尺素

2009-02-10 03:26张慧敏
文学与人生 2009年1期
关键词:尺素散文

一个冰冻的早晨。我在店里吃着早点。进来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他颤抖着走来,在我的对面坐下来。坐定,还哆嗦着,长长的胡子上似乎都结满了霜粒。那是一个普通的老人,也是一个普通的早晨,但我却震动着,不能安坐。他和我之间,隔着一张桌子,隔着一条河。此岸和彼岸,一种气息在抗衡着,我几乎要抵挡不住。那些沧桑似乎从他脸上的皱纹里钻出来,都跑到了我的心上。

从小店里逃离出来,路上见水的地方都结着冰。沿河两岸的草坪上一片白,真像是记忆中雪后早起的情景。好多年都没见过这样的霜了,人不由恍惚。还在想那个老人,何以早起,何以孤身一人,将一个时间的终极概念那样醒目地摆放在我的眼前。我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在那冰冻的时刻里踽踽而行的不再是一个陌生的老人,那些沟壑已经从他的脸上爬上了另一个人的面容。那个人,是我的爱人。是啊,他终有一天会老成那样。那时候,我还存活于世吗,还可能给予他一丝温暖吗?又是谁,看见他,独自行走在冰天雪地的早晨?

我的鼻子酸涩着,为一个几十年后可能出现的而我可能看不到的场景。那一刻,心里只是牵挂。却又无处诉说。我显然不可能在电话里,说清我如何为他提前饮尽孤独的心情。见面也不能。我有些吃惊地发现,这些年来我都习惯于缄默了,心里的热望,成了一场野火,自生自灭,灰烬散在风中。还没老去之前,其实我们也一样孤独。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学会了隐藏倾诉的欲望,丢失了最好的表达方式?

心里有一个声音响起:“欲尽此情书尺素。”是的,尺素,一个美好的词语。寸心何以相知,跃然素纸情怀。因为单调,成就了深度。穿越千山万水的墨迹,捧在手里,是怎样一份凝重。想象古时的书信,那竹简里的清香,绢帛里的柔软,我们已经触不到,嗅不着了。很多时光里的事物已经或者正在变成记忆里的一线光泽,只肯在某个人的心上闪耀。就好像我此刻回望,我所经历的书信时代。

那时只是沉溺。世界只在纸上。心是一条潺潺的小河,花开的声音,叶落的影子,石与石的相望,鱼儿的缠绵与忧伤,都在那水波里荡漾。最终跳跃到白色的纸上。我喜欢在白纸上写信。那种洁白像雪后的草地,干净而完整,一望无垠。时光也是安静的,一望无垠。我端坐着,忘了自己的存在。一页一页翻过去,文字从笔尖流出来,是那样浑然天成。那时读到我的信最多的是两个女友。她们同姓,都是单字的名,分别是我的名字分开的那两个字。有时我写着写着,会有一种疑惑,会觉得我面对的其实是另外两个自己。我在和自己说话,不同性格的,不同心情的自己。我牵挂着她们,其实是牵挂着另一些流浪的,身在远方的自己。所以我的信写得像日记。我一边写着,一边自我感动着。

落笔是一次完成,阅读则是一个开始,是一个再创造的过程。字与字的组合,锋芒与转承,传达的都是另一颗心的信息。它的容量是无限的。好似一个人的面容,也不过是五官的排列,却可以读出千万种答案来。重要的是阅读的心境。人多嘈杂,接到了信,我只看一眼那熟悉的字体,心里一动,却不急于去开启,我要留到人散心静后再去读它,因为我珍视第一遍读到它的感觉,我必须在第一次读到它的时候把握住那些感觉,我需要在那些字与词的行进中让它为我还原很多内容。那端的人,写信时候的表情,身后的布景,偶一蹙眉或是微笑,都跃然纸上,在我的面前。于是我的心回应了它,激荡起,一朵一朵的浪花。

有时候,我会在信中夹些小物件。花,草籽,轻巧的小编织,某张青涩的照片……自己心动过的,也要那个人喜欢。只是寄出了,又惆怅。因为想到,这边是水灵的饱满的,到了那边,只怕已干涩,枯零。隔着时空的传递,会将热气散尽,香气散尽。相望不相守,两颗心的相依,纸上相互取暖,是否会在岁月中慢慢变凉。

想到,情感、思想,也许到底还是一个人的事。你保留着那份热忱,其实与别人是无关的,就像《红楼梦》中的诗词,最让我心动的《题帕三绝》,字字沸然,肺腑之言,然而到最后,宝玉也不曾得见。一封永远不可能寄出的信,爱到极致,美到极致,都化作了翩翩蝴蝶,随风而逝。

读旧信,伴一炉火的温暖,坐久了,手心会沁出微微的汗粒,红晕在面颊上荡开涟漪,点点的火星在瞳仁里明明灭灭,像烟花在广袤的夜空里消散的过程。纸页竟是那样经不住岁月的淘洗,陈旧了,泛黄了,墨字也像被水洇过,有些模糊,弥漫,似真似幻。那些热烈的语句,像一朵朵青焰跳动着,火舌舔着心里的某一块地方,便猛地烫了一下。眼前的事物远了。灼伤的痕迹,却还明显。怔着,信纸从手里滑落。炉火渐弱,旧事已凉。守着,守着,怀抱一炉灰烬,时间的刻度在寂静里格外清晰,方寸之间,热的只剩了自己的呼吸。

写过那么多的信,留下来的极少,它们是青春的记录。但记录,或许不是为了铭记。最深的记录永远在心上,不需要任何的提醒。它们的意义在于过程。眺望中,它们带着我的体温,开始爱的远行。我需要另一颗心的感应,而这感应的信息,似乎又只能在纸上航行。我等待着,我相信纵然“过尽千帆皆不是”,纵然又一轮落日又将西沉,终有一天会有人来叩我的门,喊出我心里的那一声“芝麻开门”。所以当我读到那一封让我热泪如雨的信时,我像传说中那只被羽箭射中的白鸟,瞬间碎裂了胸怀。从此没有理由,一生为他而疼。

我希望我还是那个等信的女人。心有所系是美好的。我不害怕时间的长,我愿意终生依赖着,温暖的纸上爱情。

作者简介:张慧敏,女,1980年10月生,江西九江人。省作协会员。现供职于九江县政协。曾在《人民日报》、《散文》、《散文选刊》等刊物发表散文若干,入选《江西现当代散文选评:1919-2008》等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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