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菜园(散文)

2006-01-26 03:35索新存
飞天 2006年7期
关键词:苗儿菜苗村人

索新存

一年四季中,在黄土塬上的乡村过日子,感觉夏天像个胖子,到处的田地都很肥厚。各处涌动的绿色,像是穿在富人身上的绿色绸缎,雍容华贵,飘逸潇洒,富态十足。所以,夏天又像一位新发迹的款爷。村子里,树上的枝叶铺泻下来,在农家的门前一朵一朵连起来,厚厚重重,形成一个绿云聚集的阴天。农民抬头看天,天在树梢间已成被剪碎的新蓝布,这里一小片,那里一小溜儿。大片大片的庄稼把乡村合围,树叶又这般把村子覆盖,这些已把农民的心占得满满当当,种菜犹如大肉大鱼的宴席后的一小碗米汤,还值得提么?该不是又来一通为赋新诗强说愁吧!但是,如果你是一个农民,听到有人这么说话,定会不言语,点燃长长的旱烟锅默默地吸起来,把种菜的情趣前前后后细想一遍。

隆冬一过,土塬上薄得可怜的小雪不几天就消融得无踪无影。瓷硬的土塬一丝不挂地裸露在蓝天下,像鲁达般的莽汉,剥去衣服,显得直爽而豪迈。十几、二十天的太阳晒下来,土地就更干燥得滴一滴汗似乎也能听到滋啦一下的吸干声。过些天又刮起了西北风,土尘黄沙似地铺天盖地而来,毒烟似地在村庄、田地里打旋,还要打着妖魔的口哨。漫天飞舞的黄尘落下去,这时,你再抓一把地上的土瞧瞧,土像铁锅炒过般的干燥。清明将至,种菜的时节已到。黄土塬上,农民就开始在硷埂下,崖背后,树枝围起来的边角地修整菜畦了。这些不起眼的地方便是村人们自种自吃的菜园。菜园选地虽说没有什么讲究,却也得遵循先人留下来的规矩。韭菜、菠菜一类的菜蔬,一定得种在避风向阳处。这些菜对气温要求不高,所以最容易早先长出地面。雨水充沛的早春,别处的土地还没播种,田里平光光的,和三九天的景象看不出有什么差别。到这里瞧瞧,已经是汪汪的一片绿了。先人有口歌云:“天旱三年,都要种个阳坡湾湾。”看来这话绝非心里高兴时信口编的。

菜已种到了地里,天却依然像个傻子,只瞪着圆巴巴金红的太阳眼窝,燎烧着土地。天依然没有下雨的迹象。村人心里焦慌,就抡了铁锨拍打菜园里的土坷垃。拍得干燥的土末烟似的咕嘟咕嘟冒。籽种种到了地里,就像把心埋到了土里。青苗苗若露出地面,村人们便心花怒放。若因干旱不得出来,大家的心就像被瓷盆扣住,闷闷不乐,甚至好几天都不愿到菜园子里去,害怕自己失望伤心。“唉——这样的旱天,菜咋这么多日不见出来,这种子恐怕被虫子当糖果吃到肚子里去了吧!”村人无奈地说。

傍晚,太阳终于像熟透的黄杏子,落了。天也渐渐地凉了下来。村人从庄稼地里回来,扛了铁锨路过自己的菜园就不愿走了。横搁了锨在地下,屁股一落坐在了锨柄上,卷了喇叭筒坐着抽。看看菜园子依然干燥得令人心急。村人抬头看看天,天是一个亮蓝的玻璃罩子,月亮白白地嵌在里头。村人一直抬头望着天空,一直望着,一会儿就望晕了头,就有了迷迷糊糊的妄想:这月亮好白呀,就像一疙瘩冰噙在天的嘴里。农人多渴望这块白冰快些消融,跌下来的水落到自己家的菜园子里,菜苗到明日就会生出来,黄瓜多脆,辣椒真辣,做汤面片没有西红柿,人吃了一天都像缺了精神。

终于有一天晚上,农人都睡觉睡过了头,天大亮了也不知道醒来。起来了开开门,惊喜地叫起来:“呵——天下雨了,怪不得瞌睡这么重呢!”有人就干脆走出门,让雨淋着不挪脚,淋湿了衣服也不挪地方:“黄瓜、辣椒、葫芦都种齐了,就等天神爷下雨,地泡醒了,菜苗一出来,就把菜园染绿了。”有人说:“天也作贼呀!下雨也偷着下,冷不防给人一个这大的高兴!”

雨后的几天里,村人忙着大田里的庄稼活,每天紧张得连端碗吃饭的空儿都没有,哪有时间去菜园?这场雨对庄稼也非常重要,施肥,耕地,下种。地里的活稍有松动,大家就赶忙到菜园子里去看,寻了半天,才在一个角落发现下了葫芦籽的地方,长出一朵瘦巴巴的葫芦苗儿。别处再也没有见到一片绿苗苗。村人又都失望了,再一次认定种子被虫子吃到肚里去的判断准确无误。大田里的庄稼全部种上,地也耙得很平整了,大家又捏了各种各样没种完的菜种到菜园里来,准备二次把菜种上。谁个第一个先到了自家的菜园,忽然惊出了声,大家都围过来看。呵!真是奇了,菜园里一下子几乎到处都钻出了翠绿的小苗苗。葫芦、黄瓜尤其精神,铺着两瓣肥厚叶子,嫩绿得可爱。大家围过来一群,呆看着一派生机的菜园子,想:地真是个手艺极佳的魔术师,又是一位美丽善良的妈妈,什么苦都能吃,什么罪都能受,还要生下一个漂亮的小娃娃。看了一会儿,大家都像猛地才想起来似的,各自跑到自家的菜园子里。各家的菜园子都演着同一种神话。大家的脸上都惊喜满足,精神也好到了极点,一时几天紧张劳作所造成的疲倦,就有了翻个儿的变化。像是大家才从外地旅游回来,像是大家才吃了酒席回来。

可好景不长,过几天,西北风像一个喜欢恶作剧的汉子,在边地的某一方闹腾腻了,就翻卷而下,于是土塬上又多了一个黄尘蔽日的日子。好几天,农人都闭门不出,风把屋檐土墙都吹得呜呜响。这时,曾给村人带来惊喜的菜园就惨了。小苗儿在黄风中哆嗦摇摆,像揉弄在魔掌中的小娃娃,弱不禁风。一天风刮下来,鲜嫩的小叶片上就蒙上了一层细细的黄土,甚至一朵枯草就整株落下来,压在菜苗上,看着让人可怜。而风却越刮越凶狠。这次风停下来后,天没有放晴,气温骤降,天像一只在更换的筛子,先头筛下来的是飞扬的黄尘,接下来却是在筛动撕碎的棉花。雪飘扬了一天。村人开门第一要去的是菜园子。雪把平平展展的土塬铺得严严实实,一片清冷的银白。菜园子也被厚厚的雪压在下面,看不见那些嫩绿的小叶儿。崖根底里雪薄一些,一两朵菜苗挣扎着露出尖尖角,但却冻得发青,惨不忍睹。

站在菜园边的村人就心疼得拍手跺足。大家真恨这菜园子不是一个炕,让自己展示一下呵护这些菜苗子的本领,烧热炕,给苗儿盖上厚厚的棉被。但这又怎么可能呢?晚上,村人不停地给睡在自己身边的娃娃拉扯被子,用手轻拍。他们真希望菜苗儿能像自己的孩子们,熬过这一夜,第二天依旧完好无损。所幸的是,这场春雪来得猛,消融得也快。天一放晴,太阳依然火热,肥厚的雪很快消瘦下去,然后在土塬上只剩下东一小片,西一小溜儿的白影儿,最后完全消失。

雪融化完后的菜园子里,小菜苗依然还在,但却像得了病的小娃娃,没有了一点点精神气。葫芦、黄瓜前两天厚实的小叶片就软绵绵地耷拉在黄泥上,一蹶不振,似乎还能听到重感冒后的呻吟。其它的菜苗都低垂着头,黄弱弱的,像饿坏了的沿街讨饭的小叫花子。这些天,农人吃饭就没了味道,干辣椒面儿尝不着辣,醋尝不着酸。人们几乎都操心起菜园子里这些小宝贝的命运。如果有一种灵丹妙药,能使菜苗儿变个样儿,村人是不会疼钱的,就像给自己的娃儿治病。

日头像温和慈祥的奶奶或姥姥,用阳光的手疼爱地抚着大地,抚着土崖,抚着菜园子旁的栅栏,抚着园子里的小苗苗。小菜苗一天一天褪去了黄弱弱的病容,一天一天地加重着颜色的深度,慢慢地恢复着原来的模样。太阳是菜园子里的白衣天使。又过了二十多天,菜园子就一片蓬蓬勃勃的绿了。豆角像顽皮的娃儿已开始攀爬木栅栏。葫芦总是一个老大个儿,宽肩宽膀地长。那阔大深绿的叶子,就遮出一大片阴凉来,风儿已很难把它摆动。黄瓜有大拇指头粗了,水萝卜露出叶子底下的一截,展览着那一段鲜红。这时节的菜园子就像村子里娶进的打扮得分外妖娆的漂亮小媳妇,耐看,招人喜欢。菜园子成了人人爱去的地方,就像城市里的公园。

北方的气候本来就干燥少雨,土塬到了春夏之交时更容易干旱。这时的气温已相当高了,即使落一场小雨,一天便会蒸发得一干二净。这季节,菜园子里的菜已长成了大朵大朵的,单是伺候这些宝贝们不至于面黄肌瘦,就得极好的墒情。但这气候却偏偏这么燥热。十几天下来菜园子又遭了殃。正午太阳最红的时候,村子里就像烧火,舒展的菜叶就耷拉下来,一园子的菜叶全都失去往日的水灵,全都蔫干巴巴地耷拉下来。村人又急起来,开始仰了头不停地看天,天上没有一丝云彩,没有降一滴雨的希望。太阳仍火辣辣地晒着人的身子,灼热难忍。人被太阳晒渴了,进了屋可以尽情地喝水。可这菜园呢,已经持续干旱了二十多天。人们能想起无水可喝时的痛苦,人们就更加心疼起这些娇弱的生命。

不过这次人们不再坐在屋子里专等天赐良机,村人开始担水浇菜,全家老少一齐动员。青壮年人在火红的太阳底下忽闪着担子,挑来一桶桶清洌的泉水、井水,老人、娃娃拿了老碗、脸盆,一棵一棵浇灌葫芦、黄瓜、辣椒,忙得不亦乐乎。往往月亮升得很高了,还听得见水担叩碰铁桶的清响、动听的舀水声和人们高声的说话声。清澈的水浇到焦渴的菜叶底下,人们的心里就舒坦,感觉得到人长久干渴后喝水的香甜。人们浇着菜,用手抚动着莱叶,嘴里不住地说:“娃儿!娃儿!渴坏了吧?喝吧!喝吧!放开肚皮喝吧!水多得没有边呀!管够!”

水浇过的菜园上空弥漫着一种潮湿的空气。过了一夜,园子里的叶子又都抖擞着精神伸展开来。可天气依然晴朗得让人失望,太阳的金火依然强烈,旱情还在延续。十几天过去,菜园子里又成了以前令人心焦的模样。村人不忍心,又担水浇。连树叶间的黄鹂也在叫:“担水浇黄瓜——”但这次当大家把菜园子里的葫芦、黄瓜、辣椒挨个浇过一遍后,天却锦上添花般地下了一场滂沱大雨。这场雨下得太大,雨停后,低洼处,土坑里的水都积得满满当当。菜园子里的积水更是一大片一大片的。在这场倾盆大雨中,葫芦、黄瓜、辣椒、豆角都痛快淋漓地洗了一回澡。在菜叶上积攒了一月的尘埃,被冲刷得干干净净,不知道随流去了小人国,还是弯弯河。菜上的叶子都清爽极了。傍晚,湿润的月亮升上了湿润的蓝天。旱蛙也怪,平时你根本看不见它的影子,以为它也从地球上绝迹了。可下了一场大雨后,它们就精灵般地不知从哪里钻出,在菜园的积水里扑腾,扯起润朗的喉咙此起彼伏地叫起来。噙了旱烟锅的农人心情惬意极了,觉得这声音不是旱蛙叫出来的,而是蔬菜们心满意足时的欢唱。

土地喝足雨水,菜园子里也就有了新变化。肥大的葫芦叶间就开出一朵朵金黄肥硕的花朵。这花儿犹如一杆杆朝天的铜喇叭,很能招人注目。黄瓜把蔓扯得很开,菜园子里就很大一片看不见土地,只铺着碧绿一片的尖角分明的黄瓜叶子。豆角挑着自己花朵的小灯笼,在其它的菜叶间不停地奔跑,招摇过市。辣椒的小白花也已羞涩地打着朵儿。

再过些天,村人走到菜园子里,看着一园绿油油的叶子,就爱得不行,又用手去抚,忽然惊喜地发现,宽大的葫芦叶子下藏着一只好大的枕头样的葫芦瓜。村人笑呵呵地合不拢嘴,又拨开黄瓜的叶子,豆角的叶子,结果都如愿以偿地看到了他们期待已久的东西。村人就更乐得满脸的皱纹堆成一朵花,吸溜着旱烟锅:“好乖的菜秧秧,结了果儿却不让人知道,也学会了顽皮,也知道逗人耍了!”农人说完,就对这些蔬菜有了深深的敬意,这种敬意和他们对县长、乡长的敬意同等。

从此农人的饭桌上便天天飘荡着蔬菜的香甜。这些蔬菜不用掏钱,抬手可得。这些蔬菜没上化肥,没打农药,吃在嘴里味美,咽下肚里舒坦。黄瓜、辣椒等饭做熟了才摘,切了调在碟子里鲜!农民的其它享受很少,生活中的这些甜头,让他们痴迷。菜园真是一片好地方!

责任编辑 存 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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