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科的血色周末

郑立颖

3月22日，俄罗斯莫斯科近郊克拉斯诺戈尔斯克，火光中的“克罗库斯城”音乐厅。图/视觉中国

3月22日晚8时左右，娜塔莉亚和丈夫罗曼坐在莫斯科西郊克罗库斯音乐厅二楼的位置，表演尚未正式开始，观众还在陆陆续续进场。类似烟花绽放的声音突然响起，紧接着是枪声，还有人们的尖叫声。罗曼拉起娜塔莉亚的手，就往门外跑。

枪声仍然不断，两人躲在二楼一根大柱子后面。当时他们并不知道，这是一场俄罗斯20年来最严重的恐怖袭击。数名枪手进入了这个很受欢迎的莫斯科近郊音乐会场地，向观众进行无差别射击，并向舞台附近投掷了燃烧弹。

这个不幸的夜晚，克罗库斯音乐厅“野餐”乐队的门票显示售罄，这意味着整个音乐厅约6200个座位上会坐满人。截至当地时间3月25日中午，俄罗斯官方数据显示，恐怖袭击事件死亡人数已上升至139人，其中75人已确认身份，遇难者中包括3名儿童。

恐怖袭击发生后，俄罗斯总统普京宣布3月24日为全国哀悼日。普京强调，这次恐怖袭击是对俄罗斯国家和人民的严重挑衅，所有实施者、组织者、策划者将受到应有的惩罚，“无论他们是谁、无论是谁指使他们”。

普京还暗示乌方可能在其中发挥了作用，称俄方知道这起恐袭是“激进伊斯兰分子”实施，但更关心雇主是谁。而乌克兰方面则多次否认参与袭击的说法，美国方面也表示，基于目前的情报和证据，乌克兰与此次事件无关。

音乐厅血案

娜塔莉亚和丈夫罗曼走出二楼时，她看到惊慌失措的人群在自动扶梯上不停地摔倒，不知道该往哪里跑。随后，黑烟从大厅中涌出，他们几乎无法呼吸，但枪击仍在继续。

娜塔莉亚躲在二楼的柱子后面，有工作人员指挥他们通过楼梯往出口走。“到了一楼我们看到一个女孩躺在地板上，浑身是血。”娜塔莉亚说，她还往一楼大厅里面看了一眼，很多人倒在血泊中。

音乐厅的工作人员开始通过扩音器提醒，“由于技术原因，音乐会被取消，请离开大楼，不要使用电梯。”

与娜塔莉亚一样，塔蒂亚娜最初也以为枪声是烟花在绽放，是表演的一部分。“演出开始前五分钟，我们听到了沉闷的掌声。”她在俄罗斯社交媒体上写道。

随后“掌声”越来越近，有人喊道：袭击者在开枪。塔蒂亚娜在丈夫的搀扶下爬上了舞台。“我们爬上舞台的那一刻，三个人拿着机关枪走进了大厅。”她回忆道，“他們向所有移动的目标开枪。我丈夫在舞台上看到大厅里弥漫着蓝色的烟雾。”

她躲到窗帘下面，后来跟随逃离的现场乐手，离开了大楼。

塔蒂亚娜后来说，蜷缩在舞台上的人们就好像活的靶子。“感觉就像他们（枪手）用机关枪的枪口戳着我的后背。我能感觉到，死亡的气息就在我肩膀后面。”

娜塔莉亚和丈夫随后也从一个破碎的玻璃门走出，前往入口前的停车场。逃到街上时，娜塔莉亚发现，音乐厅附近拉起了警戒线，停着救护车和警车。

俄罗斯媒体事后梳理的袭击发生过程显示，多名武装分子先是将车停在克罗库斯会展中心14号入口的人行横道处，这里距离音乐厅直线距离约200米。下车后，他们立即开始射击，随后向南移动，直至最终进入音乐厅。大厅最东南部的至少三段视频，记录到了案发的这个阶段。

3月25日，俄罗斯侦查委员会主席巴斯特雷金向普京汇报时，详细还原了此次袭击的时间表。巴斯特雷金说，袭击是经过精心策划和准备的。

地图显示，克罗库斯音乐厅位于莫斯科西北方向，紧邻环城公路，距离市中心约23公里。这座音乐厅曾是许多国际巨星来俄罗斯演出的首选地。2013年，美国前总统特朗普在此举行环球小姐选美比赛。音乐厅隶属专门从事商业地产建设和运营的克罗库斯集团。该集团于2009年在莫斯科西郊开设了文娱设施综合体，包括克罗库斯商场、会展中心等。

新华社援引巴斯特雷金的介绍报道称，莫斯科时间22日18时54分，4名袭击者驾车来到音乐厅旁，等待观众到来。19时58分，他们开始向音乐厅大楼附近的民众射击，然后进入楼内和演出厅继续向看到的所有人开枪，“不分性别和年龄”。他们还使用随身携带的塑料汽油瓶纵火。20时11分，4人离开大楼。他们开车驶离停车场时，高速撞击到一家人，导致两名幼童受重伤。

晚上九点半左右，俄罗斯联邦安全局和内政部的特种部队封锁了武装分子袭击的大楼。与此同时，莫斯科消防人员动用了直升机，开始扑灭着火的音乐厅屋顶。与此同时，救援人员陆续将受害者抬出大楼。视频中，一位女性遇难者被工作人员抬了出来，她的丈夫背部被火烧伤，踉踉跄跄地跟在担架旁边。

“幕后黑手”疑云

晚上9时40分，俄罗斯外交部发言人扎哈罗娃称此次事件为恐怖袭击。随后，极端组织IS的分支ISIS-K声称对事件负责。不过，该消息一开始未得到俄官方证实。

事件发生后，俄罗斯随即展开了对恐怖袭击分子的搜捕行动。根据俄罗斯安全局报告的消息，武装分子驾驶着一辆白色雷诺标志的汽车，连夜行驶了400公里，到达布良斯克地区。俄罗斯安全局称，显然，他们希望逃到100公里外的乌克兰。

23日凌晨，在布良斯克州哈特孙镇附近，恐怖分子被俄罗斯安全部队追上。当他们试图阻止汽车时，这辆白色汽车却加快了速度，安全部队随即开枪。根据社交媒体上流出的视频，恐怖分子的汽车布满弹孔，轮胎也被炸毁。

紧接着，俄罗斯联邦安全局局长亚历山大·博尔特尼科夫向普京报告了11人被拘留的情况，其中包括参与莫斯科近郊恐怖袭击的4名恐怖分子。

23日下午，普京发表电视讲话，称此次袭击是“血腥、野蛮的恐怖主义行径”。他还表示，在4名嫌疑人试图通过乌克兰边境为他们准备的“窗口”逃往乌克兰时，俄罗斯当局抓获了他们。

在恐怖袭击发生后，乌克兰方面多次否认参与该事件。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在23日晚间的视频讲话中称，俄罗斯方面想把责任推给别人。“他们的招数都是一樣的。我们以前就见识过了，在摧毁建筑、枪击和爆炸这些事件中，他们总是赖其他人。”

同一天，美国国家安全委员会发言人沃森在一份声明中说，美国政府本月初与俄罗斯共享了关于莫斯科袭击计划的信息，并且在3月7日向在俄美国公民发出了公开警告。他表示，美国情报部门已经证实了IS组织分支机构的说法，乌克兰方面根本没有参与其中。

白宫发言人约翰·柯比随后对记者表示，“（恐怖袭击）与乌克兰没有联系。这只是克里姆林宫的宣传”。

“华盛顿官员凭什么得出悲剧中某人无罪的结论？如果美国拥有或曾经有过这方面的可靠数据，那么必须立即将其转交给俄方。”俄罗斯外交部发言人扎哈罗娃当天晚些时候回击称，“在没有此类数据的情况下，白宫无权向任何人发放免罪券。”

直至25日，关于谁是恐怖袭击的“幕后黑手”，依然疑团重重。当天晚间，普京发表讲话称，莫斯科音乐厅袭击事件的肇事者是“激进的伊斯兰主义者”，但俄方更关心雇主是谁。他补充道：“自2014年以来，新纳粹基辅政权一直与我国交战，这一暴行可能只是那些人所实施的一系列企图中的一个环节。”

普京指出，策划这次袭击的人“希望在（俄罗斯）社会上散布恐慌和不和的情绪”。更令人生疑的是，美国试图通过各种渠道让所有人相信，莫斯科近郊音乐厅恐怖袭击中没有“乌克兰痕迹”。

视频截图：3月22日，“克罗库斯城”音乐厅恐怖袭击现场。

美国南卡罗来纳州克莱姆森大学反恐中心教授、2023年出版的《阿富汗和巴基斯坦的伊斯兰国：战略联盟与竞争》一书的作者阿米拉·贾杜恩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俄罗斯参与打击了极端组织伊斯兰国（IS）及其分支，特别是通过在叙利亚的军事行动以及与IS的分支“伊斯兰国呼罗珊省”（ISIS-K）的敌人阿富汗塔利班建立联系，使得俄罗斯已经成为IS组织的主要袭击目标之一。

不安的3月

到了3月，格涅辛音乐学院的留学生陆梅总是感到有些不安。先是学校在3月4日发布了一则通知，教大家如何在恐袭中逃生。这份恐袭逃生指南写道：首先要背部靠在墙上离开事发地，到达街道后尽量远离建筑物，然后拨打112报告事件，如果有人受伤，在指定地点等待特殊服务的急救。

“有人告诉我这是例行培训，但我之前都没有收到过类似的通知。”陆梅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称。直到3月7日，美国驻俄罗斯大使馆在其官网发布了一则安全警告，陆梅的不安情绪到达了顶点。当时，这则安全警告也几乎在所有的华人群里疯传。警告内容为，建议在俄美国公民在未来48小时内避免参加大型集会，并特别提到了“音乐会”。

这则安全警告，随后获得多个国家确认。先是3月7日当天，英国外交部援引美国驻俄罗斯联邦大使馆的消息称，正在研究俄罗斯近期可能发生恐怖袭击，他们也认为这次恐怖袭击48小时内“即将到来”。3月8日，继美国和英国之后，拉脱维亚、韩国、瑞典和加拿大也就俄罗斯可能发生恐怖袭击向本国公民发出警告。

陆梅注意到，这期间地铁口巡逻的警卫明显变多了。“不过也就持续了一周时间，之后，大家明显放松了一些，以为预警的有效期已经过去了。”她表示。

直到3月22日，恐怖袭击真的发生了。陆梅说，这次恐怖袭击发生后，几乎莫斯科所有高校的学生都接到了通知，课程都改成了线上。留学生群里开始互相提醒，多囤些吃的，尽量少出去。

事发第二天，莫斯科临时取消了周末的所有大型群众性活动。除莫斯科外，列宁格勒州、阿尔汉格尔斯克州等多地也宣布取消所有娱乐、文化等公共活动。此外，交通设施继续实行最高级别的第三级安全保障。俄罗斯的铁路、民航等部门纷纷发表声明，从即日起加强安检工作。

娜塔莉亚出生在莫斯科，也在这座城市成长。在这场恐怖袭击过去两天后，她依然惊魂未定。她对《中国新闻周刊》说，“我想象不到这（恐袭）会发生在首都，更想象不到平民百姓有什么罪。”

莫斯科恐怖袭击发生后，俄罗斯其他多个城市也加强了安全警戒。位于圣彼得堡市中心涅瓦大街的一家购物中心25日对顾客进行紧急疏散。该购物中心的管理部门称，他们接到了“炸弹威胁”消息。列宁格勒州州长亚历山大·德罗兹登科表示，由于莫斯科地区发生的事件，本地区也已进入高度戒备状态。

3月24日，俄罗斯全国哀悼日，人们在莫斯科近郊恐袭事件现场附近献花，悼念遇难者。图/视觉中国

被摧毁的生活

3月25日凌晨，俄罗斯莫斯科巴斯曼区法院批准逮捕了全部4名嫌疑人，他们分别是32岁的米尔佐耶夫、30岁的拉恰巴利佐达、25岁的法里杜尼和19岁的法伊佐夫。

俄罗斯侦查委员会主席巴斯特雷金介绍，在袭击现场发现两支AK-74自动步枪、500余发子弹、28个装有子弹的弹匣和多个含有汽油残留物的瓶子。在搜查袭击者住所时，发现了织物碎片和准备袭击时所用工具等。在袭击者车内，发现一把没有子弹的手枪和一个装有30发子弹的自动步枪弹匣。

巴斯特雷金还表示，直接实施恐袭的4人均已在审讯中和法庭上认罪，并提供了关于犯罪情节、雇主和协助准备恐袭人员的详细证词。另有3名涉嫌协助准备恐袭的人员被拘捕，他们被指控为袭击者提供住所、车辆等。

据俄罗斯媒体披露的视频，24日晚到25日凌晨，这4名直接参与恐袭案的嫌疑人陆续在莫斯科巴斯曼区法院出庭。米尔佐耶夫的脖子上松松垮垮地缠着一个撕破的袋子，眼睛青肿；拉恰巴利佐达右耳上缠着绷带，此前有视频显示，他的右耳被部分割断；法里杜尼左脸青肿，布满划痕和瘀伤；法伊佐夫坐在轮椅上，缺少一只眼睛。他们在被指控从事团伙恐怖主义行为时，木讷地看向地板或者将头靠在玻璃挡板上。

此前，今日俄罗斯媒体集团总编辑西蒙尼扬在社交媒体上发布了一则审讯视频，嫌疑人法里杜尼交代说，他3月4日从土耳其进入俄罗斯境内。一个月前，招募者通过社交媒体“电报”与他取得联系并提供了武器。此外，招募者还给他发送了实施恐怖袭击的具体位置，命令他无差别射杀。

这名出生于1998年的嫌疑人还交代说，招募者承诺的报酬大约是100万卢布（约合人民币7.85万元），一半的钱已经转到他的银行卡上，另一半要等事后交付。

根据西蒙尼扬当日公布的另一段视频，一名讲塔吉克语的男子在翻译的协助下交代说，他太久没有工作了，只是想赚钱。

南卡罗来纳州克莱姆森大学反恐中心教授阿米拉·贾杜恩认为，在分析恐怖袭击背后的动机时可以发现，恐怖分子的动因往往是复杂且多样的。经济激励措施有可能发挥作用，但是考虑到所涉及的高风险，包括被捕和无法使用资金等情况，这很难让一个人走向恐怖主义。

她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恐怖分子的现实动机往往更加微妙，在机会稀缺、经济不发达的地区，他们可能是为了金钱，但通过过去的调研来看，恐怖分子更大的动机来自个人的不满、被压迫感，宗教信仰的驱使，或者是更高的使命感。

“从这次恐怖袭击来说，如果幕后真凶最后被确定为ISIS-K，那这次行动会极大地增强ISIS-K 和IS组织的野心。”阿米拉·贾杜恩分析称，通过这次袭击，他们将目标瞄准俄罗斯这一全球大国，不仅强化了自己的力量感，抗衡打压该组织的大国，更能增强该组织招募新人的吸引力，从而将ISIS-K从地区性实体转变为具有重大国际影响力的组织。

针对本次嫌疑人的可能判决，俄联邦安全会议副主席梅德韦杰夫呼吁处死枪手和参与莫斯科恐怖袭击事件的任何人。他表示：“他们必须被处死吗？是的，不仅如此，还要处死所有相关人员，每一个人。”

雖然俄罗斯并没有从法律上废除死刑，但自1996年加入欧洲委员会以来的近30年，俄罗斯没有执行过死刑。无论是2011年1月多莫杰多沃机场抵达大厅自杀式炸弹爆炸，还是2017年4月的圣彼得堡地铁爆炸案，参与者被判处10年有期徒刑至无期徒刑不等。

但对于受害者和家属来说，不论如何判决恐怖分子，他们的生活已经被摧毁。

3月25日，距离克罗库斯音乐厅恐怖袭击事件发生已经三天了，找不到失踪家人的受害者依旧在废墟附近徘徊。绵绵细雨中，人们涌向事发地献花致哀，鲜花中间摆着几只泰迪熊玩具，偶尔可以看见某一位遇难者的照片。

在巨大的克罗库斯城建筑的拐角处，被烧毁的音乐厅残骸一片漆黑。旁边的空地上，一位东正教牧师带领一小群人祈祷，他们用柔和、悲伤的音调唱着歌。走过的人们，默默地流着眼泪。

（文内陆梅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