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至《十四行集》中“一”字对生命悖论的揭示

2009-03-15 10:16王勇
飞天 2009年14期
关键词:冯至悲剧性悖论

在冯至《十四行集》中,“一”字频频出现,在形成一种独特的审美境界的同时,又体现了诗人对人生深沉的悲剧性体验和强烈的悲剧意识,从而在这个独特的文本世界里,对生命的常态进行深刻的沉思,在向死而生的境界里最终揭示了生命悖论的真谛。

数词在诗歌中的运用往往有非常突出的质感,尤其是“一”不但在数字的序列上是排在最前面的,而且也是最具有概括性的数字,所以它往往更能给人以质感。比如“未来的死亡,像一段歌曲//……化作一脉的青山默默”(第二首);“一棵松树、一片浓雾”(第十六首);“一条熟路、一条生的(路)”(第十四首)等等。在诗集中数词“一”的大量使用,不仅帮助文本实现了生命意象的创造,更主要的是增加了文本语言的质感,对揭示生命悖论提供了有效的帮助。下面从两个方面进行分析。

一、“一”往往表示短暂不可重复和渺小

比如“我们的生命在这一瞬间/仿佛在第一次的拥抱里/过去的悲欢忽然在眼前/凝结成屹然不动的形体”(第一首),两个“一”字连续使用,就一下将所有的生命体验都压缩在一个时间上非常短暂、感受上非常有限的人生片段里了,这样的效果恰恰体现了生命的渺小与短暂,这也是这首诗所要传达的主旨。即使是伟大的人也不例外,如“好像宇宙在那儿寂寞地运行/但是不曾有一分一秒的停息/随时随处都演化出新的生机/不管风风雨雨,或是日朗天晴”(第十三首),这首诗是描写伟人歌德的,但是孤独的他“八十多年的岁月是那样平静”,和整个宇宙相比他也不过如白驹过隙,就像宇宙中的“一分一秒”。

冯至早期被鲁迅称之为“中国最杰出的抒情诗人”,但是在这个文本中已经没有了《昨日之歌》和《北游及其他》两部诗集的浪漫主义激情,而是更多了一些哲学沉思的特色。比如“一生”看似一个很长的时间概念,但是在《十四行集》中,并没有给人一种充满了幸福和希望的印象。“一生”分别在第一首、第四首、第十一首、第十二首、第十九首,共出现了五次,但是大都和死亡、渺小、毁灭等词相连接,给人一种生命短促、脆弱的感受。如在第十一首诗中写道:“你在荒村里忍受饥肠/你常常想到死填沟壑/……你一生是他们的祭享”,在诗人眼中,诗圣杜甫的一生忍受着灾难与痛苦,而生命的短暂只能让他成为人们的“祭享”。

生命是一束单向而短暂的时间流,而生命主体的人生意义的实现又在这个本已看似仓促的片段里显得更加地艰难。同时生命又是在时间和空间两个维度上展开的,无论从一座岛到一个辽远的天空,还是从一座严肃的庙堂到一条条充满生命的小路;无论是一闪湖光,还是一幕经验都体现了生命的渺小与短暂。然而诗人并没与停留在这种悲剧性的体验之中,而是在沉思中超越了这种人生常态给人带来的痛苦。“一觉”与“一生”相比应该是局部的、更加短暂的,然而鲁迅因此拥有了整个人生。

二、“一”既体现诗人感性的敏锐又包含着深刻的哲理

在《十四行集》中,与其说诗人是主动选择了一个角度去表现自己的人生感悟,倒不如说是诗人的人生感悟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独特的视角。正如诗人自己在诗集序言中说:“从历史上不朽的人物到无名的村童农妇,从远方的千古的名城到山坡上的飞虫小草,从个人的一小段生活到许多人共同的遭遇,凡是和我的生命发生深切关连的,对于每件事物我都写出一首诗……”(冯至《十四行集·序》)

在第十六首诗中诗人写道:“我们的生长,我们的忧愁/是某某山坡的一棵松树/是某某城上的一片浓雾”,从这两个比喻看,我们的生命并不是自给自足的,我们的个体生命只不过是自然界中的一个组成部分而已,那“一棵松”、“一片浓雾”的命运只能够“随着风吹,随着水流/化成平原上交错的蹊径……”。在第四首诗中,诗人告诉我们没有名字的小草,会“过一个渺小的生活”,数词“一”和“小”的联合,就将小草的生活局限在非常抽象而狭小的空间内,使读者产生一种生命局促的体验,同时引发我们对自身的追问:作为人类,有名字的我们要过“一个”什么样的生活呢?

这种生命体验是敏感而深刻的,一个个具体生动的意象,为我们揭示了生命中存在的悖论。即使像鲁迅一样的战士也无时无刻不生活在这种生命的常态当中。“在许多年前的一个黄昏/你为几个青年感到一觉/你不知经验过多少幻灭/但是那一觉却永不消沉……你有几回望出一线光明/转过头来又有乌云遮盖”。毫无疑问正是鲁迅的“一觉”和那“一线光明”成就了他的一生,这个两个带有强烈物质感的词体现了诗人对生命的感悟,“一觉”是新生的开始,“一线光明”将人引向未来。

从诗集中我们可以看到很多出现在诗人生活中的一些事物,一棵松树、一丛白茸茸的小草、一片浓雾、无论是一个框子、一个歌声、还是一只断线的纸鸢……诗人都将从日常生活的直接感悟创造成了诗的文本,这体现了诗人敏锐的感觉与独特的表达方式。透过文本我们不难看出真实而艰难的生命常态,这也正是生命悖论的真实写照。虽然生命中充满了不确定性,会像诗人1941年走在昆明附近的山路里感悟的那样“如今那旧梦却化作/远水荒山的陨石一片”,然而生命就是由这么多的不确定性构成,梦想和死亡都是生命中非常重要的部分。在第九首诗中那个战士,就为我们展现了死亡的意义。“你在战场上,像不朽的英雄/在另一个世界永向苍穹/归终成为一只断线的纸鸢/但是这个命运你不要埋怨/你超越了他们,他们已不能/维系住你的向上,你的旷远。”

人的一生是与其他客观存在物一起进行与展开的,时间的短促与空间的渺小,是人们生存环境的常态,冯至对这种人生常态的思考是深刻的。通过对具体的一草一木和人的生活细节的关照,我们可以发现在渺小与具体存在的背后还有一个抽象的“存在”。那就是生命是一次性单向进行的,包括人、自然、动植物都是如此。虽然人一出生就会时刻面向着死亡,但又会因为对死亡的恐惧或思考而会转向观照生命的涌来。生命在双向维度上的进行始终充满着无法解决的矛盾,这就是生命的悖论。这种悖论就在相对短暂而不可重复的时间流里客观存在着,“狂风乍起,彗星的出现”变成了“我们整个的生命在承受”的期盼与忍耐,这就是生命的常态,最终由死亡成就我们的一生,短促而完整。

在诗集中“一”所带来的生命体验是孤独的,带有悲剧性的。但这也正是生命常态的真实写照,可贵的是诗人并没有停留在这种悖论的思辨中,而是在深沉的体验中得到了对生命悖论的悲剧性体验的超越。那就是向死而生,独自承担。在第十三首中有这样的诗句:“从沉重的病中换来新的健康/从绝望的爱里换来新的营养/你知道飞蛾为什么投向火焰/蛇为什么脱去旧皮才能生长/万物都在享用你的那句名言/它道破一切生的意义:‘死和变。”这种体验告诉我们,死亡不是无意义的证明,而是生命辉煌的呈现与完成,谁认识了死,谁才会成就生,才会像“彗星的出现,狂风乍起”,在死亡真的到来的时候完成自己一生的辉煌。

【参考文献】

[1]孙玉石.中国现代主义诗潮史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1.

[2]张辉.冯至未完成的自我[M].北京:文津出版社,2005,1.

[3]蓝棣之.现代诗的情感与形式[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1.

[4]朱光灿.中国现代诗歌史[M].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2000,2.

(作者简介:王勇,邯郸学院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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