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庆的“小气”与“大方”

2008-07-30 09:55
读书文摘 2008年8期
关键词:李瓶儿西门庆小气

侯 会

“小气”的西门庆

西门庆一生赚钱无数,在短短几年间,由一个小小的药铺老板,成长为山东数一数二的大财主,家中“赤的是金,白的是银,圆的是珠,光的是宝……”如此多的金钱,西门庆又是怎样花销、享用的呢?

头一项花销,是维持家庭颇为奢侈的日常生活。媒婆文嫂曾在林太太面前吹嘘西门庆家生活豪奢,用“朝朝寒食,夜夜元宵”来形容。的确,在一般百姓看来,西门庆家天天在过节。

在前面第一辑,我们对西门庆家的餐桌作了介绍,这里再举一个小例子。腊八那天早上,西门庆约应伯爵同去尚推官家送殡。行前,先喝粥:

两个小厮放桌儿,拿粥来吃。就是四个咸食,十样小菜儿,四碗顿烂———一碗蹄子、一碗鸽子雏儿、一碗春不老蒸乳饼、一碗馄饨鸡儿,银厢瓯儿,粳米投着各样榛松栗子果仁梅桂白糖粥儿。西门庆陪应伯爵、陈经济吃了,就拿小银钟筛金华酒,每人吃了三杯。(第二十二回)

这一餐“腊八粥”,只不过是早点,连荤带素,便有十几个碟盏。日常饮食之讲究奢侈,由此可以推想。

饮食如此,穿衣更讲究。对西门庆家的服饰穿着,前面多有叙述,这里再举一例。第三十四回,西门庆“拿出两匹尺头来,一匹大红丝、一匹鹦哥绿潞绸,教李瓶儿替官哥裁毛衣衫儿、披袄、背心儿、护顶之类”。潘金莲生气,背后唠叨说:“哪里一个才尿出来多少时儿的孩子,拿整绫缎尺头裁衣裳与他穿?你家就是王十万,使得使不得?”

在重财轻德的社会里,衣食的丰俭,代表着一个人的面子和尊严。李瓶儿改嫁西门庆之前,曾一度嫁给蒋竹山,这让西门庆十分恼火。后来西门庆质问李瓶儿:“我比蒋太医那厮谁强?”李瓶儿答道:“他拿什么来比你?你是个天,他是块砖;你在三十三天之上,他在九十九地之下。休说你仗义疏财、敲金击玉、伶牙俐齿、穿罗着锦、行三坐五(形容阔绰、有排场),这等为人上之人;自你每日吃用稀奇之物,他在世几百年,还没曾看见哩!他拿什么来比你?”从李瓶儿的回答可知,谁的“吃用”水平高,谁就是居于“三十三天之上”的“人上之人”。这便是当时人的价值观及普遍认识。

除了吃穿之外,生活中的西门庆最肯在女人(尤其是妻妾之外的女人)身上花钱。他先以五十两银子梳拢妓女李桂姐,每月花二十两银子包着她(第十一回)。后来又喜欢上妓女郑爱月,每月送三十两给老鸨作“盘缠”(第六十八回)。西门庆还拿出上百两银子,为姘妇王六儿买宅子。与各种女人厮混时,他一出手常常是二三两银子、成套的衣服。但总的看来,西门庆在这方面的花费还是有限的;跟他日进斗金的收入相比,也只占很少的份额。他从女人身上得的钱,远比为她们花费的多。因此,尽管小说中一再吹嘘他是个“撒漫使钱的汉子”,其实他的手紧得很。

例如对待妻妾,西门庆是相当吝啬的。除了保证较高水平的日常衣食供养之外,他很少为她们花额外的钱。潘金莲是他的“最爱”,他却并没有给潘金莲特别的好处。通观全书,他只是在潘金莲刚进门时,从庙会上买回四两珠子,给潘金莲穿珠子箍儿用。还有一次,因与李瓶儿争胜,潘金莲逼着他花六十两银子买了一张床。而这张床是西门庆家的“固定资产”,潘金莲被逐时,并没能带走。

西门庆的“节俭”还表现在每次出门,身边总带着不多的几两碎银子。而且家财万贯的西门庆,还常常闹到手头没钱的地步。朋友常时节向他借三十几两银子买房,他答应了,却拿不出现银来———他的大部分银钱都用在扩大商业运营上。众多的铺面、货物,占用了大量资金,致使西门庆手头拮据、现金匮乏。西门庆的理念是:金钱是要不断地滚动增值的。他说:“(银钱)兀那东西,是好动不喜静的,怎肯埋没一处?也是天生应人用的。”(第五十六回)

有学者还注意到,西门庆从不在土地上投资。书中媒婆文嫂向林太太夸说西门庆“田连阡陌”,显然是夸张不实之词。西门庆只买过一块地,是他家坟地隔壁赵寡妇的庄园,目的是扩大他家坟园,多盖几间房,开辟为花园,供玩耍休闲,而非出租耕种。在西门庆这类商人看来,土地占据大量资本,但种地成本高、收效慢,靠天吃饭,没有保证,远不如商业投资获利丰、来钱快。因此,西门庆有许多头衔,商人、官僚、恶霸、市侩,唯独不能说他是地主。在以农耕经济为基础的封建社会,西门庆的经济金融理念是很前卫的。

《金瓶梅》的高明之处在于,作者常能在不经意处,“画”出西门庆商人式的节俭与吝啬来。小说第二十一回,众妾攒钱摆酒,庆贺西门庆与吴月娘合好。西门庆见玳安提着一坛金华酒进来,便问:“金华酒是哪里的?”玳安回答:“是三娘与小的银子买的。”西门庆马上说:“阿呀,家里见放着酒,又去买。”吩咐玳安:“拿钥匙,前边厢房有双料茉莉酒,提两坛搀着些这酒吃。”———金华酒是浙江金华地方出产的好酒,明清时人尤为推誉。清人袁枚在其《随园食单》中描述说:“金华酒,有绍兴酒之清,无其涩;有女贞之甜,无其俗。亦以陈者为佳,盖金华一路水清之故也。”西门庆因此酒价昂,故命人拿了价廉的茉莉酒搀着吃。其节俭、吝啬之态,跃然纸上。

第二十三回,西门庆外出回家,听丫鬟玉箫说月娘在前边和大妗子、潘姥姥等吃酒,便问:“吃的是什么酒?”回答说“是金华酒”,西门庆立刻说:“还有年下你应二爹送的那一坛茉莉花酒,打开吃。”并让玉箫马上开坛,自己亲自尝了,送到后面去。

第三十四回,西门庆见李瓶儿桌下放着一坛金华酒,问是哪里来的。李瓶儿说是派小厮买的,西门庆马上说:“阿呀!前头放着酒,你又拿银子买!因前日买酒,我赊了丁蛮子的四十坛河清酒,丢在西厢房内。你要吃时,教小厮拿钥匙取去。”

“大方”的西门庆

在对待花钱的问题上,西门庆是个“分裂人”。有时候,他小气得要命,为家人买金华酒等琐事,反复叨念,不厌其烦;还特意赊了便宜的酒,以杜绝饮酒上的奢侈浪费。但有些时刻,他又一掷千金,慷慨大方,仿佛完全变了一个人。

中国传统文化重农轻商,商人的形象历来不好。“唯利是图”“为富不仁”“爱财如命”,成为商人洗刷不去的面上黥文。在宋元话本中,商人形象十个有九个是守财奴、吝啬鬼。《古今小说•宋四公大闹禁魂张》中刻画的京城开质库(当铺)的张员外,就是彼时商人的一个标本:

这员外有件毛病:要去那虱子背上抽筋,鹭鸶腿上割股,古佛脸上剥金,黑豆皮上刮漆,痰唾留着点灯,捋松将来炒菜。这个员外平日发下四条大愿:一愿衣裳不破,二愿吃食不消,三愿拾得物事,四愿夜梦鬼交。是个一文不使的真苦人。他还地上拾得一文钱,把来磨做镜儿,捍做磐儿,掐做锯儿,叫声“我儿”,做个嘴儿,放入箧儿。人见他一文不使,起他一个异名,唤做“禁魂张员外”。

一次张员外见伙计把两文钱给了乞丐,就呵斥:“好也,主管!你做什么把两文撇与他?一日两文,千日便两贯!”他不但把钱抢回来,还把乞丐打了一顿———这就是宋元人眼中商人的猥琐形象。

西门庆在吃酒问题上,还显现着“禁魂张”的遗传因素,但在另外的场合,他却显露出“西门大官人”的风度与气派来。小说第十八回,西门庆得知亲家的后台杨戬倒台,自己的名字也上了“黑名单”,赶紧派仆人来保、来旺携重金到京城去寻门路、找关系。

来保先寻到权臣蔡京的儿子蔡攸处,献上一张“白米五百石”的揭帖———在明代官场,那是“白银五百两”的隐语,相当于一张五百两银子的银票。蔡攸于是“热心”地指点来保去找专管此案的“当朝右相、资政殿大学士兼礼部尚书”李邦彦,并且主动写了一封介绍信,还派人陪同前往。李邦彦见到人情信以及来保呈上的礼物揭帖,随手把案卷上杨戬亲党西门庆的名字,改成“贾庆”。这两个字的改动,代价是“五百两金银”。

千两银子(相当于现在二十万元)换回一条命,在西门庆来看,是相当划算的买卖。在关键时刻,这个精明的商人一掷千金,是决不吝惜金钱的。此后西门庆便搭上蔡京这个靠山,又先后两次给蔡京送寿礼。第一次是在第二十七回,由来保、吴典恩押送礼物,送的是“四座一尺高的四阳捧寿的银人,两把金寿字壶,两副玉桃杯,两套杭州织造的蟒衣。还有南京的绸缎、羊羔美酒”。蔡京的观感是:“但见黄烘烘金壶玉盏,白晃晃减仙人;良工制造费工夫,巧匠钻凿人罕见。锦绣蟒衣,五彩夺目;南京缎,金碧交辉;汤羊美酒,尽贴封皮;异果时新,高堆盘盒。”

蔡京十分欢喜,当场就填写了三份官诰:一份任命西门庆为“金吾卫衣左所副千户、山东等处提刑所理刑”,一份任命押送礼物的吴典恩做清河县驿丞,一份任命来保为山东郓王府校尉。这是赤裸裸的“权钱交易”,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好在当场兑现,并无拖欠。

第二次送寿礼,是在第五十五回,由西门庆亲自押送,共二十扛礼物。有一张礼单写得分明:

大红蟒袍一套,官绿龙袍一套;汉锦二十匹,蜀锦二十匹,火浣布二十匹,西洋布二十匹,其余花素尺头共四十匹;狮蛮玉带一围,金镶奇南香带一围;玉杯、犀杯各十对,赤金攒花爵杯八只;明珠十颗。又体己黄金二百两。这张礼单可能有所夸张,然而小说家这样写,目的是强调:西门庆不同于旧式商人,他不是靠一味俭省发迹的。在明代商品经济崛起的大潮中,只有敢于做“政治投资”的商人,方能前程无限。此番贺寿,蔡太师非常高兴,过生日那天,特意只留西门庆一个人吃酒,这是很高的荣誉,也印证了西门庆这个外省商人在蔡太师眼中的地位。

有学者指出,在封建社会内部,永远不会自发地生成资本主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一切社会财富,理论上都是帝王一人的。商人只不过是养在封建围栏里的猪羊,当其肥壮上膘之日,便是遭屠挨宰之时。西门庆富可敌国,但无论他的商铺货物还是豪宅珠宝,仅仅是寄存在他名下而已;只要皇帝或官吏高兴,随时可以攫取。旧时小说、戏曲中常有“破家县令”之说:不要小看了七品芝麻官,一个县令的权势,足以让治下的商家富户倾家荡产。西门庆后来极力与顶头上司、东平巡按宋御史周旋,宋御史也依仗官势,几次“借”西门庆之宅迎送朝廷大僚,实则是猛敲西门庆的竹杠。作为富有的商人,即便有官职在身,仍躲不过上级官员的勒索,除非你的官位足够高,权力足够大。

西门庆很早就懂得这个道理。做提刑官之前,他就“专在县里管些公事,与人把揽说事过钱,交通官吏”。他还通过亲家陈洪间接投靠权臣杨戬。他知道,有了权贵的笼罩,口袋里的钱才是安全的。杨戬的倒台令他手足无措,却也给了他重新选择靠山的机会。他不惜工本巴结上权势更大的蔡太师;他深知,要想站得稳、赚得多,就必须把一部分利润分给统治者。因此在预备礼物时,他挥金如土、魄力十足。西门庆一生做过多笔投资,送到蔡京府上的这一笔,是最重要的一笔。后来他仕途通达、官场得意,买卖发达、财源茂盛,都可溯源于此。

小说还生动描绘了权钱交易的每一个细节。如来保等押送寿礼到蔡京府上,单是入门禀报,就很费一番周折:

来保教吴主管押着礼物,他穿上青衣,径向守门官吏唱了个喏。那守门官吏问道:“你是哪里来的?”来保道:“我是山东清河县西门员外家人,来与老爷进献生辰礼物。”官吏骂道:“贼少死野囚军!你那里便兴你东门员外、西门员外,俺老爷当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论三台八位,不论公子王孙,谁敢在老爷府前这等称呼!趁早靠后!”内中有认得来保的,便安抚来保说道:“此是新参的守门官吏,才不多几日,他不认得你,休怪。你要禀见老爷,等我请出翟大叔来。”这来保便向袖中取出一包银子,重一两,递与那人。那人道:“我倒不消。你再添一份,与那两个官吏,休和他一般见识。”来保连忙拿出三包银子来,每人一两,都打发了。那官吏才有些笑容儿,说道:“你既是清河县来的,且略候候,等我领你先见翟管家。老爷才从上清宝宫进了香回来,书房内睡。”良久,请将翟管家出来,穿着凉鞋净袜,青丝绢道袍。来保见了,先磕下头去。翟管家答礼相还,说道:“前者累你。你来与老爷进生辰担礼来了?”来保先递上一封揭帖,脚下人捧着一对南京尺头、三十两白金,说道:“家主西门庆,多上覆翟爹,无物表情,这些薄礼与翟爹赏人……”翟谦道:“此礼我不当受。罢,罢,我且收下。”来保又递上太师寿礼帖儿,看了,还付与来保,吩咐把礼抬进来,到二门里首伺候。(第三十回)

本来是偷偷摸摸、见不得人的勾当,如今却在光天化日之下公开进行。人们见怪不怪,视以为常。也正是吏治的腐败,让西门庆领悟了封建时代的“政治经济学”,并从中获取了最大利益。

(选自《食货金瓶梅》/侯会 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9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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