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

2004-09-13 12:01周淑红
长江文艺 2004年8期
关键词:继母浴缸毛毛

周淑红

钉子的父亲分得了一套新房。在那个小县城里,房子在一排排竖起,居住的人们并不觉得拥挤。但钉子的父亲还是整整工作了15年,才领得这套三居室的房子。全家可以从贫瘠的山村迁到这小小的县城。

钉子很高兴,许久不曾有过笑容的脸上,嘴角在微微地上扬,牵出一道弯弯如月牙的弧线。清理东西的时候,他特意走到镜子前看了一下,发觉自己高兴的样子其实很可爱。对着镜子,他咧开嘴笑了一下,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因脸庞的黝黑,那牙齿的白变得特别醒目。

转动黑黑的眼珠,他发觉有点灰蒙的迷雾。伸出手,他擦擦镜子,钉子认为那一片灰蒙是因为镜子沾染了尘垢。

“钉子!钉子!快过来!”

喊他的是钉子的继母,一个28岁的女人,穿一件深蓝夹黑的格子呢绒大衣,头发梳在脑后,用发夹别起,挽成一个侧面望去很好看的髻。她的脸庞微红,整理半天东西让她觉得身体发热,她的大衣扣子全部解开,露出里面的鹅黄低领毛衣,胸脯在那毛衣下微微地起伏。

钉子看了一眼继母的脸,视线落在继母的胸部。因为还在喂奶的缘故,她的胸脯鼓胀,钉子想继母的一个乳房可能比自己的头还要大。

“快把这个箱子搬到车上去!”继母的声音粗重,与她的外表格格不入,而且每次跟钉子说话时又另带一分严厉,钉子不喜欢听到继母的声音。

钉子默默地走到继母面前的纸箱,纸箱已用尼龙绳子捆好,钉子提起绳子掂了掂,觉得很重,于是弯下腰,双手托着纸箱底部抱了起来。他慢慢地走着,纸箱遮住他的眼,他吃力地扭开脸,好看到脚下的路。

钉子很费力地将纸箱放在车厢上,然后使劲用手推了进去。里面已堆积了不少纸箱,还有许多各种颜色的塑料袋。

半下午的时候,旧房子里的东西已清理得差不多,钉子用衣袖擦了擦汗,长吁了一口气。从早晨忙到现在,他感到特别地累。

新家已布置得差不多,看上去很清爽。只是在继母将那些从旧家搬来的东西安置进去后,新房又重又变得拥挤,最多的是毛毛的东西。毛毛是继母的儿子,八个月大,长得胖乎乎的,不是睡就是哭,钉子很烦他。钉子从不将他当作自己的弟弟,他暗地里叫他杂种。

继母做晚饭的时候,钉子就抱着哭闹的毛毛,一言不发,从这个房间走到那个房间。到自己房间的时候,钉子看了好长时间。那个房间最小,一张旧单人床,一个小衣柜是从旧房子里搬来的,里面塞着他自己的衣服,挨着墙的地上放着几个纸箱子,里面装着继母还没来得及摆放出来的东西。让钉子高兴的是,房间的窗户很大,从这里可以看到下面的街道,还有来往的人流。

各个房间看过后,钉子抱着毛毛走到厕所的门边。厕所很小,里面没有窗户,但是灯开着,几个塑料盆子堆在一起放在墙边,墙上有一面很大的镜子,镜子里头映出墙这边的一个白色的浴缸。钉子走进去,盯着那浴缸看了好久,然后伸出一只手拧开了水龙头,水哗哗地流出,钉子赶紧关紧了龙头。

吃晚饭的时候毛毛已经睡着,父亲和继母还有钉子一起坐在桌前吃饭。父亲很高兴,跟继母不停地说着话,但钉子一句也没听进去,他只想着那个浴缸,白色的浴缸。

因为忙了一天,继母吃完晚饭就去睡觉了。钉子收拾碗筷,到窄小的厨房刷洗。厨房的东西都是黑乎乎的,大多是从旧家搬过来的东西,只有一个小崭新的电饭煲是白色的,钉子觉得那里面煮的饭很好吃,比继母以前在旧家煮的饭好吃多了。

忙完后,钉子脱光衣服,慢慢地踏进浴缸。冬天的季节,刚进去时钉子觉很冷,但当水快淹到他脖子的时候,他觉得非常暖和,很舒服很享受的温暖,钉子的记忆飘到从前。

八岁的钉子在山村自己家的后面池塘里洗菜。他蹲在池塘边上一块小石头上洗着继母从菜园里掐来的青菜,是那种适合冬天生长的菊花心白菜,钉子一瓣瓣掰开洗。从远处望去,根本看不到钉子,他小小的身躯似被池塘吞没。

洗好半天了,剩下的还有一半,钉子的手已冰得通红。

“钉子!这半天你还没洗完!躲在这里偷懒!”身后粗重严厉的声音让钉子吓得差点跌进水里。他赶快伸出手撑住小石头的两边,以保持身体的平衡。钉子没有回头,他不喜欢看继母阴郁的脸色。钉子的母亲在他六岁时去世,继母是他七岁那年嫁过来的,比他爸爸小七岁,农村的一个贫苦人家的姑娘。钉子认为继母嫁给他父亲是因为看到父亲在县城工作的缘故。钉子从没叫过她,他也不知道该叫她什么,也没人告诉他该怎么称呼。自从继母来后,钉子基本不说话,继母吩咐他做的事情他总是一声不吭,默默地去做,即使继母责怪他,他也不发一言。

当时钉子八岁,继母嫁来已有一年半的时间。以前继母的脾气还不错,当着人面总是笑盈盈的,说话的声音也比现在温柔得多。但不知为何,继母后来的脾气越变越坏,总是无端地烦躁不安。钉子不懂一个人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差异。慢慢地,不说话的钉子从一些邻居的只言片语,以及那些有一大群孩子的女人看继母肚子的暧昧眼神中,明白了继母是因没生孩子而烦躁。这发现让钉子有一丝得意,并且有一种幸灾乐祸的意味。

“还不快洗!等会中午饭变成晚饭了!”继母的声音越发严厉。

钉子忽然生出一股厌烦,那厌烦让钉子第一次没有很快地按继母的愿望去继续洗菜,而是重又将手放进衣服里取暖。

“好啊!你,你敢跟我犟!”继母的声音让钉子感觉到她有些气急败坏,钉子莫名地快慰。

但很快,一阵冰冷向钉子的身体袭来,他感觉到了刺骨的寒冷。在冰冷的水中,钉子明白是继母将他踹进了池塘。那一刻,他心里有一股怨毒的仇恨。

所幸池塘的水并不深,刚开始时因为冬天穿的衣服太多,钉子漂浮在水里。衣服全部湿透后,钉子的身体开始下沉,他的脚探到了池塘的底部,然后在水里站了起来,池塘的水刚好漫过他的肚子。他抹了抹脸上的水,感觉鼻子非常不舒服,使劲的擤了擤鼻子,还是呛得难受。

此时的钉子倒忘记了水的寒冷,仇恨让他感觉一股热流讯速升到脑部。他直视着继母,那是他第一次用眼光直视她。继母先是有一阵子发呆,然后突然打了个寒噤,马上一言不发地走了。

脱下身上的湿衣服后,钉子迅速钻进了被窝,在被窝里钉子瑟瑟发抖了好长时间。最后他用双手抱着双脚,在被子里蜷成一团,然后慢慢地睡着了。

半夜时钉子感觉有人在抚摸他的头,那是一双大手,钉子很熟悉那种抚摸,在继母没来之前父亲经常这样抚摸他的头。

“钉子!醒来吃点药!你发高烧了!”父亲说着将钉子抱起,让他靠在床头,然后拿了几颗白色药丸放在他手里,递来一杯热水。

钉子很顺从地吞下了药丸,接着慢慢地喝光了杯子里的水。父亲的话语里的焦虑让钉子感觉很温暖,他重又滑进被子睡觉。他感觉父亲又摸了摸他的头。然后叹了口气出去了。

第二天钉子起床,厨房的锅里热气腾腾,钉子揭开锅盖,发现里面煮的面条,上面还有两个醒目的荷包蛋,饥饿让钉子迅速地吃光了两大碗面条,连同那两个荷包蛋。继母看着他吃完,依旧一言不发。钉子也不看她。

此刻泡在浴缸里的钉子虽然温暖,但回忆让他忽然觉得惊恐,感觉浴缸里的水似要吞没他,钉子赶紧起身,用毛巾擦干身上的水,穿上内衣钻进被窝睡觉了。

第二天钉子上学。父亲已将他从山村的小学转到县城。

钉子在老家学校里的成绩很好,虽然沉默寡言,老师却很喜欢他,但是同学们都对他敬而远之,他也懒得跟他们一起玩。老师曾经跟钉子的父亲说钉子不合群。

在新学校的第一天钉子根本没听进老师在讲什么。放学后钉子不想做作业,直接回了家。

父亲依旧跟继母说笑,中间问了两句钉子对新学校的感觉。钉子只说了两个字“可以”,然后再不发一言,父亲也没再多问。

晚饭后,毛毛忽然大哭起来,继母给毛毛喂了奶,毛毛不哭了,继母就将毛毛交给钉子抱着。钉子本想说要做作业,想想还是没吭声,抱着毛毛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继母和父亲坐在竹椅上看电视,不时地与父亲评论着电视里的人物情节,钉子觉得厌烦,他抱着毛毛来到他自己的房间,坐在床边。

坐在他腿上的毛毛突然伸出小手,轻轻地挥到了钉子的脸上,钉子低下头看了看毛毛。钉子从没认真地看过他。毛毛的眼珠黑黑的,嘴角有一丝隐隐的笑意,钉子久久地看着。他觉得那眼光特别熟悉,极像一个人。

父亲还是像以往一样,星期六晚上回家,星期天的下午再赶回县城,每个星期在家呆一天。父亲在家的一天,钉子的心情总会明显地好转,虽然还是不说话,钉子知道他喜欢看到父亲。

日子就这么过着。到钉子十岁那年初夏的时候,他开始感觉家里有些异样。父亲还是跟以前一样,但是家里的变化让钉子感觉有些地方不对头。继母突然地比以前变得好看起来,穿衣服也有了明显的变化,对钉子说话也变得亲切,但是那亲切让钉子感觉别扭。

星期三学校放学,老师没有布置作业,钉子很无聊,他慢慢走回家。快到家的时候,钉子看到一个男人从自己家里走出,那是钉子很熟悉的一个人,钉子喊他叔父,是本村的一个钉子也说不上来是什么瓜葛的堂叔父。钉子当时没想什么,叔父到他家也许是有什么大人的事情要跟继母说说。

跨进家门的时候,钉子感觉到了异样。继母一向梳得光顺的头发此时有些凌乱,衬衣像是匆匆套上,前后不齐,看到钉子的时候,继母的眼神明显地吃惊,然后有一丝慌乱,迅速地别过头去,走到了厨房。

钉子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什么,他开始有意地放学就早早回家。但是他再没在白天看到叔父出入他的家门。

一天半夜钉子忽然尿急,从睡梦中醒来。他很清晰地听到隔壁继母房间传来的响动,他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别人都说没娘的孩子早熟,钉子也确实知道很多大人之间的事情。钉子不敢动,憋着尿躺在床上。

“我有了!”隔壁传来继母的声音,很轻,但在深夜,钉子却听得格外的清楚。

“他不会知道吧?”叔父的声音也很轻,但是分明有一丝恐惧,钉子听得出来。

“我不怕。反正他要孩子,自己又是个窝囊废,真不明白他以前的孩子是怎么来的,十有八九是杂种。”继母的声音恨恨地传来。

钉子觉得有股热血上涌,“杂种”两个字让他迅速升起怒火。但是他还是一动没动,躺在床上。

叔父很快地走了,轻轻地掩上了门,钉子听到继母起床很轻地栓上了门,然后回到床上睡下。钉子等了好久,估计继母睡着了,才偷偷地起床,撒尿的时候他没弄出一丝声音。

第二天钉子起床特意在镜子前看了好半天,然后又看看墙上挂的父亲的照片,他觉得自己很像父亲,并且越看越像。他终于松了一口气,带着一丝骄傲,特别地高兴。钉子为父亲悲哀,但是他什么也没说,像那次他被继母踹到池塘一样,他也没跟父亲说过,父亲到现在都不和道。

到钉子十一岁春天的时候,继母生下了毛毛,父亲由衷地喜悦。钉子什么表情也没有,他只是漠然地看了一眼那胖乎乎的脑袋,什么也没说就走开了。

“杂种!”钉子看着怀里的毛毛,心里冒出了继母曾经说过他的这个词。他越看越觉得毛毛像叔父,特别是那双眼睛。钉子突然地厌恶起来,扭开头,他不再看毛毛。

学校放寒假了,钉子就整天呆在家里,大多时间他是在抱着毛毛。有时他也会下楼到院子走走。可能因为冷的缘故,毛毛特别地爱哭,而且总是将身上尿湿,经常会将大便拉在裤子里,钉子非常痛恨,每次洗毛毛沾满大便的裤子时,他总是恶心地想吐。

“臭杂种!”每次钉子总是在心里恨恨地骂毛毛。

快过年了,继母回她农村娘家去了一趟,送些过年的东西回去。毛毛会拉湿裤子,所以还是将毛毛留在家里,叫钉子带着,她准备当天去当天回。

钉子带着毛毛在家,毛毛很快将大便拉在裤子里,但是钉子不想跟他换,换了他一会儿又要拉。中午吃饭时父亲回来了,闻到毛毛身上散发出的臭味,他立刻接过毛毛,要钉子赶快给毛毛换衣服。钉子撅起了嘴,很不情愿地拿出一套干净的内衣和棉裤。

父亲一边跟毛毛换衣服,一边很恼怒地责怪钉子,钉子没吭声。看着钉子一言不发,父亲越说越气,声音也变得严厉起来。

“他是个杂种!”忍了好久的钉子突然很高声地说出了这句话。说完后,他自己也觉得惊愕。

然后他感觉脸上热辣辣的,父亲狠狠地抽了他一耳光,似乎还不解恨,父亲又结实地踹了他一脚,钉子一个踉跄跪在地上。

钉子没有起来,他抬眼看着父亲,因为愤怒父亲的脸涨得通红,胸膛也在急剧地起伏,他的眼神让钉子不寒而栗,似乎有一种刻骨的仇恨。

钉子很想哭,虽然父亲跟他很少说话,但是父亲从没打过他,毕竟以前在一起的时间不是很多,父亲那时匆匆回家一趟又急着走,根本没时间想去打他。但是钉子忍住了眼泪,使劲不让漫上眼眶的泪流出来。

午饭后父亲重又去上班,将毛毛交给钉子的时候,父亲根本不看钉子一眼,然后带上门走了。

钉子在阳台上看着父亲的背影消失,他觉得心里空落落的,钉子非常悔恨,他也许不该说毛毛是杂种。

半下午的时候,毛毛又将大便拉在裤子里,并且不停地哭闹。钉子烦透,忍不住扇了毛毛一耳光,毛毛越发哭得厉害。钉子想父亲抽他的一耳光。突然让他生出对毛毛充满刻骨的仇恨,他挥起手,用最大的力气照毛毛的脸抽了一耳光。毛毛的脸一下子发紫,身躯不停地抽动,半天没哭出声音。等他哭起来时,钉子感觉那声音特别刺耳,并且看到毛毛脸上清晰的血红的指印。

钉子那一刻一下子呆住。他想起继母回来看到这指印会是什么反应,还有父亲。他突然地恐惧起来。

毛毛依旧声嘶力竭地哭着,钉子不自觉地捂住了毛毛的嘴。但是毛毛极力地扭动身躯,努力地并且更大声地哭着。

钉子忽然想到了浴缸,那白色的浴缸。然后他又觉得鼻子不舒服的感觉重又回来。他迅速抱起毛毛来到厕所,拧开浴缸的水龙头,他没开热水,冰冷的水放了好长时间才将浴缸灌满。然后他将毛毛丢进浴缸,冰冷的水让毛毛奋力地挣扎。钉子蹲下身,使劲按住毛毛,毛毛的头沉进水里,手脚还在不停挣扎,钉子使劲地按着。

钉子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毛毛开始一动不动了,他松开了手,毛毛沉到浴缸底部。眼睛闭着,再不动弹。钉子将毛毛从水里拉起,靠着浴缸,但是毛毛很快又滑进水里。

他死了!钉子意识到这个问题时,巨大的恐惧包裹了他的全身。他迅速地关上厕所的门,飞快地逃出家门。

在县城唯一的一条河流的桥上,钉子站住了。他低头看着河里的水,河水在不急不慢地流淌。钉子想起了老家的那个小池塘,想起了继母踹他下去时,他重又站起时那股愤怒的热流。钉子突然怀念那股热流带给他的快感。

远处有一辆大客车鸣着喇叭往桥上行驶。钉子顺着那喇叭声看了一眼,然后又低头看桥下的流水。在客车将要上桥的时候,他纵身从桥上跳了下去。在落水的那一瞬间,他听到客车的喇叭声突然疯狂地鸣叫,然后他落进水里。水面溅起一股浪花,然后很快地恢复先前的平静,依旧不急不缓地向下流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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