万里豁双瞳。”二诗绝无颓唐悲怨之意。

多景楼吟咏在北宋中期达到一个小高潮,上述诸人所作风貌各异,而皆境界阔大、气壮思清,展现盛宋气象文质彬彬。

不同于北宋诗人登楼纵目、消却尘怀,南渡后镇江成为边塞,于此远眺,河山皆献愁供恨,令人慷慨悲歌。孝宗隆兴二年秋,镇江府通判陆游同知府方滋登多景楼,作《水调歌头》有“鼓角临风悲壮,烽火连空明灭”,“使君宏放,谈笑洗尽古今愁”之句。其时金兵踞守淮北,数十万淮民渡江南来,词人见民心归宋,喜國事尚有可为。同年十二月宋金签订“隆兴和议”,恢复事一时搁置。但每至天清日明,一目万里,登楼人所作莫非心念中原的悲慨之词,如韩元吉次韵陆游的《水调歌头·登多景楼》,淳熙五年(1178)杨炎正作《水调歌头·登多景楼》,辛弃疾和作《水调歌头·舟次扬州,和杨济翁、周显先韵》,淳熙十五年(1188)陈亮作《念奴娇·登多景楼》等皆是。

开禧元年(1205)韩侂冑始筹划北伐,多景楼登临之作的风貌又有所变化。刘宰是镇江本地人,其《奉酬友人登多景楼见怀》则云“兵戈几处能安枕,稻蟹三吴正得秋。人事天时多错忤,一杯聊复润吟喉”。丰收在望而兵戈将起,又胜败难期,诗人忧闷难言,唯以酒排遣。布衣之士刘过的多景楼诗影响最大,岳珂《桯史》(卷二)“刘改之诗词”条录其开禧元年过京口所作长句:

金焦两山相对起,不尽中流大江水。一楼坐断天中央,收拾淮南数千里。西风把酒闲来游,木叶渐脱人间秋。关河景物异南北,神京不见双泪流。……我今四海游将遍,东历苏杭西汉沔。第一江山最上头,天地无人独登览。楼高意远愁绪多,楼乎楼乎奈尔何。安得李白与王勃,名与此楼长突兀。

当年米芾在多景楼的饮席上夸口宋辽边境处的沧州在望,胸中涌起的是豪情快意,而非敌国压境的深忧。此际刘过慨叹举目不见神京—它并非远在天际,只因已属金人;诗人自许多才而前途茫茫,心中感愤、意气慷慨,这是最后的壮音。

开禧北伐以失败告终。趙善伦赋《多景楼》云:“壮观东南二百州,景于多处更多愁。”东晋桓温驻守京口时有“京口酒可饮,箕可使,兵可用”(《世说新语·捷悟》刘孝标注引)的豪言,而今登楼但见奔走议和的使客之舟,真是情何以堪!大约嘉定十年(1217)秋的一个薄暮,高翥登楼,满怀怫郁道:“江南好景从来少,北望空多故国愁”(《多景楼》)。薛师石则感慨:“少年志气惭霜鬓,犹忆曾看打阵舟”(《多景楼》)。江南虽美,难比中原;而年华渐老,徒呼负负而已。

理宗端平元年(1234)金亡,蒙古成为南宋的强邻。宋蒙之战的第一阶段(1235—1241)双方各有胜负,其后以相持之势维系了二十余年的安定局面。方岳淳祐中为江东安抚使赵葵幕府参议官,其《宿多景楼奉简吴总侍》云:

客怀孤倚夕阳楼,烟老平芜岸岸秋。

往事六朝南北史,晴江一片古今愁。

慨其叹矣山吞吐,何以酬之酒拍浮。

此意政须诸老共,容分芦雨寄渔舟。

终于接受了南北朝并峙的历史命运,登楼者珍赏眼前美景,唯愿江南能得保全。

咸淳间元军大举南下,气势汹汹。郑思肖登楼茫然,“试望斜阳外,谁宽西顾忧”(《题多景楼》),奈何当世并无孙仲谋。社稷倾覆后汪元量经行此地,见“多景楼中昼掩扉,画梁不敢住乌衣。禅房花木兵烧杀,佛寺干戈僧怕归”(《多景楼》),山河壮丽如昔,只是登楼之人胆怯心寒,黯然魂销。

元初王奕有数首多景楼诗,或云“大地山河合九州,秋风吹起故乡愁”(《和赵善伦旧题多景楼》);或云“死生寿夭苍生命,治乱存亡上帝心”(《和罗隐诗再题多景楼》);《和卢疏斋多景楼韵》则云:

一合乾坤气脉连,密甜本不拣中边。几千万劫本同此,百八十年何间然。北固英雄前去古,中原文献后来贤。老怀登此成欣感,日落苍梧生紫烟。

今天下一统,故国何在?楼既废圮,文采风流也随雨打风吹去。王朝更迭、悲恨相续,或是冥冥天意;放在无限的娑婆世界中来看,百年不过是顷刻。因此那执着的悲哀和激愤并无意义,治乱兴废之感也归于云烟。

回顾两宋三百年来,登多景楼者不知凡几。曾经楼上墨香辞美、妙曲清歌,与壮丽江山共同构成盛世图景,令后人不胜追慕。宋室南迁后,镇江成为宋人北使或北伐的必经要道,多景楼诗也成为国运和时势变化的见证:诗里的中原越来越遥远,景物色彩越来越黯淡,慷慨激情逐渐消弭,化为悲鸣。最终国亡楼毁,只留下后来者对于历史变迁的浩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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