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间疏

2024-05-01 09:02黎洁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24年3期
关键词:南河河滩稻子

黎洁

黄昏总在不经意间到来。打碾已毕,后院的场圃上,稻草是稻草,摞成几个草垛子,稻子是稻子,堆起一座小金山。

夕阳的容颜旧了,微光打在风车上,落在草帽上,染在湿透的汗褟(方言,汗衫)上,漾在微笑的脸上,亮在洁白的牙齿上,所有的颜色,都统一在一种古铜色里,朦胧又陈旧。

风车像一只巨象,仰首挺立。个头高大的父亲,端起一簸箕稻子,倒进风车上的大嘴里,用力摇起摇棒。风车嗡嗡嗡,变着戏法,把瘪着劲儿的稻粒,从前面的小方嘴吐出来,又把轻飘飘的稻糠甩出屁股。母亲蹲在风车前面,把一簸箕一簸箕的净稻,装进尼龙袋。哥哥姐姐们扑上激下,搞运输,清扫地面。

一切在动态中流转,又在飞转中永恒。

谷雨来到,栽秧种稻。三月的风,魔术师的嘴,吹到哪里,哪里就绿。等白杨树叶芽一变圆,就要种稻子了。

鱼儿是发大水吹来的吗?稻子是下雨下来的吗?布谷鸟的叫声,是从云端来的吗?正当我张大眼睛,想着这些不着边际的问题时,父母已经架好了水牛。父亲背着农具,母亲背着我,出发了。

田野里,庄稼们尽情生长,绿色向四周无限延伸。走过狭窄的田间小路,跳过一条小磨渠,就来到南河滩上,我家的稻地就在那里。我跳下母亲的背,奔向河边。

南河水呼啸着一路向北,我蹦跳着,扑入它宽阔的怀抱。

刚发过大河,河滩上,躺着各色石头,大小形状不一。我找来几个白鹅卵石,洗净后,露出玉的肤质。

宽阔的河滩,一时成了我的“百寶箱”,挤在石缝里的牛筋草,头上顶着一个三叉的前线,太奇怪了。

咦……哦……回来!

父亲很长的一声吆喝,水牛卸了犁,一片湿漉漉的褐土地露了出来。

水牛太慢,大人太重,母亲喊我去坐磨。父母外肩各挂一根绳子,合力拉磨。磨长有一米多,四十厘米宽,用藤条编成。我蹲在磨中央,父亲嘱咐我,双手抓牢大绳,保持平衡,再颠簸,也不能掉下去。

哎!人这辈子,就像这土糊剂(土疙瘩),一会儿变大疙瘩,一会儿变细面面,没啥意思!

父亲皱着脸,同母亲嘀咕着。我当时并不明白,好好的人,怎么就像土糊剂;也不明白,他们的汗水,为什么老是擦不完。

后来才明白,他们的一生,都像水牛一样在拉磨,磨上坐着的,不止我一个。

我分开腿,尽力保持着平衡,不到一分钟,就到了地埂,然后回头,再磨,不一会儿,所有的土疙瘩,变成了细绵的平地。

开始撒种。父亲左肩上挂着个小木斗,右手抓稻,迈开大步,一步一撒,像走正步的士兵,这是我见过最有仪式感的劳动。

最后打水。从南河边打开一个小缺口,水顺着磨渠(小水渠),冒着白褐色的泡沫,漫过新整好的地,等水深过一拳头就好。接着,拿一根粗木棍横在地里,两头绑了绳子,平磨一遍,水顿时变得很稠。等泥浆沉淀下去,裹住稻子,播种完成。

不到一月,一丛丛嫩得顶不住露水的芽尖,冒出来。

匀苗。插秧。父母在水田里的影子,总被夕阳晃得悠长。父母不准我们下稻田,因为里边有黑蚊子、黑水蛇和黑钻子(蚂蟥)。

入伏出穗,头伏穗齐。南河在清唱,两岸的稻田里,长着乡亲们的希望。

中伏见花,三十里南河湾,三十里稻花香。

稻花算不算花?蜻蜓在枝头等啥?青蛙在地埂吹啥牛?粉蝶谈了几次恋爱……

我们都无暇顾及。我和小伙伴一阵打水仗,一阵打浇水,一阵打水漂,一阵玩城堡,早已忘了回家。

直到夕阳隐了踪迹,鸟雀悄了声息,蛙鸣越来越响;直到母亲呼唤乳名的声音,被风传得越来越急。我们这才胡乱洗一下,飞奔回家。被惊飞的蜻蜓,倏忽不见影踪;隐蔽的青蛙,“啪”的一声,没入水中,那标准的入水姿势,让人叹服;黑色的水蛇,扭着腰,轻飘飘地晃走……

八月,我和小伙伴们成为村学里的读书郎,仓皇地结束了顽童时代。秋分割稻,是一种漫长的等待。稻地里的水干了,鎏金的稻子,褪了绿。

自然课上,老师在讲稻子和稗子,它们幼苗期一模一样,出穗时,稻子结了果实,稗子成了荒草。我们做着这道选择题,心早已飞出了课堂,来到了那片金稻田。大人们左右抡开的弯月镰,在耳畔沙沙回响。我知道,我要错过的,何止是一场收获。

不久,放学回家的路上,水磨房的轰鸣,不只是水从高处跌落的声响,分明混合了些许刚劲。走近了,才听到磨坊主沉闷的喊话声。

颀长端秀温润如玉的南河贡米,从一个白布袋子接出来,装进麻包,一部分交公粮,一部分回到家家的灶台。

蒸上一锅米饭,炒个白菜豆腐大肉粉条,外加一盘辣椒洋芋丝,米饭淡曙色,清香甘美,足够香醒所有的童年。

夜宴的南河村,浸在各色饭香里。最香不过后锅粥。那时候,家家户户人多,灶头都是前后锅,前锅大,后锅小。前锅焖菜,周围烙上锅贴,后锅焖米粥,同时熟。

盛在碗里的米粥,黏稠、藕色、鲜香无比,是我所喝过最香的米汤。柴火的火焰,哗啦啦欢呼着,穿过前后锅,化作几缕炊烟,消失在空中……

后来,规模化种植兴起,蔬菜大棚让乡亲们快速致富,南河贡米由于生长期长、产量低、价格贵,早已没人种了。

又一次回到南河滩,没入暮色里的,是一个崭新的南河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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