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的发现和肉体的毁灭之旅

2009-07-24 08:51张清华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09年5期
关键词:体面当代文学寓言

作者简介

张清华,1963年生,山东博兴人,文学博士,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博士生导师,北京师范大学当代文学创作与批评研究中心主任。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理事。长期从事当代文学研究与诗歌批评,著有《中国当代先锋文学思潮论》(1997)、《内心的迷津——当代诗歌与诗学求问录》(2002)、《中国当代文学中的历史叙事》(2004)、《天堂的哀歌》(2005)、《隐秘的狂欢》(2006)、《存在之镜与智慧之灯》(2009)、《文学的减法》(2009)等著作,主编春风文艺出版社《21世纪文学大系·诗歌卷》2001至2008共8巷。曾获“中国当代十大新锐诗歌批评家”称号,获省部级社会科学成果一等奖。2000年和2006年曾先后应邀赴德国海德堡大学和瑞士苏黎世大学讲学。

除了可能的皮肉之灾,贼会有精神的痛苦吗?这是个很有意思的问题,通常人们喜欢用一个道德化的眼光来将“贼”予以简单的处理,而不会顾及他是否也有内心的活动,更不会细想贼的某种“不幸的处境”与“心灵的斗争”。也就是说,人们通常不会把“贼性”与“人性”挂起钩来认识,而只是夸大它们之间的对立。但俄罗斯的作家安德列耶夫对此却有他的理解,并且给了我们一个正面,奇妙,而且富有哲学与道德内涵的回答——他写出了贼身上神奇而真实的、残酷而充满精神震撼的斗争,并且完成了一个精神的悲剧,一个富有启示的寓言。

这当然或许有宗教传统的作用,这样的悲剧,在我们这个民族这里似乎不大可能会发生,因为“罪与罚”、“作恶与忏悔”这样的思维习惯与道德命题,通常不会那么强烈地困扰一个中国人,在我们这里,道德命题的显现,常常是以外力介入的形式出现的,即作恶的人遭到了“报应”,而作恶者很少会主动地对自己予以道德谴责,甚至予以“自决”。而拥有基督教或东正教传统的俄罗斯人就会不太一样,他们的文学主题中会充满了类似的精神斗争与道德自罚的内容。

任何好的小说其实都可以看作是一个“寓言”,庄子说“寓言以广”,大意是说寓言性的叙述总是有很宽阔的拟喻性。对于《贼》而言,这个寓言的拟喻性不但宽阔,而且相当幽深,堪称一个“精神的寓言”,“贼性”的习惯与“人性”的诉求之间,发生了不可调和的冲突。从这点上说,他的作者已不只是一个现实主义作家,而具有了“精神分析”的意味。但这部小说是出现在19世纪的晚期,那时无论是“意识流”还是“精神分析学”都还远未显豁出世。所以《贼》可谓相当难得,也难怪鲁迅会推崇安德列耶夫,认为他有至为深刻的一面。

但它仍然带了古典短篇小说非常强调的“戏剧性”意味:一个“下意识”的冲动毁了一场原本可以很愉快甚至“浪漫”的旅行——尤拉索夫踏上了一个前去看望女友的、本可以十分体面的旅程,他渴望自己这时的身份再也不是偷偷摸摸的、坐过三次牢的乡下人费德尔·尤拉索夫,而是一个体面的德国人瓦利切·盖利赫。这个预设的身份在他的脑海里非常强烈,使他此行的“角色感”非常强烈,他想象这次行旅“会像小鸟一样翱翔在天空”,而完全与一个“贼”的身份绝缘,好好地享受一场唯有正派人和体面人才能享受的情感之旅,尊严之旅。他身上带了足够的钱,希望能给他的女友带去快乐,何况,那个喜欢他的妓女还可以供养他,“他要多少就给多少”。然而临上车时,他还是抑制不住本能的“贼性”,“顺手牵羊”地偷了一位老者的钱包。

这是一个危险的错误,它使这位时而是“尤拉索夫”,时而又是“瓦利切·盖利赫”的贼先生踏上了一场错误的旅行。他身上的难以抑制的“贼性”和他对“体面人”身份的渴望之间,产生了不可调和的冲突。得手或意外收获的得意和愉快,只是持续了一小会儿,很快他就陷入了人格破碎和道德危机的折磨中。我们设想,这当然是“作者的安排”,事实是,一个“老练的贼”当然也可以不动声色,泰然自若地躲过搜捕,因为毕竟没有人抓住他的现行,他要是不那么“高看自己”,就把自己定位为一个惯犯、一个屡教不改的贼,应该也不会翻船。但作者偏偏要让他陷入了人格的危机和道德的审判。而且还要以逐渐加重的幻觉、不断反复的自我掩盖与自我揭露的思想斗争的形式来加重危机,最后使之陷入崩溃。

然而真正的“文学性”和“教益性”也正是同时来自这里:不但小说家的思想影响了人物,而且人物自己也演绎了他的命运,使这个死亡变得必然和有意义,变成了一个人“灵魂的发现”和“肉体的毁灭”的统一,非常有戏剧性,有逻辑,同时又出人意外。小说家在完成了戏剧性叙述的同时,也升华了小说的道德境地,实现了对读者心灵的深度冲击。在这个过程中,值得佩服的还有整个心理过程的复杂、反复、幻感,以及与现实之间界限的含混与消失。在中间部分,有关尤拉索夫被逮捕的恐惧与想象写得亦真亦幻,写他对自己的道德宽解和精神折磨的循环往复,写他最后通向死亡深渊的心理进程,都十分细腻自然,富有感染力和说服力。

在终极的意义上说,文学永远不只是可以看见的“现实”,而应该是难以言喻的精神性的现象,或者说是精神的现实。只有揭示精神意义上的复杂状况,文学才会拥有它不可替代的品质和价值。而对于时下陷入了“问题写作”、“表象现实”的中国作家来说,安德列耶夫的深度和笔法,都是值得学习和借鉴的。

责任编辑章颖

猜你喜欢
体面当代文学寓言
广东当代文学评论家
FOUND IN TRANSLATION
时装寓言
离婚时,请体面一点
从史料“再出发”的当代文学研究
体面过冬
当代文学授课经验初探
张强:“求包养”何来体面?
寓言的马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