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沈从文对儒家文化的亲和与认同

2009-04-21 03:59龙永干
贵州文史丛刊 2009年2期
关键词:儒家文化沈从文儒家

龙永干

内容提要:作为“自然之于”,沈从文身上表现出极意意味的文化质素。从其童年人格,文学观念,对现世生活的关注,建构自然人性的价值维度以及艺术表现等等方面来看,都可见到他对儒家文化的认同与亲和。

关键词:沈从文儒家文化文化认同

中图分类号:I206.6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8705(2009)02-76-80

沈从文以其独特的边地生活、牧歌情调与“优美、健康、自然,不悖乎人性的生命形式”建构起自己的艺术世界,表现出丰富复杂的文化质素。但从这个“自然之子”身上所体现的历史与文化的个体化的进程来看,他与儒家文化的关系便是其文化人格与生命建构中一个富有意味的部分,对其进行探究,无疑有助于我们深化对沈从文及其文学世界的认识。

作为杰出的现代作家,沈从文既缺少留学欧美、负责东洋的阅历,也较晚接受五四新潮观念的影响,西方现代思想与价值观念在这个“自然之子”的生命初期是少有烙印的,他也总是自认为是“乡下人”。他虽出生偏僻之地,但作为军功荫庇的世家子弟,从小就开始接受儒家文化教育。从私塾到小学,他的书篮里装的便是十来本“由《包句杂志》、《幼学琼林》到《论语》、《诗经》、《尚书》”等组成的儒家蒙学读物。在他离开湘西前往北京去的那一时期,给他以知识与文化滋养的是在陈渠珍旁当文书时所见到的《四部丛刊》、《四库提要》,是从聂仁德那里所了解的“宋元哲学”,是所见到的传统山水画轴与书法作品……如果说“个人生活史的主轴是对社会所遗留下来的传统模式和准则的顺应。每一个人从他诞生的那刻起,他所面临的那些风俗便塑造了他的经验和行为”,那么,儒家文化无疑是沈从文作为“乡下人”的文化——心理的前提与基础。

儒家文化是伦理文化,中和人格是其最为推崇的道德规范,所谓“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但在现代中国,中和人格受到了强烈的冲击,张扬个性成为时代共名。鲁迅峻急,郭沫若奔放,郁达夫感伤,徐志摩灵动,都与中和人格大相径庭。沈从文少年时期虽野性十足,但随着阅历与体验的丰富,其性情日渐平和持重,儒家所推崇的宽厚慎独、柔顺自尊、坚毅宏远成为了他性格的主调。无论在北京还是上海,无论是穷困还是顺达,无论是民国苦难还是文革风波,他都始终持守不颓废、不消极、不苟且、不矫情的生命态度,自尊自强,坚毅执着地探索生命的意义与价值。在上海时,面对外界纷争与主义蜂起,他反复表示:“我不轻视左倾,却也不鄙视右翼,我只信仰‘真实”“迂持”自己的文学信仰。虽与鲁迅产生误会,但在《论中国创作小说》、《鲁迅的战斗》、《学鲁迅》

等文章中,对鲁迅的创作给出了客观公允的评价。沈从文曾多次引《老子》中的箴言自喻,但其人格精神并非道家的傲岸愤世,偏激峻急,更多的是儒家的“直而温,宽而栗,刚而无虐,简而无傲”的君子人格。

儒家在价值实现的路向上所循是“立德”、“立功”“立言”。撇开其价值原则的狭隘与固化,其刚健自强、柔韧有为的生命态度与探索精神显然是生命主体性意义与价值获得实现的途径。自小,沈从文父亲的“再来一个将军”的价值目标便影响着他的童年。虽然这一价值目标无法在瘦弱的沈从文身上得以实现,但他的入伍以及在军队中晋身军阶的想法,都或多或少地与其父的理想以及军功世家有着直接的关系。他最终在生命意义寻求的内在呼唤中离开旧式军队。怀着“多见几个新鲜日头,多过几个新鲜的桥”的心思,“向更远处走去,向一个生疏世界走去”,在因缘际会中认定文学是实现自我价值的根本所在,将文学视为自己的“信仰”,坚信文学能够使民族“增加些知识,减少些愚昧,”为民族的“光荣”与“德性”而发挥积极的作用,所循的价值路向的整体框架就是“立言”。昆明时期,沈从文在极富抽象色彩的《烛虚》中再次表明自己对文学于自我生命的意义时说道:“自然极大,也极残忍,战胜一切,孕育众生。蝼蚁蚍蜉,伟人巨匠,一样在它怀抱中,和光同尘。因新陈代谢,有华屋山丘,智者明白‘现象,不为困缚,所以能用文字,在一切有生陆续失去意义,本身亦因死亡毫无意义时,使生命之光,熠熠照人,如烛如金。”。这与鲁迅的“速朽”意识不同,而与儒家主张的“虽久不废,谓之不朽”“文学者,经国之伟业,不朽之盛事”的价值意向是完全吻合的。其价值值阈,依然属于传统文化的“立言”范畴。

沈从文认同文学的本体意义,因而在具体的创作过程中总能较为自觉的置身于政治漩涡之外,这显然与传统儒家不同,而带上了鲜明的现代气息。他主张“‘自由主义在文学运动中的健康发展”但他却未将文学引向解剖国民性的痼疾,也未曾将其导向“perfect”、“beauty”的唯美之域,而是聚焦于“国民道德的重造”。“道德的重造”是源于目前道德的种种腐朽和堕落,是源于“农村社会所保有那点正直素朴人情美,几乎快要消失无余,代替而来的却是二十年实际社会培养成功的一种唯实唯利庸俗人生观”是“原来的质朴,勤俭,和平,正直”价值“范式”的异化和堕落。可以说,对于道德堕落的忧患是儒家“忧道不忧贫”的一种具体的表现。在四十年代,他目击时弊,沉重反省社会与民族的发展状况时,更是对文学的价值予以高度认同:“在习惯上,在事实上,真正丰富了人民的情感,提高了人们的觉醒,就还是国内几个有思想,有热情,有成就的作家。”正是出于这样一种认识,他在强调“自由主义”文学之路的同时,也看重文学“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的社会功用,这与儒家是保持着内在的一致的。他认为创作的价值在于用文学的形式来忠实地记录“一些平凡生活上的‘常与‘变,以及在两相乘除中所有的哀乐”,让人们认识到“正直和热情,虽然已经成为过去了,应当还保留些本质在年轻人的血里或梦里,相宜环境中,即可重新燃烧起年青人的自尊心和自信心”。可以说,在沈从文的意识中,德性是生命个体之本,也是一个民族与国家振兴与发展的根本。从这样一个层面来看,其道德理想主义的意识是十分地明显。正是将德性放置于本体,他进一步认为“德性”是“善”,也是“美”,“美就是善的一种形式,文化的向上也就是追求着善或美的一种象征”,“在有生中,我发现了‘美,那本身形与线即代表一种最高的德性。”。将“善”“美”“德性”并置,可以说,这种观念是一种“美善相乐”的主张,也是一种泛道德意识,很大程度上是受儒家文化德性为本的集体无意识的影响所成。

在一般读者的接受视野中,沈从文沉湎于湘西边地的自然人性与传统桃源式的牧歌情调。但这只是其创作中期的主调,并非其文学世界的整体。他在构建自己的“人性小庙”之时,同样关注着时世的变化与民族的兴衰际遇,体现出儒家知识分子所应有的现世关怀与历史主体精神。

如果不按其作品的创作先后,而按照其作品所反映的时代生活的年代来看,可以清楚地见到他的作品对中国社会现实与时世政治的一贯关注。他在《七个野人和最后一个迎春节》、《从文自传》中,对清朝政府与军阀势力对湘西苗族和人民群众的血腥镇压的给予了沉重的控诉;在《菜园》、《新与旧》中,对20年代国民革命失败后国民党对群众的疯狂屠戮给予了强烈的批判;在《丈夫》、《泥途》中对30年代农村与城市经济凋

敝导致的生存的悲剧寄予了深悲巨痛;在《长河》中对蒋介石导演的所谓“新生活运动”进行了无情的嘲弄……不仅如此,他还在《丁玲女士被捕》、《知识阶级与进步》、《禁书问题》等文章中义正词严地对反动政府的残暴与腐朽进行直接的抨击与批判,在《早上——一堆土一个士兵》、《黑夜》、《过岭者》等作品中对民族解放战争和共产党领导的革命活动进行了动人的表现。这既体现出其对“自为”生命追求的认同与肯定,更体现出儒家文化“不以一心之戚而忘天下之忧”的忧患意识,“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的道义情怀,以及儒家知识分子“直道而行”、“正义直指”的无畏精神。

沈从文在为人处事上体现出儒家人格的风范,但在其艺术世界中,对都市表现出其特有的“偏激”与“片面”,一反儒家的温顺与平和,认为“乡下人”“既重义轻利,又能守信自约,即便是娼妓,也常常较之讲道德知羞耻的城市中人还更可信任”。其实,我们透过其偏激的表层可以见到,他是从城市文明的畸形发展来反观农村,他所忧患的是传统道德美质与素朴人性的消失与沉沦,是从传统道德原则与价值秩序遭受物质欲望冲击所引发的失落与痛苦中对既往的温情回望。可以说,在历史与道德的二律悖反过程中,其立场显然是保守持重的,是立足于道德对于人性的本体意义去关注生命的意义。从其价值资源的设置与建造方式上来说,则可见到他所体现出来的儒家文化的立场。

中国文化向来是以德行为其构造的基石,虽经新文化运动的冲击也没有根本变化。激进如陈独秀,也断言曰:“伦理的觉悟,为吾人最后觉悟之最后觉悟。”沈从文强调道德的重造,从其价值构造的维度上来看与倡导“新道德”,“改造国民性”并无本质区别,但与鲁迅以进化论、现代意志学说与自我“虚妄哲学”为基础而致力塑造“战士”与“过客”人格不同;也与郭沫若积极汲取现代西方生命哲学呼唤气吞寰宇、意气纵横的“天狗”不同。沈从文对生命重造的资源设置要显得相对保守许多,他的道德构架不是“个性解放”与“生命意志”,也不是“民主”与“科学”,除开他在昆明时期对“生命远景的凝眸”而“潜渊”、“烛虚”时所渗入的较为鲜明的现代意识外,其理想人性的基石多是以“乡下人”的生命阅历、文化体验和价值思考为基础去予以建构,而其文化资源并没有越出传统文化的质性构架。具体来看,其具体源头为以下三个方面:一是湘西边地的山民与士兵的自然人性,二是都市下层民众的精神与道德,三是苗族原始形态的文化要义。

从《柏子》、《老伴》、《夫妇》、《虎雏》、《三三》、《山鬼》到《边城》、《长河》等作品去具体考量,作品中人物形象身上的质朴、热情、单纯、善良、自由、勇敢、诚信、正直、重义轻利等等是沈从文所标举的“优美、健康、自然,不悖乎人性的生命形式”的具体内涵。在《泥途》、《失业》、《道德与智慧》等作品中,都市下层“抹布阶级”在生活困境中所表现出来的是正直善良,相互扶持的优秀品质。这些可说是沈从文道德重造的主体,但从这些道德因素的文化质性看,既不是“个性解放”,也不是“民主”与“科学”,其值阈显然是儒家文化所倡导的德行条目。但是沈从文所倡导的这种德性构造并非官方意识形态所借重的儒家教条,也不是自诩正统的儒家知识分子所看重的理学信念与心性闲淡,而是散播在民间的、以自然朴素的人道主义为基质的伦理德性与价值信念,是日常实践,是伦常日用,也就是说,这些价值信条,并未被假借与篡改,并未限制于血缘基础之上,而是拓展于人与人之间,具有一种极为普泛性存在的日常性存在与伦理性践行。可以说,这些道德素质与精神品性在很大程度上是既有的存在,是传统文化特别是儒家文化的题中之义。沈从文也曾明言,这些美质“虽然已经成为过去了,应当还保留些本质在青年人的血里梦里”也就是说,在沈从文的道德重造的观念中,很大程度上是与鲁迅的“改造国民性”有着本质的不同,后者是源自恐怖于整个文化本质的“吃人”而进行颠覆,而前者是传统文化优秀品质的重新唤醒,传统文化在生命的重造与前行中是一个相对自足的世界。在沈从文的文学世界中,他没有向外来文化或现代文化借助重建资源,而是以旧观新,以常统变,其保守的文化立场是十分具体而鲜明的。这既与其出生的乡土背景有关,也与传统特别是儒家守成自足的无意识文化心理有关。

现代语境以及20世纪的生命主体不可能仅仅依赖既有的文化资源,生命主体的价值构造也不可能在一种自足的封闭系统就可以完成。当然,沈从文也力图积极拓展其文化值阈,在《龙朱》、《月下小景》、《媚金豹子与那羊》、《神巫之爱》等作品中,他力图张扬边地原始文化的自由、热烈、浪漫、粗犷、奔放、重承诺、轻生死的品质,“想借文学的力量,把野蛮人的血液注射到老迈龙钟颓废腐败的中华民族身体里去使他兴奋起来,年青起来,好在20世纪与别个民族争生存权利”。但原始文化的“原始自在”让沈从文无法、也不可能将其作为整个民族重造的文化土壤。离开上海后,他的文化重建资源明显地又回归到以儒家为主体的传统文化上来。自1932年写完《凤子》之后,苗族文化符号太太弱化,逐渐成为一种模糊的远景。即使是1934年重新回到故乡,他运用现代理性对先前所张扬的湘西山民生活进行了审视与批判时,也只是说“这些不辜负自然的人,与自然妥协,对历史毫无担负……”但其对这些人的“改造”不过是“改造这些人的狂热到一件新的竞争方面去”,不是借助“民主”与“朕归于我”,达到“人之大觉”,而是将“自在”生命的狂热之力,予以导引而已。

可以说,无论是湘西边地,都市下层,还是苗族原始文化,沈从文对传统既有文化是抱着鲜明的守成立场,没有推倒与颠覆,没有激进的批判与否定,而是一种平和的“重造”、是传统文化内向性的发掘与复活,是“保留”与“继承”……这一切都表明其与时代主潮,现代趋向有许多的不合时宜,有许多论者反复强调沈从文的反现代性的现代性,但从其文化的选择与价值构造的取向上来看,他的确是一种古典情怀与保守心态。

沈从文的文学创作呈现出变动不居的状态,其作品中所表现的苗蛮传奇,所张扬的原始强力,所描绘的自然情欲、所沉湎的浪漫巫风神性……在某种层面上来讲是儒家诗学所反对的“怪力乱神”。乍一看来,他与儒家美学精神有着极大的区别。但是,随着沈从文艺术创作的不断成熟,其在艺术表现上日益表现出与儒家中和美学精神相合的地方。

儒家诗学强调“温柔敦厚”,主张“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要求作者在对内容与表现上都不能过于激烈和直露,而应做到委婉与含蓄。20世纪20年代沈从文北京时期的作品多受五四文学、特别是郁达夫作品的影响,多写自我生活的困窘与性的苦闷,在艺术表现上直抒胸臆的倾向十分明显。到上海后,其作品则倾向于张扬原始强力、自然情欲、苗蛮传奇及其所虔敬的神性,而对都市生活则表现出极端的鄙夷,其审美倾向的“偏至”之“奇”非常地明显。但随着其审美风格在三十年代时,就有了诸多的变化,其艺术表现逐渐走向内敛与含蓄、对“恰当”与“中和”的追求表现出与儒家中和美学精神相合的地方。他在《新废邮存底》、《论技巧》、《短篇小说》等文章中反复强调“恰当”的重要性,认为“就‘技巧一词加以诠释,真正意义应当是……

是‘求妥帖,是‘求恰当”“故事内容呢,无所谓‘真,亦无所谓‘伪(更无深刻平凡区别),要的只是那个‘恰当。文字要恰当,描写要恰当,全篇更要恰当。”“作者在任何情形下,都永远具有上帝造物的大胆与自由,却又极端小心,从不滥用那点大胆与自由超过需要。作者在小小作品中,也一例注入崇高的理想,浓厚的感情,安排得恰倒好处时,即一块顽石,一把线,一片淡墨,一些竹头木屑的拼合,也见出生命洋溢。”可以说,他所谓“恰当”在艺术中不仅是一种手段了,而且成了根本,这与儒家所追求的“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的“中和”之美有着本质的一致。

在具体的艺术实践上,沈从文的文学世界的确也呈现出一种逐渐向儒家含蓄委婉,温文尔雅,淡远蕴藉的美学精神靠拢的倾向。而这种变化最为鲜明地体现在性爱题材的处理、人物形象的塑造与讽刺艺术的表现上。

性爱是沈从文题材构成的一个重要部分,从《篁君日记》、《采蕨》、《雨后》到《柏子》、《道师与道场》,到《龙朱》、《神巫之爱》,再到《边城》、《长河》,大胆直露、甚至带有自然主义的性爱成分不断消隐,代之而起的是含蓄、蕴藉的暗示与隐语,男女之间情欲的放纵戏谑也变为“山歌”唱和间的传情达意、两性交往中所寻求的心灵契合。《边城》中所叙写的是爱情故事,但终篇没有涉及到任何与欲望相涉之词,整个作品所表现出的是一种的“温柔敦厚”“无邪”之美。前后对照,可说是大相径庭,判若两人。同时,前期创作中的“性爱”旨在张扬自然生命的元气,而后期作者所写之“爱”则成了人物“优美、健康”的人性之光。欲变为爱、简单直露的写法被诗意的表现所取代,作品中给人诗意联想的自由空间也获得了极大地拓展。其作品也越发散发出一种雍容平和、沉静淡雅的儒家气度。

对于叙事性文学作品而言,人物形象的塑造不仅是作品的主要价值所在,而且也是创作主体的文化取向和审美择别的集中体现。沈从文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也体现出向儒家审美精神亲和与认同的倾向。在前期创作中,沈从文往往从“奇”人手,要么着重表现人物言行性情的突兀殊异之处,要么注重描绘其生存环境的神秘与诡异,即使所写为平常之人,也往往以曲折离奇的故事写出其惊世骇俗的地方,他笔下有土匪出身、快意生死的刘云亭(《从文自传》),有占山为王,但年轻聪明、知书达礼、温柔体贴,远非青面獠牙的匪首道义(《在别一个国度里》)。有的是平平常常的豆腐店老板、厨子,但却做出盗尸这样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三个男人与一个女人》、《若墨医生》)而有的索性只是传说故事中的龙朱(《龙朱》)、媚金与豹子(《媚金,豹子与那羊》)、神巫<《神巫之爱》)……或许这可能是与沈从文酷爱《史记》,而接受了《史记》“子长所爱,爱奇也”(扬雄{《法言·吾子》)的审美趣味有关,但无论作者的用意何在,其审美取向与正统儒家的“无邪”、“不语怪力乱神”是相违背的。但是随着沈从文创作的不断推进,其笔下的人物逐渐蜕去了其粗犷雄强、无所约束,诡异怪诞的一面,在后期创作的三三、翠翠、夭夭、天保、傩送、巧秀等人是身上呈现出的是温和含蓄、纯正朴素、诚实敦厚、善良恬淡的性情主调。作者对先前人物表现出的惊羡也逐渐隐藏在客观冷静的“现象”中,即使在表现萧萧、贵生、巧秀等人的悲惨与不幸时,作者都是以写意的笔调含而不露、淡而不显地将情感化人平和从容、沉静绵长的叙述之中,其艺术表现真可谓是深得儒家“哀而不伤”、“怨而不怒”的个中神韵。其整个审美格调也由先前的“奇崛”而变为“丰盈,完美,更能透视作者怎样用他艺术的心灵来体味一个更其真淳的生活”还值得一提的是,讽刺作为沈从文小说的一种基本风格,同样也体现出其儒家中和温厚的美学韵味。沈从文在《三贝先生的家训》、《松子君》、《第二个狒狒》、《来客》、《有学问的人》、《绅士的太太》、《八骏图》等等作品中都运用了讽刺的艺术手法。但整体来看,沈从文的讽刺是针对各种社会世态而发,烛照出人物道德与精神领域的病态与畸形,“从风雅中见出庸俗,从自大中见出渺小,聪明中见出愚蠢,文明中见出肮脏,大度中见出自私,真诚中见出虚伪”在无意识中是遵循着儒家“主文”的维度,面不指向社会政治现象,也就很少将世相讽刺化为政治批判。同时,沈从文的讽刺中很少辛辣之辞与冷嘲之语,“而是讽刺中带着怜悯,批判中含着同情”。而这主要是源自作者德性价值原则去观照生命自身的阴翳与泥途。《八骏图》是其典型的讽刺作品,但在这里,作者无冷峭辛辣之词,而是多用悲悯之语,作者通过达士只口说“这里的人,从医学观点看来,皆好象有一点病。(在这里我真有个医生资格!)”,及至后来,又通过叙事者之口揶揄达士“这个自命为医治人类灵魂的医生,的确已害了一点儿很蹊跷的病”。讽刺中流露着理解与宽容,揶揄中包含着温情与希冀,平和之情与中正之笔融为了一体。创作主体的“刺过讥失,所以匡救其恶”的“讽喻”与“闵戒”所体现出的无疑是一种儒家“主文而谲谏”的原则。

总之,沈从文与儒家文化的关系是一种确实而微妙的存在,上述所论述的是其与儒家文化亲和认同之处,他对儒家文化的批判与超越并未论及。同时,沈从文对儒家文化的亲和与认同是一个由隐而显、由疏远而切近的过程,之所以有此种变化,既与沈从文个体文化进程有关,也与其对文学的价值期待与建设取向有关,更与其生存空间的变化有着直接的关系。上述种种问题,笔者拟在其他文章中进行阐释与探讨,此处不再赘述。

责任编辑黄万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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