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建水“地名”的人类学研究①

2024-05-11 10:44马斌斌
红河学院学报 2024年1期
关键词:建水临安云南

马斌斌

(红河学院民族研究院,云南蒙自 661199)

地名作为一种文化事项,用来指称某一地理空间实体、栖居点或行政区域,伴随着人类活动出现和演变。在发展过程中,与诸文化事项相似,地名也会发生变化,但整体来看,地名具有一定的稳定性。在已有研究中郭锦桴指出地名与地理、语言、历史等学科密切相关,且地名是一种具有标志意义的、社会约定俗成的语言符号[1],可以通过语言学的研究来看地名。李力则以汉语中的地名为切入点,集中分析地名与移民、地域经济、宗教信仰等诸多事项的关系,从中追溯地名发展史[2]。人类学家基思·巴索(Keith H.Basso)在研究美国西部阿帕奇人时注意到,当阿帕奇人在提及某一个地名时,可以讲述一个很优美的故事,故事的讲述者仿佛看到自己所讲的一连串事情的发生近在眼前,但“事实上”这些事情却发生在与他们遥不可及的祖先们的身上,因为在阿帕奇人的社会里,“当一个人使用地名时,他引用的是祖先的话语”[3]30。在这里可以看到,无论是语言学对地名的分析,抑或是人类学家的研究,都显示出地名中蕴含着丰富的地方性知识,对地名的深入探讨,可以加深对地域社会历史的理解,从而理解地方社会。基于此,本文以云南建水地名的沿革史为切入点,来讨论地名的地方历史叙事。

一、多重奏的地方史——步头、惠历和巴甸的由来

建水县隶属红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地处云南省东南部、红河(又称元江、礼杜江)中游北岸,蒙(自)宝(秀)铁路中段,滇东高原南缘[4]39。地势南高北低,由西向东倾斜,县城位于建水“坝子”中。《元史·地理志》载:“建水州,下。在本路之南。近接交趾,为云南之极。治故建水城,唐元和间蒙氏所筑,古称步头,亦云巴甸。每秋夏溪水涨溢如海,夷谓海为惠,为大,故名惠,汉语曰建水。”[5]1477康熙《建水州志》详细记载了建水的历史沿革,“唐虞时为南交昧谷之交。……汉时置益州郡,又设㽛町县,隶牂牁郡。蜀汉置兴古郡,㽛町属之。……唐时或为羁縻牁州,或为乌麽蛮地,属黔州都督府,天宝末南诏窃据置通海郡都督府,立建水县。……建水城古称步头,亦云巴甸,元和间蒙氏始成之。每夏秋涨溢如海,彝谓海为惠,汉语曰建水,历郑赵杨段皆仍旧名。宋时为些麽蛮苴历所据,未附中国,统于段氏。元初滇内附,置建水千户,属阿僰万户,至元中改建水州属临安路。明初,州志附郭,辖曲江驿,箐口关巡检司编入东西南北,与府辖州县接连纵横,……,直抵五邦与交人共江流之险矣。洪武十五年傅友德、沐英定云南总兵金朝兴平临安”[6]659。这些史料中的简单勾勒,综合来看建水在历史沿革中,曾以不同的身姿出现在历史舞台中,元代以前记载相对模糊,其部分的称谓和所指也存有争议。但元代以降却发生了巨大变化,在地名趋于稳定和史料记载渐趋一致的同时,建水地区的地位也日益凸显,并发展成为滇南地区的文化和经济重镇。基于此,根据其不同历史阶段的称谓,大致可以把建水的早期历史,以“内附元朝”作为界限,划分为前后两个时期,并根据史料考证其不同时段的称谓。元以前建水有着步头、巴甸、惠历之称,这些称谓虽然有着文字记载,但在正史中,建水的“归属”依旧是模糊的。元以降的名称,在延续传统称谓的同时,在王朝国家的治理下,建水地区优势日益凸显,一度发展成滇南重镇。

(一)王朝的渡口——步头

中国古人对地理方位有着相对明确的认知,不同历史时期,作为统治者总会运用各种方式,对自己所辖的区域进行确认,宣示领土主权。从而将山河与百姓一同纳入统治范围内,使得天上地下都有“归属”。云南也正是在统一进程中,成为王朝国家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在这漫长的历史过程中,建水的归属也发生着变化,唐虞之时为“南交昧谷之交”,夏商时则为梁州域,周时期“合梁于雍”,到了战国时期,莊蹻使滇,则属楚,为句町国所辖[7]13-15。而“临安立国㽛町,仅一见汉书,其后或隶秀山,或属兴古,俱未能确指其所以然”[8]5。此外,在史料中对“句町”的记载也相对较多。《华阳国志•南中志》载:“句町县,故句町王国名也。其置自濮,王姓毋,汉时受封迄今”[9]59。《汉书•地理志》载:“句町,文象水东至增食人郁。又有卢唯水、来细水、伐水”[10]1602。《续汉书•郡国志》在句町中注“《地道记》有文众水”[11]313。后来学者们通过对水系和地理位置的具体考证,指出“西汉于句町部落所在地设句町县。《汉书•地理志》,句町县有文象水、卢唯水、来细水、伐水。即今广西右江上游的西洋江、驮娘江诸水。句町部落在今云南文山州东部的广南、富宁二县及广西百色地区一带”[12]575。根据尤中的考证,建水地区则不在此范围之内。曹春林认为“㽛町,故县在通海县,史称汉地。南至于牂牁、步头。步头,今建水州也,步水浦也,言水浦之头,其意指牂牁江源,而言牂牁郡之为临安郡无疑”[13]5。由此可见建水“三代时”的历史,某种程度上是模糊的,这种模糊性不仅与人们的认知观念有联系,而且与地理方位随着朝代更迭的变化有着密切关系。虽然学者之间的考证存在差异,但历代有关建水的史志资料中,却保留了“三代时为句町国”这一记述,研究者彼此之间的差别和争议,侧面反映出这一地区的重要性,彰显了其在历史中的“地位”。

到了“隋高祖时,两爨兴,分标异帜,自曲靖西南至和龙城为西爨,自弥鹿(广西州)南至步头(建水)为东爨”[8]37。唐朝时期,建水“为乌麽蛮地,古称步头”[14]58。这一时期,云南地区的氏族大姓——爨氏势力更盛。唐朝一方面为了通安南,一方面想“控扼”两爨,“唐始重定南进政策,以开(步头)路筑(安宁)城为主,打通滇东南之窒碍,加强戎州与安南之联系,形成对两爨之南北控扼。步头路固属新辟,而安宁县武德初已建置,朱灵倩筑安宁城乃系扩建旧城址,使之成为滇东之一政治军事中心,‘安宁雄镇,诸爨要冲’”[15]134。于是唐朝在天宝四年(公元745年)便开通了“步头路”。还有史料记载,这一时期,从云南到安南主要有两条通道,一是由步头路经安宁、元江、河口到安南;二是从昆明(柘东城)由通海路经建水、蒙自、屏边、河口等地到安南[16]127。而“步头”则成为唐时建水的称呼。因唐时,南诏作为云南地区的实际统属者,与唐王朝之间存在微妙关系,作为“步头路”上的建水,则成为唐朝和南诏之间的“博弈”之地。

唐时随着步头路的开辟,建水便有了“步头”的称呼,但学者们认为“步头”实则不在建水。方国瑜根据地理情况及历史实际进行了考订,认为步头在今天的元江,而非建水[17]676。尤中则认为“唐代的步头在元代的建水州境内。今公路由通海南下,经建水城而达红河北岸,有地名阿土。……,今建水南部红河北岸的阿土,正是唐朝天宝五年、六年所开发的‘步头’”[18]397。王树五在论证建水地名时,则根据“惠历城”修筑时的情况,结合建水当时的自然生态环境、水域等的情况,对此进行了说明,指出建水为步头,意即水陆交会之处,和“水城”之义相通[19]297。通过对比方国瑜、尤中和王树五的研究,可以看到在地理范围的考证上,步头的位置存异,但可以肯定的是其在建水范围之内。同时这些考证也侧面呈现了唐南诏时期,建水地区是一片水域或“水陆交会”之处,而非当下的自然形貌。唐时的建水是一座水城,“步头”作为“渡口”,以一个小埠的姿态出现在历史舞台上,随即发展成控扼的锁钥,被载入正史中。

(二)“夷人”的家园——惠历

唐朝时期步头路的开辟,使建水地区的重要地位首次在历史舞台上得以彰显,唐朝于天宝八年(公元749年)和天宝十年(公元751年)由步头路进入云南,讨伐南诏,“步头”成为通安南的“通道”和军事要道。这一时期分布在洱海地区的“六诏”逐渐统一,南诏借机兴起。在唐朝天宝年间(公元742年正月—公元756年7月),与唐朝之间发生正面战争,唐朝战败。在这种情况下,建水地区也被南诏所“窃据”,将其纳入势力范围。南诏在通海设置了通海郡都督府,加强对滇南地区的管理。到了唐元和二年(公元807年)时,作为地方政权的南诏,为加强向滇东南的扩展,在建水地区开始筑城,并命为“惠历”。此后惠历成为建水的称谓之一,汉语则意为建水,建通瀽,有倾倒之意,建水也可理解为倾倒水,排泄洪涝之水[20]81。惠历古城则成为当时通海郡所辖之县,这一时期的建水已经有了城池的雏形,后来明代在该处修建城池南移府治,某种程度上也与之有关联。此外从语言上进行考证,“惠历”一词系“蛮云”,即夷语,“又云尼郎,汉云大海,又云输依”[21]175。白旺成结合惠历出现的历史背景,认为这一时期居住在建水地区的人群为彝族,应该用彝语对其进行考证,即“‘惠历’是‘嘿哀历’之讹音。‘嘿’为海,‘哀’为大,‘历’为街、集市。‘嘿哀历’为‘大海街’,即‘水城’之同义语”[22]122。这种考证或许可以表明唐南诏在此筑城时,建水是一个“水城”,所筑的“城”相当于一个“码头”、一个“埠”。这种从彝语中所做的考证,从语言学的角度给予惠历一种新的阐释。

无独有偶的是关于“惠历”的历史记述,也被记载在彝族毕摩保存的彝文古籍中,在这些彝文古籍中,惠历城被写成“赫埃”“赫里”“赫罗”。关于“赫埃”,彝族先民在其《诺依提•柏朵咪朵》(《将古今•地理志》)中记载了早期建水地区的地理样貌,对建水地区“涨溢如海”有着详细的记载。彝文典籍中记载道:“建水坝四方,周围都是山。流水无出处,涨溢成海子。山上长树木,树木绿葱葱。山下长青草,芳草绿茵茵。那里放牛羊,牛羊肥又壮。建水坝子里,坝里的海水。到了春天呢,清亮亮的呃。到了夏天呢,满澄澄的呃。那里产银鱼,那里产金鱼,那里产青鱼,鱼儿鲜又肥。建水坝子里,坝里海子畔,都是田和地。田地种五谷,谷穗黄澄澄,植丧呃养蚕,蚕丝织绸缎。建水坝子呃,夷人的家园。”[23]12-13这段古彝文的记载,对建水早期的环境和物产进行了描述,虽然里面有些内容可能有夸大甚至“附会”的成分,对于建水当时是否是“夷人的家园”不能仅凭这段记载就能佐证。在这里文字承载着叙述者的意志,无论是彝文还是汉文,都不能脱离书写者的意志和立场存在。但作为一种“文字记述”,对理解早期建水地区的生境,依旧有很大的帮助。从记载中可知建水是一个“坝子”,春夏会有水聚集成“海子”,周边既可以种地也可以牧牛羊,渔业丰盛。此外,彝文古籍中对惠历土城的形态也有描述,彝文古籍《里斋托》(街子篇)中有关于“赫里”的记载,说惠历土城:“很古的时候,是夷人的领地;日光照不完,月光洒不尽。东天门口处,有一个虎街。南天门口处,有一个马街。西天门口处,有一个鸡街。北天门口处,有一个牛街。那个时候呃,建水大坝子,坝内大海边,有一个街子,街名称赫里。每逢街子天,四方的夷人,携物去交易。到了后来呃,街子的周围,筑起了土墙。东边立道门,西边立道门,南边立道门,北边立道门。从此以后呢,赫里变赫罗”[23]13-14。这段记述大致点出了惠历土城的方位,并对其“最初”的形态和贸易主体进行了呈现,并点出了“赫里变赫罗”。“赫罗”在彝语古经文中也有“赫简罗莫”“赫埃罗莫”“赫埃罗”之称。

这些有关“惠历”城的彝文记载,在反映建水早期是一个“水城”、水边之城外,还侧面反映出这一时期建水地区的主要居住者是“夷人”,彰显了“夷人”的权力。这种反复地强调,实则是对“主权”的一种捍卫,也是对祖先领土的一种追忆。在这里可以看到另一种有别于“国家”视角的叙事,即在王朝国家的叙事中,边地有一个不断被“纳入”、被“建构”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边地的开拓者、主导者是汉族群体。但在对“惠历”的叙述中,彝文中反复提及惠历是“夷人的家园”、是“夷人所筑”,他们借助“祖先的文字”记载,来论述自己是“惠历”的开拓者,继而彰显土著的权力。这种叙事呈现出另一个主体,即在王朝叙事之外,存在另一种主体叙事,这个主体便是“夷人”。因此对于边地的“惠历城”而言,其存在着双重叙事主体——王朝的开发叙事和土著(夷人)家园建设叙事,只是在发展后期,“夷人”淡出了舞台,成为被主导者,后来者居上的汉民族主体则成了主导者。

(三)“外戚”的封地——巴甸

除步头、惠历外,建水还有“巴甸”的称谓。唐南诏蒙氏虽在建水地区筑城,但东爨的势力还未彻底消失,这一时期建水地区存在两股势力,一个是南诏政权,其“窃据”建水后,修建惠历古城作为其政权存在的标志;另一个是东爨统治下的巴甸大山。当时东爨臣服于南诏,但东爨依然是建水地区的实际统治者[24]13。唐末,南诏政权被汉族权臣郑买嗣夺取,南诏国被大长和国所取代,后历经赵善政的“大天兴国”和杨干贞的“大义宁国”,建水地区在这一地方政权更迭中依旧保持“惠历”的旧名。到了宋代时,“宋太祖乾德三年(公元965年),王全斌平蜀欲以兵威取滇,太祖鉴唐之祸,以玉斧画大渡河曰:此外非吾有也!于是云南不同中国”[8]105。在这种情况下,建水地区自然就“不同中国”,在历经郑、赵、杨的政权后,成为大理段氏的辖区。

唐元和二年(公元807年)南诏蒙氏在建水修筑的惠历城,实则是一座官方修筑的“码头”,是一处“军事要地”。建水实际上还存在大面积的水域,是一座天然的“水城”,可以作为军事屏障御敌于外,作为建水地区实际统治者的东爨势力爨判就驻扎在巴甸大山上。“巴甸:环抱为‘巴’,旱地称‘放咪’,水田称‘甸咪’,因此‘甸’为水,‘咪’为地,即汉语称‘田’,‘巴甸’即为被水环抱之岛意。”[22]122爨判凭借地理位置,在此保存实力。到了南诏末期时,段思平升任通海节度使,在通海驻军镇守,当时云南地区的社会是极其动荡的。南诏覆灭后,历经几个短暂的“国”后,段思平于公元937年2月建立了大理国。由于建国时曾受到外舅爨判的帮扶,在大理国建立后,段思平封爨判为巴甸侯,建水一带成了爨判的封地。爨氏随即成了建水地区的实际统治者。大理国后期,爨氏势力减弱,建水渐入阿僰部落的势力范围。从史料来看,这一时期的建水地区,水域依旧占了很大面积。

大理国末期,建水地区发生了大地震,颜洞开裂,“惠历海”水东泄,使得原本一片“汪洋”的“海子”变成了肥沃的“坝子”。正是这一次“地震”改变了建水的地貌特征,水泄后的坝子更适合人们种植和生存。史料中并未对这一时期的建水社会做更多的记载,但到了元朝时,惠历城依旧是一座土城。结合史料综合考量,唐时蒙氏所筑的惠历城并不大,只是一个小的“码头”,在后期的发展中,由于地方政权的更迭,整个云南地区社会动荡,惠历城在整体建设上也没有得到显著发展。大理国时期,虽然成为爨判的封地,惠历海也在震后成了“良田”,但这些发生在大理国后期,随之而来的是元代的统一。

二、元以降的临安和建水

(一)册封抑或攀附——临安地名的由来

如果视唐南诏筑惠历城为建水历史发展第一阶段——雏形期,“元跨革囊”统一云南后,建水迎来了发展期。公元1206年,成吉思汗在完成对蒙古各部的统一后,成为蒙古大汗,开始逐步实现统一,于蒙古宪宗三年即南宋宝佑元年(1253年),蒙哥汗命其第忽必烈和兀良合台统军平定云南。忽必烈率领十万大军抵达金山江畔,拉开了元朝征战云南的序幕。随之大理被征服,继而其他各地也相继归顺。公元1275年赛典赤•赡思丁抵滇,出任云南行中书省平章政事,至此结束了从唐末以来,云南地区不断林立的政权纷争,从制度层面上,将“云南”作为行省一级的行政单位,置于中央朝廷的管辖之下,此后云南作为中央王朝的行政单位的身份就此确立。元朝的统一,将云南再次纳入王朝版图,使“宋挥玉斧”的边徼之地,内附于“中国”。在地缘政治上来看,这一举措实则是将中国联结东南亚的“交叠地带”和“中间地带”正式纳入中国版图。虽然这一时期东南亚的交趾(越南)等,依旧与元王朝存在朝贡关系,但元时对云南的征服,彻底决定了此后云南与东南亚诸国的不同。这一“彩云之南”之地,经历莊蹻王滇、秦汉设郡、唐—南诏博弈、宋挥玉斧等诸历史阶段的“建构”,终于赢得了新的名称“云南”,此后的发展中,生于斯长于斯的群体,逐渐接受被“建构”的“云南人”称谓[25],发展成为中央王朝版图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元朝统一后,将统治范围划分成中书省直辖区和宣政院管辖地,以及十个行中书省,云南就是十个行中书省之一。在改用行省制的同时,元朝也沿用宋朝时期的“路”,“路”属于行省之下。元朝在云南设置行中书省后,在“路”下设置府、县等,建水就属于临安路,因此从元朝始“临安路”出现,并成为建水地区的另一称谓。《重修灵官庙复兴桥路记》载“郡城西南五里许,襟西湖带草海,一堤中峙,有余杭之概,说者谓临安之命名以此,然不可考矣”[26]500。根据这一时期元朝在建水的建置可知,建水为州,属于临安路,通海为临安路路治所在,可见元时期的建水处于一种“尚待开发”的状态中。到了元至元十七年(1280年),元朝为进一步加强对建水边远少数民族地区的管理,在建水设置临安广西道宣抚司,统一管理滇南的军政事务[24]25。到了元天顺三年(1331年)时,元朝将建水宣抚司升为宣慰司,并把临安广西元江等处宣慰司兼管军万户府设置在建水,借以处理滇南军民事务,此举进一步提升了建水的地位,使建水成为滇南的行政中心。至于建水的“临安”称谓来源,则有多种不同说法。

公元1127年宋徽宗第九子赵构在金兵攻陷汴京后,在南京应天府(今河南商丘)即位,于1138年南逃至今浙江杭州,并将定居地命名为“临安”。“临安”取字面意思有“临时安居”之嫌,某种程度上也寄托着帝王重返旧都之希冀,但南宋很快就被元朝取代。当元朝攻下南宋都城后,将当时寓居临安的大批南宋臣民流放至云南,“临安”这一都城名称也被“流放”到西南边地的建水。“听老一辈说,我们这点之所以叫临安,是跟元朝蒙古人有关的。元朝打败之前的国家(宋朝)后,把最后攻打下来的(宋朝)的地方名——那个地方就有个‘临安’,移到了我们这点,说是故意的,是一种恶意的行为,也是一种流放。”②在这种叙述中,“临安”便与“流放”而来的人群相连接,被流放至此的“南宋旧民”通过地名寄托对故乡的思念,未尝不是一种可能。建水当地人在叙事中,借助历史事件,把地方的由来还原至特殊历史时期和事件当中。在历史和民间叙事中制造“真实”性,使得临安这一地名,游移于叙事和历史之间,在移民和当地人之间穿梭。如果说“临安”是移民对故乡地名的留存的话,对建水地方人而言,则是借用“王朝流放”话语,来重塑地方的一种实践。至于第二种说法,具有神话色彩。在《建水故事•风物篇中》记载了两则故事,故事一用神话的方式讲述了两个青年骑着马找“好地方”建城,后来根据“大白马”走出的地方,画出了城址,根据“临时安下来”之意,取名为临安。第二则故事讲述的是明朝时期,朱元璋授旨底线徐伯阳筹建临安城,讲述徐伯阳选址的经过,以及建城的经历[27]7-11。徐伯阳到底有没有来过建水,不得而知,但明朝时期,建水城由南诏所筑的惠历土城变成砖城,却是不争的事实。

1984年王树五对临安的来历做了考证,他认为所谓的“元置建水州,清改建水县,均取兴修水利之意。历经数百年,水患未除,水利未兴,逐改临安,意为临时苟安”[28]777。此说似涉臆断,缺乏佐证[19]297。继而指出,每个朝代开始之初,在为地方命名时都寄托着美好的愿望,而不是“临时苟安”。历代王朝都希望长治久安,因此所取的名称都是具有“祥瑞的征兆”,所以临安的释义并不能视为“贬义”而或“恶意”为之的结果。学者的考证固然重要,但民间的讲述也有着地方性的认知。在当地人的观念里,临安即使是被“恶意”迁移,但作为西南之地自古被视为“蛮荒”“边徼”的地方而言,则是国家对地方的赞扬。当一个朝代的“都城”之名——预示着开化、繁盛之地的名称,被迁移至蛮荒的边地时,无疑“扬”胜于“贬”。当这个“名字”被赋予建水时,无论是王朝的代表官方抑或当地人,都有一个接受过程,这种被“贬”的叙事,也是一种双向的阐释。一方面体现着元代对南宋的“诋毁”,另一方面也反映出建水地方社会对开化、繁盛的追求。此外,由于建水地区临近安南,取临安的名,有“威震安南”及震慑建水以南少数民族部族区域的用意[24]43。元朝时期,版图面积一度最大化,这种“威震”之用意,也具有解释力度。

元朝统治98年后,终被明朝所取代。在这近百年的征程中,云南地区一度发展,无论是在经济还是文化尤其是在科举方面,为明朝时期的兴盛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在这98年的历程中,建水地区随着元朝的治理逐步发展。虽然元朝开拓了“惠历海”东泄后的建水坝子,拓展了类似于“码头”的惠历古城,但直到明代平定建水地区时,建水古城依旧是土城。明朝平定建水后,随即进行拓修,建水城得以蜕变。到明洪武十五年(1382年)初时,云南平定,明朝在云南设立云南都指挥司和云南布政使司,洪武年间改路为府,并将临安府治从通海迁至建水。“建水才正式称为临安,从此有了临安的别称。”[29]17虽然明朝将临安府治迁至建水,使建水“正式称为临安”,但元朝时临安(如前所述)的称谓已有。明洪武十五年(1328年),随着傅友德、沐英对云南的平定,总兵金朝兴平定了临安。明洪武二十年(1387年)宣宁侯金朝兴檄指挥万中在建水驻扎,开始对原有的土城进行建设,用砖石替换了以前的土城。康熙《建水州志》载:“建水附郭旧系土城,明洪武二十年宣宁侯金朝兴檄指挥万中拓地,董役相地所宜,砌以砖石,周围六里高二丈七尺为门,东迎晖、西清远、南阜安、北永贞,各为楼三层,高八尺。”[6]666-667城池修建完成后,洪武年间临安府治迁至建水,随之修建了临安府府署。周瑛在《重修临安府治记》中记载:“临安府距滇几五百里,古荒服外地,前代建置沿革,详于志。我本朝太祖高皇帝,元首万邦,华夷一统,洗先代之陋,宏盛世之规,置府于卫之右,犬牙相制,控彼诸夷。是洪武十有五载也,时制尚未备。……领州四、县四。通海为东南要领,置守御千户所二。……,所谓边徼重地也。方千里之广,民至百万之夥,所谓滇上阃,为大府也。乃若户尚诗书,人崇侈靡,男女贸易,朝暨于暮,其风俗也。”[30]670-671这则“记”在简略详述明朝建临安卫之前的建水之况的同时,对明朝在建水的经营进行了叙述,并对历任贤臣进行了赞扬。明朝对建水地区的治理,在元朝的基础上,使其在各领域得以进一步发展,在城市的发展、人口的发展、儒学的教化和科举兴盛方面,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

(二)从历史中走来——建水

通过对“临安”地名的阐释,建水元明清时期的历史得以清晰化。元朝设临安路,使建水内附,并在该地修建文庙、拓修城池,使建水得到了第二次发展。明朝时期的“拓地”再修,加之儒学的发展,实现了建水历史上的第三次飞跃,使建水发展成为滇南重镇。无论是科举中的“临半榜”,经济繁盛的“金临安”,或是文教重镇的“文献名邦”、堪比邹鲁的“滇南邹鲁”,都展现了建水的历史地位。元以降建水除了有“临安”的称呼外,“建水”的称谓一直都在用。

史载“建水”最初是对夷语“惠历”的汉译,“古代居住在建水的彝族在今日的建水县城用泥土筑埂,防‘海水’的浸袭。故得名‘步头’即汉语译为‘建水’。此地当时被水环抱着故亦云‘巴甸’。到了唐代,‘步头’已发展成为有一定规模的‘惠哀历’,亦称‘惠哀龙’。彝语称城为‘龙’,汉语音译为‘海大城’,按汉语语法应为‘大海城’。这就说明‘建水’来源于‘步头’,并非出自于‘惠历’”[22]122。另一种说法则认为,“建水”的“建”是“高屋建瓴”的“建”,有着倾倒水、把水排出去的意思,与建水地区长期遭受水涝灾害有关[24]。持这种观念的学者,在解释“建”的时候,也常用《辞海》中对“建”的解释,认为“建”应是“瀽”,具有倒水、倾倒水之意,意即建水的出现和水有关。这些不同的说法,对建水进行了多种解释,这在人类学的田野研究中也是一种常态,因为事件本身就是一种被解释的发生[31]196。解释者的立场不同、视角不同,就会出现多种多样的解释,而每一种“解释”,都是一种阐释,一种“文化事实”,“对于人类学家和他的资讯人——与之一起工作的‘他者’——而言,都是千真万确的”[32]144。对“建水”的不同阐释,也侧面反映出这一地名的发展历程,其既有不同语义之间的转换,也含有对治水事实的佐证。

到了元朝时期,设置了临安路,这一时期,建水虽然有临安的称呼,但临安府的府治在通海,建水作为辖区,准确地说此时的通海更能被称为“临安”,而非建水。到了元至元十三年(1276年)时改建水为建水州,因此这一时期的建水在行政上就被称为“建水州”,元至元十七年(1280年)在建水州设置了临安广西道宣抚司,进一步提升了建水的政治地位。明朝时,一改元制,将临安府的府治迁至建水。由于府治的存在,建水变成了附廓,尽管如此,明代仍然设建水州,并且在建水设了临安卫,驻兵镇守滇南。历经明后,清朝初期在建水地区沿袭明代旧制。后期撤了临安卫,在建水地区设临元广西镇总兵官,统领军政事务。到了乾隆三十五年(1770年)时,改建水州为建水县。清朝时期吴自肃在《临安怀古》中描述建水,“乌麽地自元和开,建水名从惠历来”[8]376。建水这一名称伴“惠历”而生,但无论其衍生自“惠历”还是“步头”,都是与“水”有着密切关联的。民国元年(1912年)时,在建水地区设立临安府,废除了建水县。民国三年(1914年)又改回建水县。“民国三年五月一日《共和滇报》第二页载《临安县改名建水之原因》说:‘临安县,云南浙江两省重复,浙江临安县,自宋朝太平兴国中设置以来,迄今未改;云南临安县,系因临安府之旧,民国二年裁府改县,现与浙江重复,即应改定。查建水县为旧日临安府附廓首县,经部议,拟定复旧称,改名建水县’。”[19]298此次改定后一直沿用至今。

三、结语

建水城市的发展起源相对较早,历史沿革呈现其深厚的历史文化底蕴。尽管有的记载很少甚至是一种“追述”,但作为一种生命的延续,其本身具有意义。建水不同时期的“名称”,同样在讲述着这座城市的故事。步头和惠历所对应的时间相对比较明晰,唐时步头路的开辟,唐南诏时所筑的惠历土城,以及大理国时期的巴甸,每一个名称都预示着建水的一次开始,一段新的征程。如果说唐开步头是一种政治行动的话,建水便借着这种契机跃上了舞台。作为通安南抑或“控扼”两爨的要道,此时建水的军事意义占主导。基于此,南诏在窃据此地后,便在此筑城,尽管后来学者考证说,这一时期的“城”可能只是一个“码头”或“埠头”,但这并不影响建水在这一历史时期的重要意义。

回顾这些历史,对理解这座城市乃至区域史有着诸多裨益。建水所拥有的称呼,不只是一个称谓,其代表的是一个时期,一个发展阶段。当我们将城市视为一种“存在”、一种“人性的产物”时,对城市的研究也就超出了原有的都市人类学或者建筑人类学研究的范畴。城市就不再是简单地充当一种“区域”“载体”或者是“建筑群”笼罩下的一个异于“乡村社会”的空间,而应该是一种具有生命的存在。就像建水拥有诸多的名字,每一个名字背后实则体现的是一段历史过程,就像“夷人们”认为是他们的祖先修建了“惠历城”,临安也便有了移民、威慑的印记。城之生命所呈现的就是诸多的历史场景,讲述的就是每一个时期、每一个阶段的故事,而历史和文化才是一个城市的灵魂[33]386。在这一灵魂的追寻中,可以看到边地城市的几次转身。在历史场景中,地名不仅是一个空间方位的符号,更是对这一空间区域内人与物的总称,在此意义上地名史也是地方社会史。

注释:

①该文系笔者博士论文章节节选内容,特此说明。

② 访谈时间:2019年10月7日;访谈人:马xx,男,27岁;地点:建水孔子文化广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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