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单

陈进昌

退休小学教师简单,姓名有点怪。姓是祖传,无可选择,名是父亲起的,父亲弹棉花,自小叫他小弹,写成文字就是简弹。他走上讲台改为Dan,炮弹的弹,因为一些被他严格要求过的学生心怀不满,背后起他外号:简直坏弹,更有甚者呼为简坏蛋。他一气之下,跑了趟派出所把弓旁去掉更名为简单。

简单老师,一辈子耿直,闽南乡谚所谓草枝拨直才走路的人。他虽是小学教师,但素质不低,介子推、伯牙、刘备、关云长是他心中的偶像,他教育学生要诚信,不要损人利己,更不要损公利私。他教过的学生当乡镇长、科局长、企业家的多的是,但他仍然简简单单,教书育人,不知不觉到了退休年龄。刚退休头两年,他的生活很精致,老伴为他浆洗烧饭炒菜,生活过得有滋有味。老伴去世了,自己也一年一年老了,慢慢他也看开了:人生自古谁无死?双腿一蹬,双眼一闭,便沉入永恒世界,钱啊利啊,那些东西对一个垂暮的人有什么用!台湾有首流行歌曲唱道:厝大歹拼扫(打扫),吃好血压高,某(妻)水(漂亮)跟别人跑……简单老师边听边点头,视为至理名言。年少时简父常念叨:做人一世,吃多少米谷是上天安排好的。自从简单老师查出血脂偏高,医生建议他每餐少吃点,控制总食量对降脂很有好处。他便想起父亲的至理名言,一生吃多少饭是固定的,少吃点,慢慢吃肯定可以多过几年好日子。

简单老师的钱存在银行卡里,退休金一个月一千六百多元,他需要就去取几百元,逢年过节或生日子女又给红包,钱够用且有盈余。这片地面古时出了一个宰相,退休回家遇到有人送礼,他说:生子不如我,要钱做什么?是啊,如果养了个不肖之子,再多钱给他,让他去嫖娼赌博,几年家也就败光了哈哈哈……宰相又说:生子胜过我,要钱做什么。儿子胜过我,他会自己去打天下,他要老爸的钱干什么。

买快餐,他要得很简单,一份三块,有时三块五。忽然有一日,卖饭的老板娘只收一块,简单老师直说错了是三块,老板娘却说:你吃得简单,一块够了。

一日,一个教师朋友的儿子找到家里来,简单老师称他是友侄,他说要办一个锯材厂,需要一块地,请简老师给简镇长说说。

谁?谁镇长?

就是简博,简镇长。

他当镇长?

是呀,今天文件就会发下来的。

简单老师养有一儿一女,儿子取名博仕,因为自己被起外号就悄悄到派出所替儿子把仕字去掉,女儿取名红,现在县方志委工作,女婿在县人大办公室。简博他怎么会当镇长,一点消息也没透露呵。简单老师其实从儿子念小学一年级起就对他抱有希望。简单的父亲常对简单叨叨:祖上说咱这房是出笔的,我抱这弹花机可不算笔,出笔就是出文人,出文化人,我想该是应在你身上才是。简单考上师范,老父亲喜不自禁,做梦都在叨叨:咱家出文人啦。简单过于理性,缺乏激情,成不了名副其实的文人,简博读小学时简单老师就揣摸这笔应该出在儿子身上了。可没想到出了官,虽不是什么大官职,可麻雀虽小也是鸟呵。

简单老师特意交代人把简博叫回来,责怪他封锁消息。简博说:当镇长有什么好宣扬的,咱们做了工作,党给咱压担子,有什么好说的?嗯?

简单老师说:话是正确的,但嘴上功夫和行动是不一样的,镇长官很小,相当于古时候的里正……

简博说:不能这样比,不可同日而语,是公务员,人民的公仆。

当官要忘官,要忘掉自己是个官,你能理解吗?

理解,名分是张纸,关键看行动。

浅也,忘掉自己是官,才能先天下之忧而忧,也就是为百姓之忧而忧。才不至于高高在上,记住,官是百姓养出来的,你的个头没比百姓高。

简单老师顺便把友侄的事说了。新镇长说,他真想办厂,给他一块地是可以的。

简单回家后,越想越不对头,刚刚理论一大套,实际却做不好。儿子一当官就为朋友的儿子托事,这是走后门啊!不过话说回来,友侄想发展,镇长为他服个务,也是公仆品行,这应该是没错的。走后门、公仆品行这两个词拼命打架,弄得简单老师大半宿睡不好,最后决定下不为例才安心睡了。

第二天中午吃快餐简单老师赶快換了快餐店,一块钱快餐,恐怕是冲着简镇长来的,俗话讲吃人家的嘴短,他要是托了什么事怎推辞?怪了,新換的这店也收他一元。他赶紧说您可能认错人了,我的名字叫简弹,子弹的弹。

大约过了两个月,友侄带来四大叠钱,扔下就走。简单老师没去数也知道那是四万元,我一个老头,要这么多钱做什么?我收了这钱儿子就成了贪官,俺家祖祖辈辈盼着出文化人,怎能就这样毀在我手里?简单老师找到镇里,父子关门唔谈,说了四万的事,简博说,赶快还掉,他不是想办厂,他想把土地转卖赚钱,镇里研究要收回,不让他炒地。这么讲吧,你若收了这四万,国家就要损失七八十万。

果然是冒牌货,简单老师恼火了。他找到了老朋友,又找到了他儿子。他把钱扔给他,说:我老了,钱没用了。

简单老师把人一世吃多少米谷是固定的、多吃折寿的道理宣传一遍,又把古时候那个退休宰相的两句话宣扬一番,说完示意他点点那四万,扬长而去。

简单老师又与儿子“会晤”一次,一是报告四万已还并教育了他一番,二是商讨以后有人托事该怎么办?

儿子说你就把事推开说找我儿子去。

简单老师遇到有人托事就照儿子教的说了。几次三番,村里有人背后说他吊高板(唱高调)。

简单老师找了儿子说,不行啊,一概拒绝,我在村里碰到的都是白眼,怎么做人呢?做人难啊。

儿子沉吟了一下,说,有人托事你就说好好好,我给儿子说,再来催问你就讲已经说了,等消息吧。

简单老师果然照计行事。渐渐地,来托事办不成事,就知道老头敷衍了事,来打扰的人渐渐少了。他的教师朋友告诫他:高处不胜寒,能帮还是帮一点吧。

简单老师苦着脸说:帮一次,公家就损失一次啊。

损失?不损失也是那些当官的吃了喝了。

不,我观察了,我儿子他不随便吃喝的。

人啊,大家都不能免俗吧,人家背后又骂你简直坏蛋了。

简单老师变得落落寡合,人多处不敢凑过去了。有时实在太无聊出去走走,只能跟天地花草说说话了。

简单老师有一次郑重其事对儿子说:你能不能不当那镇长,我原来生活很简单,现在却复杂了,我走投无路。

儿子说这镇长不是我想不当就不当,就像当年你上课上一半说我不上了走了,这可以吗?

简单老师笑了:可是我呆在村里很不自在呀。

儿子帮他筹划:你干脆到县城妹妹那儿住,就不要住乡下了。

简单老师住到县城女儿家,舒服了好一阵子,大家互不相识,你行你素,我行我素。吃饱饭到街上溜溜,到公园听讲古书,偶尔碰上对手就在公园下下棋。简直是神仙过的日子。

某一天,简单老师碰上一位奇怪的棋友,跟他下棋一定要下到中午吃饭时间,热情招呼一起吃饭,推辞不掉一起进了饭馆。棋友点的菜吓了他一跳,满满一桌,他赶快声明他平时吃得简单,医生说人到五十岁后就要管住嘴巴,不然病就会来找你了。那棋友反而教育他一通:这叫享受,人不享受,双腿一蹬,后悔死了。人的一世吃多少米谷是固定的这至理名言也被棋友嘲笑了,说那是过时的皇历,对简单老师劝酒劝菜,比自己的亲兄弟还热情。出了饭馆,他开始怀疑,回家问女儿:你哥是不是要升官了?女儿反问父亲你消息怎么那样灵通?简单老师就感慨地说草木知春啊,何况活人。

女儿卖够了关子才说我哥要调到县发改局当局长了。

简单老师想:那糟了,我又没地方去了。

责任编辑 陈健