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性与哲性的交融

2024-05-01 14:20梁苏琴
星星·诗歌理论 2024年2期
关键词:波德莱尔假想溪水

梁苏琴

雨 后

陈敬容

雨后黄昏的天空,

静穆如祈祷女肩上的披巾;

树叶的碧意是一个流动的海,

烦热的躯体在那儿沐浴。

我们避雨到槐树底下,

坐着看雨后的云霞,

看黄昏退落,看黑夜行进,

看林梢闪出第一颗星星。

有什么在时间里沉睡,

带着假想的悲哀?

从岁月里常常有什么飞去,

又有什么悄悄地飞来?

我们手握着手,心靠着心,

溪水默默地向我们倾听;

当一只青蛙在草丛间跳跃,

我仿佛看见大地眨着眼睛。

1946年夏作于上海

——选自辛笛等著《九叶集》,作家出版社2000年版,第45页。

1940年代是陈敬容诗歌创作的成熟期,1945年以后,她的作品更是带有很强的现实主义批判精神,除了书写都市文明的阴暗面,诗人还更多地在诗中表达她对生命、自然和宇宙及其相互关系的认识。《雨后》是陈敬容1946年夏天创作于上海的一首抒情诗,既保留了浪漫主义基调,又延续了对自由、生命和宇宙的思索。全诗共四节,每节四行,语言清丽爽朗且富有张力,感性与哲性相交融,体现出一种独特的生命诗学。

《雨后》是一首典型的状物抒情小诗,诗人运用以动衬静、情景交融的手法,将感情注入平实亲切的描述性语言中,铺陈各类意象,使得雨、树叶、云霞、星星、溪水等常见物带有特殊的隐喻性。情感的含蓄内敛和语言的生动形象,体现了陈敬容在现实主义诗歌创作中拒绝空洞说教和无病呻吟的主张,也展露出了陈敬容作为女性诗人所独有的知性。

九叶派詩人在创作中向来较多地借鉴西方象征诗派、现代诗派的表现手法。陈敬容曾大量翻译波德莱尔的作品,在诗歌创作中也潜移默化地接受并转化了波德莱尔的诗学理念。读《雨后》,我们不难看出,诗行中弥漫着波德莱尔式的契合。

首先是水平的契合,即“通感”。以“静穆如祈祷女肩上的披巾”来形容骤雨初歇的黄昏:雨后的黄昏沉寂安详,就如祈祷女祷告时的静默;天空明澈如洗,就如祈祷女肩上的披巾那样纯洁无瑕。在诗人眼中,雨水冲刷后的树叶愈发娇绿,在轻拂的晚风中就如“流动的海”,再由眼及身,好似“烦热的躯体在那儿沐浴”。黑夜行进时,周遭如此安静,溪水在“倾听”,青蛙在跳跃,生命的呼吸与自然的律动融为一体,唤醒的不只是整个大地,更是诗人的心灵。这是视觉、听觉和触觉的交感,天空、碧叶、溪水、青蛙和躲雨的人通通被吸纳到一个意境里,成为联想层面上可以彼此沟通的意象群。烂漫的语言与灵动的形象巧妙结合,让诗句跳跃着一种崭新的生命力。陈敬容以象征、拟人和通感等手法,将自然意象与个体情绪相融合,营造出了天人合一、物我两忘的诗境。

其次是垂直的契合,即“虚实相生”。陈敬容创作《雨后》正值她在上海谋生之时,重庆、上海等大都市丑陋的一面给她带来了阴影。现实主义精神引领着诗人激愤地揭露罪恶,也赋予了诗人哲性的思辨力;她开始向内转,更加专注于内心世界,关注个体生命如何融入宇宙生命。诗歌第二节与第三节是渐进的关系,由可见可感的外部现实世界深入到缥缈的内心情感世界:黄昏与黑夜交替,当避雨的诗人从槐树底下再抬头时,碧叶早已隐去,林梢上“闪出第一颗星星”。面对自然界的物换星移,诗人不禁发问:“有什么在时间里沉睡/带着假想的悲哀?”陈敬容以女性的感性情怀,平静地传达出一种人生的哲理:尽管随着时间的断裂,个体生命的消亡犹如自然的衰败不可避免,且充满悲哀,但一切都在衰退又新生,因此人生中飞来的悲哀和困苦也终会飞去。我们存在于时间中,时间带着人往前走,人也自然要往前看。

其实,无论是《雨后》中的“有什么在时间里沉睡,/带着假想的悲哀”,抑或是《雨季》中的“雨季——凝冻的哑默的/手,悄悄地/从每一个屋顶/将春天抹去”,都体现出了陈敬容作为女性所特有的感性气质。她愿意在细枝末节处一点点捕捉时间的流逝,并以现实存在关照,使得诗歌总蕴含着生活的哲理。

陈敬容成熟期的新诗创作,以感性为骨,哲性为血,现实的人生经验为肉,感性与哲性交相辉映。《雨后》一诗做到了真正意义上的“情由境生,以情载理”,意象、情感与思想高度凝合,超越了诗的抒情层面,更注重哲理的感性显现,体现出了陈敬容对“哲学诗化”和“生命的文学”之审美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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