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豆粥

2009-08-21 09:14王兆福
福建文学 2009年8期
关键词:毛豆嫂子村长

王兆福

我是女人,女人是要生孩子的,可我被断定不能生孩子。我相信世界上很多女人和我一样,都有着相同的烦恼。我渴望有个孩子。

副司令说,世上不生孩子的女人多了,也都活得好好的。副司令是我的丈夫。在家里我是正司令,家里没有孩子就等于没有士兵,我们俩就成了光棍儿司令。婆婆也在一旁安慰道,别想太多,好好过日子就得了。我婆婆就是我们的上级首长。我一直对这娘俩心怀感激,总觉得对不起老夏家,总是觉得欠了人家什么。

三年前,我和副司令我的丈夫夏天乐结合了,每次当他向我身体内射击时,我都能幻想着有无数小蝌蚪争先恐后地向深处游去,我感觉自己慢慢被这些小东西撕咬着,身体仿佛也被通上了电流。可是接下来的日子里,我的身体就像被遗忘的庄稼地,光秃秃地荒着。

结婚一年后,我和副司令去过一次医院,接待我们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大夫,有浓重的胡须,眼珠子有点儿发蓝,第一眼看到他我就没有好印象。他先是向我和副司令做调查,问的都是夫妻之间的事情。然后单独和我们谈话,问我的时候,问题很具体,我红着脸很难启齿也不敢抬头,凭着直觉我知道,他那带色儿的蓝眼珠子一定是紧紧地粘在我的脸上了。接下来我拉上副司令小偷一般地逃离了医院。后来我问夏天乐,那个大夫问你什么了,副司令说问我硬不硬,我说你怎么回答的,副司令说,我说开始硬后来软。

流氓!我坚定地说。

我开始回避医院回避医生,亲朋好友们说有病不背医,扯淡去吧,一想起那位蓝眼的男大夫我就发怵,面对一个男人对答如流地讲述自己的性事,我觉得真是太伤自尊了。我对夏天乐说,那你自己去看吧,只要不是你的问题,不就明白了吗?上级首长我的婆婆也在催促着夏天乐,小云说得对,你去看看就行了。

后来医院的结论还是有了:副司令行我不行。我瘪了。可是上级首长和副司令不仅没蔑视我,反而更关心了,这样让我很感动。我想,我这一辈子命好,遇到了好人家。

后来就是副司令苦苦积攒的资源在我身上一次次地白白流失了,后来我的身体依然荒着,后来我成了一个不能生育的女人了,后来周围的人们开始改变了看我的眼神。

有一天上级首长我的婆婆对我说,老家有位中医世家的远房表婶,看女人的事很神,让她给你瞅瞅。

婆婆带领着我们回了趟老家,我见到了这位中医表婶,一位有着敦厚面颊的老太婆。她用温湿的手指开始给我号脉,还捏了捏我的乳房,又抬头看了看我的气色,说,身子板儿不赖,你回去准备准备,过些日子你再来,我引荐你去一个地方,在那好好治上一阵子,我管保你好。说完了这位表婶神秘地一笑,眼角的皱纹变化着很迷人。

回来的路上我一直纳闷,这位女中医很怪,看完病既不说病因也不开药方,什么地方这样神奇,能治我的病?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让我百思不得其解。不过我还是盼望着,盼着能去那里看看。即便是没有效果,到外面走走,散散心也不错,我一直盼望能有一个机会和借口,让自己换一个环境放松一次,我实在是受不了人们那怪异的眼神儿。

看着天越来越高,云越来越淡,我想属于我的季节来了,于是我向单位请了长假说是出国探望生病的舅舅,向着北方去找那位远房表婶。

人有的时候就是这样,越是离你远的东西你越想靠近。

到女中医家下了出租车,见晒场上早已停了两辆轿车,分别是黑的和白的。一只大公鸡率领着几只母鸡绕着两辆轿车好奇地看,眼神儿中流露出一种期待。我一直认为,鸡们是很有能力的动物,尤其是母鸡,没有公鸡的参与,自己的理想都实现,照常按部就班地下蛋。

我进了表婶家,屋里人不少,但都是站着,表婶正埋头在桌上写着什么。屋里有两条长板凳,一条是铁木混合的,一条是椴木的。铁木混合凳子上面坐着一男一女,衣着气质都不俗,椴木凳子上面坐着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男子,头发黑黑的向后背着,梳得很利落。看上去像是本地人,却有一股儒雅的气质。见了我好像一愣,然后向我友好地微笑着打招呼。我也矜持地向他点点头,觉得这个人好像很面熟,而且是我喜欢的那类男人。这个想法的突然出现,吓了我自己一大跳,我最近很怪,思绪经常开小差儿。背头男子礼貌地将身子向凳子一端挪了挪,示意我坐下。我没有谢绝,就在他的旁边坐了下来。我忽然闻到他身上有一股特别的气味,我很着迷,可我又一时想不起来这是一种什么气味。

我估计这几个人都是在等中医看病的。中医表婶一抬头看见了我,温和地笑笑,说你终于来了。于是从桌子上撕了一张印着“毛氏诊所”的便签,写上“老表亲不孕,多添加一味药。毛豆特别关照”,然后又从抽屉里拿出了一枚玉石篆刻图章,哈了一口气,深深地盖了上去。对我说,凡事都有破解的法儿,病啊,一靠药,二靠心。然后又对凳子上的那对男女和背头说,你们几个一辆车,我让对五儿送你们。都是坑洼小路,你们要耐得住性子啊。

中医老太太给他们每人一张和我一样的处方便签,便吆喝对五儿送我们上路。

那个叫对五儿的小伙子用摇把几下就把那辆农用三轮车发动了,还提前放了一个木凳子让我们几个踩着登车。你别说,还多亏了这个凳子,如果让我们四个人独立爬上这辆农用三轮车还真费劲。我想,有的时候人们要成就一个愿望或者达到某种目的,还真的需要借助,尤其是当人们的理想和现实有距离的时候,有了借助就会达到目的,关键是我们选择的这个“借助”是不是很合适。比方现在我们其中的一个干部模样的男人,他的理想是要上车,可他的现实是挺挺的啤酒肚子,于是,一个凳子就成了合适的“借助”。在选择凳子方面,看来还是对五儿有经验,因为他经常接待病人,到这里来的病人,估计坐他的车都需要凳子的帮助。

路上我们和对五儿说笑,,啤酒肚子问对五儿,你这名字有意思,怎么起的啊。对五儿笑着说,小的时候和人家打扑克,人家出的对尖儿,我“啪”地就把手里的一对五儿砸下去,管上!人家说你对五儿怎么能管我的对尖儿啊,我说五比一大啊,怎么不能管你?看牌的人们笑得前仰后合,后来人们见了我就叫“对五儿”了,叫响了啊。我们听了也都笑了。对五儿见我们高兴,继续说,出对尖儿的老蛋子现在可样儿了,当乡长了,最后还是管着我,命啊。

农用三轮车过一个土坎,对五儿加油,车尾巴冒起了一股呛人的黑烟。

我用手捂住了鼻子,而思绪却沉浸在对五儿和对尖儿的比较中。在扑克中尖儿就是一,谁都知道五比一大,可玩扑克游戏谁都想手里攥着尖儿别攥着小五,游戏的人们津津乐道谁都不怀疑一能绝对管五,甚至用一管小五那简直是太可惜,因为除了四都能管五,四就是扑克中的草根儿了。人们习惯了一高高在五之上的规则,那是因为玩游戏的人们都知道,也许就在下一次,尖儿就会被自己抓到手!他妈谁定的规矩呢?只有像开农用车的对五儿这样的莽撞孩子,刚刚学习抓牌不懂规则,才敢冒扑克游戏之大不韪,“啪”地将小五打在尖儿的身上。

哈哈。世上的事情真是太难说了,徒有虚名的事情太多,玩扑克五和一比五就是徒有虚名,在家我这个正司令和我丈夫副司令比我就是徒有虚名。

我们要去的地方叫“孟园村”。在一条小溪前,对五儿把农用三轮车停住,说,我的车过不去了,剩下的路你们自己走吧,只有半里多地了,看那座红楼就是,不远。

摸爬着几块大石头过了小溪,往前走,路很好,庄稼也很好。红楼是一座小学校,今天这里好像有什么庆典活动,孩子们在村里路上三三两两地往学校走,特别抢眼的是他们每人手里都拿着一个气球,气球上涂抹了各色的颜料,不是很均匀,所有的气球好像都长着一个耳朵,像是喂婴儿的奶嘴。等走到近前,我这才发现,原来他们手里的气球,都是用安全套吹起来的。

村委会和学校在一个院子里,接待我们的是一位干净利落的乡村妇女,一见到我们几个就快人快语:村里人都叫我毛豆嫂子,你们也这样叫吧。我们各自献上“毛氏诊所”的便签,她看了看又瞅瞅我们四个,一一对上号了。她说今天你们来得正巧,村里正在举行一个支教捐赠仪式,南方一个电视台捐赠我们村小学二十万元。电视台的上官台长我见过,挺漂亮的一个人儿,就是年轻时得过中风,落下个歪嘴的毛病,话说快了还总挤眼儿。这病折磨了她整整十年啊,扎针吃药还去过国外,不见效,去年在我们这里住了三个月,毛病治好了,把她高兴死了啊。

毛豆嫂子越说越兴奋,我们几个也越听越新奇,尤其是同来的那个女人,还惊呼道,真神儿啊。毛豆嫂子继续说,你说上官台长这个人儿可真心细,还捐来了一批防寒坎肩,给每个孩子一件。她说我们乡下地寒风高,不能让孩子们再受风寒了,她吃够了中风的苦。

同来的女人又说,“孟园”可是声名远播啊,没有毛老中医的介绍还进不来呢。毛豆婶子答道,你们都是有身份的人,治你们的病我们有把握,怎能不收啊。男人和女人笑得很舒展。

我又想起了孩子们手中的气球,就小声问毛豆嫂子,大人们的东西怎么被孩子们拿去吹气球了呢?毛豆嫂子豪爽地说,我管着村里的计划生育,串门的工夫就给女人们塞两盒,我们这儿,男人们都不愿意用,富裕着呢。孩子们经常偷了吹气球儿,村长说,村里总有捐赠仪式,需要庆祝,这气球吹起来既结实又省钱,这法子不错。

真想不到,本来既矜持又遮遮掩掩的东西一旦被改变了原有的属性或者意义,新的状态和呈现竟是那样无拘无束逍遥大方。我问自己,这种改变需要什么条件呢?

背头男人一直站在我的身边,他身上的气味让我很舒坦,很陶醉。他问我你喜欢这里吗?我说不错。他说我叫K,经营一个企业,生产饲料添加剂。生意还好,就是外面的应酬太累了,患了失眠症,经人介绍就到这里来了,既有躲避的意思也有看病的意思。我的目光一直审视着周边的一切,包括村边那一排高大挺拔的白杨。很久我漫不经心地问K,你身上是饲料添加剂的味道吗。K疑惑地看着我,回答说,添加剂没有味道啊,我身上有什么味道?我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也说不清。

我们四个被毛豆嫂子安顿下来了,原来村里已经住了很多病人,村里根据各自不同的病因和行业分了五个班:黑豆班、绿豆班、红豆班、花豆班、黄豆班。红豆班和黄豆班是女生班,黑豆班、绿豆班、花豆班是男生班。我被分在红豆班。K和啤酒肚一个在绿豆班一个在黑豆班,那个女人分在黄豆班。

住的条件很不错,都有独立卫生间,席梦思软床很干净,唯独床上都没有枕头。一问,说枕头要到库房去领。管库房的人问,你在哪个班?我说,红豆班。管库房的人给了我一个装满红豆的布袋儿枕头。枕头外表都相同,就是装的豆子不同,分在什么班枕头就装什么豆子。

毛豆嫂子介绍说村里发展教育业和疗养业,病人们都慕名而来,一传十,十传百。经过“毛氏诊所”初诊合格后才送到我们这里来,只要是觉得自己有病,城里的大医院看不好,就可以到我们这里来,甭管是失眠、焦虑、疑神疑鬼、血脂高、血糖高、肥胖病、不孕症、早泄、阳痿都包好。村里的收入主要是靠捐赠,到这看病的哪个不是在家或单位说了算的主儿,以单位的名义捐资助教,脸面上好看社会上也称赞啊。我们也搞会员制,捐一次费,全家随时看病疗养。说到这儿,毛豆婶子偷偷地一笑,经常有人带相好的来呢。

第二天,村长给我们讲了第一节公共理论课。据说,到这来的人,都要听村长的公共理论课,这课对今后的治疗至关重要。村长说,你们这些人都需要补气,女的需要补阴气,男的需要补阳气,然后还要一起补地气。你们太缺少地气了。没有地气支撑的人,飘啊,浮躁啊,不知道天高地厚啊,胆大妄为啊,病就来了。你看我们村里的男人和女人,不缺地气,干活吃饭心平气和。不仅如此,不缺地气的人,生孩子也随人心愿,不用套子想生就生,不想生就不生,就是靠男人和女人的阴阳之气调节。阳气足了就生,阴气足了就不生。所以啊,上边发的套子到了我们村,就成了孩子们手里的带色儿的气球了。

来这里的病人,每天的公共治疗项目是参加村里的轻度劳动和日光晒蒸。轻度劳动包括推碾子和摇老式水车。

摇水车要两个人一组,毛豆嫂子安排同来的男女一组,我和K一组,他们上午去摇,我和K下午去摇。我和K各自拿一个铁摇把,套在水车头的主轴上,水车头两边有两个浅坑,我和K左边站一个右边站一个,我俯下去,他扬起来,我们俩一上一下地摇,水车头带动履带般的木舌,把水哗哗地从水沟里提上来,沿着垄沟流到地里去了,灌溉了村里的庄稼。这个项目可以唤醒腹部、腿部、还有手臂的肌肉,还可以唤醒人们的心智。摇了两三次,我便找到了摇的玄机,两个人合力干的事,一个人出力小了,另一个人就要出力多。于是我开始故意偷懒,身子抬起来的时候假使劲,K身子俯下去的时候,就有些吃力了。其实呢,两个人的事情,只有两个人心里最清楚,可是K佯装不知。这样摇了几次我耐不住了,对K说,你这个人很狡猾。K诡秘地瞟了我一眼,把身体压下去,说,我可是够卖力气的啊。哈哈,这个K很懂女人。女人最爱使小花招儿,不点破的男人是高手。

除去摇水车,我和K还去晒场推石碾子,就像城里殷实人家露台上的走步机,让人的腿运动,别闲下来,区别是:走步机是在原地运动,推碾子是做圆周运动;走步机有点假,推碾子实实在在。我推碾子,K就在一旁石凳上坐着看,K推石碾子,我也坐在石凳上对着他笑。

毛豆嫂子对我特别关照,这是个心肠很热的女人,也很善解人意,她只比我大一岁。晚上我常到她的办公室聊天,往往这个时候,K也在。有一天K中间出去了,毛豆嫂子对我说,我看K对你不错,你们俩好像很投缘。我飞快地扫了她一眼,马上把目光收回,没有说什么。见我没有反应,她又说,女人在世上漂泊,要顺着水流儿走。

这话既像是说给我听,又好像是说给她自己听。我惊奇地发现,广阔的乡村沃土真是藏龙卧虎,这样一位看似普通的乡村女人,竟能这样深刻地感悟生活、感悟人生,我自叹不如。这一定是一个内心埋藏着很多秘密的女人,通过她我更有理由相信,在这里我所做的一切,自有它的道理。我还坚信,我的病只有在这里才能得到痊愈。我一定按规定做好项目认真吃药,我能行。

药是村长亲手制作的,应该说是熬制的。

药的制作过程很简单,可制作时间很长,上午九点到下午五点,朝九晚五是药的制作时间。学校后操场有个棚子,青砖砌成的烟筒高高耸起,棚子里有青砖砌成的一个大灶台,灶台上有一口大砂锅。据说前些年是一口大铁锅,后来改成砂锅,更改的原因有两个:一来铁锅风吹日晒容易生锈,二来铁锅不如砂锅保护药性。村长是个实事求是且雷厉风行的人,跑了好多地方才订制了现在这个砂锅。在灶台不远的地方还有一口水井,水井旁长着一棵枝杈嶙峋的老槐。提水用的辘轳、绳子和木桶就拴在老槐的一条横杈上。

豆皮儿和豆花儿初中毕业就不上学了,帮着村长熬药,做着熬药前的准备工作。每天病人们起床梳洗完毕,必须把自己枕了一宿的豆子抓出一把,放到灶台前的一个铁筛子里面。每当这个时候,操场上的气氛都会显得不同寻常。人们排着长队,恭敬而虔诚,每一个走到铁筛子面前的人都会放慢脚步,尽量把放豆子的速度缩短到最低点。

“黑一把”,“花一把”,“红一把”,“黑两把”……豆皮儿在筛子旁一边检查一边报着数,豆花儿在一旁记录。豆子放完了,豆皮儿从水井里提水冲洗满筛子的豆子,反复三遍,各色豆子经井水一洗,精气神十足,豆皮儿和豆花儿一起把洗好的豆子倒进砂锅。

人们准备豆子的时候,村长在棚里忙着勾兑他的庄稼根儿液,他面前的架子上,整齐摆放着很多玻璃器皿,浸泡着庄稼植物的根茎,土豆的、红薯的、胡萝卜的、生姜根的、白菜根的、苦菜根的、稻草根的、小麦根的、高粱根的……这时的村长很像一个化学家,用吸管把这些浸泡液提取出来,混合到一个广口瓶里,轻轻地晃动摇匀,然后一股脑地倒进砂锅,豆皮儿和豆花儿这才把砂锅加满了水。

“点火!”村长吆喝着。高粱秆、玉米秸、豆稞子、麦秸以及杂木劈柴燃烧了,青砖烟筒里升起浓重的烟,烟中夹裹着庄稼群体燃烧时特别的味道,渐渐弥漫在操场四周,然后升高变淡向着“孟园村”以外的地方飘去。

我们的药要在太阳落山前吃。每一人一个小木碗,一只木勺。豆皮儿和豆花儿忙着给病人们盛熬好的粥。村长说,吃嘛补嘛,这味药叫“杂豆粥”,大补人体需要的地气。

我吃杂豆粥的时候忽然想起了腊八粥。北方在农历腊月初八,有熬腊八粥的习俗。和夏天乐结婚后,年年的腊八,婆婆都要熬粥。婆婆熬的腊八粥,用料很讲究,都是食品中的上流阶层,主料除去豆子还有福建的桂圆、河北的红枣、新疆的马奶子葡萄干,外加上好的冰糖。我觉得太甜、太腻,往往吃上几口就给夏天乐了。而村长制作的杂豆粥不同于腊八粥,粥体很稠,口感很香,吃一口,酸中带甜,甜中有苦,苦中好像还泛着辣,入口就化,一丝特别的气息穿过喉咙,便会通透全身。

我曾问毛豆嫂子,这杂豆粥和腊八粥差不多,又不是药能治病吗?

毛豆嫂子一脸庄重,说,鸡蹬食,狗刨食,猪拱食,各有各的道儿,村长的药看疗效。

我开始留心这个女人的语言,我确信她的话是对的,我也确信这药能治好我的病,因此我每次吃粥的时候都很认真,吃完之后,小木碗总是干干净净的。

K总是和我一道吃,他说这粥很像他们生产的饲料添加剂,是个补充,而且是关键的补充。我发现K也是一个很有思想的男人。我还发现不论做什么,自己好像总是和K在一起,有时他偶尔不在,我好像还很牵挂他。

一天我和K去摇老式水车,累了我们坐在水沟边歇着聊天,这时突然有一条花蛇从草丛里爬了过来,我惊叫一声,下意识地躲进了K的怀里,K也搂着我说,蛇怕人。然后扶着我迅速离开了水沟边。

自从“花蛇”事件后,我和K的感情在悄悄升温。也许是离开家太久了的缘故,我的丈夫夏天乐,在我的世界里渐渐变淡,K在我的世界里一天天清晰,白天有K陪伴,我很开心,深夜我却独自一个人瞪着窗外的树影发呆。

同屋的女医生,早已鼾声如雷,我却清醒得如高空之上那轮朗月。和女医生一道来的啤酒肚是她的同学,著名的私家侦探,患了幻听症,总觉得有人在身边窃窃私语。女医生是一位外科医生,最近患了色盲症,经常把灰色看成红色,这令他们很烦恼,并结伴而来。真是职业好,身份好,收入好。这对“三好”男女一个要探究一个世界,一个要拯救一个世界,唯一的遗憾就是,两人都身体有疾患。

世界上有多少男人和女人和他们一样,忍受着各自不一样的烦恼呢?

这天晚上,我和K又聚在毛豆嫂子那聊天。聊了一会儿,毛豆嫂子说家里来亲戚了,你们就在我这儿呆着吧,我这里清静,走的时候你们把门给我锁上就行了。

我和K都没有回住处的意思,话题就聊到了我同屋的女医生和私家侦探。K说,我们还有很多东西需要和国际接轨,比如私家侦探行业,你看人家国外电影里的侦探干练敏捷,而再看看我们的私家侦探,腆着啤酒肚子,如何翻墙越脊,追影潜伏?等他气喘吁吁爬上楼,嫌疑人早跑了,他就光剩站在那里喘了。

哈哈哈……我笑得喷了一口水,鼓动着说,我们的侦探主要是靠推理,就像电影《尼罗河上的惨案》中的侦探波罗,不也有一个大肚子吗?K反驳说,人家肚子里装的是智慧,我们侦探肚子里装的都是啤酒。人家波罗思考问题的时候还叼着一个大烟斗呢,我们侦探叼什么,叼奶头还差不多。

我被K一浪高过一浪的幽默掀动着,自己仿佛就是浪尖上的一只小舟,身不由己飘忽不定。我们天南海北地聊着忘记了时间。K拿走了我的杯子,添了些开水捧给我,温情地注视着我:喝吧,不烫。

我一饮而尽。一种感动撞击着我,一种欲望胁迫着我,我觉得我在飞,身子很轻,脸很热,心中像有一团火。我好像入睡了。

“粥……粥……”我软在了K的怀里。

气息,神态,迷离的眼神,还有声音,以及我扭动的身姿,还有悄悄流动的欲望一起飘过来,我会被突如其来的阳光震荡得眩晕,会发出美妙的歌唱。我就是一架精美的钢琴,渴望有一双神奇的手指,在键盘上多情地游走,不断激荡出最敏感的音符,我知道,在山谷中,一道浅溪在静静地流淌,灼热而激动难以控制,那是酝酿了很久的热流,肆无忌惮地在谷底蔓延,淹没了柔软的荒草地,那里渴望复苏,渴望一道阳光般的光束,有力地射入幽深的谷底,让谷底的春天提前到来……

阳光很暖和,照在了我的脸上,我醒了。

我发现自己躺在毛豆嫂子办公室的床上,身体第一感觉就是乳头有些微痛,还有就是女人的敏感地带。我明白自己失身了。

我就这样躺着,不想起身,此时我的心态很复杂,操场那边人们已经排队交豆子了,豆皮儿的喊声也断断续续传过来:“红一把”,“黑两把”……

听着听着,我的泪水已经淌满了面颊。

K离开了“梦园村”,他没有向我告别,说有一单涉外生意急着签,这是毛豆嫂子告诉我的。我知道,对许多事,毛豆嫂子心知肚明。

我坚持喝粥并参加毛豆嫂子安排的项目。在这些项目中,其实我最喜欢日光晒蒸。

村长在他的第二节公共理论课上这样说,阳光总是被人们忽视,衣服总是把人们包装得严严实实,衣服样式千变万化,本来一样的身体也就千变万化了,衣服遮挡了阳光和皮肤接触的道路,皮肤就要发霉,发了霉的人就会有病。人们要努力延长光着身子的时间,延长和日光接触的时间。

“孟园村”有两处日光晒房,一座男的专用,一座女的专用。日光晒房建设得很讲究,远远看去像是水晶的建筑,倾斜的房顶全部用玻璃安装的。走进晒房热浪扑面而来,马上让人觉得任何衣服都是多余的,顿生要把自己裸露的欲望。

在K走后的时间里,我几乎每天都要到这里来。

阳光透过玻璃热烈真诚,绝不放过任何肌肤任何角落,甚至还会让人们发霉的情感复苏。晒房里全是裸露的躯体,放眼望去真好像是一幅“莲藕丰收图”。

我喜欢一个人裸着身子在这里呆上一个上午,不断变化着身体的角度和太阳默默地交流。

人一旦温暖就会有欲望,俗话说,饱暖思淫欲,这话一点都不假。有时在太阳的抚摸下,蠢蠢欲动的念头会像一把小挠子儿,在身体的各个角落不停地挠,让你在人体的生理黑洞里焦急地徘徊。一想到生理的概念,我心里一惊,我算算时间,坏了,我发现该来的没来。我的生理周期一向很准,我有些担心。又等了一周,还是没有动静,我开始吃惊了。我确信自己一定是怀孕了。这需要两个条件:一个是K,一个是这里的治疗,尤其是村长的杂豆粥。

我开始不安了,脑子飞快思考如何处理自己的身体。就在我不安的同时,我更多地还是敬畏“梦园村”、敬畏村长、敬畏砂锅,还有那味叫“杂豆粥”的药。就这样惶恐与敬畏着,我接到了夏天乐的电话,说婆婆不行了,让我马上回去,我的病也不用治了。我马上收拾,并向村长、毛豆嫂子还有豆皮儿、豆花儿告别。我拿出了五千元钱交给村长,当时我有两句话要说:第一句是谢谢你们让我梦想成真,第二句是这钱算是我给村里孩子们的捐助,让他们也梦想成真吧。可是我只说了第二句,第一句话我永远留在了心里,没说。

回到家的时候,婆婆已经走了,亲戚朋友们都在帮着料理上级首长我的婆婆的后事,奇怪的是在忙碌的人群中,我好像还发现了K,他一直低着头,跟在夏天乐身边。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并且和夏天乐早就熟悉。这个问题在这样的日子里我也不便向夏天乐多问了。

也许是身子太虚弱了,也许是心理上有沉重的压力,反正在处理婆婆的后事的某一个时候,我眼前一黑晕倒了,等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身边还有一个乡村的老太太正拘谨地看着我。见我醒来了她很是高兴,说道,闺女可把你盼得睁眼了。她见我疑惑就自我介绍说,我是天乐的婶子,在这里照顾你。

天乐呢?我问道。

婶子摇摇头说不知道,只是拿出一封信给我,我心有些紧张,很久不愿意把信打开。我在和我的耐力抗争。

转眼到了农历腊八,按照北方的习俗,要熬腊八粥。我去了趟超市,买了一袋杂豆熬了一锅腊八粥,盛了一碗放在桌上凉着。我的眼睛先是定在这碗粥上,然后慢慢移开,扫描着屋里的一切,最后还是落在夏天乐留给我的信上,我再也抗拒不了了。

我的丈夫夏天乐在信里写道:小云,我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支教了,不要打听我,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其实你没有病,问题在我这里,妈不让告诉你,医院的结论也是假的,和你一道去的那个做饲料的厂长,是我老叔家的三儿子,都是提前安排好的。妈的意思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我眼里的文字慢慢变得模糊,桌上那碗杂豆粥中不断有热气升腾,渐渐地把我的身子包裹住了,让我变得没有了半分力气。

责任编辑 练建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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