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新的旧时光

2024-04-22 09:52张悦
三角洲 2024年3期
关键词:骗子师傅儿子

1

时光是壶老酒,灌倒了一批又一批壮汉。阿新也不例外,感觉到自己年华不再,有些话不和儿子说,怕是没有机会了。在53岁生日来临之际,他把儿子叫到房间,翻箱倒柜,在床底找出了被老婆藏起来的好酒。老婆生气回娘家了,这爷俩也就闹腾起来,一碟花生米,一盘卤牛肉,再加上一瓶存了好久的茅台,这算是顶好的享受了。

阿新很久没喝酒了,一是家有悍妇不让喝酒,二是身体每况愈下碰不得酒,可那酒虫就像致命的诱惑,无时无刻不在勾引着阿新,这不,老婆一走,酒杯就满上了,推杯换盏之间,父子俩微微有些醉意。阿新有个毛病,一喝多了就喜欢讲故事,絮絮叨叨讲个没完没了,一般人忍受不了他这个话痨,可这回听众是他儿子,老子打儿子都天经地义,老老实实听个故事又算得了什么呢。

那是1965年冬天,阿新从娘胎里出来了,在生了三个女儿之后,阿新的父亲终于盼到了一个带把儿的小子,一家人把他疼成宝贝疙瘩,这孩子名字嘛,困扰了大家好久,最终在建设兵团政委的提议下,取名为和新,这名字带有浓浓的时代气息,和字来源于建设兵团的最大愿望——和平,新字则是阿新的出生地新疆,这是一代援疆人的深刻烙印,名字里多半带上了“新疆”二字。可就是这么个和平安定的名字,却没能够镇住阿新那折腾的人生,断了母乳以后,阿新便开始喝牛奶、羊奶,在那个年代,新疆从来不是贫瘠的代名词,反而比一般内地城市更富饶,馒头面条牛羊肉,各类水果蔬菜,要啥有啥,在那个普遍贫困的年代,阿新茁壮成长。

阿新的父亲是兵团的仓库管理员,每天身上挂把枪,还有一串亮晶晶的钥匙,所以阿新算是一个“官二代”,在兵团到处张扬跋扈,谁也不怕,直到那天和人家打架,把人家脑袋打破了,然后被两个新疆巴郎子拿着刀从玉米地一路追到家中,末了,还是阿新老爸的那把枪震住了两个亡命之徒,一番叫骂之后悻悻离去。阿新知道自己闹大了,不敢在兵团待着,家里人把他送上了南下的火车,在绿皮火车上待了整整四天才回到老家,之后就寄宿在亲戚家。

读书是那个年代最伟大的事情,特别是阿新的姐姐考上了当地的大学,成为全家人的骄傲,可阿新在学校从不会规矩坐着,打架斗殴是家常便饭,一群青春荷尔蒙分泌过剩的少年在操场上打成一片,最后没倒下的一定是阿新,每次他都会下狠手,只打对方的头头,任凭其他人的拳头落在他身上,也要打得对方的头头跪地求饶。他是这么和儿子解释的,打架嘛,和那些虾兵蟹将打,没意思,擒贼先擒王,你得把人家的头头打怕了,以后就可以在学校横着走。这就是阿新的打架哲学,不服输,要打就得打赢。

2

两年后,除了两个姐姐在新疆扎根外,一家人都搬回了老家,那年他20岁,正是走上社会闯荡江湖的第一步,技校毕业的文凭只能让他留在工厂做一名电工。那个年代,工厂基本上都是国企,虽然工资不高,也能养活自己,白天在厂里到处转转,晚上就和几个狐朋狗友出去喝酒宵夜打牌,小日子别提有多滋润,可这样的生活他总觉得缺了点什么。那年,从广州传来无数个下海经商一夜暴富的故事,阿新心动了,他约上四五个好友,在某个夏天一路向南,来到了广州。

一群游手好闲的人在广州待了一个星期,并没有找到发财的机会,反而把身上的积蓄都花光了,唯独阿新是个异类,他偷偷地在鞋垫下藏了200块钱,给自己留了条后路,而其他人只能走上犯罪的道路,凭借着一股子狠劲儿,在广州街头抢劫偷盗。阿新不敢,他留在住的地方天天给他们洗衣做饭,朋友们也没说啥,每天回来按时分赃,按时一起吃饭, 终于有一天,阿新忍不住了,晚上,所有人都出门干活,他一个人悄悄地背起行李,拿着藏好的200块钱,坐上了回家的火车。

“你那几个朋友后来怎么样了?”阿新的儿子忍不住插嘴问了一句。阿新点燃一支烟,悠悠地说了一句:“他们啊,在广州的局子待了几个月,后来被他们家里人接回来了。”阿新的嘴角扬起一丝笑容,因为聪明人都会给自己留一条退路。回了家的阿新决定不再出远门,外面的世界并不美好,反而有太多的意外。不久,重新找工作,他遇到了人生中最关键的一位“师傅”。

师傅比阿新大十岁,平时梳着油光发亮的头发,夹着一个公文包,穿起大皮鞋,乍一看是个老板模样,可他却是一家皮包公司的骗子,卖皮包的?不,只是一个小小的空壳公司,师傅每天到处拉业务,联系工地,那个时候的人对骗术还没有太多防范,一批建材从外地发了过来,师傅赶紧转手低价卖掉,说是货到付款,那钱一直卡在骗子的钱包里,而阿新每天就是坐在空壳公司里喝喝茶、看看报,时不时和骗子师傅一起出去吃个饭,每天一百的工资在当时可不是个小数目。

好景不长,骗子被警察盯上了,他拉着阿新坐车去了武汉,在汉正街旁的小旅馆里,阿新和师傅每天都提心吊胆的,生怕警察破门而入,把他们抓走。一天,他从门缝里看到骗子把一个装满钱的旅行袋塞到了沙发底下,这天晚上,他一夜没睡着,心底有无数个声音在呐喊:“把钱拿走,你就发财了!”这样的想法让阿新心里痒痒的,他终究没有推开自己的房门,师傅平时对他挺好的,他不忍心。第二天早上,骗子师傅说要带他一起走,阿新拒绝了。他一个人回到了家里。当地早传出一个大新闻,说是一个经济诈骗的犯罪嫌疑人,骗走了80万元巨款。阿新只不过是一个小角色,没有进入警察的视线。这件事随着时间的流淌慢慢石沉大海,最终化为过眼云烟,阿新的日子回到从前。

3

十年时光转瞬即逝,阿新找了个媳妇结了婚,也有了小孩,命运开始捉弄他,当地很多家工厂纷纷倒闭,阿新成了下岗职工,整天待在家里无所事事。家里现在多了两张嘴,媳妇刚坐完月子,身体还没恢复过来,全家人的衣食住行都壓在这个男人的肩膀上,他到处打零工补贴家用,总算把这个摇摇欲坠的家撑了起来,每天馒头裹着青菜就是一顿,而家里的孩子吃的是油滋滋的肉和香喷喷的大米饭。家庭加速一个男人的成熟,也让他更有责任心。

后来,朋友给他介绍了一份汽运站门卫的工作,他想也没想就去了。这差事可不是简单的工作,汽运站每天来来往往很多人,也有在这里停车过夜的司机,阿新每个人收五块钱停车费。一开始就有不配合的人。一个年轻司机不肯掏五块钱给阿新,还对阿新吐了口水,阿新年轻时的狠劲儿一下子爆发了,他找来外面混黑道的朋友,把年轻司机揍了个半死不活,车窗也给砸烂了。那人被打了一顿,老实了不少,每次过来停车都低眉顺眼给阿新递烟,大哥大哥的叫得别提多亲热。阿新明白自己做的事见不得光,不过为了讨生活,很多事迫不得已,很多话言不由衷。在家里,他始终是一个疼爱儿子的好父亲、疼爱老婆的好丈夫;在外面,他就是一头狼,在灰色的社会里咀嚼着人生的酸甜苦辣。正如那句话说的,有光的地方,背后一定隐藏着黑暗。

汽运站是阿新在当地打下的第一个“码头”,从那以后,他的社交圈和朋友圈慢慢广阔了起来,黑白两道的人都认识了不少,每天夜里,一个追着风的摩托骑士在大街小巷穿走,稳定的生活让这个普通男人的不平凡史诗慢慢画上了句号。他的身体经不起过度透支,提前进入风雨飘摇的状态。

“再后来就是你知道的事情了,你爹当年风流倜傥,多少女人被我迷得团团转……”阿新喝多了,嘴里开始讲一些有的没的,阿新的儿子摇摇头看着已经趴在桌上打鼾的父亲,把他架起来送到房间的床上,他突然发现曾经高大伟岸的父亲变得不那么现实,相比之下,自己越来越像记忆里的父亲。他决定,明天去外婆家接回母亲。母亲是因为他的不省心生气的。

今晚,酒瓶里的酒已经被喝去大半,阿新的旧时光也化为一个个无法考证的故事,珍藏进儿子记忆深处。有些细节,可能以后还会被后辈当成茶余饭后闲聊的谈资,成为家族记忆,直至渐渐被淡忘。时间教会了我们很多东西,有些曾经我们认为根本没有的,后来发现它确确实实存在过,比如说阿新那段激情燃烧的岁月。

作者简介:

张悦,本名张濛濛,女,江苏仪征人,扬州市作家协会会员。已在《青春》《短篇小说》《小小说月刊》等发表短篇小说数篇。参加江苏文学院第4、5期青年作家读书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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