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荷

2009-07-24 08:51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09年5期
关键词:戈壁滩老李

丁 燕

作者简介

丁燕,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生于20世纪70年代新疆哈密。参加第六届全国青年作家创作研讨会。诗作收录进1999年、2005年、2008年《中国最佳诗歌年选》,被誉为“葡萄诗人”。已出版长篇小说《木兰》、诗歌集《午夜葡萄园》、随笔集《和生命约会40周》等十余部。现居乌鲁木齐。

1

七月的戈壁滩燥热。嘎蛋躲在傍晚的林子里看两只公羊顶架,听旁人说他爸回来了,撒腿就往家跑。旁人问,有啥稀奇?他爸还领了一个女人。是给他叔从老家领来的媳妇?像从画上走下来的观音菩萨。

火辣辣的汗滴煞得嘎蛋睁不开眼,用袖子抹了一把脸,继续飞。一路飞过长着稀疏芨芨草的青石滩,飞过用坎儿井水浇灌的大麦田,飞过半截子人高的土夯院墙,看到烟囱里冒着浓烈的黑烟,嘎蛋停住了脚,咧开嘴,笑了。

正要掀起门帘,却见一个黑衣妇人端着塑料红盆从灶间走出。盆子在她的手里一高一低。低的那处,污水流了出来,溅到黑条绒布的鞋面上了。不是盆子长得歪,是妇人的一条腿短了半截儿。只用眼睛挖了一下男孩,不说话。男孩赶忙紧走几步,伸手接过盆子,一个转身出了院门,一颗毛茸茸的脑袋移动在土墙外面。

这是一排土坯房,白杨木上的房梁。墙外抹着白灰。木格子窗户,镶着透明的大玻璃。一块块,反射着阳光,晃人的眼。开了两个门。西头的门里是里套外两间屋子,东头的门里是单开门的一间房。

东屋后是羊圈。墙是夯筑的干打垒。有一个很大的栅栏门,用红柳棍条钉成的。羊圈很大,装上个百十头羊都不嫌挤。可是现在,圈里空了一大半。羊儿们显得稀稀拉拉的。看见嘎蛋,都“咩咩”地呻唤起来。伸长脖子,瞪着环眼,把鼻孔里的气吹得呼哧呼哧直响。夏天的羊和夏天的人一样,渴的时候眼睛都红了。嘎蛋把水倒进了栅栏外的大黑桶里,眼看着那群羊开始挤成一团抢水喝,脑袋是一个蹭一个,成了一个纠缠在一起的棉花团子。可嘎蛋却没有心思把那团棉花扒拉开。他丢下羊群,转身就进了院子。掀开西屋的门帘,进了屋。

先是闻到了一股香气,幽幽的。再眨眨眼,看到他爸老李在低头抽烟,他叔小李端着白瓷缸子,并不喝水,只是望着炕上傻笑。炕沿边,多了个斜斜坐着的女人。两条辫子,耳朵上吊着两只闪光的小环,光溜溜的额头,穿一件月白色的褂子,像个观音。

老李看儿子愣成个树桩,道,傻了?咋不叫婶子!

女人抬眼看他,笑了。红唇白齿的,桃花开了般,暖烘烘的。

嘎蛋慌了神。不知道女人竟能这么笑,心跳得更加扑通通,脸红到了耳朵根,张开的嘴里舌头打了个转,却没发出一点响声。一转身,他掀开门帘,跑了。老李笑道,没出息的货!掐灭了手中的莫合烟,叹了口气:他婶子,不怕你笑话,咱这十一间房的娃娃们,没见过几个像样的女人……

十一间房就是嘎蛋的家。十一间房并不是只有十一间房。大约一开始,只住了十一户人家,得了此名。后来风沙太大,直吹进人的院子里、被窝里、饭锅里。人一说话,满嘴沙子。人一走动,是个沙堆。人种庄稼,种啥死啥。人没法活,就给沙子腾地方,往更远的地方搬。最后,只留下些破损的院墙立在这里。

十一间房就成了一个空空的地名。

又不知过了多久,风沙突然小了,从口里来的开荒人,零零散散地住进了那些旧房子。他们挖了坎儿井,将地下水引到大田里,种上麦子、葵花、西瓜、蔬菜,过起了日子。

过了几年,看这个地方能活人,就拣了个背风的地方盖了些房。房子盖好了,就在周围百里寻女人。有了女人有了娃娃,这个地方就成了一个像样的村子。

小时候,嘎蛋总爱问他妈:十一间房只有十一间房吗?他妈就拍他的屁股,指了指外面,你姥姥家在四棵树,可那里一棵树也没有。这十一间房是地名,懂了吗?嘎蛋不懂。长大了,上学了。嘎蛋听从四棵树来的同学说,四棵树以前有很多树,毛驴车都赶不进去呢!嘎蛋就说,我们十一间房以前有很多房,大马车都赶不进去呢!

夏天的林子里最凉快。男人们喜欢在这里扎堆。这些男人都是从口里来的。都是些闯日子的男人。生得高高大大,虎虎有威。肩可扛手可提,啥重活累活都难不倒他们。个顶个是些好男人。新疆人称这样的男人为:儿子娃娃!这称呼是顶帽子,专门扣那些顶天立地有血性的男人的脑袋的。

可这些儿子娃娃的男人,却一个个没有娶到好女人。不是瘸了拐了,聋了瞎了,就是老了丑了的女人。甚至,连这样的女人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到了。光棍汉们急得梦里都直跺脚。

方圆几十里,自然也有别的村子。可别村的情况和十一间房差不多,大多是从口里来新疆闯日子的男人。有女儿的,多是拣近处的老乡嫁。难得有嫁到外乡去的。除非是那个男人有格外的本事、格外的钱财、格外的人才。都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可对于十一间房的男人来说,光棍见光棍,才是两眼泪汪汪呢!

甘肃人老李是在夏种之后背起行囊,到老家寻女人去的。老李给小李找媳妇,可是关系到甘肃人脸面的大事情。老李自己的老婆是瘸子,却要发着狠给兄弟找个好看的女人回来。这话放出去后,那些河南人、江苏人、四川人、山东人……都咧着嘴等着看呢!他还能给讨朵花回来?!

在十一间房,说起来也怪,只有老李一家是从甘肃来的。独门独户的,怨不得老李要跑回老家去说弟媳妇。说媳妇是大事情,咋不让他兄弟自己去说呢?他那个兄弟,是个放羊倌,整日里呆在戈壁滩上,最喜看小画书,最喜说羊的事情,可对于迎来送往的这些人情世故,他却是个白痴。老李让兄弟理了发,穿了新衣,专门到乡里照了张大头照。一看,不坏——像个学生娃。是女人喜欢的那种小白脸型。又发了狠,卖了一大半羊,再加上往年的积蓄,揣上照片,才出了门。临走的时候拍打着兄弟的手说,有我吃的,就有你喝的!

老李足足实实地在老家转了三个月,硬是找了朵鲜花回来。比起他自己的婆娘,可是天上地下。在林子里看顶羊的男人们都愣住了,纷纷揪住光棍杂三的脖领子,真有你说的那么好看?杂三摇着脑袋眯着眼说,我看得真真切切呢!杂三叹气说,那样一朵花配给小李?唉,还不如配给我呢!村长大吴斜眼看他,人家命好,有哥给张罗媳妇,你有啥?

杂三气短了半截子,憋了半天,发狠道,金山配银山,寒山配雪山。龟找龟,蟹找蟹,王八找的是鳖亲家。瞧小李那孙子样,配个好女人他也不会玩!大吴说,人家口里姑娘嫁到李家,是跳进清水盆子里洗澡——自己愿意,你操的是哪门子心?小心老李跟你扳手腕……

杂三不怕小李的瘦长白脸,却害怕老李的大黑圆脸。老李是座铁塔,浑身都瓷实得嗡嗡作响。一双蒲扇掌,虽说少了根小拇指头,但扳手腕,十一间房没有一个人能赢过他;论种麦子、西瓜、葵花、蔬菜,老李样样都是好把式。可他那个白脸弟弟,就知道拿本小画书傻看,天生一个闷葫芦。虽不招人惹人讨人嫌弃,但咋样也算不上是有血性的“儿子娃娃”。可人家命好!

杂三气呼呼地坐在了地上,一时没话。大吴又笑了,说起了

一个刚听来的笑话。说是在四棵树,有个老头相中了一个男子,想让他当女婿,就对他说,娃,你给我磕个头,我就给你个媳妇。

后来呢,后来呢?

杂三噌地从地上爬了起来。那男的当真磕了头,老头也就当真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他。大吴嘿嘿直笑。杂三听着脸都嘬在了一起,“扑通”一下就跪了下去,对着天边直着嗓子喊,谁给我个媳妇,我就给他磕一万个头,磕死都愿意!谁给我个媳妇!大吴笑着扯了他一把,努努嘴,别在小孩子面前丢人现眼!远远的,嘎蛋那毛茸茸的脑袋飞了过来。

新媳妇叫碎荷。嘎蛋是从一个红本本上看到这个名字的。那本子上,碎荷和叔叔小李并排坐在一起。叔叔的嘴都笑歪了,可碎荷没笑。嘎蛋将本子丢在了贴着“喜”字的红被子上,来到东屋的窗户底下。听到里面唧唧喳喳一群女人,就抬头往里看。只见大吴媳妇拿一根光滑坚韧的缝衣线,在水碗里蘸了蘸,一折二,打个刀剪扣儿,一头咬在牙间,两头扯在手上,将扣儿贴近碎荷的面额,一松一扯,便绞净了汗毛,直绞得脸面光光堂堂。推过面镜子说,照照。碎荷看了一眼,低下了头。一屋子媳妇都笑了,七嘴八舌地说,怨不得别人都说没结婚的女人是黄毛丫头。这脸一开,果真像个女人了。大吴媳妇看了又看,叹道,今儿个才算见了啥叫女人!

嘎蛋妈手提水壶从灶间走进,招呼女人们来喝水。大吴媳妇转脸看着嘎蛋妈就笑了,瞧瞧,为给小叔子娶媳妇,忙得她都没时间洗脸。嘎蛋妈的额头是一缕黑锅灰。众人都笑了,嘎蛋妈也咧了咧干裂的嘴。

人走了,碎荷抬眼看到窗外的嘎蛋,向他招手。嘎蛋低头进门后,碎荷拽住他的手说,咋不进屋呢?嘎蛋不说话。碎荷说,好嘎蛋,你给婶子引个路行吗?嘎蛋点点头,说去哪?碎荷说,去个人少的地方。嘎蛋说,戈壁滩上到处都没人。碎荷笑了,不要太远就行。一会儿你爸和你叔就回来了。

碎荷往筐子里装了些纸钱,拿了火柴,就跟着嘎蛋出了门。嘎蛋寻思着婶子是要到没人的地方烧纸钱,就将她带到了一个下风口的拐弯处。见碎荷在戈壁上画了个圈,将纸放在圈里点着。那火焰腾起来的时候,碎荷两腿跪倒,眼泪就哗哗流了下来,嘴里说,爷爷奶奶和爹娘,你们就当俺碎荷死了吧!嘎蛋看着她弯腰磕头,一下一下。那天边是黑洞洞的布。

结婚那天早上,碎荷只吃了一个鸡蛋,不敢多喝水。省下了“娶亲”的麻烦,席就开在了打谷场上。碎荷穿了一身红衣红裤红鞋,头发盘了起来,美得让十一间房的男人们多喝了好几坛酒。新娘的丽质让这些戈壁滩上的男人们只能喜悦和兴奋,而这种丽质又使他们逼退了那一份轻狂和妄胆,只得对着大碗中的酒撒气。一口接着一口,桌子上接连倒下去了几位壮汉。

杂三端着酒碗挡住新郎的去路,一定要再喝三碗。小李的脸更白了。碗被一双黑臂接了过去,一仰脖,再一仰脖,又一仰脖,一口气三碗下肚,老李就瘫了,被几个小伙子背了回去。大吴咧着油嘴说,这老李,看把他高兴的。

半夜醒来,老李出门撒尿,提了裤子往回走,又停了脚步,轻手轻脚地走到了东屋窗下,竖起半个耳朵听——里面没啥动静。老李又往前凑凑,手却将窗户外的煤油灯打翻在地。圈里的羊“咩咩”地叫了起来。

东屋的灯亮了。老李闪到了羊圈后面的暗处,伸长脖子等了会,就坦然地从屋后绕了个圈,回到了西屋。小李光着脊梁探出了门,四下望去,天黑得像个锅底。四周没有活物。看倒在地上的油灯摔断了把子,用手托着底座折身关上了门。炕上的女人说,咋了?小李说,不知哪来的野猫,把油灯摔了。女人探出一对粉臂来说,给我看看。

是个老式煤油灯,一看就有了岁数。铁皮底座上面是一个玻璃罩子,罩子用两根细铁丝固定在左右两边。顶上的把子是细铁丝的,一边摔断了。碎荷伸手拿出个包袱,将自己带来的旧毛衣抖出,从松下来的下摆处扯断了一根线,从洞里穿过去,又绕在把子上,刚好把那个洞给系上了。那旧毛衣原本是绿色的,可穿的时间久了,变成了黑色。绑在把子上,竟然和铁丝融为一体,不细看,看不出来穿的是旧毛线。

小李拿着煤油灯甩了两下,果然,一点也不晃荡了,回头说,你的手真巧。碎荷抿着嘴笑了,这点活算啥?我们那里的女子手都巧得很,打毛衣绣花,样样不差。看了看小李,又说,要不是我哥一直没娶上媳妇,我爷我奶我爸我妈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求我,我才不会到你们这个半天见不到一个鬼的地方来。小李不说话,只是笑。

碎荷伸出拇指点了一下他的脑袋,你这个人奇了,就知道傻笑!看照片眉清目秀的,像个读书人。一傻笑,就真成了个羊倌。那是拿在老李手中的照片,最终转到了她的手上。老李将一叠包好的东西放在了她家的炕上。整个晚上,全家人都为那叠钱的数目激动着。没容碎荷细想,爷奶父母的泪水就将她送上了火车。呼呼一阵,她就来到了新疆。再坐汽车,坐毛驴车,她就来到了十一间房。一下车,碎荷看到戈壁滩上四处空荡荡的,一片林子旁稀疏地坐落着一些人家,真想折回身子就走,可看了看走在前面的老李的后脑勺,她像木偶般,被一根无形的绳子牵挂着,就走到了李家,成了小李媳妇。

新婚之夜后,碎荷一早起床,换下红衣裤,穿上月白小褂,开始收拾屋里屋外,又舀水做饭,待饼子烙好,酽茶烧滚后,才见太阳大亮。老李看了看那摆在桌前的大葱和煎饼,微微点头说,这新媳妇没白娶。瘸腿妇女脸拉得老长,嘀咕着烙饼子也不用放那么多油。那油可精贵着呢,哪能满锅里都放……看到老李瞪眼,就咽回了啰嗦。

小李洗了脸,咧着笑就进门了,看到嘎蛋已经坐好,用手摸了摸他的脑门子。老李看兄弟脸上平展喜悦,一口咬在嘴里的葱卷饼子有了别样的滋味。嘎蛋急着上学,抓起张饼子塞进嘴里就往外跑。背后他妈喊道,别噎着,饿死鬼,没吃过油东西吗?小李也要出门。壶里灌着泡好的酽茶。塑料袋子里是两块饼子一根剥了皮的大葱。都放在一个黄色小包中。碎荷掸了掸小李肩头的灰尘,看他打开圈门,赶着羊出了门。

走在上学路上的嘎蛋被光棍杂三拽住,问:你新婶子叫了没有?嘎蛋很迷惑。杂三又问:昨晚,你爸进了东屋还是西屋?嘎蛋小小年纪,已经觉察出杂三的恶毒,冷不防吐了他一口臭唾沫,撒腿就跑。杂三用手摸了一把,咧开嘴嘿嘿笑了。

吃草的羊群走了。它们整齐地往前移动。只要小李的鞭子不从前边拦截,它们就会一直朝一个方向吃下去。仿佛天下最鲜美的牧草永远在前边。晚上的时候,黑压压的羊群像洪水一样从戈壁上漫卷过来。一天的草食奔波,把每只羊的肚子都撑得圆鼓鼓的。而现在,大羊们成群结队地被赶着去了戈壁滩找草吃,圈里只剩下十几只小白羊和小黑羊。它们挤在一起,一个脑袋挨一个脑袋。这都是些刚出生两三个月的小羊羔,跑不动,容易掉队,被挑了出来。

开始没人管它们。可现在,却多了一个人。碎荷端了盆麸皮走进了圈里。有一两只胆大的,还抬起前半个身子用刚冒出来不长的小犄角顶她的腿。她不理它们。它们却一直围着她,顶个不

停。碎荷用手拍拍它们的脑袋。

傍晚听见羊回来了,碎荷手上沾着面就从厨房里跑了出来。可羊群竟然不走了,都怔怔地站在那里,耷拉着两个大耳朵。碎荷说,咋了?小李嘿嘿一咧嘴,你是外人,羊害怕。碎荷一撇嘴,我咋是外人呢?小李笑着一挥鞭子,她不是外人,你们不用害怕,她是咱家里的人呢!

一只胆大的羊贴着栅栏,溜进了羊圈。进圈后,它快速地朝最里面的土坯墙边跑去。另一些羊也学着它的样,贴着栅栏钻进了圈。后边的羊就不管那么多了,呼啦啦潮水一样涌进了羊圈。等羊都进去了后,小李抬起那个一头搁在地上的大栅栏门,关上。把上面横杆上的一根铁丝扯下来,搂住门板后用力拧上。接着,再把门框下边的那截细麻绳扯出来,拴住栅栏门的下端。

碎荷有些不放心,问,都回来了吗?小李说,都回来了。碎荷说,一只都不少?小李说,不少。

听见嘎蛋妈在叫她,一扭身,就进了灶间。嘎蛋妈指着白面说,面都皴了。又说,当个家不容易。碎荷赶忙把手伸进面里去,开始和了起来。胸前的奶子鼓胀胀的,看得嘎蛋妈直想闭眼。看嘎蛋进了灶间,顺手扯过来,拍打着他裤腿上的土,嘴里说,就知道糟蹋东西,不知道挣钱人的辛苦!嘎蛋一抬头,看到和面的碎荷的脸红扑扑的。

老李从地里回来了,嚷着找笤帚疙瘩。嘎蛋妈就一瘸一拐地出去了。戈壁上土大,老李好干净,每次回家都用笤帚疙瘩扫扫裤脚上的土。可嘎蛋不想走,帮着往灶火里添了些红柳棍子。木头交叉着架起来,小风一吹,烧得噼啪直响。

大锅里滚着沸水,碎荷将和好的面拉成一根根细细的长条,两手从胸前往外一抻,直抻得面细如铁丝,扭身丢进锅里,沸水一滚,再捞上来时,是一条条白溜溜的细长银鱼。碎荷将一盘盘面捞进了盘子里,脸庞在雾气腾腾中若隐若现,几缕黑发耷拉下来,一摇一晃。嘎蛋看得眼睛发愣。碎荷伸手摸了一下他的后脑勺,努努嘴,说端饭吧。

嘎蛋听话地捧起一碗面就往外走。忽又想起一事,忍不住说,婶子,刚才你的脸咋红了?碎荷指指那灶火,火照的。嘎蛋点头出门。

夜里,忽然听到一只小羊“咩咩”叫个不停,碎荷着急了,赶忙推门出来看。小李也提了煤油灯出来,嘴里说,别急别急!他进了羊圈,随手朝圈里拨弄了一下,羊就不叫了。回到屋里,见小李将煤油灯放在窗台上,碎荷突然说,你真神了!就那么轻轻一拨,就能把小羊的哭声给治好?小李憨笑说,是羊的尾巴夹住了!又说,羊叫得快,叫个不停,就说明它疼,在呼救!碎荷说,你呀,真是个羊倌!

小李说,羊倌咋了?

碎荷又说,我就想不通,一群羊回来,你也不数一数,够数没有?小李说,够数不够数,往圈里瞅一眼,啥都清楚了。先是种公羊的反应。再看头羊和母羊的表情。如果羊群动静不大,说明每只羊都回家了,要是少了一只,头羊们就会着急。它一急,别的羊也会着急,不出几分钟,每只羊都会着急起来。这个时候的羊群呀,就像开水锅一样来回翻腾,那么大的响动,我还能不知道出事情了么?碎荷躺了下去,墨黑的头发铺了满满一枕头,抿嘴笑了,你呀,真是个羊倌!

窗外,老李蜷着腿缩着脖子听里屋人的动静,听着听着,脸憋得赤红,气喘得像牛。一阵心慌打鼓一般,就想抬脚回去。刚一转身,忽地看到前面有个黑影。揉揉眼,却不是离圈的羊,是两条腿的人。缩成一个黑影,一点点向这里移动,目标就是这窗下。老李的头发爹了起来,两手拧在一起,准备将那人一顿好打。影子近了,细看,却是光棍杂三。

老李伸手揪住他的耳朵就往外拽。杂三扭头看到是老李,虽疼得眼泪直流,却不敢大声叫唤。老李一口气将他拽到二里地外的青石滩上,才松了手。却又一掌劈在脸上,骂道,让你骚情!这一掌实在有力,掴得杂三跳了起来,你个老不死的,你不也是来听房的么!那女人是你们家的么?

老李奇了,不是我们家的,是你们家的?杂三捂着脸说,看一眼能掉块皮么?听一下能死人么?看着老李,语气缓和了许多,谁让你有眼光,找个菩萨来?我这心里实在是痒得慌!老李耸着肩膀笑了。这杂三。他伸手搂住了杂三的肩膀,兄弟,是男人,心里都会痒!杂三也笑了,我就知道你的心也痒了!老李摆手说,我是出来撒尿!

杂三笑得更欢,我也是出来撒尿。尿着尿着,就想那菩萨小佛了。看老李脸色缓和了下来,杂三说大哥你坐一会,我马上就回来。不等老李说话,他一路小跑,从家里拿了袋油炸花生米和一瓶烧酒。两个男人就着戈壁上的夜色吃喝了起来。喝着喝着,脸也红了嘴也歪了。杂三的眼泪哗啦啦地泻了下来,大哥,光棍汉的日子,苦——呀!老李拍拍他的肩膀,无话。

杂三瞪着红眼珠子,突然凑到了老李面前,一咧嘴,大哥,有句话我说了就当是放屁!老李不解。杂三仰头又喝了一杯,趁着醉意说诳话,大哥,那小菩萨你就没想着给自己用?你是儿子娃娃的好汉一个呀。这就叫——英雄无好妻,赖汉占朵花呀!老李长舒口气,抬头看天,黑幽幽的锅底上凿出些能眨眼的洞洞。那洞洞似乎是老李胸中的不甘。

突然吹来一阵凉飕飕的晚风,冰得老李打了个激灵,拍拍杂三,兄弟,你喝多了。老李拽起杂三的身子,麻袋一样往肩上一放,就着月色进了村子。背上的那人虽然烂醉,嘴里却一声声地叫喊着,小菩萨,小菩萨……

说来也怪,心里没鬼,看啥都平整。这心里藏了鬼,啥都走了样子。自那次醉酒之后,老李的心里就藏了一个鬼。

早晨起来的碎荷在晨光中洗脸;灶间的碎荷在拿着锅刷洗锅;端饭上来的碎荷低垂着眼睫;给羊喂水的碎荷弯着腰身;正午往绳子上搭衣服的碎荷两手湿漉漉的;夜里饭毕,端来一杯酽茶的碎荷脸红扑扑的……老李心里有了鬼,自己家的女人就成了空气。来了走了,都看不见。

2

转眼八月底,眼见着天就变冷了。这一天,老李赶着毛驴车要去集上卖菜;嘎蛋被他妈带着去四棵树姥姥家过寿,说是住上一夜才回来;小李照例出门放羊;送走了别人,家里就只剩下碎荷一个人。收拾饭桌,刷锅洗碗,喂小羊羔,洗衣晾衣,去菜园子里拔草。吃了块饼子当午饭,一直干到傍晚时分。

没注意,天色已大变。一阵黄风吹来,裹挟着风沙石子,旋在空中,发出噼啪响声。

碎荷是口里人,第一次见到这么厉害的黄风,一时间愣了神。突然丢了手中的铲子,直奔回院中,看那晾起的衣服被风抛起又落下,摇摇欲坠。赶忙伸手扯下衣服,归拢了抱进屋中。又起身看了看院子外的栅栏,伸手晃晃,看关得牢不牢实。

这样折腾到夜间,家里竟然没有一个人回来。心里着急,当下就走出去,想站在路口等等看。却见杂三提着酒瓶子摇晃在风中,便上前问,三哥,看到嘎蛋他爸了吗?看到嘎蛋他叔了吗?杂三斜睨着眼,看出是碎荷,咧嘴笑了,将手中的酒瓶子塞给她,你喝了这酒我告诉你!碎荷看他不像是诓人,笑了,三哥,我不会喝酒。杂三说,你看风这么大,心里急慌是吧?喝一口酒,哥哥我马上告诉你他们在哪里!碎荷看看天,风是越来越大。手中的酒瓶

子就仰了起来,喝了一口。在杂三的喝彩中,就又喝了一口。

最后,被杂三抓住全都灌了进去。

杂三乐了,好妹子,嘎蛋他爸在集上被老乡拽着喝酒呢!嘎蛋他叔,我就不知道了!看看风,咂咂嘴,肯定是搂着羊躲风呢!杂三摇晃着走了。手中的酒瓶子掉在了地上。碎荷的头突然就大了起来,脚下的路也摇晃了起来。进了家门,强撑着把丢在炕上的衣服叠起来。眼睛涩得厉害,浑身像是被抽了筋,头一歪,躺在炕上睡着了。

老李在集上被老乡拽着多喝了两杯,躺在毛驴车上回来了。幸亏是老驴识路,老李一路都是闭着眼睛睡回来的。事后,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推开东屋的门。难道,推开这扇门已经在他的梦里演练了千百回吗?那么顺溜,他摇晃着自己,一步步离开自己的屋子,转身却推开了兄弟屋子的门。他的身体里澎湃着酒精。这东西就是一团团闹腾的火焰,一寸寸的皮肤都被它点燃了,发烧了,灼痛了。他忘记了自己是人还是鬼。

他像鬼一样地推开了这扇门,摸着黑就上了炕。他知道,那圈里的羊没有回来,他那白脸的兄弟就没有回来。他想起杂三说的那句话来:英雄无好妻,赖汉占朵花!他自诩是英雄,他也认定了碎荷是朵花。打在甘肃老家头一眼见到她,他就知道自己的眼里再也放不下别的女人了。他掏出了口袋中所有的血汗钱,只为了这个女人。这个好看的女人。那个时候,他想,即便不是给自己说媳妇,每天能看到这样的女子,也算没有白活;可是娶回了家,眼前整日里晃动着女人的影子,那大腿,那奶子,那脸蛋,已经煎熬得他不敢抬头看女人了。

他心里有了鬼,自己就开始变成了鬼。

这鬼摸到了炕上,手就摸到了热乎乎的东西,浑身就都热了。男人就是这样,一热就啥也不知道了。

碎荷睡得快沉到底的时候小李回来了。他直接就上到了她身上。她懒得去管他,接着睡自己的觉。醉和睡眠使她把身子彻底扔给了他。但那不时出现的几丝疼痛使她的睡眠开始断裂。她口齿不清地抱怨一句:咋咬起来了?又说,轻点。

终于结了尾,她抽出身转向墙卧着。疼痛却不退去,一点点把她的困意醉意都弄碎了。夜色浓黑。风吹打着栅栏上的木头发出噼啪噼啪的声音。一缕月光从门缝里射了进来。炕上的女人突然醒了,一把抓到了灯绳。灰白的日光灯下,碎荷看到自己,当内衣穿的旧衬衣被撕开了怀襟,两个纽扣眼被扯破了。胸口的痛处火灼一样,一些被咬噬的红痕。再扭头一看,身旁是一张锅底似的黑脸。

碎荷突然明白发生了什么,她直着嗓子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尖叫,匕首般,要将那洞黑的夜划出个窟窿来。又听“扑通”一声,一个人滚下了炕。

老李瘫坐在炕下,傻了眼。看到女人披头散发地从炕上丢下件裤子,才知道自己做下了啥事情。哆嗦着转身穿上裤子,再转过身来时,眼泪就噼噼啪啪地掉了下来,嘴里絮叨着说,我该死,我该死!接着就用手掴自己的脸,一下一下,清晰响亮。

看炕上的女人胡乱地穿了衣裤后,呆呆的像座供佛,没有丝毫反应。老李就站起来,伸手来拉女人的手,让她来打自己的脸。可女人像是被触了电,一哆嗦,用力将他推倒在地,嘴里尖叫着,离我远点!

男人傻了,但很快,又从地上站了起来,走近了女人,再次将手掌伸了过去,让女人看个清楚——那右掌只有四个指头。

老李突然坚强了起来。似乎这四个指头是一种支撑,他找到了言说的根据地。他说,这指头是怎么没的?是铡刀铡的。为啥让铡刀铡了?是为了多干点活夜里没留神。为啥要在夜里多干活?就为了多挣几个钱。多挣的那些钱到哪里去了?都送给了你的父母,让他们给你大哥说媳妇去。可是,我这手指头……老李哆嗦着,举了起来,从胸腔里憋出句话来:永远都没有了!永远都没有了!

碎荷听着听着,咬了咬牙,不哭了。

她在想那些祖祖辈辈就积攒下来的最野最恶毒的语言。她想喊出来,好让自己胸口闷着的这口气喷出来。可是她却脑子一片空白,张着嘴,动了动,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来。她的眼睛死死地横扫着,希望能找到点什么救命的东西。

一点银色的光透出了笸箩,那是一把大剪刀。她知道,那剪刀的刃虽然用了很多年,但却很锋利。她握了握手掌,捏成个拳头,又舒展开,一下子揭开了盖在笸箩上的布,抄起剪刀就朝脖子上扎。

她感到那剪刀如同她伸长了的指甲和牙齿,痉挛地发着狠劲,一下子就要进入到自己的身体里去。那透心的铁的冰凉,正要将她送去没有疼痛的地方。她心里是快活的,这日子,这屈辱,这荒诞,都将随着那冰凉一并消失。

碎荷并没有消失。老李劈手夺下了剪刀,不放回笸箩,反倒是放在了自己的脖子上。老李一横心,说话的速度也就快了许多。老李说了那么多,其实就是一个意思:如果你过不去这个坎,我死好了。我死了,家里就少了一个劳力。你瘸腿的嫂子和上学的嘎蛋就没了亲人。你和我兄弟就可以分家单过,以后吃香的喝辣的都不要让那恓惶的娘俩看见,我就在九泉之下含笑了。我给恩人磕头了,我磕头了……老李捣蒜一样磕着头,眼睛却观察着碎荷。

刚才供佛一样的碎荷现在却变成了一摊泥,眼里依然没有泪,但像是走错路的孩子,突然没了主意。其实,老李自己也没什么主意。可是女人没了主意,男人就有了主意。

他开导着碎荷——在十一间房,这样的事情算不上啥事。那些睡小叔子小姨子的人都美滋滋的;睡个别人老婆,就像是吃颗糖。这里没有祠堂,没有王法,出门就是戈壁,走三五天都碰不上一个人,男人见了女人都格外亲,睡一睡也无妨。

老李甚至还想起了一个当地的风俗:如果看到路边有两条鞭子搭成十字形的样子放在一起,就说明在附近的沙丘或草丛里,有一对野合的男女。你就不能再往前走了,你一定要成人之美。人家想得多开!何况我们这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一排屋子的东头西头,说起来都是一家人,不算是谁吃亏谁占便宜了

碎荷突然大喝一声:放狗屁!老李吓得赶紧收回了舌头,看女人坚硬的脸上没有一点柔软,突然两腿就软了下去,开始磕起了响头,直磕得额头冒血,嘴里念叨着,你放我一条活路吧!你放我一条活路吧……炕上的女人咬着牙说,你也别给我磕头,要磕,磕给你兄弟!他若能放你一条活路,我也就……

话没说完,两股子热泪汩汩地喷涌了出来,可以闻到一股血腥味。这虽然是个半截子话,可老李却像死了一样硬在了地上,脑袋里一片空白。

门就被轰隆一声推开了。

炕上炕下的人都傻了眼,赶忙将衣衫收拾得入眼一些。可是晚了,一个影子走了进来,却不是站着的,而是蹲着的。再一细看,根本就不是人,是一只头羊顶开了门。

老李急慌慌下了炕,出门一看,羊都回来了,栅栏门没打开,一摊墨汁般散在院子里,黑乎乎一片。老李喊着小李小李,无人应答。又急慌慌进了门,说,你把羊赶进圈里,我去找小李。

炕上的人抹了一把眼泪,赶忙下来,哆嗦着穿鞋,打开栅栏,将羊群赶进了羊圈。又端了几盆水倒进黑木桶,看羊们挤成一疙瘩喝水的样子,知道它们渴急了。

羊都渴成这样,人呢?围着院墙

找了几圈,连小李的半点影子都没找到。碎荷急得声音都变了调,呼在空中的“小李、小李”瘦瘦的,还没飘几米远,就又被风吹了回来。转了几圈,碎荷两腿一软,坐在了羊圈的栅栏前,眼泪又汩汩地流了出来。

那边老李已经回来了,进了院门就开始找煤油灯。眼睛不敢看女人,只是说,从村长大吴那里打听来的消息说,今天戈壁上刮了一阵几年不遇的黑旋风,厉害得很,竟然把一棵胡杨树都连根拔了起来。

碎荷摇晃着站起来,那小李……会不会出事?老李不说话。碎荷跌跌撞撞地走进东屋,拿了放在窗台上的煤油灯,找了火柴,递给老李。老李接过灯,点亮了,看到眼前的女人突然变得恍恍惚惚起来,像是从哪部鬼戏中走出来的可怜人。

心里一酸,说,你快进屋吧,我兄弟一定是躲在哪个地方避风呢!我兄弟放了好几年羊了,戈壁滩就是他的家。他熟悉得很呢!你放心回去吧,我找他,一准能找得到!

碎荷听着,却依然站在灯影里。老李催促着,你回去吧,这里风大……碎荷像是说给他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我不回去。我要等他回来!老李浑身僵住了,瞪着环眼看她。这个鬼一样的女人,赌咒一般说——我还有话要对他说……

老李提在手里的煤油灯突然抖了一下,几乎要掉到地上。腿脚全软了,只是没有跌倒。心里翻腾出万般惊涛骇浪。

这个黑暗中的女人似乎竖立起了头发,幻化成一头饿极了的母狼。这头狼,似乎并不会轻易放过伤害了它的人。老李听到心里扑通一下,好像什么东西折断了。他捂着肚子,扭曲着脸,提着那一簇摇摇晃晃的火焰,消失在了黑暗中。

女人碎荷一直瘫坐在院子门口。泪已经干在了脸上。风已经变得不那么紧了。初秋的戈壁滩,夜里很凉。女人伸出胳膊将自己环抱起来。遥远的天边是看不见的。遥远的家乡也是看不见的。没有一个人回来。只有风。越来越凉的风围绕着她的身子。

这么坐了一夜。

待到第二天嘎蛋回家后,发现婶子躺在地上的身子滚烫。急急地呼唤他妈说,婶子发烧了。发烧的女人一嘴的胡话。一直到了傍晚,院门响动,女人打了个激灵,突然从炕上坐了起来,马上就要穿鞋下炕,嘴里还唤着“小李,小李”。

门开了,进来了提着煤油灯的老李,却没有看到身后跟着小李。女人惨笑说,小李跟我闹着玩呢!我去羊圈背后找他!拦都拦不住,女人就出了门,绕着羊圈开始转圈,嘴里轻声呼唤:小李,出来!小李,出来!老李对着自己的女人喊,还不快把她拉回来!嘎蛋妈拽住碎荷,嘴里哄着她说,小李回来了,已经回屋了。我们到屋里去找他。

进了屋,老李使了个眼色,让嘎蛋妈将碎荷安置在了炕上,盖上被子,才诉说了这一天一夜的寻找。据老李分析:风刮起来的时候不是从小开始往大刮,而是一下子就是黑旋风,连续不断的黑旋风。一下子就把人和羊群吹开了。羊们先是躲了一阵子,等待着小李召唤它们。可是小李很久都没有出现,就在头羊的带领下摸回了圈;小李不是藏在哪个山包下,就是哪个枯树坑里,或者被另一个放羊人带回他们的家。总之,小李连个影子都没有留在戈壁滩上。

碎荷听了半天,憋出了一句话,那么说,小李是死了?老李瞪了她一眼,喝道,可不敢这么说!

老李说,新疆的地就是邪乎。别的地方的怪事在新疆就不是怪事。

老李说,以前有个十一间房的人出门去借镰刀收麦子,刀是借到了,可是路过一片地的时候看到别人家的一片麦子已经黄了没人割,他看着着急,就割了起来。饿了就嚼点麦粒吃。麦子割完的时候,他看到了远处有一户人家,院子里空荡荡的没人,灶台上还有烧过火的痕迹,炕上也有被褥,可就是一个人也没有。他背着麦子放进了院子,等着主人回家,可是左等右等不见人来,他就开始自己刷锅做饭吃。

老李说,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主人不回来,他就出门收拾那块旷野中的麦子地。一铁锨一铁锨地把地给翻了后,冬天就到了。走过来一个女人,说是累了讨口水喝。喝了水后,这女人就不走了。他们开始搭伙过日子。一过过了几十年,炕上的娃娃也满一堆了。

老李说,有一天,他拿着把镰刀出门去,走了一段路就迷了方向,三拐四拐竟然又拐到了十一间房。他找到了自己的家,发现老婆娃娃还都等着他呢。别人问他从哪里来,他也说不清。他的手上,拿的就是那把要去还的镰刀呢!

这个故事听得碎荷张大了嘴,一下子握着嘎蛋妈的手问,嫂子,这是真的吗?

嘎蛋妈看看老李,点点头。嘎蛋妈说,新疆实在太大了,一个村子和另一个村子离得那么远。一个人见到另一个人也不容易。走出去后,有这样或者那样的岔路。岔路上有这样或者那样的意外。走到了哪里哪里就是家,这就是新疆人。反正是已经离开了老家。在这里,也就无所谓哪里才是真正的家。

碎荷的眼里亮起了盏灯。她想,也许,一天或者两天,迷路的小李就会回家了。想着想着,倒头就睡了去。

村长大吴推门进来。老李搓着手说,我兄弟,不见了……大吴摆摆手,我都知道了。又探身看了看碎荷,睡了?老李说,熬了一天一夜,着风了。

大吴就招呼着老李走到门外,详细地询问了昨天小李穿的是什么衣服,几点钟出了门,啥时候发现人不在了,要不要组织村里人再去找……老李说他在戈壁滩上找了一夜一天,能找的地方都去了,少说也转了三圈,还是不见人。又说,说不定我兄弟躲到哪个地方避风,过上两天就回来了呢。

大吴拍打着他的肩头,你们兄弟我知道,心连着心,你三圈都找不到,别人最多找一圈,更找不到了。

老李拽着大吴的手说,还是有组织好呀!这我心里就有底了!大吴说,这个时候都是秋收的时候,家家都忙。那就再等等看?老李说,等等看。我兄弟会回来的!

3

十月的戈壁就要开始飘雪了。风一天比一天紧,千千地打在人的脸上,硬邦邦的。田里的麦子葵花早都收拾到了仓里,菜园子是更早就没了绿色,早都成了一片带着田垄的黄土地。只是这羊还得放,早晨出去得晚,晚上回来得早。

没办法,日头短了,怨不得人也想偷懒,早早就偎在炕上,吃烤洋芋,烤南瓜。这一天,大吴媳妇正往男人嘴里塞半块洋芋时,门响了,走进来一个带着寒气的女人。是碎荷。大吴媳妇倒吸了口凉气。

不单是这女人身上冷,眼见着她瘦得眼窝深陷下巴尖尖,简直快没了人形。想到三个月前开脸时的水灵女人变成了这样,不禁心里喊了声“作孽”!赶忙就下炕来,将女人的手拉着坐在了凳子上。

女人在戈壁上又站了一天。大吴忙着秋收,听旁人说碎荷没事就站在戈壁上朝远处看,说是等小李回家。可这过了一天又一天,一个多月都过去了,小李却一直没有回来。

碎荷低垂着眼睫,咬着唇说,我男人,一定是……死了!大吴皱起了眉头,顿了顿,燃起根纸烟,吐了一口,我看,还是报案吧。大吴媳妇也点头,人命关天,可不敢马虎。大吴瞪了媳妇一眼,又顿了顿,小李没啥仇人吧?碎荷傻了,仇人?大吴说,照现在的情形,不是迷路这么简单……碎荷的眼泪就哗哗淌了下来,我男人是个不惹是非的人,哪里有什么仇人!

大吴点点头。小李的为人在十一间房也算是有口皆碑,是个文气的人。可这世上的事情总是那样,你不把别人当仇人,别人把你当仇人;再说,这戈壁滩上地广人稀,从哪里走来个流浪汉,见了小李想劫财,两人斗起来,你死我活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可能;还有那风……口里人自然是不知道戈壁上的旋风多么可怕,随便一棵大树都能连根拔起,把一个人吹到哪个沟沟坎坎里憋死撞死的,也不算啥稀奇事。可是这些话,大吴却又怎么能对眼前这个抖动肩膀的弱女子说出口呢?

大吴媳妇递给碎荷一块湿毛巾,说擦擦脸,看你瘦的!碎荷再次抬起脸望着大吴时,竟然使这个男人的心抖了一下。只是那么一抹,这个女人的动人之处就流露了出来。如水如柳,活脱脱一个仙女下凡,眼睛里却没有一点渣滓,只是紧紧地盯着眼前的男人,盯得那男人手里的烟头抖了一抖。

大吴挥手说,我明天去乡里报案,你要放宽心……看女人走出门,大吴媳妇叹息道,她的命咋这么苦!大吴瞪了女人一眼,突然有一股无名之火乱窜,吼道,管好你自己!

碎荷走在林子里。其实,从大吴家到自己家,原来是有一条小路可以插过来的。可是碎荷还不想回家,就顺着大路走到了林子里。这里有戈壁滩上没有的一大片阴影。女人是害怕阴影的,可是现在的女人碎荷,却想将自己的脸,自己的身体完全埋藏在阴影中去。

她是想找个大哭的地方。在家里,在院子里,在田里,在任何一个有人的地方,她都没有办法尽情地哭泣。她看着自己的身体像个水袋,储存了越来越多的液体,已经到了快要胀破的地步。她必须给那水袋上来一刀放放水,才能让自己轻松起来。

黑暗中,碎荷坐在了一根木头树桩上,开始给自己松绑了。先是嘤嘤的小声啼哭。越来越大。是这片哭声惹得身体深处的那些海水都翻腾了起来,一波接着一波,汹涌澎湃,以至于到了后来,简直是一场暴雨倾盆而下。

哭声引来了出门撒尿的杂三。光棍汉就是闲时间多。听到女人哭,心里就痒痒起来,寻着就走了过来。透过斑驳的月色,看到那林子里的女人起伏着肩膀,突然就勃发出伟人的感觉,似乎要想将自己的全部温情都奉献了出去,以求得女人展颜一笑。杂三将手搭在了碎荷的肩头,嘴里喃喃地说道,妹子,别哭了

碎荷猛然站起来,一扭头,看到林子里突然冒出个男人,惊得头发都竖了起来。杂三赶忙说,妹子别怕,我是杂三。听到哭声我就寻了过来……

碎荷辨认了一下,确实是杂三不是鬼,腿一软,跌倒在了地上。杂三看女人吓瘫了,赶紧俯身去扶,手却被女人打了回来。女人自己撑着地,站了起来,扭身就走了。

杂三突然一个激灵,赶忙紧走了几步,跨过女人,堵在了她的前面。女人站住了,眼睛逼视着他,不说话,却从旁边的树上拽下根棍子来。女人是想要打狼。打色狼。女人是死都不会让色狼咬一口的。看女人这么坚贞,杂三一下子软了,却“扑通”一下跪倒在地。

杂三求女人嫁给他。杂三没想伤害女人。只是看女人日子难过,自己也不易,倒不如两个人搭伙一起过。杂三说,只要你不嫌弃我是单个的光棍就行!杂三说,我会像菩萨一样把你供起来的。女人突然笑了。在月色下,咧开嘴,嘿嘿嘿地笑了。直笑得杂三毛骨悚然,头皮发麻。

女人说,我男人生死不明,我咋能嫁给你!杂三说,这么大的戈壁滩,一天不喝水就渴死了,你要等个僵尸回来呀!女人突然扑到他的身上,开始拳打脚踢起来,嘴里骂着,你才是僵尸!杂三不是打不过女人。可现在,却由着让女人的巴掌劈下来。

杂三说,你打吧,打打你心里就不苦了!

女人却住了手。愣愣地看了一眼男人,突然将手搭在了男人的肩上,又开始号啕起来,我的命——咋这么苦呢!女人的泪水流满了杂三的脊背。杂三自己也哭了,哭得像是才死了媳妇的男人那样伤心。

碎荷病倒了。自从大吴带着乡里的公安在戈壁滩上转了一天回来后,碎荷就彻底病倒了。大吴摇着头从老李的屋子里出来,跺着脚,啐口痰说,球,连个毛都没找着!老李看着院子外面停了辆警车,眼神直勾勾的,憋出句话来,受累了!大吴说,要不是你弟媳找到我家说男人死了,这大冷的天,谁还往戈壁滩上跑!老李喘了口气,碎荷,去你家了?

大吴招呼着那几个穿制服的人去他家烤烤火再走。迈出院子门时又一回头,老李呀,你家的事情可算是有个交代了!老李愣愣地说,咋么个交代?

大吴说,我们可是认真负责地找了一圈。现在戈壁滩都冻硬了,雪一下,啥也看不见。人是没找着,就先当失踪处理吧。看看明年春天有没有啥动静。过了春天,就定案了。又努努嘴,你那弟媳妇,可是个心重的人,你做大哥的,可要好好劝劝。饭不能不吃!老李点头。眼看着那几个人和大吴勾肩搭背走了。

小李没有回来。再也没有回来。一阵风,就可以让一个人消失。在戈壁上,只需要一阵风;在人多的集市上,风也许只能旋起几个塑料袋子;可是在空旷的戈壁上,一阵风就是口锅,一口张着大嘴的锅,把一切都能吸进去。风沙、树枝、芨芨草……和小李,都被风收进了那口锅里,不见了。

又找了一天,连个脚印都没看着。

戈壁滩如果不大,那叫戈壁滩吗?除了那些大大小小的藏在地下的坎儿井外,戈壁滩就是一片裸露着胸膛的坟墓,啥东西都能被它吞噬下去。包括小李。小李终究没有回来。碎荷口吐鲜血,病倒了。

嘎蛋妈坐在灶火前烧一大锅水。水开了,揭开锅盖,嘎蛋妈把自己罩在水汽里,半天都不想出来。这水汽朦朦胧胧的,隔着一层薄薄的纱,似乎把一切都能抵挡在纱之外。她愿意躲在里面,永远不出来。不出来,就听不到村里人嘴里的闲话。不出来,她就不用瘸着腿躲在拐角偷着抹眼泪。

碎荷病了。软软地躺在床上,起不来。家里的活,都是嘎蛋妈一个人干的。这些日子,老李是够忙的。先是收拾菜园子、收拾大田,再去戈壁滩放羊,脸都瘦下去了一半。羊知道老李不是小李,可羊要吃草。一天不吃还行,几天不吃,羊就全蔫了。羊蔫了,就等于丢了李家的钱匣子。钱呀钱!嘎蛋开学已经过了两个月了,可还欠着学校的学费呢。嘎蛋妈心里屈呀。

当年老李刚到新疆,自己一身烂衫,还带着张嘴吃饭的兄弟。有人介绍四棵树的女人,老李也就点头了,说,是个女人就行。如若不是腿瘸,嘎蛋妈也不会剩到那时,单等着嫁给这样一个盲流。可这盲流有劲,干活吃苦都行。

结婚后,老李名正言顺地把自己和兄弟的户口迁了过来,在村子里分了地,正正式式地成为了新疆人。没过两年,攒了钱,就在十一间房盖了房,开了荒,索性就搬了过来,独门独户地过起了日子。

这倒是让四棵树的人都瞪圆了眼珠子。行呀——甘肃盲流有一把刷子!

辛苦挣了些钱,老李说要给兄弟讨婆娘。给兄弟讨个婆娘不是啥事,可老李却心高气傲,要讨个好的。说自己那个时候穷,讨了赖的,让外乡人都笑话死了,可不能让兄弟再受这个罪。讨好的容易,大把的票子花出去,自然有人愿意跟了来。

这些年甘肃老家虽说也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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