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利安·巴恩斯小说中的历史记忆与身份认同*

2024-05-07 23:53李婧璇
关键词:巴恩斯玛莎托尼

李婧璇

(湘潭大学 外国语学院,湖南 湘潭 411105)

随着全球化的到来,身份认同已成为心理学、政治学、社会学、文学等学科重点关注的问题。在文学世界中,不少作家通过艺术手法展现了当代人的身份认同困惑,同时也间接地指出了获得身份认同的路径和方法。英国当代著名小说家朱利安·巴恩斯(Julian Barnes,1946—)的小说就突出地展现了身份认同的问题。巴恩斯是英国当代著名小说家,于2011年荣获布克奖,其小说艺术形式新颖、题材广泛、思想深邃,受到世界各地读者和文学批评家的喜爱和关注。当前国内外学者大多从后现代叙事策略、新历史主义、英国性、权力话语等视角探讨巴恩斯的小说,忽视了其中的历史记忆书写与身份认同的关系。鉴于此,本文以巴恩斯的几部主要小说为例,综合运用多个学科理论,指出其小说呈现了历史记忆型塑身份认同的路径和方式,试图为我们深入理解历史记忆与身份认同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提供启示。

一、历史记忆型塑个人身份认同

身份认同是人文社会科学领域关注的重要话题。美国精神分析学家埃里克·埃里克森(Erick H. Erikson)指出,认同是“‘位于’个人的核心之中,同时又是位于他的社会文化核心之中的一个过程”[1]22。身份认同建构与诸多因素相关,其中的关键因素之一就是人的记忆。个体记忆常常左右自我的身份认同,而一个群体的记忆则常常影响着群体的身份认同。雷蒙·威廉斯说:“群体记忆至少部分决定了人们的未来。”[2]4遗忘过去,丧失记忆或者记忆模糊,都可能导致身份认同危机。因此,记忆不仅是沟通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桥梁,还在构建身份认同的过程中扮演着极其重要的角色。

在巴恩斯的小说《终结的感觉》中,主人公托尼对过去的记忆成为个人身份认同的巨大障碍。整部小说缺乏宏大叙事,情节平淡无奇,叙述者将所发生的事情娓娓道来。小说主要围绕着托尼对青少年时期的回忆而展开。前半部分,托尼对青少年时期的叙述基本以正面为主。他将自己归结为“一个好人”,一个虽然年轻时玩世不恭,但总体来说并没有作恶多端的“好人”。步入老年的托尼几乎是在回忆中度日。对他来说,生活就是回忆,回忆就是生活。托尼认识的人寥寥无几,他跟妻子早已离婚,子女又不在身边,唯有回忆往事才能打发孤独而无聊的时光。根据托尼回忆,他上中学时虽然玩世不恭,但总体上是一个过得去的学生。托尼说他对学生时代兴味索然,毫无怀念之意,很多记忆已经在时间的流逝中模糊了,但“我至少可以对那些事实所留下的印象有十足的把握”[3]4。托尼遵循父母的教诲努力学习,身上带有青少年独有的自信乃至狂妄。他喜欢深奥晦涩的哲学著作,整天跟铁哥们讨论哲学问题。托尼不断回忆往事,在大脑中反复建构正面自我形象,以达到对自我身份的认同,并从中寻找情感的慰藉。

身份认同与个人经历有着重要关联,身份认同危机也常常源于记忆危机。记忆危机源于对记忆中的自我形象的怀疑和困惑,进而引发自我认同困惑。一个人将正面记忆与正面的自我形象联结起来,这种认同是稳定的。而当新的情况出现,记忆产生了断裂或者改变,认同就会出现问题。托尼的自我身份认同危机源于他对过往记忆的怀疑。一天,托尼突然收到一封来自大学时女友维罗妮卡母亲福特夫人的信。福特夫人在信中告诉托尼,艾德里安去世前曾经给他留下了一封信。怀着好奇心,托尼联系上了维罗妮卡并获得了信的复印件。当托尼看到自己当年在信中诅咒艾德里安和维罗妮卡的言辞时,他开始怀疑多年来他的记忆的真实性和准确性。起初他并不相信他是那种言语恶毒的人,但看到自己笔迹的那一刻,他的记忆出现了转折。这封信重新勾起了他的回忆,那些曾经被他刻意遗忘、隐藏和掩盖的事件再次浮现在脑海中。当得知维罗妮卡和自己分手后转而跟好友艾德里安交往时,托尼给他们写过一封信。在信中,托尼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他们,称维罗妮卡为“贱女人”,诅咒他们“缠绵相守”“以给对方造成永久伤害”,诋毁她是一个邪恶女人,一个控制狂。

“人类对自身的存在和身份的感知是以记忆的延续为前提的,一旦丧失了记忆,或中断了记忆的连续性,身份就无法得到确认,自我就没了灵魂,存在就成了虚无。”[4]139看到这封信后,托尼出现了自我认同危机。在这封信的刺激下,那些曾经被他阐释成正面的记忆也开始有了新的解释。托尼最初认为,他自己一生虽然玩世不恭,但他品格端正,心地善良,然而此时的托尼却不知该如何面对过去的自己。显然,托尼的个人身份认同危机源于记忆的断裂。突如其来的事件导致了新的记忆,新旧记忆之间产生了强烈冲突,使托尼陷入深深的认同危机中。此时托尼才意识到,他年轻时其实是一个邪恶之人,语言粗俗且自私狭隘。他用恶毒的语言咒骂同学罗布森,跟同学一起吸食大麻,信奉中等就好的人生哲学,最后一生碌碌无为。然而,托尼在跟维罗妮卡见面后,承认了自己当年的尖酸刻薄,在内心真诚忏悔,最终获得了维罗妮卡的原谅。最后,断裂的记忆和真实的历史重合,托尼也走出了自我认同的危机,摆脱了内心的痛苦。

在《英格兰,英格兰》中,玛莎同样深受身份认同危机之苦,这主要源于对童年记忆的困惑。玛莎总是不断地回忆童年,但她的童年记忆总是模糊不清。母亲的形象、父亲的形象、儿时玩过的英格兰行政区拼图、唱过的儿歌、农产品展销会上的经历、父亲抛弃她和母亲时的情景等等,这一切总是在她的脑海里徘徊,但是她却不知道这些记忆哪些是真实的,哪些是虚假的。玛莎将童年的记忆称为“第一段记忆”,而她又总是怀疑童年记忆的真实性:“是的,就是这样,这就是她的第一段记忆,她的第一个非常巧妙而又不失纯真地编造出来的谎言。”[5]3模糊、不确定、充满疑惑的童年记忆让玛莎陷入认同危机中,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陶家俊指出:“自我身份认同(self-identity),强调的是自我的心理和身体体验,以自我为核心,是启蒙哲学、现象学和存在主义哲学关注的对象。”[6]37-38自我身份认同与个体的心理状态密切相关,认同危机往往会导致个体的焦虑和痛苦以及归属感的丧失。玛莎的认同危机主要源于童年期父亲抛弃了她和母亲,童年的创伤记忆阻碍了清晰的记忆,使得玛莎失去了归属感,丧失了对家庭、亲情的信任,从而导致了玛莎对于我究竟是谁,我属于哪里等问题产生了强烈的怀疑。与托尼不同的是,玛莎一生未婚,只有过几次恋爱经历。童年的创伤记忆对玛莎身份的认同产生了极大危机,进而影响到玛莎的一生。相比之下,托尼最终依靠真实的回忆走出了自我身份认同危机,而玛莎则不幸地陷入身份认同危机中永远无法自拔。由此,巴恩斯用艺术的手法真切地展现了记忆是如何型塑自我身份认同,记忆的困惑又是如何导致身份认同危机的。

二、历史记忆构建国家认同

记忆不仅能构建个体身份认同,它对型塑国民的国家认同也具有重要意义。国家认同主要强调国民对国家情感上的认同,而非法律意义上的国民身份。正如国家并非天然存在,人的国家认同心理也不是天然存在,它是一个人为建构的过程。认同“不是那些已经存在的事物,它跨越地域、时间、历史和文化……它并不是永久地固定在某一个本质化的过去,而是处于不断的历史、文化和权力的游戏之中”[7]225。建构国家认同是一个复杂的过程,涉及经济、政治、文化、历史等诸多因素。其中,历史记忆在构建国家认同中扮演着重要作用。国民对国家过去的共同记忆构成了归属感和认同感,而这又强化了“我属于这个国家”的认同理念。

历史记忆与国家认同之间的关系在《英格兰,英格兰》中有着深刻的体现。一个国家之所以区别于其他国家,首先就在于国家清晰的领土边界,因此,“领土既是国民形成国家认同的前提,也构成了国家认同的载体和国民认同的对象。”[8]204“国家拥有明晰的和得到国际社会认可的边界,是在其边界线内居民存在明确的政治认同的政治—领土单位体。”[9]134尽管现代国家采用科技划定了国家边界,但这并不必然导致国民认同心理的产生。一个国家的国民需要清晰地记住国家边界才有可能产生国家认同感。《英格兰,英格兰》开头就讲述了玛莎童年时玩英格兰行政区拼图的游戏。玛莎小时候最喜欢的游戏就是将英格兰的框架拼贴起来,形成一幅完整的国家图形。拼图玩具是玛莎最喜欢的玩具,也是玛莎最深刻的童年记忆。“每次歌声响起都意味着一下子给她切开的淌着汁液的橙子——而在地板上,在垫子上散铺着她的英格兰政区拼图板,妈妈已经决定要帮她把周围的一圈以及海洋拼接好,于是在她面前就留下了这样一个这个国家的框架……”[5]2-3实际上,全世界很多儿童都玩过这种国家拼图游戏。“总会有人在孩提时代有过同样的拼图板,有过轻松的比赛。”[5]3

记忆与身体有着天然的关联,而身体也与政治有着密切的联系。“政治思想或权力话语通过对身体的编码与规训,完成着对身体功能的选择性重塑。”[10]131按照保罗·康纳顿的记忆理论,记忆刻写需要身体化实践(incorporating practice)。身体化实践指通过身体的感知、活动以及参与来强化大脑记忆,这种记忆效果是最经久不息的。通过手动拼图,玛莎增强了对国家边界的记忆和意识,这种记忆为日后的国家认同打下了难以磨灭的基础。因此,玛莎玩的国家行政区拼图游戏就被赋予了深刻内涵,它象征着国家通过游戏的方式进行身体化实践,以此强化儿童的国家认同。尽管这一情节是虚构的,但是从儿时就努力记住国家的边界形状不正是人们经常做的事情吗?当代所有国家的初级教育都有对国家形状、边界以及行政区域的识别和记忆,这种记忆就是为了强化儿童的国家认同。

此外,为了强化国家认同,玛莎的老师梅森小姐还将著名历史事件编成歌谣,带领学生们吟诵,同时还做出各种表演动作,帮助学生牢记历史事件和人物。这个过程也是一种身体化实践过程。历史歌谣显然与真实的历史相去甚远,但对儿童来说,歌谣中的历史是不是事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在儿童的大脑里刻下记忆的痕迹。固化的记忆尽管与真实的历史相距甚远,但它却为国家认同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这在玛莎读大学时与舍友就一个英国著名历史人物的争论上就有着鲜明的体现。国家认同最突出的特点在于,国民对于国家的昔日荣光怀有强烈的自豪感,这种由记忆而产生的正面情感将会强化国家认同。玛莎读大学时曾与来自西班牙的好友克里斯蒂娜就弗朗西斯·德雷克这个历史人物发生过争执。在玛莎看来,德雷克是英国历史上的英雄人物,而克里斯蒂娜却严肃地说他是一个海盗,玛莎认为那是“失败者为了遮羞而编造的谎言”[5]6。可见,自童年起,德雷克的记忆就已经固化在玛莎大脑中,这让她有了一种强烈的民族自豪感和国家认同感,因为在她的记忆里,德雷克是国家英雄,而克里斯蒂娜的记忆则完全相反。在她的印象里,德雷克是一个海盗,经常抢劫西班牙的海上商船。表面上看,两个人似乎只是在争论一个历史人物,但实际上她们分别代表着两个国家民众不同的集体记忆。这两种互相冲突的集体记忆又分别代表着两种国家认同。克里斯蒂娜的记忆使得她认同西班牙,而玛莎的记忆使得她认同英国。尽管后来玛莎查阅大英百科全书,发现有关德雷克的词条解释上频繁出现“抢劫”“掠夺”等字眼,“不过不管怎么说,弗朗西斯·德雷克在她心里仍然是英雄,她查到的资料对这一点丝毫没有影响。”[5]6可见,当年梅森小姐给她们“讲弗朗西斯·德雷克勋爵和他英雄壮举”的情形在她的记忆里是何等深刻。[5]12

国家需要通过各种方式将历史记忆固化到国民的头脑中去,无论这些历史记忆是真实的抑或是“被发明”出来的。对于新成立的国家而言,历史记忆对国民的国家认同显得尤为重要。国家本质上是政治政权的存在形式,国家认同首先要基于国家政治权力的合法性。国家认同的根基不仅要基于国民的国家情感,更重要的是要让民众承认其统治合法性。国家政治权力合法性指国民对于政治权威和权力的高度服从和忠诚度以及臣服心理。因此,“政治的合法性问题,其实就是一个政治权力得以自我辩护并可以获得认同的问题。”[11]27“法律并不能赋予国家权力合法性,因为法律本身的合法性还是一个问题。”[12]63因此,国家认同感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也就是国家政权合法性认同感,二者关系密切,而历史记忆在国家合法性中又扮演着重要的角色。

在《英格兰,英格兰》中,原本名为“英格兰,英格兰”的主题公园在皮特曼的策划下,最终摆脱了英格兰的统治,成为一个独立国家。皮特曼也如愿以偿地当上了总督。此时,如何向国民证明政权的合法性以及塑造国民的国家认同就成了首要事务。“集体记忆和社会记忆由社会、经济、政治环境以及信仰、价值、对立、抵抗所决定,其中也包括文化规范、真实性、认同以及权力的问题。他们属于意识形态领域。”[13]4“这些社会、集体、历史的记忆有时被抑制、忘却,有时又被恢复、唤醒,此外,有时还应根据需要被更正或创造。”[12]4对于怀特岛国来说,唤醒被忘却的记忆是构筑国家认同的重要途径。皮特曼公司为了寻求独立的合法性以及获得民众认同,向国际法庭递交诉讼,请求裁定1293年英国爱德华一世所谓“购买”怀特岛的行为实际上是对淳朴乡下人的欺骗,他们请求国际法庭裁决当年的收购无效。同时,皮特曼公司还在国际媒体上宣布,数百年来怀特岛人“长期以来为了解放所进行的斗争,数百年来他们无所畏惧,勇于牺牲”[5]207。此外,为了寻求独立的合法性,皮特曼公司聘请历史学家,试图将被收购这段早已被人遗忘的记忆重新挖掘出来,以博取国际社会的同情,其本质是试图将“收购”定位为政治不合法事件,目的是寻求自己政权的合法性。在“英格兰,英格兰”岛国成立并获得国际认可后,下一步的重要工作就是重塑历史记忆,而要达到这一目的,主要方法就是让人们不断展演老英格兰历史,同时让民众参与其中。

然而,“英格兰,英格兰”这个岛国的历史几乎是空白,既没有英雄人物,也没有发生过能够勾起民族自豪感的历史事件,因此他们只能不断排演老英格兰的历史来进行记忆刻写。最终,民众甚至只记得这些历史是“英格兰,英格兰”的真实过去,而老英格兰的荣光则被世人淡忘。小说试图说明,历史记忆在很多情况下无需跟历史事实契合。相反,对历史事实的无知反而能激发民众的爱国心。巴恩斯借用叙述者的口吻点明了这一道理:“不过,这里也存在着一个悖论:最乐于与爱国主义同床共枕的是无知,而不是知识。”[5]99由此,挖掘历史记忆巩固了民众对“英格兰,英格兰”这一新建立国家的认同感,而国家认同感又产生了凝聚力。

三、历史记忆构筑超国家政治共同体认同

国家认同对历史记忆的依赖自古有之。然而,随着历史的发展,出现了一种超越国家的政治共同体形态,即超国家政治共同体。要理解超国家政治共同体,首先看看共同体的内涵。德国社会学家斐迪南·滕尼斯(Ferdinand Tonnies,1855—1936)认为,共同体既可以在自然的群体里实现,如家庭、宗族、村庄等,也可以在思想的联合体里实现,如友谊、爱情、师徒关系等。维系共同体的基础包括共同的本能、习惯、思想以及共同记忆等。滕尼斯指出:“共同体是持久的和真正的共同生活,社会只不过是一种暂时的和表面的共同生活。因此,共同体本身应该被理解为一种生机勃勃的有机体,而社会应该被理解为一种机械的聚合和人工制品。”[14]54尽管共同体依赖“共同”因素,但“共同记忆”在对巩固共同体起着重要作用。在滕尼斯看来,社会本身不是共同体,尽管社会中的人们生活在一起。因此,共同体必须有“共同”的东西,否则生活在同一社会中的人们是貌合神离,是“机械的聚合和人工制品”,而共同的记忆能将人们联结成有机的群体。

共同体这一概念是不断变化和扩展的,“作为一个术语,‘共同体’的含义还会不断增殖,关于这些含义的大辩论还会持续。就文学领域而论,讨论共同体的理由首先来自普遍存在的‘共同体冲动’。”[15]78按照滕尼斯的定义,国家是一种共同体,而多个国家的“有机团结”也是一种共同体,这种共同体即超国家政治共同体。所谓的超国家政治共同体“本质上源于民族国家生存发展的内在需求和强烈意志,是国与国之间结合而成的‘有机生命体’。超国家政治共同体也可以称之为国群共同体”[16]69。超国家政治共同体是多个不同的国家形成的国群共同体,它们的共同性包括地域、血缘、民族、种族、肤色、经济、记忆等。历史上出现了大量的超国家政治共同体,如欧盟、东盟、联合国等。其中,有些仍然存在,有些则已经消亡。事实上,尽管超国家共同体是多个国家“有机团结”而形成的国群共同体,但是内部一般会有一个国家成为其主导国家,这个主导国家在超国家共同体中具有很大的话语权。

巴恩斯不仅呈现了历史记忆型塑民族国家这种共同体,还描述了历史记忆型塑超国家政治共同体认同的路径。巴恩斯在小说中所关注的是,超国家政治共同体是如何借用历史记忆在多个国家的国民内心中激发认同感的,这在小说《豪猪》中有着突出体现。根据对巴恩斯的访谈可知,《豪猪》中虚构的某国实际上以当时东欧的某个国家为原型,而当时的东欧并不仅是一个地域概念,它还形成了一个超国家政治共同体。一般情况下,一个共同体要维持其共同性需要诸多条件,而共同的历史记忆是重要条件之一。只有共同体成员拥有了共同的记忆,才能产生对共同体的认同感。一个国家为了维护统治,首先是要在民众头脑中刻写和固化本国的历史记忆,包括本国的历史人物、历史事件与历史情感等。然而,《豪猪》中,固化在民众头脑中的历史记忆却并不是本国的,而是与这个超国家政治共同体及其背后主导国家相关。在这个虚构的国家中,大型广场的名字叫“人民广场”,而这一名称则是这个超国家政治共同体成员国中最常见的广场名。城市中各个角落都是这个超国家共同体主导国家领导人的画像。人们去瞻仰英雄人物,街头矗立的是超国家共同体主导国家的英雄雕像。人们居住的建筑物的名字也打上了这个超国家共同体的烙印。从记忆角度看,这些名字、雕塑、画像、人物形象、地名等都可以唤起人们的记忆,雕像可以视为“硬记忆”,各种跟这个主导国家相关的名字可以视为“软记忆”,各种标志则可以视为符号记忆。在物理空间上看,这个国家的公民生活在本国,而在记忆空间角度看,他们其实生活在这个超国家共同体的记忆空间中。

至于民众对这个超国家政治共同体的认同效果如何,从小说中的两个细节可以窥见一二。首先是阿廖沙雕像唤起的记忆。“就在几年前,已婚夫妇在结婚纪念日时通常都要瞻仰阿廖沙塑像,据他所知,他们会站在雕像下面,伴着泪水和玫瑰,被个人和历史之间那种暂时性的严肃联系所感染。”[17]2显然,阿廖沙雕像的确可以唤起民众的记忆,让他们铭记是这个超国家共同体的主导国家在二战期间浴血奋战,保护他们的国家,而已婚夫妇在结婚纪念日前往雕像敬献鲜花,缅怀这位烈士,这也说明了历史记忆所产生的认同是真实和普遍的。此外,这个国家一直都想加入这个主导国家,变成它的第16个加盟共和国。皮特卡诺夫承认,他在任期间最大的政治愿望就是跟它们协商并加入它们,只是最终没有获批。这也充分说明了它们对以该主导国家为核心的超国家政治共同体的认可程度。正如齐格蒙特·鲍曼在《共同体》一书中指出,融入共同体是为了寻找庇护和心理上的安全感,“安全感是幸福生活的至关重要的品质,但是我们栖息的这个世界,几乎不可能提供这种安全感。”[18]179。对于国家来说,唯一可寻找安全感的地方也许就是加入一个比自己更强大的共同体组织,成为强大群体中的一员。这也是为何这个国家的领袖和国民热切地想加入的原因。由此可见,巴恩斯在《豪猪》中将虚构和非虚构的手法结合起来,深刻地再现了历史记忆对构筑超国家政治共同体的意义,重新唤醒读者已被淡忘的记忆。

在当今世界,个人、国家和超国家政治共同体如何利用历史记忆型塑和巩固身份认同依然是一个十分重要而紧迫的现实问题。全球化的到来和人口的全球流动常常带来身份的不确定性。巴恩斯在小说中采用多种艺术手法形象再现了历史记忆对身份认同的型塑作用,带给读者深刻的启示,同时也提示我们忽视和淡忘历史记忆将会导致身份认同困惑,这也是巴恩斯小说的现实意义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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