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之夭夭

2009-03-25 04:09赵荔红
福建文学 2009年2期

赵荔红

1

我站在20层楼顶的阳台,约了人,怎么也等不来。对面的楼房刚刚剥去绿色塑料护围,裸露出灰蓝墙砖。空悬的载物电梯无声无息移动着,将黑影投在另一幢高楼的玻璃墙面上,影子也随之上下移动。我等得不耐烦了,就从一扇黄色矮门走出,走向电梯,走道又暗又潮,只有电梯口的红色数字变化着,像心跳。电梯在我面前突然停下,张开口,白亮的光几乎让我睁不开眼。我进去,揿了一下1。电梯没声息地合上嘴,光滑地,缓慢地,下坠,到12层,突然又停下,张开,一个男子穿深蓝衬衣、裤子,含笑望着我,似乎要进来,我满心高兴,正要叫他,门就合上了。不知到了第几层,门又开了,明亮跨进来,将他厚厚的手掌握住我的手。到了1楼,我等着门开,灯却灭了,一团漆黑,电梯继续往下坠,我拍打着门,大叫:明亮,明亮。叫声似乎被囫囵裹沉入漩涡之中。我大张着嘴,喘着气,口干舌燥。电梯继续下坠,黑暗中,有呼吸粗重的男人,从身后搂住我,吻我,堵住我的呼喊,我却还在叫:明亮,明亮……

我梦见我醒来,正要被吸入一个闷热的、黑色的漩涡,拼命楸住岸边一棵桃树,树身被我扯得歪歪斜斜,叶子花瓣狼藉一片……我终于醒转来。我喘着气,嘴巴大张着,似仍在喊叫,口干舌燥,心怦怦跳,从后脑到太阳穴整个脑袋疼痛起来。这是在哪里啊?什么时候了啊?一瞬间,我几乎忘记了自己身在何方。闭上眼定了下神,再睁开,暗红窗帘低垂着,一线灰白光漏进来,在化妆镜那凝聚成微弱的反光。胡桃木的大衣柜、化妆桌、床头柜,碗状的白色台灯,杂乱堆放在椅背上的衣服,全都面目模糊,沉默在混沌的气息中。窗外嗡嗡嗡叫个不停。是割草机?我吸一下鼻子,的确有青草涩涩的腥气。明亮蜷着身子,沉重的脑袋将枕头压出一圈明显的凹窝,冒汗的胳膊搁在我胸口,左腿架着我的腰,整个将我裹挟住。我缓慢而费力地将他的胳膊和腿一点点推开,将身子挪起来,半坐起靠着床沿。明亮磨了两下牙,翻个身,仰面躺开,胖胖的双腿呈大字分开,隆起的肚子将米色线毯顶成一团。我伸手摸索到杯子,喝了口冰水。明亮喉咙里含混地咕哝一声,那声音以嘘嘘的尾音在昏暗的房间蔓延开来,他微张着嘴,像一条正在吐泡泡的鱼。

小腹微微疼痛,我拿手按了按,的确是疼痛。好征兆。一线热流似乎正在底下渗出,我仔细体会着,辨别着,等待那股热流弥漫开来,等着那种熟悉的让人厌烦的潮湿感。

例假并没来。已经过去20天了,明明小腹隐隐疼痛。也许明天就来了?

明亮在卫生间刮胡子。他翘着下巴,对着镜子,将白泡沫涂在下巴上,又涂了鬓角、鼻子与嘴巴之间,他一块一块地涂,如在描好边界的地球上涂色块。没有漏掉哪处?明亮审视的眼神如同研究一份被辩护者的材料。最后才决断似的拿起刀片刮下巴。他刮胡子时候,我总是远远避开,怕不小心撞到他,会“哧”一声,拉一道口子,红的血会蜿蜒流下下巴,一滴一滴滴在白瓷面盆上,像一条条红蚯蚓。现在他开始抿起嘴唇,将鼻孔撑大,拿把小剪刀,来剪鼻孔里的毛,这样对着镜子,鼻孔显得很深很黑。明亮才洗过澡,腰上绑条白浴巾,他宽宽的肩膀很厚实地挡在我面前,两条毛腿,稳稳扎在地砖上。收拾好后的明亮是漂亮的,宽宽的脸显出睡眠充裕的明朗,他咧着嘴,对着镜子上下敲了敲牙齿,牙齿整齐洁白。

“明亮,二楼一直在漏水。就在马桶上方浴霸那,你今天有空和他们说一下。”我从纸袋里掏出油条,放在碟子上。

“唔。”

“二楼也太不像话了,我找他们好几遍了,还说是我们家的问题。得你去说。”

“好啊。”

“你今天去看看中兴泰富那套卧室家具吧,每次你都说没空。”我往豆浆里加糖,搅拌着。

“嗯。还是等我下周三回来再看吧。今天要去妈妈家。”

“和你说多少遍了,你总没空没空,你到底换不换家具啊?”

“没说不换。也不着急这两天,卧室那个不是好好的,能用嘛。”

“总之我要换掉!”

明亮一边咬着油条,一边喝豆浆,一边看报纸,收音机正在播放990早新闻。他几乎头也不抬地干着这些事情。总是如此。这些动作他可以一辈子一成不变地做下去。我将线毯叠起来,拉开窗帘,打开窗户:果真是割草机。一股热风涌进来,夹带着浓重的草腥气,将暗红窗纱扬得很高,我深深吸了口气,吐出来,觉得肺里轻松了许多,头也不那么疼了。明亮已吃完早餐,收音机关上了,电视又打开来。他光着上身,下面穿了条有圆圈图案的丝绸大短裤,将脚翘到茶几上,一手摸着圆圆的肚子,一手夹着~支烟,看电视早新闻。“他真是胖了。”我从侧面看着明亮凸起的肚子,腰上的褶皱,发亮的鼻子,将熨好的他的衬衫、裤子放在沙发边上。

“晚上我有课,你自己吃饭吧,冰箱里有做好的肉丸子。”我已关上门,又探头进来说。

“不是说今天要回我妈那吃晚饭吗?”明亮转过头来,皱着眉头。

“周四晚我固定有课呢。乖啊。”我又走进来,亲了亲明亮的额头,他歪了下脑袋避开。

“要不,明晚我们一起去?”我站在门口说。

“唔。”

2

明亮的确是个合适的丈夫。

两年前,在结束了那场婚姻后,我就从杭州到上海,到NOW杂志社做编辑。杂志社位于安定路怀素路口的一幢民国花园洋房,据说设计师就是当时有名的怀素。房子原名“烟房”,因造的砖,都是烟灰色,只是窗户都安了彩色玻璃,这多少冲淡点清冷、忧伤的氛围。有阳光的时候,呆在那宽大、阴翳、满是旧家具的大房子,看阳光在玻璃上映现出五彩,的确能生发奇思异想,时光也似乎倒退了20年。靠近我办公桌的窗外,有两株大芭蕉,如今正开着大朵的鲜艳的红芭蕉花,不过我更喜欢四五月问,一挂一挂的紫藤花从窗棂垂了下来。

我负责的栏目是“桃夭看电影”,寻一些影评人,写点经典电影或时令电影评论。这个工作我很喜欢,熟能生巧,并且我原也是喜欢看电影的。虽然在我看来,所有的电影评论都是虚妄,电影之作为娱乐商品,大众的口味,难以统一,看影评不如直接去看电影。再者,一部电影的拍摄,除了导演、编剧、演员、摄影等等的水准外,除了我们在批评中常常探讨的理念、技巧外,还有市场、资金、审查制度,评审委员的口味,政治意图,等等,这些,影评人又能了解多少呢?观众看到的只是端在影院里的一盘菜,于是,倒霉的导演,有可能会是种种缘故的牺牲品,满心委屈地被影评人骂个鸡毛狗血。

我认为我并不恨我的前夫谢没落。甚至现在读到他的诗句,都觉得他才华洋溢。以前接到他从阿拉善打来电话,说一个人在喇嘛圆寂地附近的酒吧,喝醉了,心里就会牵挂起来;有时候收到他从尼泊尔寄来的明信片,也很高兴。这些情绪现在都还那么真切。但我真的,只需要一个丈夫,而不是一丝水草,一朵浮云,尤其在深夜,睡在身边的人会突然神经质地从床上跃起,大声呼叫,如狼一般长啸,这实在让我

恐惧。我得将自己的生活落实下来,落实在一个具体的事件、具体的人、具体的时间和具体的房子中。

明亮就是这样的人。在我第一次爬上他的斯巴鲁时候,我这样对自己说。他穿洁净的棉布白衬衫,衬衫下摆一丝不苟扎在米色裤子里。咖啡色皮鞋,壮实英俊,下巴刮得干干净净,握我的手,肉感厚实,微微潮润。他出于职业习惯打量着我,这让我多少局促、慌乱地低下头。他具备那种顺利男人所有的自信,从好学校毕业,说标准普通话,开进口车。他将车整理得很干净,就像他办公室里的公文架,分门别类地放置各种诉讼材料,当事人的资料,法律文书,办公桌一尘不染,笔、电话、水杯都各安其位。他富有教养地为我开了车门,再关上,车发动的同时,按了一下唱机的键钮,是许巍的《礼物》。这也是他有意的安排?他知道我喜欢这首歌?一种被安排、被左右的幸福感弥漫到全身,就像冬日晒暖烘烘的太阳。

“明亮的确是个合适的丈夫。”我几乎要将这句话打在电脑屏幕上。想到明亮圆圆的肚子、宽宽的明朗的脸,一丝笑意就浮现在嘴角上。

要不要去医院检查一下?这个念头在脑子里闪了一下,我摇了摇头,似要将它甩掉,但它如鼻涕虫一般,如秋天的蝉声一般,死皮赖脸地黏附着。

许是没睡好,头还是痛。

办公室静得听得见一枚针掉在地上。

“老桃,昨天你没来开会,我们换主编了。”SIREN的对话框跳出来。她就坐在我斜对面办公桌,一大叠杂志、书高高垒起,将她挡住。在MSN上谈话,显然更为隐蔽,这几乎是编辑们的习惯和默契。当然谈话的内容也很容易被保存下来,某一天,可能作为证据被展示。

“谁?怎么又换了,一点风声都没。”

“谁知道。管他是谁,总之活得照干吧?说是将杂志承包给了一个文化公司。”

“杂志的方向会随主编变化吗?”

“再怎么变,也得我们去组稿吧?新人总不会来个底朝天吧?对了,听说你又要结婚了?是和那个大律师吧?”SIREN今天看来比较闲。

“谁告诉你的?消息可真快,我自己还拿不准呢!”我心里升起一丝对明亮的愧疚。

“结吧结吧。不就多张证书?任何一个男人,处习惯了,都能胜任丈夫职位滴。还不是都一样。”

“你那个可是钻石王老五,你不抓紧,后面一个排排着呢。下班一起吃饭如何?”SIREN追上一句。

“不啦。改天我请你吃小龙虾。晚上我要上课。”

“上课?你还真要去考戏剧学院研究生啊?不嫌自己老吗?该不是什么人拌住了,怎么你一周去几次呢?”SIREN给了我一个撇嘴鬼脸。

“别瞎说。我补习英语哈。”我回给她一个微笑。

3

我去上深蓝的课,《当代视觉艺术》。

我是偶然闯到深蓝班上去的。一个月前,我到F大学上研究生英语补习班,第一次课就迟到了,教室里黑压压挤了一堆脑壳,看看没位置,索性出来,在斜对面教室找了个靠门的位置坐下,掏出布烈松的《电影书写札记》,一边喝水一边看起来,休息好了就跑路。

教室里嗡嗡说话声静止下来。我抬头,只见一个穿深蓝衬衫、深蓝裤子的年轻教师背个黑包,走上讲台。他小平头,戴副金丝眼镜,大概1.75个头,并不壮实,甚至有点孱弱,深蓝衣服显着皮肤的白皙。他从包里掏出打印好的教案,在桌上码整齐,转身在黑板上写下“第三章日本当代摄影”,回身垂手时,粉笔蹭着裤子,就低头拍了一下。他说话声音不高,音质却如玉石相击,说话的时候,喜欢看着左前方某个地方,似乎将思绪停留在那里。

我几乎一下就被他吸引住了。他谈不上特别英俊,整个人,也没啥特别之处,只是举手投足间自有一份优雅、静谧,他神情柔弱,笑起来嘴角的小括弧泄露出满脸羞涩,似乎他首先不好意思起来。某种说不清楚的气质,吸引着我,让我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脸,他的手势,他微微偏着的脑袋,他蹭在深蓝裤子的粉笔灰。“他是谁?”我问身边一个扎马尾的女学生。

女学生几乎要对我翻白眼了,好像我不知道他,简直罪大恶极,好半天才赌气似地说:“深蓝老师啊!”吐出“深蓝”两个字时,女学生满脸豆子都写着崇拜,似乎这两字由她说出,有莫大的荣耀。

哦,摄影家,原听说他是某大学的教授,原来在这里。

我心里暗暗失望。

或者可以找个机会做个访谈?

这是个充分的理由。下课后,我不假思索走向讲台,挤过好几个女学生,伸长手将名片递过去。离他一尺远的距离,就递上名片,似乎更近距离的接触,会让我马上逃走。他专心、认真地看着名片,将手递给我,我匆匆地碰了一下就放开,甚至都来不及体会他的手的温度和质感,又憎恨自己的表现像个让人轻视的小实习生。“桃-夭-,很好听的名字。”他望着我,专注地、几乎深情地带着笑意:“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我也拍过一幅《桃花》呢。”我是怎么回答的?一片空白,全然不晓得,只大概记得他说欢迎来上课之类的话。那些话或者也只是一种客气的表达,过后,他一定会将我的名字忘记了。

从那天起,我开始上深蓝的课。一次也没拉过。我也的确热衷听他讲荒木经惟、鲍德里亚、金斯堡,讲超现实主义、自然主义或表现主义的摄影。这些内容都是我感兴趣的,他的博学多闻也让我惊讶。但是,我其实并不是来长学问的,我更在乎他的一个细小动作,一个似有若无的表情,以及他好听的声音,我也充满好奇而惊讶地探究那让我着迷和依恋的缘由。一个名字便意味着一个世界。深蓝对于我就是这样。我几乎狂热地阅读所有他的书、评论他作品的文章,搜索一切有关他的消息。旁敲侧击地,有意无意地,从SIREN那里还知道他的妻子原是个出色的女诗人。我找来这个女诗人的所有诗歌,以及有关他们的文字。这让我多少惭愧起来,自己竟然这么粗陋,这么平庸。但这也让这些莫名的情绪更为隐秘,更可靠地属于我自己。深蓝,他也更符合我理想的男人的形象。

我只是不再走近他。每次下了课,就匆匆忙忙从后门溜掉。

我总是在他进教室前到,坐在最后一排。这样我就可以安全地全面地看他。

但今天显然太晚了。我奔进正要闭上的电梯时,深蓝居然也在!虽然还有好几个学生,我的血却一下涌上脸。这几乎是我期待的场景。多少次,我进电梯时,就幻想他刚好也进来,我可以零距离和他呆在一个共有的空间。电梯在上升,一楼、二楼、三楼……我的心剧烈跳动,几乎屏住呼吸。我一动不动呆在他身边,正眼不望他。到了六楼,电梯门开了,他绅士般地让女士先出去。我机械地同他点点头,从他身边擦身过去。他一点味道都没有。我不敢回头,却感觉他正看着我的背影,在他的视线下,我局促而笨拙地走出去。真是懊恼啊,怎么穿条太宽松的牛仔裤,又披头散发的,发饰颜色也和衣服不配,最糟糕的是,我今天不该戴眼镜。

回家的公车上,如往常一般,我将今天属于深蓝的情景反复回想,不错过一个细节。我沉湎在细节带

来的点滴欢乐,以及情感不得宣泄的自怜自爱中。难道这就是爱情吗?

到家开门,明亮正在打电话,声音很响很温柔,夹着笑,眼睛里满是欢乐。

呵呵,是他的女儿。一定是的。

女儿?这个词汇仅仅一闪而过。我还沉浸在属于深蓝的细节中。在我心里,并没有因为对深蓝的情感,而对明亮心存愧疚。在我看来,明亮是现实中的男人,深蓝只是我心里的一朵隐秘之花。他们存在于我内心的不同轨道,互不相交。连深蓝我也不愿被他知晓这份情感,仿佛一旦落实下来,一切就会灰飞烟灭。

只是每当这时候,我总不让明亮碰我。

4

周五一上班,杂志社全体员工开会,新主编上任,编辑编务财务后勤,一个不得缺席。NOW也算是老牌杂志,半月刊,最高销量,一个月两期达到30万份,足够养活一家大小。但现在,两期只卖得5万多份,出版社原指望靠这杂志赚钱,现在看看,维持员工收入都难。

两年内已换了两个主编。不知这次又是哪里请来的真神。

杂志社的女人,占了四分之三强,多半是体制留下的黄花菜,像我这样外聘的,只拿个干工资,三金,福利一概全无的,也就三四个。人员不能裁,又留不出空位聘肯干活的新人,巧妇难为无米炊,我倒冷眼看看这新主编怎么个三头六臂、呼风唤雨呢?

如同平常开会,歪三倒四,唧唧喳喳,女人多的地方,一向如此。

脚步声响,会议室安静下来。先进门的是秃顶老社长,跟在后面的,看来就是新主编了。

我好奇地抬起头来——几乎要从椅子上蹦起来——谢没落,居然是他!!!

这厮怎么忽悠到这里来当主编呢?他那一头乱发已剃掉,胡子也没了(天,我最后对他的印象就是胡子拉碴),眼神冷峻(装模作样,只要三分钟,他就准定嬉皮笑脸),一件棉布白T恤,牛仔裤倒还不脏,没有穿拖鞋吧?还好,凉鞋。就这样进来了。看上去,还真是来干事情的哦!!!

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浑身像有百只蚂蚁四处乱啃,嗡嗡耳鸣,脑子里只是执拗地转着一个念头:这厮不是在西藏吗,怎么到这里来了?什么时候他不走歪门邪道,正经做起事来了?他似乎并没看到我,或者目光蜻蜓点水地、例行公事地停留在每个员工身上,就掠过去了。我偷眼瞧瞧SIREN等人,未见什么异常,他们全都好奇地盯着新主编,心里暗暗庆幸:看上去没人知道这个冤家和我的关系。

社长介绍完毕。寄期望,勉励,更上一层楼完毕。鼓掌完毕。谢没落就开始讲话了。

没错,不会是我花眼,这声音我熟悉,沙哑的,暗淡的,有点懒洋洋的,嬉皮笑脸时候,就是油滑的。我当初就是被这声音里的幽默所吸引,那时候年轻哪,就因为这声音过了六年。六年婚姻,和这个声音吵过多少架,我能不熟悉吗?我垂着脑袋,听他正经八百地作就任演说,一句话都没听进去,满耳只是他的声音,声音,放大的声音;肚子也开始发虚,发痛:我居然——要在他的手下干活——难道我接下来的日子,还要靠吵架维持?

散会后,我几乎是冲出门去。他似乎正眼也没瞧我,坐着和社长说话。临出门,我瞥了他一眼,正碰到他的目光:单眼皮小眼睛从方形黑镜框中闪烁着微微调侃的,或者说调皮的笑意。

回到家,明亮还在沙发那躺着翻报纸。上卫生间时,楼上的渗水滴到头顶上。

我尖叫着冲到客厅,对明亮嚷嚷:“你和二楼说了吗?他们怎么还不修,要拖到什么时候?你看看我们这房子才装修,就这个坏那个坏,怎么住人哪?”

明亮吃惊地看着我光着脚走来走去,嘟嚷着:“我去了,人家二楼上班了,我和物业也说了,人家说要等周末才来。”

“周末,周末。你明天就又走了,周末又要我去说。你倒是管不管哪!!”

明亮眯起眼睛,爬起来,将我拉到沙发他边上坐下,摸着我的脑袋:“桃桃,今天吃错药了?怎么火性那么大?你要是懒得说,索性等我事情处理完,下周三我就回来,我来弄。”

“这大夏天的,上面积水,多臭哪!!等你回来,我都熏成臭豆腐了。吊顶都要给霉烂了。”

“那你说怎么办?桃,你就周末和物业说说去。”明亮依旧软言软语的。

他宽宽的脸,因为着急,微微冒着汗。我盯着他的脸,呆了半天,眼圈就红了,拿手来给他擦汗:“明亮,等你回来,我们马上结婚。”

“喏,这下是你急了。我原说结婚,你总说不着急那张纸,反正住一起了。今晚就回去和妈妈商量商量?其实妈妈也老问我这事。”明亮脸上洋溢着温暖的、厚重的笑,他将胳膊环着我的腰,我顺势就趴在他厚厚的胸脯上。

“桃桃,我们要不要办几桌请些朋友热闹热闹?”明亮的呼吸在耳边暖暖的。

“反正是二婚,也不必铺张。花那钱,还不如我们到哪里,新马泰什么的玩一趟。就和你爸妈、姐姐一家吃个饭什么的,你说呢?我凭你做主。”我将头埋在他怀里,我只想这样一直埋在他怀里。

“我们结婚后,还可以生个宝宝呢。我原来女儿给她妈妈了,你又没有孩子,可以再要一个的。”明亮的话,像是从地底发出,闷闷地砸在我的耳膜。

我的小肚子又隐隐疼痛起来。马上就超过21天了,还不见老朋友来。

要不要告诉明亮呢?

5

周六中午明亮又要飞往成都。

CC集团公司在成都附近劈了一块地,搞个什么大项目,说是投资几十亿。明亮作为法律处负责人,在那里耗了两个月了。说是下周三彻底收工回来。具体怎样的项目,明亮不说,我也懒得问。

我一边给明亮熨衣服、整理行装,一边看电视。明亮在书房里打印要带走的资料。正在播放的是电视剧《公正》,一个纠结的凶狠的官司故事。几个律师,头发摩丝根根竖起,西装挺刮、皮鞋锃亮,从高级轿车下来,夹个公文包,面目严峻,进进出出,煞有介事。我笑着叫道:“明亮,过来看看,你们律师都这德行?”

明亮跑出来看了一眼,笑道:“我们哪里那么拽?我们在工地,对着几千号人,一会和这个吵,一会和那个吵,灰头土脸,一身臭汗的。”

“感觉你是建筑包工头?”

“差不多就是。”明亮咬着一根烟,撇了撇嘴,美式地耸耸肩、摊摊手。

我审视了他三秒钟。有时候,真觉得并不了解他,这个面目明朗、浓眉大眼的大男人,他的另一个世界,是我不能抵达的。我看到的,只是这个在沙发上抽着烟,将烟灰一下一下弹在烟灰缸里,点着遥控器,漫不经心翻着报纸,看意大利足球甲A联赛的明亮。看看电视中的律师应是能言善辩、咄咄逼人,可是明亮除了慢条斯理、漫不经心与我聊些家务事,似乎也没什么可多说的。这样的人,会是那个传说中的陈明亮陈大律师?或许他在外面将话都讲光了,和人争辩够了,和我在一起,反倒不想说话了?好多次我试着想象明亮工作时或独处时的模样,脑中却一片空白。有一次我不通知他,突然冲到他办公室去,明亮也没啥特别之处,只是穿得齐整一些,这个我知道,衬衫裤子都是我熨的嘛。他一见到我,略略诧异

后,明朗真挚的笑就浮上来,如同我去机场接他时高兴的样子。

或许明亮也如我一般好奇、惊讶于我的另一个世界?

如往常出差一般,明亮临出门,回身将我搂在怀里,亲着我的头发说:“在家里要乖啊,自己好好吃饭,等我回来。”他的怀抱宽大、温暖,我只想这样一直呆着。看着他出了铁门,回头挥一下手,笑一下,铁门“咣”一声合上,我的眼泪就涌了出来。

得做点什么具体的事。我擦下眼泪,晃晃脑袋,似要甩掉些什么。冲到二楼,敲门。出来一个婆娘,顶着满脑袋卷发器、穿件半透明睡衣,胸罩带深深勒进她肥厚的背。我说:你家漏水了。她显然比我胆气壮,说是早查过了,不是她家漏,问题一定出在我家,要查就将我家的吊顶拆了,从下往上查。这等刁妇。我气咻咻又冲到物业,吃了个闭门羹,门房顶着个酒糟鼻子出来说:“他们下午才上班。”

窝着气回家,闭上门,躺在沙发上。四周静寂。哪家的孩子在练习钢琴,反反复复弹着几个音节,又总在同一个音阶上很重地敲一记。明亮一走,也带走了他在家时的无序、紊乱。懒散、失去时间的自由重新占据着我,而疲乏、空虚、无所事事,也乘机侵入进来。思绪如电影剪辑一般闪闪而过,又什么也没想。下午的阳光透过白纱,将兰花的影子投在地板上,姿态婆娑。我盯着那个影子半天。这个两室的房子,是明亮离婚后分得,大的一套,给了前妻和孩子。半年前我走进这个粉蓝色墙纸的房间,说我们像到三等旅馆偷情的,明亮笑说他也不常来住,离婚后多住在公司或宾馆。我说这房间得改个样。明亮说随我弄。我就找了人,剥掉墙纸,重新粉刷,铺上新地板,扔掉黑皮沙发,买来一套蓝色棉布休闲沙发。我如吸尘器一般,将明亮过去的气息,一点一滴地吸除掉。只剩得那套胡桃木卧室家具,明亮有点舍不得,但我坚决要换。新家具我看了几套,只等和明亮一起定夺,他却一直没空,这旧的也就依旧占据着卧室。

有时候我躺在这曾躺着别的女人的床上,看深褐色的木门折射出的暗弱的光,不知身在何处。明亮沉重的身子倒趴着,沉闷的睡眠将他的肉身变得疲疲沓沓,缺乏灵气。我真诧异怎么会和这个男人相识,怎么会躺在他的身边。以前他躺在那个女人身边时,也是喜欢将她的脑袋按在自己的胳肢窝下,也是喜欢将腿架在她身上?也是喜欢摸着她的头发,甚至连小名,也都叫得一样?好几次,我都问明亮这些话,并问他为什么要离婚,明亮总是笑我傻,然后就岔开话题。这个四十岁的男人,有整整四十年的时光,我都不认识他。那时候他在哪里?他都做了什么?他的言语会和现在一样么?我嫉妒那些属于他妻子,他的父母,他的姐姐的时光,他们,都比我知道明亮更多。他去接女儿,他在电话里和女儿说话,那些语气,也是我陌生的,他和女儿之间的故事,我也都不知道。

但是明亮,难道他不会这样来想我吗?或者对他来说,我其实也很陌生。即便是未来几十年生活的日子,他所知道的我,就是全部的我吗?

正胡思乱想时,手机叫了一下,明亮已经下飞机了。

两分钟后,手机又叫了一声。又是明亮?只见短信写着:有空见面吗?没落。

我一下从沙发上坐起来:没落?天,没落。我今天都没想起他。这个人,真是阴魂不散。

他怎么知道我的手机号码?是了,单位人事科有备用。他又要生出什么花头筋?

我又躺下来,将手机关掉。想了想,又打开来。

但是手机响了,是陌生的号码。一定是他。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夭夭,是我。出来坐坐。”他的声音,并不因为两年的时间而陌生。

“干吗?”我的汗毛全部竖起来。

“那么紧张干什么?谈工作啊。”

“谈工作工作时间谈。”我语气坚决。

“你想让同事听见我们吵架?三点半我在森山路555号等你。”

还是那么霸道,那么说一不二。还是那个样子!!!

6

这家咖啡馆倒有个别致名字:时光倒流。

没见到谢没落。这也是预料之中,我再一次后悔准时到达,只得寻了个隐蔽的位置坐下,要了一杯焦糖玛奇朵。咖啡馆里弥漫着暖暖的甜香。柜台里的服务生忙不迭地喊“欢迎光临”、“再见,慢走”,榨汁机嚓嚓嚓响个不停,混同着冰块破碎、摇动红茶及奶白的声响。嵌在墙上的液晶电视正在放女足四分之一决赛,美国对挪威。周末,人多,谈事的,看书的,盯个笔记本看在线小电影的,窃窃私语的,热融融又毫不相干。

只是这音乐,如此熟悉。是的,正是《桃之夭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电吉他混同古筝的伴奏,将《诗经》里的歌词,演绎得很现代。陈飞飞沙哑的声线,无力,虚无。多少年过去了,居然在这里,听到这支歌。他是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

我想我是等得恼火起来。我预备和没落说:这是最后一次和他在这种地方相见。

这样的恼火压过了见面的激动和好奇。所以当他戴一副墨镜、嘴角挂着一丝嘲讽的笑站在我面前时,我几乎是以母亲看儿子在外面滚一身泥的神情盯着他的。

似乎没有那么久,没有两年不见他,似乎我们昨天才吵过架,今天他又来认错的。

他穿件黑色T恤,灰蓝牛仔,裤管太长,软软地耷在皮鞋上,他将墨镜摘下,扣在T恤领口,大咧咧往我对面一坐——下巴的胡碴子冒出来一小茬。

我挺直脊背,僵硬地将胳膊肘撑在桌沿,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走近,坐下,上上下下打量我,一丝颤动的暖流从尾椎向上蔓延,蔓延,几乎转成泪水,涌出来。所有过往的欢乐悲伤,随着他从远而近走过来时,全都泛漫过来,将我整个淹没。

“穿这条白裙子,比在杂志社时好看多了。”他的嘴角仍挂着嘲讽的笑,声音却柔软的、有沙沙的暖意。

“谁要你贫嘴。”我别过脸去,看着窗外一个电话亭顶子。

“看你。还是这么任性。”他顿了一下,突然拉起我的右手,“这个戒指还戴着哪?”

我迅速抽回手。

“你还用着‘桃夭这个笔名?当年你可是个怀春待嫁的小女生哦。那张唱片没扔掉?”谢没落的声音里嬉皮笑脸的调侃味着实让人厌烦。

我回过脸,冷冷地说:“你不是说要和我谈工作吗?”

“是谈工作。”他沉默了一会。拿起单子,随便翻一下,招手唤服务生,点了杯美式咖啡。他在做这些时候,某种属于我们私密的情份退去了,再看着我时,他几乎与办公室见到的主编一模一样了。这种变化也感染着我,僵硬的姿势放松下来,我端起咖啡,抿了一口。

“奇怪了,你怎么跑我们杂志来当主编?”我是真的好奇。

“怎么就不能当你们主编?就许你跑上海来,就不许我来?”他的油嘴滑舌又来了。

“你不是到西藏漫游去吗?不是在哪个寺庙和哪个喇嘛一起静修来着?怎么跑这花花世界和我们这等俗人混起来?”

“哎呀,夭夭,说话别拿枪带棒的。得,我认真和你说。前两年,我是热衷漫游、静修什么的。不是热

衷得连你都丢了吗?和你离婚后,我就出山了,我反省,要过人人都过的生活。就和一哥们注册了一个文化传播公司,一头在成都,一头在拉萨,这种公司不要成本啊,有创意就行。我们就地取材,拍藏文化纪录片、做藏首饰卖,开发旅游线路,拉赞助修寺庙,总之什么都做。最牛的,你猜怎么着?包装了一个藏族的神仙妹妹,单这个妹妹品牌,呵呵,每年赚200万。哎,你别皱鼻子满脸鄙夷,你去查查网络,神仙妹妹可是铺天盖地,那包装的人是谁,天涯何处兄是也。天涯兄谁呢?哥哥我呀!”谢没落一开口,那就煞不住。

“我就不信,你忽悠什么行,忽悠到钱,我怀疑。”

“嘿嘿,你还真不了解我。白和我睡那么长时间。我以前不做,不等于不会做。现在我乐意做,我感兴趣,那钱,就张着翅膀,哗哗哗飞我口袋里。遍地黄金耶,我不过是取我一瓢饮。”谢没落得意地一饮而尽那杯苦咖啡。

“你还没说你怎么来做这主编的?”

“这不简单?我一哥们认识你们社长,有一次在北京,大家一起吃吃喝喝,说到这杂志如何不景气。我那哥们听杂志名字不错,有搞头,就拍胸脯承包了。然后我就来了。”

“可是这做杂志,得有经验。我疑心那5万销量也要被你败光!!”

“夭夭,给你老公点信任度好不好。”谢没落将脸挨近来,眼角有细密的皱纹。

“乱说什么!”我板下脸,“说说,你打算怎么做?”

“三条:一是什么人来做,二是怎么做,三是怎么卖。”

“什么意思?”

“首先,那帮老妈妈得下马。我每年交给出版社24万,就是给她们养老的,有她们在那里磨蹭,这个NOW,成YESTERDAY了。剩下也就三个你这种时新蘑菇,再进几个年轻有经验的,10个人,打造一支精良团队。其次,版式重做,不是我说,你们这还NOW呢《整个落伍时尚期刊界500年,读者懂个屁呀,你卖啥他要啥,不就翻翻,图个时新气吗?版式光鲜比啥都要紧;再是内容,重新调整栏目,不咸不淡文章砍掉,以信息密集度为主,每期制造眼球风暴;另外是广告,靠卖杂志能卖多少啊?广告才是重中之重,这个,可以和我们公司的广告规划放一起做。最后,怎么卖,传统的订购、书报亭零售、超市等等,当然都要做,都要进去;再增加两样,一是网络订购,二是派送,现在有一种专门派送的刊物,只拉广告,只赠送的,人家没刊号,一期就能出来5万份,我们不过是加这么一块,还是个正规期刊,就做不过人家?”谢没落说这些时候,口气没变,神情却当真严肃起来。我几乎不认识他了,看上去倒真是个精明的生意人,或者说能干的文化经纪人嘛。

“‘信息密集度、‘眼球风暴什么的,举个例子听听。”看我微笑起来,谢没落更为得意了。我真担心他一如往日在公共场所大声嚷嚷起来。

“你弄的那个‘桃夭看电影,一些酸不拉叽文章,谁要看评论啊?看电影不得了?给信息就行,让读者拿到厚厚一叠世界主流媒体专家推荐的电影片名及介绍,导演及演员信息。翻译的,编辑的,都行。再有,光是电影不行。改专栏名,叫‘桃夭声色,展览、摄影、绘画、收藏全可以装这栏目里,还可以赚画廊、拍卖行、摄影器材、音响的钱,他们有钱着呢。”

“杂志信息怎么做得过报纸网络?丢掉自己特色,连原来的顾客群都要丢掉。”

“网络报纸信息是多啊,可也杂,过眼云烟呢。杂志信息分类,可保存,归纳,有意图去做,那可两个级别的。评论文章或者眼球风暴文章,要的是第一手资料,独家采访,重头戏要做深做大,一篇文章6~8个PAGE都没问题。另外,眼球风暴还可以自己造出来,而不是跟人家屁股后面去拣,譬如我包装那神仙妹妹。人家可以弄出‘好男“我型我秀,我们就不能弄出九周半男?三周半女?哈哈哈……”

“那你要我做什么?”

“配合你老公啊!!!我可要大大的贤内助。”谢没落的小眼睛几乎眯成一缝了。

“你再说我可恼了!什么时候正经过呢?”我避开他凑过来的脸。

“好了,夭夭,我知道了。我一时改不过来呢。”没落声音温和地,来握我的手。

他的手温暖,有力,一如往昔。我的冰凉,单薄,也一如往昔。

这个男人,只要一出现,就将满腔热情传递给你。这是怎样的热情啊?足以燃烧一切。

“晚上一起吃饭好不好?”他定定地、认真地探询着。

我躲开那个眼神,说:“晚上要去上课呢。”

“上课?你还上课?”

“是,想考研究生呢。”我微笑着。

“靠!你吃太饱。那么明天——”

“明天再说吧。”

7

我迅速跨进出租车,没落最后说了句什么,都没听清楚。我迫不及待地将车窗摇起,将属于没落的烟草味、咖啡的褐色、手的温度,全都挡在外面。只有一个念头:到苏州河边14号楼的小于一画廊。那里,深蓝的摄影展,是在六点钟。

但是我5点30分就到了。顺着有暗绿色扶手的木楼梯上到最后一级台阶,我喘了口气,定下神,才走进去。

深蓝已经等在门口,有点无所适从的样子,似乎开这样的展览,是件害羞的事。

“祝贺你啊,深蓝老师。”我离他半米远站住,一副职业记者模样。我的确预备写一篇全面的评论,最好能做一个深入访谈。

“真是,让你跑一趟。”他笑着,右手摸一下额头头发。“随便看。其实还没挂全呢。”

的确还没挂全。展览室没有主灯,屋顶是裸露的交错的钢筋,正中一张大桌子,摆放些葡萄酒、饮料、小点心,作品挂在四面浅灰的墙上,每幅作品上方,打一盏小壁灯。展览的主题是“BLUE”。我浏览了一下前言,拿了本摄影册。人渐渐多起来了。深蓝又去招呼别人。我并不盯着他,但只要一回头,就能找到他在的方向。

这幅作品名为《灵氛》。镜头透过疏朗的枝丫,摄下远方的一横黄土高坡,坡上行进着一队迎亲队伍,穿大红棉衣的新娘,坐在毛驴上,迷惘望向远方。我惊讶于那蓝色透明天空,如何与枝丫交错,显现奇幻的效果来。

“我是将焦点对准迎亲队伍,近处的树枝,自然就是虚焦了。”是深蓝?他应是站在离我一只手的左后边。但我听不到他的呼吸。

“真是蛮虚幻的。”我含糊着。向右边移动了一下身子。

下一幅作品是《舞者》,看来取材于《天鹅湖》中的一幕。整个画面笼罩在神秘的蓝调中,四个舞者踮起脚尖,形象模糊,如倒影水中,几线黑丝带飘在她们的裙摆,恍惚、迷离,如此不真切。我很想拨开那几丝黑飘带,拨开透明的纱幕,看看那舞者的真切姿容。

“这黑丝带是如何来的?”他还在身边,我知道。

“并非什么黑丝带呢,不过是帷幕的褶皱。”他的声音,并没有特别的情感。

“那么蓝调如何出来?”

“温差的效果。调节白平衡。你也可以回去试试。”他真是个好老师。

“嗯。”

“是不是搞清楚了技术,倒没意思起来了?什么

东西,揭开了幕布,就很无趣了,是不是?”他无声地笑着。

“倒是呢。不过,观众并不想那么多,他们只是看到效果,看到整体的美,就足够了。”

深蓝正是那样一个简单的舞者,却始终包裹在一团蓝色迷雾中,我是远远望着他的一名他不知道的观众。或者是我内心隐秘期望着,期望他就这样被蓝色迷雾包裹,帷幕永远不要揭开。这样,就永远没有缺憾,永远完美。

“好些平常的东西,在蓝的氛围下,就有了不一样的味道。譬如这幅《桃花》。我尝试过正常的白平衡,也尝试过黑白效果。但现在这幅,在蓝色墙壁下,一个孤独的花瓶,仅仅一枝桃枝,上面只缀着这样一朵半开不开的花,光线从窗户进来,强化了朦胧效果。因为蓝调,就增强了花的孤单、神秘、落寞,某种不可亲近的优雅,甚至可以有梅普勒索普一般的诡异和妩媚,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老师意思是,去掉这个蓝调,就很平常了?”

“是的。”

“老师,我想给你做个访谈——”我转过身来。

深蓝并不在身后。全是我在自说白话。

“师母看上去好棒啊——”旁边两个女学生叽叽喳喳地咬着小饼干。

顺着人多的方向望去,果真,深蓝身边,一位高挑的女子,穿一袭玉色长裙。看不清容颜,只觉并不很艳丽,也不年轻了,却自有一副从容、优雅的举止,看上去和深蓝很般配。有媒体在采访他们,摄影师对着他们拍照,围了一圈的人。深蓝交叉胳膊站在一幅作品前,手指修长而白。他似乎很被动地被卷入到公众的目光中,又高兴又惶惑的样子,像个大孩子。即便是在这样一个属于他自己的展览,这样被人群关注,他的脸上依旧挂着忧郁,显得落落寡合。

我走出画廊,顺着苏州河边行走。黑暗的水流,静默着,泛着乏味的灯光。路灯将我的影子,一忽儿拉长,一忽儿缩短。我惯性地走上天桥,靠着栏杆,车声在脚下均匀地流逝,车灯也在流逝,正前方大楼高挂着TOYOTA广告,从T字母开始,逐个闪到A字母,反复不停。明亮打来电话,晚上九点半,很准时。每天如此。如果没有特别的应酬,明亮打完电话,就会洗澡、换上睡衣,抽最后一根烟,靠着枕头,看完当天的报纸,再翻两页书,10点45分准时睡觉。只要可能,明亮努力维护生活规律。甚至做爱,也是每周两次,频率和每次完成的时间也大体一致。要掌握明亮的规律,真是太容易了。似乎和他生活一天,就能看到未来的全部生活。但我又似乎根本无从了解他曾经的生活和可能的生活。

夜深人静,明亮的电话只给我更多的寂寞。这个城市,这个由高楼、人流、声音、尘埃和忙碌组成的世界,我和它,和这里的人,能有怎样的亲缘关系?我来到这里,唯一能够做的,就是谈情说爱。可是,我和谁谈?在明亮问候的电话里?在虚幻神秘如蓝色影调的深蓝那里?还是没落?现在,这个时间,我似乎也只能寻找到没落。

没落,没落,这个带着热度,却又飘摇不定的男人。萍踪浪影,在过去的八年中,从来如此,突然出现,转眼消失,突然出现携带的热情,与转眼消失的冷漠,几乎是等量的。我终于在一次次的期望、忍受及失望后,断然决定离开他。可如今,他又出现了。并且毫无理由地,很霸道地将他的气息,覆盖在这个夜色的我身上。

我不自觉拨打了没落的电话。也许在这样的时间里,他是唯一能够了解我的孤单的人。可电话一接通,一听到他热烈的声音,我就后悔了。“夭夭吗?我正在想要不要给你电话。你在哪里?”我迟迟疑疑地告诉他我的位置。他扔下一句:“你呆着别动,15分钟后我来接你。”

挂了电话,我更加后悔。早秋的风带来第一阵凉意,我不禁打了个寒噤,胳膊上起了鸡皮疙瘩。一种听天由命的凄凉,漫上心头。有好几次,我几乎要逃走,我想着要再打个电话给没落,你别来了,来了也找不到我。

但我终于什么也没干。

我只是傻傻地站在天桥上,看着没落从出租车出来,看着他招手,三步并作两步爬上天桥,看着他坏坏地笑着走来,听凭他搂着我的胳膊,一步步走下天桥。

8

我再一次被卷入黑暗的,火热而沉闷的漩涡中。呓语一般混乱的音节、铁床的尖叫如生锈的门被台风乱晃,汗水顺着头发黏糊地下滑,如鱼皮一般光滑的肌肤。蹦直的腿、脚趾、关节。我的脑袋一次次被按进漩涡中,整个人下坠,下坠,无法呼吸,哭喊,混乱地喘气。我的手紧紧抓住身上的鱼、树枝,害怕一松手,就沉溺下去。整个世界正在消失之中。只剩下两条鱼,互相挤压、胶结、粘连,你死我活,尾巴与尾巴纠缠,拍打着水、在沙滩上翻滚,在水中浮沉。

一声锐利的尖叫后,战争结束了。——浑浊的汗味,不规则的喘息,无可名状的腥气。热度一点点消退,如潮水推着无人的救生圈顺风退去,退去,拼命地想挽留,抓住它,只是看着它退出,飘远。悲伤漫上心头。不再是两个人的纠结,哪怕是场战争也好。沙滩上只剩下一个人。他是自己的一个,我是一个。

没落在黑暗中点燃一根烟。我将脑袋窝进他的胳肢窝里,他身上那种酸酸的汗味,混同烟草味,都是我熟悉的。他摸索着水杯,自己咕噜咕噜喝了两大口,又端到我的嘴边。水的冰凉将剩下的热,都带走了。我的眼泪就流下来了。

“怎么了?不是很好吗?很高兴吗?”没落俯下头,亲着我的额头、鼻子、耳朵和嘴。

泪水越亲越多,越亲越多。我哽咽着将头埋在他身上,闷闷的哭泣从他的肌肤那渗逸出。幸福和悲伤的天使一起站在窗棂,他们看着我,安慰着我。

“你这个傻女孩子啊,什么时候能长大呢?”没落的声音有点含混了,他是累了。

他睡着的时候,还下意识地摇着我的身子,似乎摇着摇篮里的婴孩。

“你为什么要来——”一个细细的声音从我的心脏那儿叫道。但没落听不见,他睡着了。呼噜声从他的胸传递到喉咙到口,一声声吐出。我伸手握一下他的嘴,他动了一下身子,呼噜声停止了三秒钟,又响起来。从百叶窗透进的微弱的光,雕刻着他修长的身子,这个男人,还是依旧有着健壮的双腿,平坦的小腹,他倒趴着,微侧着的脸颊被枕头挤出皱褶,线毯全都褪在脚边。他就像个刚从母体降生的婴孩,睡得无知无觉。

这个十来平米的房间,弥漫着单身男人的气息,汗味,脏衣服的馊味,烟草味,隔夜的茶水味、酒味,属于没落的独特的粗野的体味,我一进来,就闻到了。我几乎是迷醉地深深吸了口气。眼睛熟悉了昏暗,房间里的一切并不难辨别:铁床靠着南墙,百叶窗就在上面,床头柜上放着杯子、手机、电话、几本书、烟灰缸,靠门横着两个书架,乱糟糟横着竖着塞得挺满,北墙有个灰蓝色大沙发,边上一个小几上放着一套小型组合音响,散放着几张片子。看上去,没落来这里没几天,似乎没带什么东西。我进来时,看到一个客厅,有电视、沙发什么,隔壁还有个房间,悄无声息暗着灯。莫非这是与人合租的一套公寓?

在杭州,我将我们共有的房子、家具卖掉,对分了存款,将没落的书、衣服寄在他哥哥家里,烧毁了

没落的信件、照片,将离婚协议书寄给还在西藏的他。我觉得和没落非得以这样的方式干净地一刀两断,不想当面和他解决0这些问题,因为我知道,一见面,又是解决不了。我一身轻松跑到上海,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他了。

但我还是解决不了。在沉沉睡去的没落身边,我撕心裂肺地无声地哭出来。总是这样反复。在杭州也是,每次我要和没落分手,每次他都能将一切挽回。然后又如常地,他照样过他的生活,泡女孩,消失个把月,漫游,修炼,写诗,喝酒,永远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就走,什么时候突然回来。他需要在他回来时。我毫无怨言地,等待在那里,他可以一倒头,就像现在这样,呼呼大睡。

现在他趴在那里,像个听话的孩子,我如同他的妈妈,对他的怨恨消失殆尽。

可是明亮呢?在这样的时间里,想起明亮,都是亵渎。我不安起来,开始担心他早上电话家里,我不在,他会怎么想。他是必定早上8点半要打个电话来的。肚子又隐隐疼痛起来。每次想到明亮,肚子都在疼痛。我觉得自己是怀孕了。已经不能再拖了,一定得去检查一下,得有一个解释。

不安如涟漪一般越泛越大。我轻轻坐起来,扒开一页百叶窗,这是个20来层的高楼,窗口正对着一个高架,高架上的车如小爬虫一般,一只只滑行过去,这个车和那个车间没有丝毫联系。夜灯还是那样辉煌地将城市透明地呈现,所有高楼都沉默地张着黑洞洞的嘴。一弯下弦月将苍白的脸颊贴在灰灰的天边。

几点了?

我悄悄从没落身上跨过去,下了床。摸索着内衣、裙子,一件一件穿上。将丝袜和高跟鞋抓在手上,轻轻打开门。门一开,客厅的灯光倾泻进来,没落翻了一下身子,发出含混的一个声音,又睡过去。客厅的灯光晃得我的眼几乎睁不开,但我还是迅速穿上鞋,将丝袜卷进小包。大门咔哒一声在身后关闭时候,把我自己吓了一跳。

等电梯时,我的牙齿上下磕碰着,我是如此激动、紧张和恐惧,没落很可能钻出门,一把将我抓了回去。从1楼到20楼,再从20楼到1楼,电梯的滑行,如此漫长。当我飞奔出这幢陌生大楼时,头脑清明,心中洋溢着热天喝了冰水一般的喜悦。清凉的晨风,在我裸露的腿,空空荡荡地激起一层鸡皮疙瘩。我轻灵而兴奋地跑到对面马路,——天已泛白,星星消淡,月亮只是一个苍白的影子,街上人尚稀少,卖豆浆、油条的流动车子却已推出来了。

9

整整一天,我都昏昏沉沉的。

我将手机关了。只想好好睡一觉。

如电影剪辑一般。一会在一个陈旧的,堆积着很多旧家具的房间里,灯光昏黄;一会在一辆奔驰的马车上,飞扬的尘土,车上的男人不知是谁;又似乎过了好几百年,我和一个男人,像两片扁扁的纸人,从森林中走出来,干干地说着话,声音没有温度,空空地泛着回音……

电话响起来,满屋子都是电话铃声。当然是明亮打来的。他温和地说,昨天睡觉前又打个电话家里,我不在。问我是不是生病了,声音听上去很哑?

我沙着嗓子说:“昨天一个同事生日,去参加PARTY,喝醉了,半夜才回来呢。”

“手机也关了?”

“没电了嘛。现在好累啊,好想睡觉。”

“以后去哪里一定要手机有电。”明亮沉默了一下说:“好好睡吧,以后不要喝那么多酒了。”

我含混地答应着挂了电话,又睡过去。

9点钟邮递员送特快专递过来。我签了字,又睡。

10点半,物业来敲门,还有楼上的卷发睡衣阿姨,都齐齐站在门口。他们搬来楼梯,将排风扇拆了,拿手电筒照了半天,说看不出什么问题,得拆吊顶。我混沌地点着头,说,今天就别拆了,等我老公回来再拆吧。他们很不屑又厌烦地看着我的面色。

关了门,继续睡。

直到下午一点多,我才醒过来。寂静的午后,没有阳光的淡灰的白天,窗外的竹叶沙沙作响。过一阵子,这叶就该黄了,竹子们会形容枯槁地站在那里,无所事事。我爬起来,喝了杯牛奶。想了想,开始做家务。先洗浸在水池里好两天的碗,将橱柜擦了一遍,又理了一下冰箱:还有三块鲜肉、两包花菜,一条苦瓜——下周也够吃了,牛奶需要再去买一盒。然后开始擦地板,从明亮的书房开始,卧室,客厅。很快地也擦完了。还要做什么?

对了,熨衣服。明亮喜欢穿得很干净,穿没有折痕的衬衫裤子。我将挂在柜子里所有的他的衬衫裤子都熨了一遍,又将几双皮鞋也上油、擦亮了。然后,我就开始整理自己的衣服。夏天的该收起来,秋天的全搬出来。我理了一会,发现其实我的东西也不多,一些衣服,当然还有一些书。其实喜欢的书和碟片,也就那几部。还有日记本、影集。我着迷于将自己的东西全部翻出来看一遍,将它们归归类都放在一个箱子里。我突然发现,在这个家里,真的都是明亮的东西,或者是一起买的日用品。仅仅属于我的东西,只有很少很少的一点点,一个箱子都能全部带走的。顶多两个箱子。

最后,整理电脑。电脑中也一样。属于我的内容,只是桃夭名字下面一个文件夹,一个U盘就可以全部拷贝走。其他就是明亮下载的游戏啊、文章啊、音乐啊、电影啊,还有网站的连接啊。哦,还有影集。我打开电脑里的影集,看到好些明亮的照片,明亮女儿的,从小到大,他女儿有个专门的文件夹,非常漂亮笑得像公主一般的孩子。有个文件夹,是半年前,明亮刚认识我时,我们去西塘拍的,看上去我笑得很开心,在半塘路吃鸭子时,明亮说我们每年都要来一次。我又随意点开一个名叫JP的文件夹,这是什么时候拍的呢?是明亮和他前妻、女儿去哪里吃饭的合影,看上去很愉快的样子,他们一家三口亲密地呆在相片里。我看了一下时间,嗯,是这周四,就是我去上深蓝的课,明亮说要去妈妈家吃饭的那天了。

真奇怪了,明亮怎么将这些照片放在电脑里,难道他不认为我会看吗?难道他觉得我看了也不应该不高兴的吗?

我盯着那些照片,当然并不生气。我只是认真地放大明亮和前妻、女儿的合影:他们笑得多么开心啊,看上去那么和谐。我发现自己对明亮一点也不了解,他,他的妻子、女儿,他的过去。他的未来,我也根本不知道。这么和谐的一家人,为什么要分开呢?我能保证我和明亮也能这么和谐吗?即便能达到这么和谐,又能保证不分开吗?

就像没落。我和他做爱时候,未尝不是和谐的?他的肉体总那样让我沉溺、迷醉。可是我为什么要和他分开呢?难道是因为他太多的毛病,难道是因为我无法忍受他的轻慢,飘摇,他的不稳定。明亮的确给我稳定感,可我还是对他一无所知。

我将属于我的文件,我的照片,用一个U盘拷贝好,犹豫了一下,将和明亮的合影也拷贝进去。我将U盘也放进箱子里。

如今我将事情都做完了。就打开电视看起来,一个韩剧,叫《迷迭香》,讲一对恩爱夫妻,妻子得了胃癌,要死了,还有两个可爱的孩子。讲这对夫妻面对死亡一步步走来,如何将每一天都过好,如何相互传达着爱。妻子是在丈夫的怀抱里弥留的,他们的爱看

上去那么坚定啊。

我在沙发上泪流满面。心想着:明天,我得到医院一下,不能再拖了。

10

白色的医院。白墙壁,白色地砖泛着清冷的光,穿白大褂的护士推着药品车进进出出,透明的药瓶子在车里叮当乱撞。消毒水的味道并不令人安心。

1205,扩音器叫了三遍,我才意识到是在叫我。

医生以司空见惯的目光注视着我,问我上次例假什么时候,平日正常不正常,最后一次房事几号。然后就开了单子叫我化验尿去。在她例行公事的表情中,有一种令我含愧的意味。我一手捏着门诊单子,一手端着黄色尿液走出厕所,整个大厅上的人都盯着那黄色的液体。

时间被无边界地延长。这期间,一串号码被叫到。一个女孩,显然要去做人流,进那个半门时,回头看着男友,像只受惊吓的兔子。另一个女子一边扶着墙,慢慢挪出门来,她脸色苍白,挪了半天,到一个长条椅子上,慢慢侧身躺下来。她看上去20岁左右,没有人陪她。

我被叫到尿检窗口。检验师一边在单子上打勾,一边以没有温度的声音说:“你怀孕了。”

没有侥幸的可能。我反复看了几遍化验单上阳性那里打的勾,希望出现奇迹。

真奇怪,为什么没有呕吐,胃口照样很好,甚至性欲更强了。小腹一直隐隐作痛。是不是可能先兆流产呢?也许跳一跳就可以跳掉的,有的人就是如此的。

医生责问我年纪不小了,为什么要做掉。几乎声色俱厉地说:你有炎症,先清洗、吃药,炎症好了才能做。

一进办公室,SIREN就嚷嚷道:“整个上午你去哪里了?那个新来的谢主编都找你三次了,快去!”

我敲了敲门推开进去。谢没落看见我,公事公办的表情慢慢转为恼怒。

“手机为什么不开?”他起身将办公室门关上。

我沉默地坐在他对面的黑皮椅子上。软耷耷靠着。

“为什么偷偷走掉?”没落脸上现出委屈的孩子气表情。

“没落,你为什么要出现呢?我们回不回去了。”

“老实和你说,夭夭,我原不想来上海的。他们拿来的杂志社名单里有你的名字,我才来的。”没落压低嗓子,仿佛怕人听到似的。“我们从头来过好么?我们复婚,在上海安定下来。”

“太晚了。我爱上别人了。”我冷冷地回答。

“谁?什么人?我不相信。”没落像受伤的小狗一样盯着我。

“一个摄影师。”我想到深蓝。

“他怎么样?你们同居了?”没落掏出烟。

“他是完美的、优雅的。他有老婆。”我盯着面前的一摞杂志、报纸。

“嘿嘿。我说夭夭,你不小了,还在做梦?还那么浪漫?”没落嘴角泛起嘲弄的微笑,玩世不恭的表情又浮现出来:“完美?优雅?你当演情节剧啊?他尿尿也是完美的?他吃饭、大便都是优雅的?你了解不了解他呀?你还想当第三者啊?”

“你有什么资格这样说他。他在我心里就是完美的。为什么要像你,像现实的你那样,你有什么好?”我就像被揿住的弹簧反弹一般站起来:“告诉你,我还怀孕了。你别再来扰乱我的生活了。我不想和你再来什么感情游戏了,我受够了。”

“怀孕了?和那个完美的优雅的男人?他用哪个优雅的举动让你优雅地怀孕?”谢没落大概还觉得我在瞎闹腾。他总是那么自信,总以为他能掌控一切,只要他一出现,花都会因为他的力量而萎谢。

“我和一个律师同居了。”我决断地盯着他。

“行啊,夭夭。长本事了,脑子里念着一个,家里藏着一个。你还真不听话了啊?这两年来你真变了。我以为找到你,你还是那么乖呢。”谢没落审视着我,居高临下地打量我。

这个自大狂!!!天哪,他和我离婚了,还要我惦记着他,守着他啊。他以为除了他,我就不能爱上别人了。

“不要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他的语气刺激着我,我知道我要歇斯底里了。

“行了,行了。夭夭,你这女人就是太‘作,整天就想着‘我,我,我,你就不能少点自我?生活中又不是都是我了?”没落满脸不以为然。

“我有自我?我什么时候有过自我?从来不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大学毕业,我就跟你去深圳,在一个公司一个公司之间跳来跳去;你说到杭州开公司,我又跟着来,你将公司败得一塌糊涂,说是为了写诗,我也没怨言。你泡女孩子,一个一个,我闹,你还一大堆理;你又跑西藏去,我也等你。什么时候,你在外面玩够了,你要我乖乖在家,我就乖乖在家等着你。”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了,“你一消失就是几个月,你想过我没有。这会子你又要回来了。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啊?”

“可是我们在一起时,的确也很快乐啊。”没落嗫嚅着。

“我不再要什么激情人生了。没落,我只想和一个实在一点的男人好好过日子。”

“天天,我不实在,你就是个实在过日子的人?如果我像个白领阶级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要说六年,天天,半年,你就厌倦我了。”没落猛吸了一口烟。

我呆住了。难道我对明亮,就是这样的?

午后的阳光斜进办公室。没落背光而坐,脸显得更黑了,他沉默了许久,慢慢地说:“夭夭,我们都不小了,不要再折腾了。我舍不得你。我们重新开始,重新把家弄好。”

“可是我不要了。我没有信心。你给我的过去,让我对未来没有信心。我对自己也没信心。你不要找我了。我烦了。”

我冲出主编室,绕道从边上货物电梯下去。

11

我再一次,从我熟悉的生活中,逃之夭夭。

再过几分钟,飞机就要起飞。乘客们已从上机的骚乱中松弛下来,纷纷将自己绑在座位上。空姐逐一检查行李箱是否盖好,然后就站在过道正前方,无声比划着,教导安全自救知识。每一次上飞机我都认真看一遍,却始终没记住,真出了状况,除了尖叫,我估计也做不了什么。空姐如今跪在地上,捏着自己鼻子,做飞机起火、冒烟时从座位爬到安全出口的动作。窗外的工作人员正在撤掉舷梯,一切准备就绪。

难道非得走吗?直到现在,我还处于犹豫不决中,似乎仅仅是顺从某种惯性,在每一个行动中,都身不由己。真希望发生什么偶然事件,中止这些选择。比如定机票时被告知只有周三晚上的航班,那时候明亮就回来了;比如整理办公桌时,没落突然出现在面前,将辞职信连同整理好的东西全都往我脸上捧去;比如离开办公大楼穿过马路时被车撞倒送医院去了;又比如明亮一反常规今天早上就出现在家门口……甚至就像现在,突然宣布飞机出状况了、有乘客没上机、终点站大雾无法降落、发生恐怖袭击事件,总之飞机无法起飞了。

可能性实在太多太多,任何一个小小的事件,都能阻止我的离开。

但是,一切都那么顺利,那么符合规律,那么不打略愣地进行着。顺利拿到机票,出租车一点不塞车,安检时排队的人也不多,空姐们都很尽责地微笑。没落大概还在生闷气,难道他一点没有嗅到什么征兆?而明亮也依旧在昨晚9点半打电话过来。

“桃桃,我后天11点从成都起飞,到上海是下午3点,到家大概5点多。”明亮听上去很高兴。

“嗯。”我沉默着,眼泪涌上来,“假如我不在家,冰箱里有现成的鸡汤,我特意炖的。”我控制着声音,听上去很温柔。

“知道了。”明亮声音饱满,看来睡眠很好,那边的工作也完成得不错。

“明亮,我——”我哽咽起来。我想大声告诉他,我怀了孩子了,我和明亮的孩子。

“怎么了?想我了?我马上就回家了。”明亮声音多么好听啊。

“没什么。你乖乖的啊。”我迅速挂掉电话。

明天明亮等不到我,会怎么样呢?我难以想象。或许他会以为是因为卫生间漏水,因为家具没换,因为结婚的压力,我才走掉的。就让他这样去想吧,这样想或许更好。我留下的字条,真是做作:“明亮:不要等我,不要找我。我不是你合适的人,不是一个安分的女子。谢谢你这半年来照顾我。”但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只是将纸条留在茶几上,拿个烟灰缸压住。

至于没落,他今天一上班就该收到辞职信了。他能明白。他和我是一类的。

明亮会记得浇那些兰花吧?栏目的事情可以在邮箱里交代SIREN来处理,年终奖金SIREN也可以代领……

唉,可是我为什么还在想这些事呢?

引擎已经发动。飞机顺着跑道缓慢滑行,灰色机场上的灰色车辆都向后退去。飞机滑向空阔地带。突然,一阵颤动,脚下虚浮起来,飞机正抬头、腾空而起,向着灰色的云雾刺去。

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脚下的世界,离我越来越远,它们渐渐变成售楼处的模型。变成一块块饼干,一个个火柴盒,一些玩具车,一只只蚂蚁,变得那么不真实。真难以想象,我曾经置身其中。就在昨天,我离开单位后,来到外滩,趴在防护堤上,看灰黑色的江水微微起伏,货船、拖船、渡江轮在江面上茫然地来来往往,对岸的东方明珠、金贸大厦笼罩在下午的微薄阳光中,好似菲茨杰拉德的城堡。我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们,好似一眨眼,这些高大的建筑就会突然消失。我和这个城市相交了两年。却从来不知道它的性格,我的生活也从来没有融进去过。所有的一切,都如江水,漫无目的地荡漾,如风,不知道往哪里吹。如今我正在离开它,但是脚下的世界依旧人来车往,并不因此而缺少什么。

蓝色的空姐端着职业性的笑脸推来饮料车,优雅、准确地往我的透明杯子注入咖啡。飞机穿过一大朵云时,咖啡微微颤动着。电视机上正在放吴宇森的《纵横江湖》,边上一个秃顶男人戴着耳机咧着嘴盯着屏幕傻笑。我撇过头不去看他油亮的秃顶。薄薄的机翼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引擎始终喋喋不休。

我百无聊赖翻着航空画报。突然就看到一张深蓝的照片,那是这份刊物为他作的访谈。我惊讶于从昨天到现在,居然没想起过他。如今他呆在纸上,羞涩地微笑着,摄影师拍下他的侧影,鼻子很挺,眼神忧郁而深情。我轻轻抚摸他的脸,他的棱角分明的嘴。真好啊,他就在纸上,所以他是没有缺陷的,他在我心里是永恒的。我对他的爱情,也就是永恒的。

我悄悄将这页深蓝撕了下来。

飞机刺破层云,笔直而上,翻转了几个身,才终于疲乏似的依从惯性前行,不知飞向何方。在上一层和下一层蓝天之间,飞机和我一同前行,和我们相伴的有云。隔了玻璃,看云一小朵一小朵,几缕几挂,成团成簇,远远地飘过来,浮到了身边,满以为触手可及,却又落在了后面。孤单的飞机与陌生的云,擦肩而过,终究是各自行走,毫不相干。阳光将飞机的黑影,投映在绵绵密密的云层上,黑色的小小的有翅膀的影子在云上缓慢移动,真如飞鸟一般。孤单的飞鸟。我凝视着云层上鸟的影子,就如看到自己飞翔的魂灵。下面是人间。

我将MP3耳机塞进耳朵,打开来,就是那首老歌: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黄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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