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东河西

2009-07-24 08:51刘益善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09年5期
关键词:娘子老婆婆队长

作者简介

刘益善,1950年12月出生于武汉江夏,祖籍鄂州,华中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1973年10月分配至《长江文艺》做编辑,现为湖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副巡视员,《长江文艺》杂志社社长、主编、编审。1969年开始发表诗作,出版有诗集《我忆念的山村》,散文集《玛瑙石》,小说集《母亲湖》,长篇纪实文学《迷失的魂灵》等20部。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跟着会计童吉喘大叔走上找秧之路时,我正在十六岁里面。吉喘大叔不说话,脸上是一片忧伤之色,就像他的小女儿珍妹淹死时那样。珍妹和我的小妹妹一年生的,原来约定下个月就去报名读小学一年级的。那天,大人们都去加高堤圩子去了,大水已经淹没了大田好深,也把在田边捉一只绿蛤蟆的小珍妹淹没了。多好的小女孩啊,胖嘟嘟的脸蛋,见人就笑出俩酒窝,喊我“菱角大哥”时很好听。珍妹被大人从田里捞起来时,小肚子鼓胀着,两只眼睛瞪得好大好大。珍妹娘哭得死去活来,我娘和队里的许多女人们哭成大合唱,我也像女人样地哭了。会计童吉喘大叔没有哭,他像现在这样一脸忧伤地望着那片大水。

我的心情也沉重起来。我打赤脚穿了双棕色的塑料旧凉鞋,这双鞋我穿了两个夏天了,底子已经磨得很薄,有一只的带子快断了,春桃就用一根布带子系住,还蛮管用的,到底是女孩子有心窍。我提了提短裤,把背着的黄军用书包往腰后推了推。这军用书包是我上中学时背书用的,现在里面装着套换洗的背心短裤,还有够我吃一天的烙饼。烙饼是我娘今天起早床做的,面粉中还调进了两只鸡蛋,够香的。我娘这时正站在路边的杨树下,旁边站着春桃还有我的大妹妹大欢小妹妹小欢。她们的脸上都是黯黯的,就像我家的茅草屋顶样,没一点明亮成分。春桃的眼睛望着我,眼光里有些东西,我是不明白的。

我把提在手里的草帽转动了一下,我想我们该动身了。我望望吉喘大叔,他还是那忧伤的样子呆着没动。吉喘大叔是个黝黑的汉子,大脸盘络腮胡,平头上的短发支棱着像刺猬。吉喘大叔一手提着顶发了黑的破草帽,一手提着只白布面口袋,那口袋的内容跟我的黄书包差不多,但多一把烟叶子和百十来块钱。那钱是我们生产队的最后一点家当。吉喘大叔的一双像枣木树枝的腿子杵在村头,腿肚子上爬满蚯蚓般的蓝筋,两只大脚掌装在用橡胶轮胎皮做成的凉鞋里,这玩意儿耐用,但太粗糙太难看。

队长韩癞痢是个小个子,他这时正和一堆男女社员站在另一棵大杨树下,与我娘他们站的那棵杨树形成了夹道欢送的仪式。韩癞痢和一堆男女们望望我和吉喘大叔,谁都没有做声,但大家的眼光里是千斤的重托万斤的信任啊!我掂出了人们的希望的分量。全生产队一百几十张嘴,他们要吃,一百几十口人,他们要穿要过日子。还有公粮。

队长韩癞痢叹了口很大的气,朝我们俩摆摆手:“会计菱角呀,你们早点动身吧,全队人的希望在你们身上啦!你们路上注意呀,有了消息,早点摇个电话回,电话摇到公社,我老大会回村来报信的。唉,你们再看看这田,这是三百多亩田啊,我的天哪!”

韩癞痢说完就蹲下去了,双手抱着他那颗光秃秃的头。他身边人堆中已有女人的抽泣声了。

是的,要看看这田,这三百多亩田,只有记住了这惨状,我们就会想天方设地法拼命地弄回一批秧来,有秧就有法,无秧就无收。队长挑中我和会计吉喘出外找秧,是有考虑的,我年轻,刚从学校回来,可能灵活些。会计吉喘昵,是队里的内当家,能吃苦也有权谋的。我们俩这回出去,是非要找回秧不可的,要不就没有脸面回来见父老乡亲。

这时大约是早上七点钟左右。太阳出来了,日头在东边逍遥自在地工作着,把红艳艳的光彩涂染了大朵的云团,离日头近的云团红了,离日头远一点的云团亮了,红的亮的云团簇拥着日头,组合成一块斑斓东方。是的,太阳这时是美丽的,天气还不热,早晨的凉风还没退尽,站在村口看东方,是一种美的欣赏和享受。

我对着抱头蹲地的队长韩癞痢,对着面容凄切的一堆乡亲,还有脸色黯然的娘和春桃们,对着失女之痛未消又添灾毁之痛的会计吉喘,我有心思欣赏东边那日出之美吗?我在中学时培养的那点诗意早消失净了。我只感觉到心痛,只感觉到悲凉和压抑。

东边,那斑斓的色彩下面是我的乡亲们苦心经营的三百多亩好田。半个月前,我结束了中学的生活,失去了上高中的希望,我悲痛我灰心。我挑着被子行李回村来,当我第一眼看到我家乡的这一片无边的绿浪时,我的悲伤失意荡然无存,我是张开双臂扑向这片绿海的。

二季稻秧返青拔节,三百余亩稻秧平展展的一望无垠,秧苗绿翠浓青,浓得发紫,这是我故乡的稻田才能生长出来的颜色,是我的乡亲用胸脯捂出的颜色,用血汗浇洒出来的颜色。这是有生命的碧色,有灵性的碧色。用眼望吧,放开嗓门喊吧,绿色无遮无拦无穷无尽,光滑的绿色,你的眼光可以像飞机在它的跑道上滑行般地滑过这绿色,你的嗓音可以像城里孩子玩的飞碟那样紧擦过绿色的尖梢而飞向远方。微风起了,碧色荡动起来,荡动得那么优雅那么缓慢,像曼舞的少女轻掀她绿色的裙裾。缓缓荡动,缓缓荡动,那印象在我脑子中刻印下深深的形状,若干年后,我在城市里生活了,夏天,当妻子从冰箱里端出碧色的果冻时,果冻那缓缓的微颤,使我想起家乡那浓得化不开的绿色稻田。

就是那令人神往的台不得用手心去碰一碰的绿色,在一个夜晚就消失了。百年未遇的瓢泼大雨下了一夜,某一处圩堤倒口,湖水肆无忌惮地淹没了绿色,也淹没了会计童吉喘的小女儿珍妹。

一个星期后,水退了,圩堤筑固了,可乡亲们的三百多亩稻秧,那使人心疼的绿色在哪里?

我的眼前是一片惨相。昔日纵横有序的爬满青藤草的嫩绿田塍,如今被乱七八糟地抛撒着,像理不清的烂草绳,像乡亲们百结的愁肠摊在光秃的田野上。田野里的洪水没有了,只留下腐烂的发黑的稻秧的尸体,空气里有股沤青草的臭味。没有幸存者,稻秧的美丽的躯体碧绿的青春被洪水们摧残殆尽,青春天折了。队长韩癞痢那天早上起来,是号啕着的,今天他都不敢再看一眼稻田的惨相了,他只好抱着头。一个星期的恶水,再坚强的生命也要被泡烂发臭。人们悼念着,悼念着失去了的稻秧,悼念着会计童吉喘失去的娇女。

我不敢再看下去了,那狼藉的田野,那没有了绿而呈现凄凉无生气的田块。太阳照在田块中的水泡烂泥和耷拉的灰死秧禾上,发出刺目的光。

我们该动身了,我望了望身边的会计吉喘,他的目光却落在村子里。村子是小村,一色的土砖茅草屋,那该冒起炊烟的屋顶,都没有一丝生气。全村人都聚在村边了,他们中有多少人像我娘一样早晨没吃东西,或许喝了点清汤拌菜叶之类的东西。一些屋里断了粮,没断粮的家现在也得要把一粒粮食当作两粒用了,人们准备度饥荒。出去找秧,在被淹过的田里再抢插一季,秋后能收些粮食的。人们作出这种决定,不是什么抗灾夺丰收之类的壮举,而是为了队里百十口人锅里有煮的,有活命的粮食。春桃这时从我娘身边走过来,走到我身边悄悄问:“菱角,几时回来

呀?”

我说:“这说不定的,三五天吧,时间要赶早哩,要不就晚了季节,插下去秧也没用。”我好像懂得不少,其实这是我听队长说的。昨天晚上他反复叮嘱我和吉喘大叔,要我们快去快回。

吉喘大叔毅然地收回目光,把白布面袋朝肩上一搭,喊我:“菱角,我们上路了!”说完头也不回,抬脚就走。

我看了看我娘我妹妹春桃和队长以及树下的男女,也转身跟上吉喘大叔走了。

春桃在后面喊:“早点回来!”

我没有答她,心里想,我还不晓得早点回。脑子里却留下我小妹妹的样子:她怀里抱根竹竿,是我娘为她备的。我娘说:“小欢,你用这去赶鸡鸭,莫让鸡鸭糟蹋田里的稻秧啊!”如今我小妹妹没必要赶鸡鸭了,田里的稻秧没有了。

有个作家写道:太阳牛卵子热。这种感觉太奇特了,我想起来我跟吉喘大叔上路时,对太阳的感受就是如此,不过还不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吉喘大叔的大脚掌套着丑陋的凉鞋,踩在地上叭叭响,他的枣树枝子般的腿迈动起来快而有劲。我跟在他的屁股后面,也走得很起劲,我浑身有种使命感在涌动。

我们还是走在河东的土地上。要找秧。必须要过金水河,到河西山地里去找。金水河不是北京的那个河,而是长江的一条支流。河东是平地,朝东看过去,平展展的,可以望到长江的大堤,像条巨蟒样横亘在远处。在大堤背后的大片平地上,有大大小小的湖,在我们家乡叫做湖区。湖区有了不少的水利设施,但还是怕水,下大雨倒堤圩,是我的家乡最怕的事情,比对文化大革命还怕。文化大革命嘛,别人革命,他们种田,互不相干;下大雨倒堤圩呀,庄稼淹了,没吃的,最怕。我和吉喘大叔还走在河东的土地上。吉喘大叔不做声,他在看,看别的生产队的田淹得怎么样?结果是差不多,大家都淹了,都是湖区嘛,老天爷不讲面子的。别的队淹了,别的队也要找秧,那我们找秧就更困难了。要快,吉喘大叔走得更快了,我还在鼓足劲紧跟着。

渡口到了。金水河百把米宽,春夏时节,风和日丽,她袅袅婷婷,像个文静温顺的少女。那时,她水平如镜,照着白云,照着帆影,戏着小船,轻拍石埠头,真是条好河。河好河美就逗人喜欢,那时河上有多少渔船,艄婆荡桨,发鬓还插那么朵小黄花,艄公立船头,把那小渔网撒得像花般好看,然后捞起活蹦乱跳的鱼来,好有韵致。夜晚,踏着月色,来到河畔柳树边,听河水絮语,年轻人就放声地笑吧叫吧,好不快活。想当初春桃拉我来过,我看到河上的夜景,岸边泊两三点渔火,我“啊啊”了半天,想念出几句诗来,却硬是什么也念不出来。现在看起来,春桃那时是喜欢我的。春桃是我姨的女儿,大我两天,可我从来不喊她姐的。幸亏我们那时没有相爱,要是爱上了,婚姻法是不允许的。金水河,水性杨花,说变就变的。就在我们的田被淹的那一天,她突然发起怒来,成了个凶狠丑陋的大肚子泼妇。她膨胀了变粗了,满当当的一河浊水撑大了她的肚子。河柳摇摆,金水河披头散发,拼命地用肚皮撞击着河岸,大声呼啸,我不明白她要冲上岸去干什么,去帮湖水淹田吗?湖水早把田盖住了,你何必还来为虎作伥呢?丑陋的泼妇没人喜欢,渔船们早跑了,河面上没有插花的艄婆和张开的网花,金水河是个没人理会的丑婆娘。

我和吉喘大叔在渡口停下来,渡口有排柳树,柳树底下已有不少人了,而渡船在河西还没过来。吉喘大叔站在柳树下,敞开赤胸,摘下他的旧草帽扇风。我也摘下草帽扇起来,扇来的风解决不了什么问题,刚才一阵急走,使得我有些气喘了,额上满是汗。吉喘大叔见我的样,问:“累了吗菱角?你看这些人,怕还得等两船才过得完!凫过去吧,往上头找个僻静些的地方!”

我望望河面,河水不清不浊,在疯狂过几天后,现在安静了。太阳在一点点地大起来,现在比牛卵子热多了。我感到热,正想到水里去凉快一下。这百把米宽的河,对我们这些湖乡男人来说,不值得一谈。我说:“好!走吧,吉喘大叔,要抓紧时间。”

我们一前一后沿着河岸往上游走去,河岸呈倾斜状,不干不湿的泥沙土上长着蓬蓬绿草,这些草的生命力倒强,没被水淹死。我们踩在泥沙和绿草上蛮舒服的。走了一截子路,看看离码头远了,那儿的人望这边也不会望得清楚。吉喘大叔停下来,一把扒光了裤子和上衣,将一尊赤铜雕塑现在我面前,那胳膊那大腿那胸脯那肩膀,多么壮实有力,我相信此时即使天垮下来,到他头顶都要打个顿儿,这根铜一样的柱子会抵挡一阵的。我学吉喘大叔那样,也拉下了衣裤,我简直惭愧极了,我看到我的胳膊胸脯大腿肩膀又小又白又没劲。我想在吉喘大叔身边,我像只雏鸡,什么东西伸出手来一捏,就能捏碎我。吉喘大叔是棵老杨树,我是老杨树边的一根蒿草。我两手摸摸屁股,我的屁股蛋子是尖的,我好伤心啦!我父亲两年前去世,我娘拉扯着我们兄妹三个,还要供我上中学。幸亏姨妈姨爹好,春桃也好,队里的乡亲们都好,他们对我家的照顾我永生不忘。我上中学时,吃的穿的都不如人,我营养跟不上去,到现在十六岁了,还长得这点点个子,太伤心了。

吉喘大叔在我发愣时,把我的衣服和黄书包再加上他的衣服一齐塞进白布袋中,我发现他的白布袋好大。他把白布袋顶在头上,一手高举他的黑草帽,连他的丑陋凉鞋都没脱,就走进水里去了。吉喘大叔在水里走着,一直是走着,下巴离水面好高,肩膀掌握方向,往前一拱一拱的,好快。我知道这叫踩水,是游水中的高招。

我也不脱凉鞋,扑进水里。我不会踩水,那时还不会蛙泳,我的蛙泳是后来在省城里工作时在游泳池里学的。我只会两只手两只脚一起动的姿势,我们乡下叫“打鼓秋”,打得水啪啪响,且速度也不慢。草帽没有手拿,只好戴在头上,凉鞋没脱是大大的失算,穿着凉鞋打鼓秋,好不方便。我在河水里啪啪不停地前进着,我感觉到双脚在扬起来露出水面时被太阳晒的温热,又感觉到双脚回到水里时河水带给的凉意,我的身子是伏在水里的,舒服极了。

吉喘大叔已经上了岸,穿好了衣服坐在一块半截砖上,我的衣服和黄书包放在一边,他看着我打鼓秋,说:“要学会踩水,踩水好!”

我爬上了岸,身子刚从水里出来,立时就尝到阳光的热辣尖锐了。我连身上的水都不擦,三下两下地套好衣裤,背上黄书包。吉喘大叔站起身,一脚把半截砖踢到河里说:“我们节约了半个小时,要等那破渡船,至少要耽搁三里路呢。”

我这时突然发现我的草帽出问题了。我的草帽是春桃买的,麦草编得细密结实,白晃晃的真是顶好帽子。春桃送给我的当天,我在草帽上写了“扎根农村”四个字,毛笔蘸着红广告颜料写的,不是用的红油漆。我的草帽被水浸湿了半边,广告颜料见了水,“扎根”二字成了团红粑粑,只留下“农村”两个字。我惋惜了一下。见吉喘大叔的胡子,千千的,连点水沫子都没有。我还是要学会踩水。

吉喘大叔在前,我在后,我们踏上了河西的山地了。

东西是不同,河水是个界限。我们河东地是黑油油的,可是到河西一看,地都是白的黄的甚至是红的,好有色彩。河东连个

土包都没有,河西却有一嘟噜的山包,挨河边的小些,越往西望就越大,大到层层叠叠只看得到蓝糊糊的影子。到山地了。我看河岸边的一只小山包被人挖了个坎坡,坎坡裸露的土一层一个颜色,好看得很,真是五彩的土地呀!我跟在吉喘大叔的身后走着,太阳辣辣地照,周围没什么人,只听我们的四只脚踩在路上喳喳地响,时而带起些碎米石飞溅着。河东河西的路响声都不一样,一是“叭叭”声音有些皮;一是“喳喳”声音好脆。河西人做活路比较懒散,现在都快九点半了,他们都还没下地。远处山包下有白房子黑瓦,有树和炊烟。河西人做的活路不多,田地薄,收成不如河东好,可他们住的房子比河东好,基本没有茅屋。他们的底子厚,是世代祖居在这块土地上,长年积累下来的财产。土改时,据说河西山地里有一家地主,拥有幢四十八个天井的大瓦屋,简直可以住河东一个村的人。河东人都是从外省逃荒来的,他们能吃苦,种庄稼精,湖田也肥沃,就是容易遭灾,所以他们如今住茅屋,不如河西人现在还在家里呆着不下地过舒服光阴。

现在就有两个河东人在奔走,顶着太阳寻找。吉喘大叔说:“菱角呀,我刚才看见渡口人堆里有几个隔壁队的人,也提着袋子背着书包的,我敢肯定他们也是出去找秧的,我们要快!赶在他们前面。”

我紧走几步,也说:“要快,不让他们走在前面。”我说话时,我觉得身上已经汗淋淋的了。我拿手在额头上一抹,抹了一手水,甩到沙土路上,打湿了几块灰尘。

吉喘大叔在前面耷拉头走着,脊背一耸一耸的,好快。我跟着他,我不断流汗,我都有些气不匀了。但我不做声,我不能叫吉喘大叔等我呀,不能要他慢点走呀,现在是要赶时间。刚才看见的那个白房子黑瓦的村庄,似乎不远,其实好远,让我们赶了一个多小时才听到村口的狗叫。我们到了村头,见村子边有几十亩水稻田,都已插了秧。那秧黄黄的,在太阳下有气无力地瘦弱着。山地的水田肥力土质都不行,水稻产量不及我们河东田里的一半。山地人主要种包谷土豆,种些稻子主要是为了自己有大米吃。我看见那些可怜的稻秧,真有些惋惜,这些秧要是插在我们那田里,嘿,那不是绿油油的才怪。

吉喘大叔在前面“嘿”地叫了一声,我赶紧跑过去一看,“嘿”,我也叫了一声。我本来快要消失了的劲头现在又鼓起来了,一股喜悦在全身散发开来,太阳都似乎不大了。

我们看到在几十亩瘦黄秧棵的水稻田中间,夹杂着一块秧,麻麻密密挤得缝隙都没有,秧苗儿长得有尺把多长。是块秧田,我们没看错。我紧跑几步到了田边,真是块秧田。天哪,真是老天照应,我们出门就找见了秧。我大致估摸了一下,这块田有两亩左右,这秧扯了运回去,可以栽四五十亩水田。虽然秧老了些,这是正常的,现在的二季稻栽秧季节已过了半月多了,谁还剩下嫩秧?有些队之所以剩下秧,是因为秧苗出得齐,水田里用不完,他们就把秧留着长高些,到时割了喂牛。我朝吉喘大叔喊:“是秧田是秧田!”

吉喘大叔跑过来,伸出他的大手抚摸着秧苗,轻轻的,就像过去抚摸他的爱女珍妹。我看见他的黑脸上有微笑闪出。他站起身,大手一挥,“走,进村去!”

一个一手提着锈蚀得很厉害的铁桶、另只手握双筷子的老头把我和吉喘大叔带到队长门口,他弓着个腰脊站在一边看着我们,不走。我朝他的锈铁桶里一看,里面有小半桶鸡粪。看来这些鸡粪是他在村里各处用筷子捡起来的了。老头有双浑浊的眼睛。

队长好半天才从屋里出来,赤着膊披件白布衫子。见了我们,队长伸开双臂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大大的呵欠,似乎还没睡醒的样子。队长细高个儿,不到三十岁,穿件蓝布叠腰短裤子,看上去蛮窝囊的样子。

队长说:“么样?是喊我去公社开会去的吗?好久没开会了,队里又没得多少活做了,口里也淡了,开会可以打打牙祭哟!”

队长的屋里蛮凉快的,却是有些乱糟糟的,也没什么家具摆设,几只东倒西歪的凳子脏得使人不敢就座。

吉喘大叔谦恭地说:“队长,我们是河东的,我们队的水稻田被水泡了,我们是来找你们买秧的,用谷子换也可以。你们队里有秧吧?”吉喘大叔这是故意问的。

“啊,不是通知我开会的?”队长又伸开双臂打了个呵欠,“当队长不开会,没得么意思!再不开开会,我懒得当这个队长了。公社开队长会打牙祭,那蒸肉好吃得是没得说的。”队长说完,咽了口涎水,喉结那儿咕噜了一声。

吉喘大叔又谦恭地把买秧的事说了一遍。

队长说:“秧?有哇!就在村头那块田里。差点被犁掉肥田了呢!不是老二那天犯懒病就留不下来。我派他去犁那块秧田,他请假上街卖猪,就没犁成。你们人到齐了没有?那块田四百斤谷子,你们人到齐了就去扯嘛。旺才叔,你招呼一下子就行了,谷子你们秋后送过来。”队长扯下布衫,准备回里屋去了。

那个捡鸡粪的弓腰老头用浑浊的眼睛打量了我们一下,忙喊:“队长,不是他们!昨天来买秧的是德宝的亲家,他们今天下午来的。”

队长又回过身来,看了看我们:“怎么,不是你们,你们不是德宝那个队的!那就对不起了,我们的秧叫别人买走了。”

吉喘大叔这时再也忍不住了,拉起我的手就走。我也扭头跟吉喘大叔快步离了队长的屋,真是的,这样的糊涂队长,哕哕嗦嗦耽搁了我们好多时间。我们快步穿过村子上路,那个捡鸡粪的老头子跟在我们后面,用他浑浊的眼睛送走我们。吉喘大叔说:“狗屁队长!”

我也大声说:“真是狗屁队长,叫他吃不上蒸肉!”

心里有火,时间已快到吃午饭的时候了。太阳这时和那个狗屁队长默契起来,毒辣辣地灼人。四处都是热浪,太阳光如数万根烧红了的针尖,在我和吉喘大叔的皮肤上戳着,身上热,内外夹击,我看到吉喘大叔脸色铁青。他在恨狗屁队长还是在恨这天气,我无从知道。总之,我们在这个村耽误的时间一定要赶出来。我跟在吉喘大叔的身后走着,我们往下一个村子赶去。光走路;又没人说话,不想点事是做不到的,我的脑子又忍不住想起了事,乱糟糟的。

半个多月前,我还有着许多的梦想:上高中,再上大学,将来搞写作,到六十岁时就得到鲁迅那样的名气。现在看起来,真好笑。我连上高中的命都没有。“命里只有八合米,走遍天下不满升。”我娘这样说我,她老人家是信命的,在命运面前规规矩矩,从来不知道反抗一下。我的命就只是在这炎热天气里在大太阳下奔行找秧吗?我不信,我是要反抗一下的。后来我反抗了,若干年后我实现了自己理想的一部分:搞业余创作。但是得到鲁迅那样的名气,是太狂妄了点,这辈子莫想,只能当个三流作家。

在太阳底下行走,焦渴难当,我觉得浑身的汗水已被太阳挤干了,喉咙渴得冒烟了,身躯再晒一会儿怕是要烧着的,烧起一蓬火,烧成一把灰。这时,我对中学生活非常留恋。虽然我们是乡镇的中学,而我又是比一般孩子家庭要苦的学生,但那确实比在太阳底下舒服一千倍。坐在教室里听老师讲课,讲得昏昏欲睡的,毕竟在屋子里不热呀!中午,班长逼着大家睡午觉,几十个人

挤在一间潮湿的寝室里,可以甜甜地睡,虽然那寝室的气味难闻。待大伙睡着了,几个好伙伴悄悄溜出去,到镇边的金水河里洗冷水澡,打鼓秋,痛痛快快地玩。可是这种日子结束了,没有了。升高中的名单里没有我,再说即使有,我也不忍心让娘和大妹妹养着我,每月供给我四十斤米背到学校。我的路只有一条,回到乡间来,用我稚嫩的肩膀顶起我们家的屋顶,家里有我这个男子汉,才能叫家。

那天,我拿着个小本本的毕业证书,挑起我的粗布被子和木脸盆,木脸盆里有我已用不上了的课本练习本,我有气无力地由学校所在地金口镇往家走。我知道我没条件读高中,到真正已经决定不能读高中时,我少年的心是灰的,整个人也是灰溜溜的。那天我走在回乡的土路上,慢腾腾地挪着,比起今天的行路速度慢了一整拍。我走呀走呀,十来里路走了整半天。到村口了,我看见了那一大片绿色和在绿色里扯秧草的人群,我的心胸突然开阔了。特别是从秧田里爬起来接过我的担子的春桃,那晶亮的眼望着我:“回来了!”我说:“回来了,再不去了!”她说:“真的?!”竟有些高兴起来。她高兴,我也突然高兴了。我心上的灰色也变得和稻秧一般绿了,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春桃的晶亮的眼和家乡田野的绿色使我高兴了吧!我本来就是这块田野里的一棵秧苗或者是一棵小草的,和春桃一样。

天越来越热了,四周一点风也没有,天空没点颜色,只是发亮。我跌跌撞撞地跟在吉喘大叔后面走。吉喘大叔像是和谁赌气似的,抿着嘴唇,一声不吭,只听他的大脚踩得哗哗响。我的旧凉鞋有点磨脚了,不过凉鞋在热地上已变得软软和和的,发烫。身边是有气无力的稻棵田,坡地上有弱不禁风的高粱,叶子耷拉着。没有水,水田的水是浊黄的,漂几片苔藓,苔藓是黑的。我再朝前看,前面有光秃秃的山包,没有树。我们这样走到啥时候呢?这山地的村子怎么这样少?我想说话,但忍住了,也不吭声,只任着身体朝前奔着,奔着,跟着吉喘大叔,嘴里呼着气。此时,我渴望有一杯水,有一片树阴,然而都没有。我咬紧牙关。我读过作家艾芜的《人生哲学的第一课》,我现在是在上这一课,何况我身后还有希望的眼睛。

爬上一座山坡时,山路完全变成了黄色。吉喘大叔加快了步子。这时我听见了知了在树上热得叫唤的声音,虽说这声干极了,在热空气中有些刺耳,接着有狗的叫声,我心里一喜,这说明前面有个村子。

吉喘大叔在前面甩过话来:“菱角,加把劲,前面有个村子叫白云庵,快到了。我们在那里去歇歇,吃点干粮讨口水喝!”

我大声回答:“好!”脚下的步子快起来,剩下的一点劲就最大限度地鼓起来了。

我和吉喘大叔相跟着进了村子。村子在一片凹地上,绿阴阴的一片大树掩着十来幢房子,村子周围也有几十亩水田,稻秧长得不错,和我们河东的稻子长得不相上下。房子都是白墙黑瓦。此时炊烟袅袅,饭香四溢,好一派和平安静的田园正午。此地风水不错,我们从山坡下到村里,感觉体温降下了五度,就像从地狱进了天堂一般。但是此地无白云啦,有云只会在高处飘,不会飘到这样凹处吧!为什么叫白云庵?这里可能有个庵堂。我小时曾看过楚剧《庵堂认母》,庵就是尼姑住的地方。现在还有尼姑吗?倒是可以见识一下的。我这人就是爱乱想些东西。

村子东头有间孤零零的小瓦房,白墙已经有些剥落,黑瓦沟里长有青嫩嫩的草,房子后面有株大苦楝树,枝杈如伞般罩住了小房。小房当门有三级青石阶,一扇木门虚掩着,木门可以看出红的底色来。房檐的四角翘起四只小兽蹲着。吉喘大叔直趋小房子,到了小房门前的青石阶上坐下,把肩上的白布口袋和头上的旧草帽摘下来朝脚边一撂,擦擦脸上额上的汗水,长长吁了口气,像回到了家一般。我看见吉喘大叔坐下来,就站下用眼细细打量这小房子,在小房的门楣上望见了块凹进去的青石板,嵌在砖墙上,青石板上有“白云庵”三个隐隐约约的隶体字。我明白了,这是个真正的庵屋。我也像吉喘大叔那样摘下书包与草帽坐下来,哎呀,青石板上冰冰的,屁股舒服极了。

虚掩的木门吱扭一声推开了,小房里走出一个老婆婆,这么热的天气,还穿件细布长袍,穿双黑布鞋,一头银发纯净发亮,找不出根杂色来。老婆婆颤巍巍的,脸上布满皱纹,但气色不错,一双眼睛看上去和善清明,给人一种慈爱的感觉。见老婆婆出来,吉喘大叔忙站起身,欠了欠腰身。我被老婆婆的仪态吸引住了,也站起身学着吉喘大叔的样子欠了欠身。吉喘大叔说:

“老人家,身子还硬朗啊!好些年没有来了。您还是这般健旺。”

老婆婆扶住门框朝吉喘大叔仔细地打量了几眼,说:“你是河东童家的老三吧?也见老相了啊!我还好,多亏队里五保,只是年纪大了,八九十岁了,到了阎王不请自己去的日子了。”老婆婆顿了顿,又望了望我,问:“这个后生哥面生啦,是你们湾里哪个的伢呢?骨头嫩嫩的,跑这远来做么事哟?”

吉喘大叔答:“他是刘家四伢子的老大,四伢子前两年过世了。他叫菱角,刚从中学毕业哩,跟我出来找秧的。”

老婆婆把双手朝胸前一合,那个姿势庄重而好看。老婆婆说:“四伢子死了哇,造孽造孽!我看你们俩面带晦气,是遇到难事了。找秧呀,白云庵这村里没得的。你们喝口水歇歇气吧,我给你们弄饭去!”

吉喘大叔忙上前拉住老婆婆说:“不用啦老人家,我们带着面饼子,天气热,不吃也放坏了!”

老婆婆说:“那我给你们弄点喝的来,水是有的呀!”吉喘大叔只好松了手。

老婆婆一会儿给我们端出口小陶缸来,陶缸里有两只带把的竹筒。吉喘大叔把陶缸接过来放在石阶上。老婆婆也在另一级石阶上坐下。我和吉喘大叔喝水吃干粮,老婆婆在一边闭目打坐,作冥思状。

我用竹筒舀了一筒陶缸中的水,水呈淡青色,亮亮的,我渴极了的喉咙立即咕噜咕噜起来,一筒水喝完,我用口腔细细品了品,水沁凉清香,略带点甜味,既消热又解渴。我又舀了一竹筒喝了,身上凉爽舒服,口里甜润清新,真是好茶水。那时,我一口气喝了三竹筒,把我娘为我做的鸡蛋面饼吃了一半,吃得肚子饱饱的。在那酷暑的八月,在山地的一个凹处的村庄,坐在浓阴罩住的安静的小庵前,听村里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鸡鸣,旁边有老尼闭目打坐,饮了山中的仙泉,吃了美味喷香的蛋饼子,暑气消失了,旅途的饥渴劳顿疲倦没有了。那种舒服惬意劲儿,那种静谧安宁逸然的境界,使我终生难忘。现在想起来,总觉得那小陶缸的水还在润浸着我的喉咙,使我回味无穷。啊,美丽的白云庵,虽然没有白云,但比起白云深处的仙山一点也不逊色。白云庵,我再也没去过那美妙的小山村。

我打了个盹儿,我在梦里见到了一大块稻秧如绿毯一般。突然秧苗的绿毯飞起来了,我拼命地追呀追呀,身子轻了,我也飞起来。绿秧毯像块绿云,与我总隔那么一段距离,我伸出手去抓,可总抓不住。就在这时,吉喘大叔推醒了我,我睁眼一看,我们还坐在小庵前,老婆婆还在闭目打坐。我看到小庵的门前和石阶上洒

下了一些水迹。吉喘大叔说,他刚才帮老婆婆挑了两担山泉水。吉喘大叔说,老婆婆陶缸的水是用一种草泡过的,这种草泡这山泉水,清冽芳香解热消暑,我们河东人是很少喝到的,更不要说住在大城市的人了。

吉喘大叔脸上的气色显得和缓多了,他高大的身躯看上去充满活力与自信。小庵前的小憩,使得我们如疲倦少油的机器充了油,经过修整,立即精神饱满,渴望快速运转。吉喘大叔提起白布口袋,戴上草帽,朝我招招手,示意我们悄悄离开,不要打扰了老婆婆的好梦。

在我们抬腿要走的当儿,老婆婆睁开了眼睛,眼光朝我们身上一睃,然后站起身来。老婆婆伸手拢了拢头上的白发,说:“就走呀,这白云庵就不要停了,你们上路后,翻过这道梁子,有两条岔道,你们沿向西北那条路走,到半下午就有收获的。千万莫朝西南那条路走,你们的气数不宜在西南,凶多吉少。童家老三,听我的话没错,带好这刘家四伢子的嫩秧秧,他的日子还长呢!”

吉喘大叔朝老婆婆欠了欠身腰,谢道:“老人家,谢谢您的指点哪!祝您健旺长寿哇,打扰了!”

我也朝老婆婆欠了欠身子,我谢谢她为我们提供了这么好的休息处所和甜香的茶水。

我和吉喘大叔相跟着离开了白云庵,爬上了山梁。我把头朝凹地看下去,村子还是那么宁静,老婆婆还在小房前的青石阶上坐着,她大约还在闭目养神。这是个多么幽美的小山村啊!

我们又置身在太阳底下了,刚凉下去的身子又增加了温度,汗很快地寻找一切孔窍流出来。吉喘大叔在前面走,劲头很足,大脚掌踩在山路上喳喳地响得有节奏,我努力跟上吉喘大叔踩出的节奏来。山梁翻过了,那个叫白云庵的小村子不见了。我们朝前走了一截,果然山路分岔了,一条朝西南一条朝西北。我们在岔路口站住了脚,吉喘大叔朝西南那条路的方面望了望,西南那边的山势平缓得多,且有绿阴阴的颜色;西北方向呢,此时阳光正炽,只见一片耀眼的荒坡秃岭,一色的黄土。按常识分析,山地人靠西南方向的水稻田多些,而西北方向的水稻田肯定要少些。我们找秧,肯定应该到水稻田多的地方去找,那里剩秧的机会也多些嘛。

吉喘大叔在岔路口犹豫不决。我望着吉喘大叔的脸,他的脸罩在旧草帽留下的一道暗影里,呈沉思状。

我指了指西南方向:“我们从这边走!”我说。

吉喘大叔没做声,过了一会儿,他摇了摇头,朝西北方向坚定地说:“朝这边走,老婆婆的话不会错的!”

于是我跟吉喘大叔就沿着西北方向的那条山路走去。山路变得小了,坎坎坷坷的也多,石子变得大起来,大石头被太阳晒得发烫。路两边的绿色也少起来,有一丛丛的乱茅草棵子,没有像样的一棵树,只有丛丛灌木堆子,整个山景显得荒凉些。路边也偶尔有些田地,地里是不足三尺高的包谷秸子,包谷果已被掰了,只留下干枯了的秆子。有点田,田里水少,有几株有气无力的稻秧,看来这稻秧是活不了的,纯粹是浪费种子。越走,太阳越大,我也越有点丧失信心了。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能有秧苗吗?我们怎么能相信一个老婆婆的话呢?老婆婆的那一套不是迷信吗?吉喘大叔呀,家里等着秧呀,我们耽搁不得时间啦,我们要快点找秧啊!现在找秧的人多,河东那大片的湖田被淹,各队肯定要到河西山地来寻宝的。现在是谁寻到了秧苗,谁就能收到粮食。

吉喘大叔在前面坚定地走,没有一点犹豫的样子,好像前面有块金子等着他去捡似的。我想了许多,但我不敢说,因为吉喘大叔那么坚定有信心,谁又能说前面没有秧呢?谁又能说朝西南那条路就一定有秧呢!在我们俩人之间,我是应该绝对服从他的。我没有做声,只是吃力而强撑着跟上吉喘大叔的步子,冒着毒辣辣的日头,走完这条似乎没有尽头的山路。

我们走过一片荒无人迹的山坡,山坡平缓,但就是不长绿色的生命,只长一些龇牙咧嘴爬着黑藻的石头。两面山坡对峙,形成一个小山谷。我们走在山谷中时,四周寂静,没有一丝风,太阳似乎离得远了。我紧跟几步,和吉喘大叔挨紧了。吉喘大叔无所谓的样子,不停步往前走,边走边对我说:“这个地方我似乎来过,是五八年大炼钢铁的时候吧,我和你父亲及一群小伙子来打石头,说这山上的石头能炼铁。他娘的,劳神费力把石头运回去,锤了碎块,烧了不晓得几多柴,烧出来的还是石头疙瘩,只是比倒进炉子时烫手些。嗯,就是这山,不怎么长草,大概是什么矿石吧,只是我们烧不出来罢了!我记得,翻过前面那道梁子,有个叫竹林的村子。哎,菱角,加把劲,到那个村子歇脚!”

我说:“好呀,我现在就想歇呢。竹林村就是种竹子的,能有秧吗?”

吉喘大叔说:“你这孩子不要说丧气话。老婆婆要我们朝西北走,肯定不会错的。竹林村没有秧,其他村还有嘛!老婆婆说话灵验,我晓得的,五八年我们试过。”

“你们么样试过?”我好奇地问。

吉喘大叔说:“我们打石头运石头过白云庵时,在她门口歇气。她那时还不太老呢,给我们送茶水。她算了我们打的那些石头,什么都不会炼出来,是劳民伤财。后来果然就劳民伤财了,灵不灵?”

我心想,那有什么灵不灵的。我也晓得石头烧不出铁。但我没有做声,紧跟着吉喘大叔走。我们俩再没有说话了。

走出山谷,翻过山梁子,太阳又热辣辣的了。我的身上脸上又挂满了汗珠子。皮肤灼得疼,脸上感到热烘烘的,就如站在一座炉子前朝炉门添柴样的感觉。肩膀子背脊等处,都感到太阳的热力,脚每次踩下去,都似乎冒出了一串烟子。塑料凉鞋发软,像烧化了般,十分烫脚。吉喘大叔不吭声,我就决不吭声,我们在山梁子上奔命,我们寻找,寻找那绿油油的能长谷子的秧苗。山梁子走完了,下到坡底,吉喘大叔有些兴奋地说:

“看,前面就是竹林,到了到了!”

我一看,啊,果然在一片郁郁的竹林里坐落着一座村子,村子还不小呢!

这山梁下面的绿色又多起来,与我们刚才走过的荒山坡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我们不觉加快了步子,朝竹林村笔直地走去。

我对白云庵那个老婆婆算是服了,她的指点是灵验的。她真的会神机妙算?我决不会相信。可事实又摆在我的记忆里不可更改,直到几十年后的今天,我还想不清楚老婆婆的预言。是巧合?不像。是心灵的感应?但心灵感应又是什么东西呢?老婆婆叫我们朝西北走,朝西北走到半下午就有收获。老婆婆叫我们不要往西南,往西南凶多吉少。后来发生的事证明老婆婆这个预言也是准确的。我们朝西北走,找到了秧。在我们找到秧的第二天,有两起找秧的人碰上了我,他们说他们在西南方向的几个村子都问遍了,连根秧毛也没找到。他们对我说这话时,吉喘大叔正在竹林村的一家农户里躺着,脸上微笑着,还没等我们村里人进屋,他就咽气了。

那天我和吉喘大叔到达竹林村时,大约三四点钟的光景,正是半下午的时辰,与白云庵的老婆婆说的时间很吻合。当我们走进村子时,村里有狗汪汪叫着迎出来。我和吉喘大叔吆喝了狗,转过一片竹林。我们立即停住了脚步,像呆了一样,眼前的情景使我们简直难以相信是真的。

我们第一眼看到的是个老人,光着古铜色的赤膊,戴顶硕大无比做工粗糙的草帽子,坐在一只独脚凳上。独脚凳的独脚实际是根圆树棍,树棍插进了田埂的泥土里。老人的身边是毗连着的两块田,大约有七八亩的面积。山地里有这么大面积的田是少有的。两丘田里都是密密麻麻的秧苗,挤得不透风,说明这秧没受损耗,长得很好。秧苗也有尺把高。四周并无多少水田,大约有三四块田,但田里没水,插下去的秧苗已经干枯了。而秧田有点湿润,是因为秧田旁边有口大塘,塘里的水是黄粉色的,水已不多了。秧苗田里此时正有两头牯牛吃秧苗,吃得呼呼的,吃两口就抬头咀嚼一会儿,似乎对秧苗不太满意。老人坐在独脚凳上,戴副眼镜,竟在看一本叫做《薛仁贵征东》的书,这是我后来才发现的书名。

看到牛正在残酷地啃吃秧苗,我和吉喘大叔同时一愣,我们俩的心都疼了。看看,我们四处像觅宝样地找秧,这里的秧竟被牛糟蹋,太可惜了。两头牛已啃吃了簸箕大的一块秧了。说时迟那时快,我和吉喘大叔几乎同时冲到老头面前,使得老头吃了一惊,眼睛从架在鼻梁上的眼镜框上望着我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吉喘大叔脸上立即堆满了歉意的笑,我发现吉喘大叔脸上从来没有这样灿烂过。吉喘大叔柔柔地说:“老伯,请做点好事吧!我们是从河东过来的,我们河东的湖田全被大水毁了,我们正在四处找秧补插。老伯,请您把牛从秧田里吆喝起来吧,这秧太宝贵了,卖给我们吧!”

老头听说,呵呵一笑,慢慢站起来说:“怎么,这秧成了宝贝啦?队长早就叫人犁的,是我留下的,我说留给我的牛吃吧!算你们运气好!”

老头不慌不忙地走过去赶牛,那两头牯牛伸出舌头一撩,立即卷出一把秧到嘴里,嚼得咔吧咔吧的响,像嚼着我和吉喘大叔的心,我看到吉喘大叔脸上痛苦的表情。

老头牵起了牛,看了看被牛啃掉的一块秧说:“问题不大,这半茬子秧也可以插的,返青还快些。”老头像个种庄稼的内行。

老头把牛安顿好了后,又坐在独脚凳上看起书来。吉喘大叔上前小心翼翼地说:“老伯,这秧我们买下了,找谁联系呢?”

老头放下书,摘下眼镜说:“那要找锁队长咧,锁队长进县城去了,怕得两天才能回来。”

吉喘大叔问:“那村里还有谁当家呢?”

“还有谁当家?谁也不能当家。除非找锁队长的娘子,她能当家。”老头说完,为我们指点了队长的家,就又去看他的书了。在这深山里,竟还有这么个识文断字的老人呢,他大约是个退休老教师或是什么的,我想。离开老头时,我朝他膝盖上已经合起来的书瞄了一眼,我看见了书名。

我和吉喘大叔穿过一片竹林,到了队长的屋门前。队长娘子是个端正直爽的中年女人,看得出年轻时是风流标致的。她从屋里走出来,听吉喘大叔说明了来意,又朝我望了一眼,那一眼是很亲热友好的。队长娘子立刻变得热情开朗起来,忙说:“快进屋坐快进屋坐,就这码子事吗?我当家,秧给你们了,秋后收起了谷子,给我们这里送些来就行了,好吗?”

我和吉喘大叔连忙道谢,说她的心肠好,这下子能解决我们队很多问题。队长娘子摇摇头,说别说这话了。当初是队长要下这么多的谷种的,说是坡地可以改田的,要搞旱改水。等秧苗长好高了,旱改水才改了几块田,而且水源不足,插下去的秧也枯死了,这样,那两大丘秧也留下来了,秧田也快干了。你们再迟些来,那秧不叫牛吃光,也旱死了。

队长娘子让我们坐了,进屋给我们端出两大茶缸凉开水,看着我咕噜咕噜地喝下去,疼惜地说:“这孩子白嫩白嫩的,累得好狠啦!饿了吧?大婶给你做荷包蛋吃。”

我忙说:“谢谢大婶,我不饿,真的不饿。”

队长娘子一笑,露出一口白米般的牙齿。

我和吉喘大叔趁这当口将茶缸的水喝完了,仔细回味一下,没白云庵那婆婆的茶水好,但是对于我们在太阳底下走了这么远的路的人来说,也蛮好的,解渴生凉。

吉喘大叔说:“他婶子,这秧的事情我就说好了,说定啦,不变卦吧?”

队长娘子扭头对吉喘大叔说:“你这人啰嗦,我又不是三岁小儿开玩笑,说定了,不变卦,你通知人来扯秧吧!”

吉喘大叔说:“那好那好。他婶子,你们公社怎么走?那里有电话吗?我跟队里说好了摇电话通知他们的。”

“有电话有电话,出村朝西南方向走,有二十来里路咧,走到一个镇子就是贺山镇了,公社在那里。再走八十里就是县城了。这里到贺山不通车。”队长娘子爽快地介绍情况。

吉喘大叔问:“朝西南方向走?就这一条路吗?”

“就一条路,非从西南方向走!”队长娘子斩钉截铁地说。

吉喘大叔和队长娘子一问一答的,就像没有我这个人似的。秧找到了,我的心放下来了,浑身松了劲,立即感觉疲倦袭来,有点坚持不住了。但我晃晃脑袋,想把疲倦赶走。他们的对话我听得不是太真切,再加上队长娘子和我坐在一条长凳上,她的眼光常来光顾我,弄得我好不自在。但我知道我们必须到贺山镇上摇电话回河东我们那个公社,告诉队长韩癞痢的儿子,说我们找到秧了,叫队长快带人来运回去。

吉喘大叔站起身,戴好草帽,提着白布袋要走的样子,我也站起身,背好黄书包,戴好帽子,准备跟吉喘大叔走。

吉喘大叔说:“菱角,你就不要去了,这电话我一个人摇就够了,你在这里守着秧田,免得再有人来买去了。”

我说:“不会的吉喘大叔,她已经答应卖给我们了,不会变卦的。我陪你一起去吧!”

“菱角你不要去,听话啦!守住秧,我很快就赶回来的!”吉喘大叔转过身,又对队长娘子说,“他婶子,这孩子让他在你这里呆着,我去摇电话。秧不要再答应给别人了。”

队长娘子说:“你这人像个女人样,放心吧!我说话算话的,你快去快回,时候不早了。菱角这孩子我看也累了,就在我屋里休息,没得事,我会照顾好的。”

吉喘大叔转身就走了,我送他到门口。他不许我送。我不知道这里有点什么名堂,吉喘大叔为什么不让我和他一起去贺山镇?我很困了。吉喘大叔走了,我打了个呵欠。队长娘子在屋里喊我,我进了屋。队长娘子已经把一只竹床摆后门口了,有风从后门外吹进来,凉爽爽的。竹床用湿毛巾擦过,竹床上放了只系着枕席的枕头。队长娘子端了盆水来,盆里有新毛巾,叫我擦擦脸,然后在竹床上睡一觉。我擦了脸,突然觉得队长娘子像我娘,或者像春桃,她们是爱的给予者。我感到心里一热。

疲困的力量太大,我终于抵挡不住竹床的诱惑,就躺在竹床上睡了。我睡得好香好香,什么都不知道,连个梦都没有做。我毕竟是刚出学校门,这一天的劳累奔波,使我稚嫩的筋骨渴求放松和休憩。

当我在我故乡西部的山地中的竹林村的竹床上睡着了的那几个小时,世界发生了什么变化,我说不清楚。但肯定是有变化发生了。事后我想,当我睡得正香正甜之时,吉喘大叔顶着并没有弱下去的酷热,在山地里走着,他的大脚掌频率飞快,喳喳声不断,他在往西南方向行走。我想吉喘大叔之所以不要我随他去的原因,恐怕是因为这个西南方向的

问题。在吉喘大叔不可选择地朝西南行进时,白云庵那小房子门前打坐的老婆婆有什么预兆没有?或者老婆婆心血来潮,掐指一算,就知道吉喘大叔要出事吗?我不相信,我决不信这一套玩意儿。老婆婆说我们朝西南走就会凶多吉少。吉喘大叔为了不叫我跟着一起受难,要我避开凶气,才坚持要我留下的。我觉得这一切都是胡说八道毫无根据。事后我问我娘,问春桃,她们在我出去找秧时心里有什么感觉?她们说她们一直在担心,盼望我们快点找着秧回来。这种感觉是完全正常的。吉喘大叔出问题的根本原因,是他有夜盲眼,一到天黑就看不清东西了,只靠摸索。我要是早知道他有夜盲眼,我一定会陪他去的,我有一双好眼睛呀,在夜里特别的敏锐。我晓得吉喘大叔有夜盲眼是后来听我娘说的,那时吉喘大叔已经死了,到我父亲和小珍妹生活的那个世界去了。

总之,我睡了好多个小时,听队长娘子说,她看我睡得太香了,舍不得叫醒我。队长娘子很心疼我很喜欢我,她有两个生得不错的女儿,就是少一个儿子。她很想把她的大女儿娇娇嫁给我,后来看到春桃对我那般好,就灰了心,要我叫她干娘。我最不愿给人做干儿子,只同意喊她婶子,她也就让步了。我发现这位竹林村的婶子是个好心肠的人,是个好婶子。在我的乡村人物中,这个我都叫不上名字的婶子是排在其中的,所以我就要写写她,让她存在于我的小说中。

总之的总之,在我睡着了的这几个小时里,发生了如下的事情,使我终生后悔。

吉喘大叔没了我这个累赘,就健步如飞地赶路。二十里山路,他一个多小时就赶到了。到了贺山镇,吉喘大叔无心去观赏街景,其实那也谈不上什么景。吉喘大叔一心一意找公社院子。找到公社的院子,别人已经下了班。吉喘大叔找管电话的秘书,秘书正在打牌,背上已被人贴了三只乌龟。吉喘大叔忙不迭地向几个打牌的上烟。吉喘大叔上了烟,帮忙点了火,就向秘书说好话,希望他能把办公室的门打开,借他电话用用,有急事。

背上有三只乌龟的秘书这盘又输了,第四只乌龟马上就贴上了背。他要输了赶本,把身上的乌龟甩掉,就把办公室的钥匙交给在旁边抽烟的炊事员,叫炊事员开门看着吉喘大叔摇电话。吉喘大叔再三感谢,在炊事员的陪同下,开了门,摇通了电话,叫队长韩癞痢的儿子连夜回村通知,叫全队人来竹林村扯秧运秧。

摇完了电话,吉喘大叔向打牌的人道了谢,又上了一圈烟。吉喘大叔长长松了口气,任务基本上完成了,没有辜负乡亲们的期望啊!在吉喘大叔离开几个打牌的人时,公社秘书背上又贴了一只乌龟,一共五只了。

吉喘大叔从公社院子里出来后,到贺山镇唯一的一家小餐馆里要了碗蛋汤,把布口袋里面的饼子拿出来,就着蛋汤吃了。面饼子在布口袋里装了一天,已有点馊味。吉喘大叔饿了,风卷残云般吃光,打了个饱嗝。看看布口袋里的饼子没有了,百十元钱的钞票还在,吉喘大叔就系紧布袋口子,戴上草帽,走出小餐馆。天已经快要黑了,草帽用不上了。吉喘大叔就把草帽拿在手上,提好布袋,趁着落日的余晖,走上回去的二十多里路。

吉喘大叔完全可以在贺山镇上住一夜的。但是他没有,他想起了那两丘绿汪汪的密麻麻的秧,他也想起了我,他把我放在竹林村了。他必须赶回竹林村,他要尽快站在秧田边,守住那秧。或者他走下秧田,把那秧扯了,扎成一把把的,明天队里来人好运走。明天是个大热天,明天也是最忙的一天,两丘秧要扯完,要运回河东,即使打夜工也要干完。秧早一天插下去就早一天收获。吉喘大叔想,队长韩癞痢的儿子这时肯定骑了自行车往村里赶,他要报告大家一个好消息:吉喘会计和菱角找到秧啦!

吉喘大叔的步子迈得越来越快了,要赶紧走路,要争取在天黑前赶到竹林村才好。天马上就要黑了,天黑了就太难办了。吉喘大叔知道自己是夜盲眼。由于电话已经通了,吉喘大叔有些高兴,他完全忘了白云庵小屋前那个老婆婆的警告。他就是不忘又怎么样呢,反正他是个夜盲眼,他不带上我,是很大的错误,但是后悔不及。

太阳的余晖很快就消逝了,山里说黑就黑,夜幕刷地一下就落下来了。吉喘大叔开始还能看得见隐隐发白的山路和隐隐发蓝的山影,后来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四处一片漆黑,没有声音没有灯光没有山也没有路,吉喘大叔只觉得有无数的黑墙壁朝他倒过来,压过来。吉喘大叔提腿踢那黑压压的墙壁,用肩膀斜撞那黑压压的墙壁。他的一只手紧紧抓住布口袋,口袋里有队里的最后百十元现金和他的一把还没来得及抽的烟叶;一只手拿着他的那顶发黑的旧草帽。黑压压的颜色踢不开撞不开,吉喘大叔没触碰到什么东西。他想叫,他就放开嗓子呼吼起来,仍然无济于事,吉喘大叔的声音被夜色裹挟去了,然后随便扔在哪个石头旮旯里。夜色狞笑着,狂舞着,紧紧包围住吉喘大叔。吉喘大叔流汗了,喘息了,他渴望除了黑色之外的任何颜色,此时有只萤火虫也能救他。但什么颜色也没有,萤火虫也没有,只有黑色,这可恶的黑色凶狂的黑色恶毒的黑色,吉喘大叔恨死了这黑色,他要突破这黑色,他要冲出这黑色,他要走向竹林村他买的秧边,他要走向金水河,走向我们的村子走向我们队的大田,他弄回的秧苗要插到田里去,他插在田里的秧要碧沉沉的绿油油的秋后一片金黄色。

吉喘大叔刚才在黑暗降临之际,只顾朝那黑暗去了,也不知自己转了几个身,现在东西南北他是彻底地分不清了。哪个方向是朝竹林村去的呢?没有谁告诉他。他用脚轻轻地探着,探着实在的路时,他才踩下去,然后再抬起脚探,再踩下去。有几次他探着了山坡坡或大石头,那肯定不是路了,就只好又退回来。他估计这里离竹林村不会太远了,最多只有七八里路的样子。他要这样摸索着走到竹林村,或者路上会来个什么人,他将求那人把他带到竹林村。吉喘大叔那时又想起了我和队长娘子。队长娘子不会把秧苗再答应给别人吧,有菱角在那里呢,有个人在那里守着呢,保险得很。不过今夜是一定要摸到竹林村去,村里的男女明天一早就会赶到,他要和韩癞痢队长商量工作,让一部分人扯秧,一部分人运秧,先运到金水河边再说。两丘田的秧运回去,插那一片大田,将秧蔸分细点,大约差不多了吧!如果还差点,再派人出外找点秧回去。

吉喘大叔在黑暗里摸索着路,脑子想了许多的事情。

危险被黑暗掩盖着,死亡被黑暗遮掩着。在吉喘大叔摸索着的山路边,是一堵三丈来深的绝壁,壁上光光的连绊脚的草与树枝都没有。吉喘大叔摸索着前进着,一步一步,他要走出黑暗走出山谷。吉喘大叔脑子里还在想事情。他想起了小女儿珍妹,那天该嘱咐女儿不要到水边去玩的,女儿是个听话的孩子。没顾得上嘱咐,跟珍妹娘急急地上堤圩子抢险堵口去了,珍妹就淹死了。珍妹睡在棺材里,棺材小小的,妻子哭得死去活来。想起珍妹,吉喘大叔就心如刀绞,但在人面前他不哭。在这黑暗之中,吉喘大叔眼里涌出了泪水,他用握着的草帽和手臂擦去。

就在吉喘大叔用手臂擦眼泪的那一刹那,他用来探路的脚因为踏不到实处,就继续往下放,身体的重心朝壁边倾斜,终于吉喘大叔一脚踏空,山里响了一声,像只布袋摔到

崖底的响声一样,很快就沉寂起来。

过了好久,几颗星星在山顶上冒出来,眨着小眼睛注视着寂静的山里,一条蜿蜒的山路边,有一顶旧草帽。

我在竹林村队长娘子家睡的一觉太长太长了,队长娘子出于对我的疼爱,不愿叫醒我。当我醒来时,我发现我睡在陌生的地方。回忆了半天,才想起这是竹林村,我突然想起吉喘大叔,他到贺山镇摇电话去了,现在回来了没有?我一骨碌从竹床上翻坐起来,把竹床弄得吱扭一响。

电灯被扯亮了,我看到队长娘子从内房里出来,只穿了条花短裤和白纱布做的圆领衫。队长娘子很好看,那屁股那大腿那脖子那乳房都是恰到好处的大。我那时年龄小,对女人似乎不太感兴趣。队长娘子说:“你起来做么事?还早得很,再睡睡吧菱角!”

我说:“吉喘大叔回来没有?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队长娘子说:“他没有回来呀,现在都转钟两点了,他肯定在贺山镇住旅社了,要不怎么现在都没回来呢?”队长娘子把小闹钟给我看。

我心里立即有了不祥的预感,说不定出什么事了,我却在这里睡觉。深更半夜的,吉喘大叔一个人危险,我要去找他去。我下了竹床,穿上凉鞋。我说:“我去找他!”

队长娘子惊讶地说:“孩子,这深更半夜黑灯瞎火的你么样去?你不能去。”

“我非去不可,吉喘大叔要是出了事怎么办?”我边说边系好凉鞋的带子。

队长娘子想了想,朝内房喊:“娇娇,娇娇,起来!”内房里有人“嗯嗯”地应着。

一会儿,内房里出来个女孩子,十五六岁的样子,身个模样都跟队长娘子一般,连穿的花短裤白纱布圆领衫也是一样的,只是比队长娘子更粉嫩一些。

队长娘子说:“娇娇,我们快穿上外衣,把马灯提上,跟这位哥哥到路上去接人,接一个找秧的大叔。”然后又对我说:“菱角,我跟娇娇陪你去!”说完进内房准备去了。娇娇看样子是个温顺的孩子,听了娘的吩咐就进内房了。

不到五分钟,娘儿俩准备好了,提了一盏马灯。娇娇出房门时,偷偷地打量了我一眼。队长娘子灭了电灯,把后门插上,把前门锁了。她告诉我,小女儿细娇还在房里睡着没醒呢。

我们三人提着马灯上路了,娇娇走在前面,她对这路看来是很熟的。娇娇不怎么说话,有时,我发现她回过头来,用她的大眼睛悄悄地盯着我。队长娘子的话很多,好像等来了个好机会,不断地向我提问题。你家里还有哪些人啦?你是哪一年生的呀?为么事不读书了哇?你们那个地方好不好呀?等等。问题飞向我,我就逐一地回答。反正没事,而且我对这娘儿俩半夜里起来陪我摸夜路找人的行动抱着感激之情,回答得很详尽。我说了我的家,说了我为什么没上高中,说了我们队里的一些情况。娇娇一直没做声,但耳朵在仔细地听着。娇娇是个好姑娘,不多言语,温顺善良,她将来准会是个贤惠媳妇,可惜我没这福气。

天上有星,夜风沁凉,四周围是黑的。我们的马灯的如豆光焰,射穿黑夜,给冷的山路带来些许温暖。马灯的光焰有限,远处的黑黢黢的山影默默地瞪着我们这夜行人。我们沿着通向贺山镇的路走。队长娘子和我对着话,三个人的脚步喳喳地踏响山径,我们走得很快。我希望快点见到吉喘大叔。吉喘大叔难道真的住在了贺山镇了吗?他就是住在贺山镇,我也要赶到镇上把他找到。

走夜路时有人说话,时间过得快,路也不知不觉地走了很多。我们大约走了四十分钟的样子,路上什么也没发现。一会儿,娇娇的脚步稍慢了下来,队长娘子和我抢上一步,与娇娇站在一起:马灯光下的山路边有一顶黑草帽。我的心突地狂跳起来,我喊着:“这是吉喘大叔的草帽!”

队长娘子一把从娇娇手里抢过马灯,举起来朝山路的绝壁下照去,三丈多深的绝壁下,趴着黑影子。“是吉喘大叔!”我哭叫起来,准备往下跳去。娇娇一把拽住了我,“跳不得!那边有路下去。”她温温地说。

我是跌跌撞撞地跟着队长娘子和娇娇从另一条更小的山径下到壁底的。娇娇从队长娘子手里接过马灯照住那趴在地上的黑影子。影子立刻不黑了,影子变成了吉喘大叔,我哭喊着扑上去,“吉喘大叔!吉喘大叔!”我拼命地喊着。

吉喘大叔怀里紧紧地搂抱着布口袋,在他躺倒的地方有好大一摊血。队长娘子蹲下身,把吉喘大叔的头抬起来,搁在她的大腿上。队长娘子没吱声,我看见她的眼里有泪水,娇娇这时已哭出声来了。队长娘子对我说:“不要哭了,现在得把他背回村去!村里有个专治跌打损伤的老中医,请他治治,说不定还来得及。”

我停止了呼叫哭喊,这里仨人,就我是男子汉。虽然说吉喘大叔个子高大,我个子太弱小,但我拼命也要把他背回去。时间就是生命,我二话不说,蹲下身,把吉喘大叔朝我背上拉。

队长娘子说:“菱角你不行,你太小了,我来。”不容我分辩答话,队长娘子推开我,把吉喘大叔背在身上了。我看见她站起身的一刹那,身子晃了晃,但终于站住了。

一个大个子的躯体压在她的肩背上,她是个女人啊,虽说不算娇小,但也不高大。那时我的竹林村的婶子,一个女人家,咬着牙,把那一百五六十斤的大男人背着,摇摇晃晃,走七八里坎坷不平的山路。这需要多大的勇气,需要多强的意志!她是在拼命,为了救人,救一个与她并不太相干的人,她忍受了巨大的压力和痛苦,她一步一步地迈着她那好看的腿。我的竹林村的婶子哟,你黑夜山道背人的形象已经烙进了我的心田,使我终生难忘。我看见你的衫子湿透了,我看见你的头发耷拉下来,这都是汗水所冲的啊!你气喘吁吁,你迈步艰难,但你还是咬着牙走,后来我看见你的嘴唇都咬破了,出血了,我的好大婶。我一次次地求你,放下吉喘大叔歇歇吧,我来背,娇娇也求你歇歇,她来背。你只是哼了一声,朝我们瞪着眼,脚步仍在不停地移动,移动。你那顾长俊秀的身体里有多少力量?我估摸不透。娇娇提着马灯,抽泣着走在前面。我在队长娘子身边,扶着她背上的吉喘大叔。

天亮了,我们终于把吉喘大叔弄回到竹林村。队长娘子把血肉模糊的吉喘大叔放在我睡过的竹床上,她自己却一屁股坐在地上,累瘫了,她不断地呼气,丰满的胸脯不断地起伏着。她喊:“娇娇,快去喊寿昌爷来!”娇娇连忙出门去了,她仍坐在地上,伏在竹床边呼气。

我把她扶起来,喊道:“婶子,多亏了你呀,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

她站起身,用手拢了拢耷拉到脸颊上的头发,朝我疲惫地笑笑,“傻孩子,这有么事呢,救人要紧。”

寿昌爷急急忙忙地来了,我一看,这不是昨天那个坐在独脚凳上放牛吃秧的老人嘛!

寿昌爷进屋后趋朝吉喘大叔躺着的竹床,没有理会我们。娇娇打来了水,绞了湿毛巾递过去。寿昌爷把吉喘大叔的脸擦净了,再把其他地方的血迹擦了擦。寿昌爷摸了摸吉喘大叔的心窝,然后把吉喘大叔翻过身来,做了半天的推拿。半个时辰过去了,在我们紧张的等待中,吉喘大叔呼了一口悠悠的气,竟然睁开眼醒过来。

吉喘大叔睁开眼后,看到我们站在身边,嘴唇动了动,朝队长娘子寿昌爷和娇娇感激地笑了一笑。吉喘大叔说话了,声音小得听不清楚,我把耳朵贴在他的嘴唇,我听到断断续续的声音:

“菱角,秧要扯、扯回去快点插、插下去……布袋子交给队……长,你莫……莫……走西南方……向了……”吉喘大叔又闭上了眼。

我这时才想起了白云庵老婆婆的预言,我这时才明白吉喘大叔为什么不要我跟他一块走西南方向的路。原来他是想逢凶让他一个人逢去,他要留下我。

“吉喘大叔!”我趴在吉喘大叔的身边哭起来。寿昌爷这时对队长娘子悄悄说:“怕是希望不大了,内脏破裂……”

我立刻跪在寿昌爷的跟前,我求他:“寿昌爷,你一定救救他呀,救救吉喘大叔呀!寿昌爷,我求求你了。”

寿昌爷扶起我,擦干我脸上的眼泪,摇了摇头。

这时,太阳已经出来了,一缕阳光照在吉喘大叔的脸上,我看见吉喘大叔的大脸盘在阳光中显得庄重而神圣。

门口有人问道:“请问这是队长家里吗?”

娇娇的声音在答:“是的,有么事吗?”

来人说:“我们是找秧的。昨天在西南山里转了一天,一根秧也没找到。把你们队的秧卖给我们吧!”

娇娇干脆的声音:“不行,我们的秧已经有人买了,马上就有人来扯的,你们再另找地方去寻吧!”

来人叹叹气:“早点来就好了,走吧!”脚步声远去了。

这时躺在竹床上的吉喘大叔吐了一口长气,脑袋突然一歪,歪到枕下了。寿昌爷伸手朝吉喘大叔胸口一摸,就老泪纵横地宣布:“已经断气了。”

这时,太阳已经出得一竿子高了,村里有炊烟升起,正是做早饭的时候。

我趴在吉喘大叔身上放声大哭,我不知道我哪来的那么多眼泪。这是我一辈子最痛快地哭的一次,是我流眼泪最多的一次。以后我再也没有那样哭过了。去年,我娘在五十七岁时去世,我回乡下奔丧,我只流泪,也没像吉喘大叔死时那般哭过。

队长娘子也哭了,哭得伤心。娇娇见我哭得可怜,就拉着我的膀子,陪着我哭。

门外有闹嚷嚷的人声。我在眼泪中,看到队长韩癞痢,还有我娘、春桃、妹妹大欢以及全队的男女老少,他们来了,他们连夜赶来的,他们是来扯秧运秧的。

吉喘大叔的妻子也来了,她当场昏倒了。

我见了这么多亲人,我哭得更伤心更酣畅了。我越哭得伤心,娇娇把我的膀子抱得越紧。

我看见春桃一边流泪,一边用大眼睛瞪着娇娇,她有些不高兴。

我的这篇东西必须要结尾了。这里再交代几句。

秧从竹林村运回河东后,很快就插下去了。由于被大水泡过的田肥沃,秋后是一个少有的丰年。

那年,我被评为五好社员,公社有线广播还表扬了我,说我在抗灾夺丰收的战斗中有功。我得了个搪瓷脸盆奖品。

吉喘大叔的坟埋在他的小女儿珍妹旁边,他们父女俩在一起了。

若干年后,我离开了乡村,没有再与河西山地联系了。我经常走西南方向的路,没遇到过什么凶险。

原载《十月》2009年第2期

原刊责编陈东捷

本刊责编章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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